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極小的山村,這個山村被譽為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它的村名可以有許多美麗的選擇,卻偏偏,拋開一切辭藻,選了這兩個字:“雨崩”。
“崩”是個力大無窮的字。天崩、地崩、山崩、雪崩,都是自然界中了不起的大事件。讀古書,常常讀到“駕崩”這個詞,那是說,皇上死啦,這在人類社會的某些階段也是驚天駭地的事。細微到個人,傷心極了會淚崩,病痛極了會血崩。可是,“雨”又為了什么要“崩”呢?是為了什么情緒,要讓雨做出如此暴力的傾瀉呢?
很想繼續問下去,可是不問了,因為我們正在走向它,走向這個富有力量感和破壞感的文字的組合之中,到雨崩去聽雨。
我們能聽到么?雨崩有雨么?那種聲大如雷、震天撼地的聲音,在我們身處雨崩的日子里,真的會壓迫我們的胸膛,讓我們喘不過氣來么?
走吧,走進去,也許那場期待的雨也在期待我們。
雨崩不安靜,雨崩充滿了各種聲音。
風的聲音。風起云涌,云很高,漂移的聲音聽不到,能夠聽到的是樹的聲音。樹很多,有闊葉,有針葉,發出的聲音就有粗有細,突然一枚肥大的松果落地,恍若一聲鑼響。
彩旗一般的經幡是風的課外讀物,風通常閱讀藍天白云和高山大河,但藍天白云嚴肅,高山大河生硬,一比較,彩色的經幡就是卡通漫畫,生動,風不舍得丟手,于是在經幡陣里亂竄,攪得經幡像波濤。
像樹的波濤,也像水的波濤。水名和村名相同,叫做雨崩河。兩邊是大山,河就在峽谷中跌宕奔涌。我們睡在客棧中,滿屋都是水聲。如果那條河是匹馬,那滿屋就應當是遮頭蓋臉的征塵。幸好不是,幸好滿屋只有濕潤的水聲。
推開木窗,除了水聲,還有什么闖了進來?當然有,有清澈的星光闖了進來,有冷冽的雪峰闖了進來。還有馬鈴聲,叮當一下,又是一下,似乎屋內的水聲也退了潮。一串蹄聲踱過小窗走遠,窗外就是馬道,通向我們來的方向。而我們,已經來了。
雨崩有復雜的內容,但首先迎接我們的是各種聲音。
不要以為聲音就簡單。
途遇的藏人都會合什作禮,口誦扎西德勒。那個叫甲措的喇嘛,頻頻給我們添加酥油茶,他的話少,只有火盆中的木頭燒得噼啪響。一只烏鴉在空中畫著很大的圓圈,甲措說,過去天上飛的是神鷹,現在沒有了。烏鴉的叫聲讓失去雄鷹的天空越顯清冷。
天空似乎沒有其他鳥類,更多的聲音源于地面。
冬季的雨崩,地面的顏色大致就是泥土色。青稞的綠、小麥的黃、苞谷棕紅的穗子……這時都沒有。土地在等待著,等待春天。冬天的土地是沒有點燃的木炭,而春天是火苗,春天到了,青稞、小麥、苞谷,綠火、黃火、紅火,就會在眼下空蕪的土地上燃燒并發亮。可是,不可否認,眼下,我們在這片土地上找不到更多的生動。那么,我們就隨意走走去吧。
這是水力驅動的轉經筒。山泉沖擊著水輪,將一些水花濺到路上,路上就結了冰。幾個男人高舉斧頭劈著木柴,壘得胖乎乎的柴堆讓小路更瘦。所有這些柴火都會填進火盆,燒茶,煮奶,烤土豆,煨一鍋土雞湯。有些嗆鼻的煙氣從每一座藏房里鉆出來,鉆出來的還有家常日子的漫長和溫暖。雨崩沒有多少人家,卻被一條峽谷隔開,山這邊,山那邊,山腰上,坡底下,都有他們的白房子。房頂上插著經幡,院墻里圈著牲口。村中的路很破,踩下去,不是灰土就是糞球,這就是原生態。這條原生態的路,彎彎曲曲,跨河翻坡,看似揮灑自如,卻無法和雨崩之外的道路相接。一些人家購買的拖拉機,是靠人力抬進來的,抬進來就休想開出雨崩的地界了。雨崩許多的人和事,都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循環往復。外面的一切,想要進來,要靠崎嶇的馬道和馬背的馱送。而進來的一切,雨崩人都有辦法給它套上籠頭韁繩,不讓它惹麻煩,因為這個緣故,雨崩原有的一切始得延續。可是,最新的動態是,一條隧道或一條水泥公路將打通外界與雨崩的聯絡。無限多的外部元素涌進來,原先那個封閉的環,自然純美卻也脆弱無比的傳統之環,承受得了么?會不會皸裂?人潮、物流、種類繁多的聲音……雨崩人找得到控制它們的辦法么?原生態就是一張紙,吹口氣會挪位,一指頭戳下去就會破。這是從未有過的危機:世外桃源薄薄的那層蛋殼正被敲碎。作為游客,我們不能肯定,對于雨崩村,這到底是危機還是契機,是喜憂參半的契機還是無法幸免的危機?
越過一片樹林就是神瀑。光溜溜的山崖上有些搖搖欲墜的冰鈴鐺。有人攏起雙手沖著山喊叫,正好就有些碎冰從崖頂上掉下來,夕陽一照,亮晶晶的,像一群透明的蝴蝶撲來。我們躲開了,蝴蝶就撲到地上碎了。碎裂的聲音像玉。這是我在雨崩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
也許,雨的聲音更好聽些。可是,雨崩的這個冬季,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