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期間,余子衡到外地待了幾天。他不是去旅游,而是利用這幾天去兼職工作。他是學自動化和程序控制的,外地籌建一個工廠,雖然和他所在的公司生產的不是一種產品,但生產線原理基本是一樣的,就是利用機械手進行流水線作業。那是個私營企業,許是為了節約設計費,不找專業設計部門,而是私下委托在職專業人員干。因為原理甚至圖紙都是相同的,所以干起來非常順手和現成,然后就私下拿一筆報酬回來。雖然比官方費用低好幾倍,但在個人手里就成了大錢了。這次出去,就是參與安裝以后的調試。
余子衡從火車上下來,沒覺得有什么異樣,照樣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我來你往。他攔了幾次出租,車們都不睬,只好坐公交。正巧,遇見一個熟人,欣喜地打招呼,那人卻熟視無睹、無動于衷。他以為人家沒聽到,拉了一把,手卻穿腕而過。這是怎么回事?這時,車內有人擠過來,正想躲避,那人卻徑直穿過自己身子過去了。
到底怎么了?余子衡百思不得其解。下了車回到家里,進樓道、開鎖、進門也沒什么不同,卻見中廳應門處掛著自己一張放大的照片,周圍鑲著黑框,他知道,只有死人才有這種待遇。
進了臥室,又見一男一女坐在床上,老婆正嚶嚶地哭,單位同事小劉摟著她的肩輕輕撫慰。
小劉說:“嫂子節哀,大哥走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p>
妻子說:“就覺得對不起他。他活著不容易,為家庭東奔西走的。”
小劉說:“斯人已逝,活著的人還要堅強生活。思雅,其實我早就愛你、喜歡你,你幸福,大哥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開懷?!闭f著把老婆扳倒在床上,開始親吻。
老婆很勉強地拒絕著:“這不行,我要惱了?!?/p>
最終還是順從了,然后開始寬衣解帶。
余子衡大怒,我什么時候到九泉了,我還含笑開懷?他大喊一聲:“住手,你們這對狗男女!”
就像沒看見、沒聽見一樣繼續著。他更加暴怒,沖向前去拳打腳踢,但動作做出來,仿佛觸之無物,對方也渾然不覺。就像對電視里的人物采取行動一樣,甚至連觸及顯示屏的感覺也沒有。
他無法看下去,狂奔到中廳,想把這里的東西紛紛砸爛,結果就像一個空氣人一樣,對什么也毫無作用。
他頹然地坐在了沙發上,第一次認真、嚴重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自己確實死了!但隨即想到:我是什么時候死的?
他是個碩士,雖然是學工科的,有時也會思考一些哲學和形而上學一類的問題。曾經設想過:如果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被一顆子彈擊中眉心,這個人會毫無痛苦、無準備地死去,但意識會不會也戛然消散呢?當時的結論是,很可能這個人不會意識到自己死了,以為什么也沒發生,還會繼續活一段時間,一直到知道自己死了為止。如果是這樣,自己肯定也遭遇了類似的死法。
他開始仔細地回想這一個星期的每一個細節,判斷哪個時段出了問題。
莫不是在工作過程中突發心肌梗死?但又不像,因為從開始到結束,他一直對每個工作細節,甚至吃飯、回賓館睡覺記憶如新。
莫不是在廠方的招待過程中飲酒過多或喝了假酒中毒了?也不像,因為雖然醉過幾回,但都記得第二天醒來后依舊精力充沛。
莫不是睡夢中猝死了?他高大肥胖,自然愛打呼嚕。醫生說,打鼾不是小病,最容易在熟睡中窒息死亡。可每天早晨不都安全醒來,穿衣、盥洗。不如此,哪里還能這么衣冠整齊。
要不就是有人見財起歹心,背后給了自己一榔頭或一悶棍?試車成功后,廠方一次性給了他10萬元的報酬,難免有人覬覦??墒遣惶赡馨。X直接打進了卡里,信息社會,哪還有人攜帶這么多現金招搖過市,也沒人傻到為隨身的幾百元殺人越貨。
如果不是這個時間段,那就是說早在這次出差以前自己就死了,又如何解釋這以后依舊能和活人打交道?也許,只要自己不認為死了,別人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依舊交往如常人;也許,出差的那個地方和廠家原本也是異度空間。
想破了頭,還是回憶不起來到底哪個時段出了問題。
他想,也許現在生活壓力太大了,要買房,要買車,要還貸,還要一心一意過得比別人好,早就進入了“忘我”狀態,丟失了自己?;钪鴽]有自己,死也稀里糊涂。
還沒等想透這個問題,就覺得魂魄開始飛散,甚至看到身形一點點地湮滅。
所謂“不住于相”。知道自己死了,等于又找回了自我。既然住在了“死”上,是斷然“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