人們現在把到書店書市買書稱為“淘書”,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因為“淘書”既有尋找又有淘汰之意。在如今豐富得令人有點眼花繚亂的書海中,能夠穩住神、沉住氣、不被廣告詞忽悠,不受漂亮的裝幀誤導,尤其不被名為學者實為“書托”的推薦所迷惑,“淘”得一部好書,實為不易。頗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的味道!然而,今天中國人的這種“淘書”,猶如溫飽之余對美食佳肴的鑒別,其實也是一種享受生活的愉悅和另類消遣罷了。與40年前我的一次“淘書”經歷相比,真有天壤之別、隔世之感。
那是在1971年的冬季。地點是呂梁山區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順便說一句,呂梁至今還是全國五大貧困地區之一。
那一年呂梁山的雪下得好苦喲。雪花豎著下,橫著飛,風卷著雪,把天地蒙上一層厚厚的白。溝溝峁峁、路路岔岔,空曠的峪,干涸的溝,漆黑的樹,都裹進這寒冷的白色里。只有窯洞前掛的辣椒玉米還閃出幾點紅和黃。我當時是新籌建的呂梁地委的一名小干部,奉命下鄉到地區所屬的臨縣去了解所謂“農村自發資本主義抬頭”的“階級斗爭新動向”。去的就是那個村子。
彎彎的山道此時幾乎成了冰道。生長在大平原的人要在這種道路上走,沒有足夠的膽量,休想。好在我那時只有23歲,正是腿腳敏捷、膽大如初生牛犢的年齡,硬是跟頭把式地“拐”進了村。令我又吃驚又好笑的是,被上級認定為“自發資本主義典型”的那家生產隊自辦的非法造紙廠,竟堂而皇之地擺在了村口。
說到這兒,您可千萬別有什么“工廠”的概念:廠房、煙囪、宿舍、來往的運料車……這些統統沒有。這個所謂的工廠只有一個化紙漿的小池子,一間用木板和鐵皮搭成的破棚子算是原料倉庫。“工人”們伸著凍得通紅的手,拿著幾尺寬的竹箅子在紙漿池里機械地撈起放下再撈起……直到上面罩上一層薄薄的濕紙漿。之后把竹箅子豎在墻根下,干了,揭下來,就是一張價值僅一兩分錢的“馬糞紙”。如此的造紙原生態,恐怕是蔡倫造紙時就有了吧。這是“自發資本主義典型”還是一個復活了的古代造紙博物館呢?令人茫然。
而最讓我吃驚的,還是在原料庫房前的一幕。從那里傳來一陣陣孩子的笑聲。一群男娃女娃一邊忙乎,一邊嘻嘻哈哈。露出棉絮的破棉襖,凍得紅腫像小胡蘿卜似的手指頭……趕來的“廠長”告訴我,娃們都是放冬假的本村小學生,為了給爹娘分點憂,到這兒掙點工分來打零工的。一天下來也能掙上個四分五分工,相當于兩三角錢吧。然而,當我們走近前去,卻一下子愣住了。這群孩子們干的工序很簡單,就是在撕書,他們充當的是人工粉碎機。
一本本平裝的、簡裝的、精裝的、中國的、外國的書籍,正在他們的小手中化為一小片一小塊的碎紙。每天撕、每小時撕、每分鐘撕,撕100斤記上一分。讓我奇怪的是,就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小山村的一家只能生產馬糞紙的破紙廠,竟能搜羅來那么多在所謂“破四舊”中掃地出門的書籍報刊。它們不僅有山西的,還有鄰省的,甚至還有從北京來的“文革”戰果。這不,眼下這4本一套的《蘇聯文藝評論》的扉頁上不就蓋著國務院副總理谷牧同志手寫體的紅色印章嗎?!
在這個山野之鄉,在這座飄散著塵土和發霉氣味的書山面前,一個個曾經蜚聲中外的名字撞擊著我的大腦:托爾斯泰、赫爾岑、屠格涅夫、羅曼·羅蘭、郭沫若、茅盾、巴金,還有趙樹理、梁斌、馬烽、楊沫,四卷本的《中華活頁文選》、大捆的《人民文學》、《大眾電影》和《蘇聯畫報》……全都七零八落地堆放著,撒了一地。我特別注意到,在政治理論書中除了沒有紅寶書“毛選”之外,竟然連《資本論》、《國家與革命》、零散的《馬恩全集》、《列寧全集》也都成了這書山的一角。
看著這些書,我仿佛能聽到一種無聲的呻吟。它們是從哪里發出的呢?是我內心的某種感應嗎?我怎么在這呻吟中還能感到一種不屈的抗議呢?不管怎樣,它們都讓我這個正患著文化“饑渴癥”的年輕人涌起了一股巨大的閱讀渴望。于是我便帶著一種乞求的心態和不知為誰求饒的口吻問“廠長”:“能不能讓我撿幾本書?”“廠長”有點奇怪地看了看我,像忽然明白點什么似地爽然答道:“隨便吧,愿意拿多少就拿多少。”他順手拎起一只破麻袋,狡黠地眨眨眼:“麻袋算借給你的,幾本破書,你看著給點錢。”
“要多少?”
“5塊錢。”
“太貴,兩元。”
這些書與其撕了,不如變成鈔票。廠長挺會算賬,慨然允諾。于是,我便用兩元錢裝了整整一麻袋的書。
那天晚上,我早早吹滅了如豆的油燈,躺在老鄉的炕上輾轉反側。倒不是為那份無法完成的所謂農村階級斗爭新動向的調研報告發愁,而是為剛剛結束的“淘書”無法入眠。在慶幸的同時,我也內疚,因為在那個“破四舊”的迷狂年月,我并沒有完全置身其外。不過,那天晚上,我眼前浮現最多的還是《第三帝國的興亡》中記述的歷史鏡頭:1937年的柏林廣場,德國法西斯下令焚燒一切可以找到的書籍。燃燒的火焰和呂梁山冬夜的殘月,竟化成了奇特的夢。
第二天我就扛著麻袋,返回了地委機關。
從此,這只盛著大部分被當時視為“禁書”的麻袋,就成了我個人的一份極為寶貴的財富。在那個多雪的冬天,在那些文化被冰封與塵埋的日子里,在那個貧瘠的黃土高原,我卻享受著獨有的溫曖與充實。只要一下班,我便把自已鎖進單身宿舍,就著白開水和咸菜,啃著硬邦邦的窩頭,偷偷品味著智者與仁者的思想,暗暗徜徉在中外文化的溪流與山泉旁。我有一種吸飽了水分與營養的快感,也深感自己漸漸褪去了幼稚的狂躁和閉塞的偏見……直到1976年之后,當黨中央同意重新出版幾十種中外名著時,我才把這些“禁書”從麻袋里解放出來,把它們端端正正擺在了書架上。
順便說一句,我后來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遇到了谷牧同志的兒子。當我把這段“淘書”經歷告訴他時,他先是愕然后是沉默。半晌,方開口道,有機會把這段故事講給今天的年輕人聽聽吧。“文革”不是火紅的年代,而是多雪的冬天!
是的,如煙的往事也如鉛……
(責編:田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