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午后,難得的好陽光。
蓮兒的長發,一匝一匝,浸在木盆里。蓮兒從發根往發梢,一截一截,輕輕地搓洗。足足半個鐘頭,蓮兒洗好了頭發,擦干水,坐下,用木梳子細細地梳。蓮兒的嘴巴凍得直顫,但唱著:
春天里來暖洋洋,
黑發柔柔又綿長。
莫問長發為誰長,
哥哥呀,
你心里亮堂堂……
蓮兒唱著唱著就“咯咯”笑了,直惹得一旁的柳條也一顫一顫的。
“死妮子,不害羞。”娘一巴掌輕拍在蓮兒的頭頂上。
“哎呀呀,你弄臟我的頭發了。”蓮兒說著就把頭發往懷里抱。
“妮子,娘和你說正事。”娘說。
“沒時間聽,曬頭發呢。”蓮兒說著就要推開娘。
“蓮兒,十六歲了,大姑娘家,別再瘋瘋傻傻了。”娘的認真,讓蓮兒停止了嬉笑。蓮兒抬起頭,兩只水靈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娘。
“蓮兒,山那邊的張老爺,聽說過吧?”娘不看蓮兒的眼睛。
“沒聽過。”蓮兒的眸子撲閃撲閃的,“娘,說這個干啥?”
“張老爺啊,書香人家,有地三百畝。張老爺還有個兒子,也是讀書人,今年三十有三,一表人才。”娘自個兒笑起來,“張公子看上你了!妮兒,這是你的福氣呢,也是老天保佑你哥,保佑老楊家香火不滅喲……”
蓮兒沒有看娘,但知道娘一定又開始抹眼淚了——娘每每說起哥哥,就抹眼淚。娘見蓮兒不做聲,只專注地侍弄著頭發,就不光抹眼淚,還低低抽泣起來。
爹架著拐杖“咚咚”出來了。蓮兒最心疼爹,也最恨爹——干嗎不把他的廢腿傳給自己,而是傳給了哥哥?蓮兒從小就這么想。哥哥要不是廢腿,好賴一個女人總該娶到了吧。
又是一陣“咚咚”聲,哥哥也來了。
蓮兒曬頭發的陽光,被娘、爹和哥哥給擋住了……
蓮兒出嫁了,爹、娘、哥哥,都哭紅了眼,蓮兒卻不哭。哥哥說:“妹兒,哭兩聲吧。”蓮兒卻笑。后山上,又響起“妹妹呀,我心里淚汪汪”的歌聲,蓮兒笑意更濃——好好的歌,他唱得咋比哭還難聽呢?
洞房里,蓮兒頂著紅蓋頭。蓮兒想,為啥要蓋這東西,弄得我頭發都變形了。
鑼鼓鞭炮聲靜了,酒令歡笑聲也靜了。門開了,一個黑影跌跌撞撞而來——蓮兒知道是她的男人。蓮兒奇怪,多少次夢過這樣的情景心口都怦怦跳,今兒咋這么平靜呢。
一股酒氣隔著蓋頭直撲蓮兒的鼻孔。蓮兒剛想捂鼻子,蓋頭就被掀開了,一只大手抓住她的頭發,毫無章法的。蓮兒急了,伸手想推開那只手,那只手卻抓住她更多的頭發,更無章法了。蓮兒另一只手又要伸來護頭發,身子卻隨著頭發被提起來,丟到了床上……
第二天,太陽開始落山時,有人來報:蓮兒的男人死了——大清早就出門喝酒,喝了一整天,掉水里淹死了。
蓮兒心里笑了。
屋子里,男男女女,哭聲一片。蓮兒穿著孝衣,坐在那具尸體的旁邊,也哭——她雖然不知道那張草紙下的臉長啥樣子,但她知道十幾個小時前,這張臉和這具尸體在她身上時的樣子——蓮兒不由得又顫抖起來……
五十年過去了,蓮兒成了蓮奶奶,族長給蓮奶奶立起了一座牌坊。
爆竹轟鳴,鑼鼓喧天,蓮奶奶坐在牌坊前,一身大紅,炫人目光,幾絲白發,瑟縮顫動。族長說了一個鐘頭后,俯身對蓮奶奶說:“蓮奶奶,您也說說,這么多年,是咋走過來的?”
“問我有多少根頭發啊?”蓮奶奶的耳朵突然聾了,“我的頭發啊,剛嫁過來,是十一萬五千六百三十二根;一個月后,五萬六千四百一十一根……昨天晚上啊,還有九十九根呢。”
“蓮奶奶,不是問這個,問您……”
“啊?問我咋知道這么清楚?問我為啥頭發越來越少?哦,是我數的!”蓮奶奶的聲音很洪亮,“每天,太陽一落山,我就坐上床頭,解開頭發,一根,兩根,三根……直到天快亮,我數累了,就睡著了。可惜啊,現在快落完了,每夜要反反復復數上千兒八百遍,才累呢,才睡得著呢……”
蓮奶奶的身邊,幾個女人,突然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