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住院兩個月了,而且來日不多。自從她丈夫從美國回來,他們已有兩年沒有見面了。一年前聽他的同事、她的閨密蘇老師講她得了肝癌。他想去看她。可是她丈夫和兒子都在家。每次只要有同事去看過她,他都去詢問情況。他從大二至今已經愛慕她四十年,還沒有結婚。他一直在等她,希望有一天可以修成正果。曾經有過很大很大的希望,可后來沒成。現在明擺著——此生無望。
他已經不知多少次來到醫院門口,佇立樓下,凝望著十八樓的第一個窗戶,燈亮著。他感到壓抑而茫然,不知怎么辦才好。他在樓下蹀躞。他想起四十年來他所過的不正常的生活。他是畢業前向她表白的,她已有男朋友,在美國留學。他說不見她結婚心不死。他們一起分配到市二女中教語文。她結婚了。他說不見她移民美國心不死。可她兒子上學了,也沒去美國。
他特地叫蘇老師去看望她,并代為問候。她回來告訴他:她情況很不好,醫生說最多一個月了。因為她丈夫在身邊,她一直沒有機會轉告他的問候。他百感交集。在他兒子王英讀初二時,她突然暴瘦,臉蠟黃,后來住院了,因為得了急性黃疸性肝炎。他去醫院看她,她很高興,待他特別客氣而又情意綿綿。這是認識她后從未享受過的待遇。難道她與他丈夫之間出了什么問題?后來她告訴說丈夫在美國與人同居有女兒了,來信要與她離婚。王英是三房單傳,堅決不同意,說父親如離婚他就跳樓自殺。祖父母嚇死了,寫信給兒子堅決反對離婚。那女的后來就另嫁了。
十天過去了。他還沒能看望到她,但他每天晚上必定去醫院,在病房樓下彳亍,不時凝望那個窗戶,仿佛看見她仰臥病床,兩頰深陷,臉色黯然,兩眼深凹,呼吸困難。當時如她離婚了,他們結婚了,那么她一定不會生這個病的。那時他們好了,在辦公室里都成了同事祝福的對象。她每周總有幾次去他家里。她像家里主婦,打掃整理房間,有時還燒晚飯,兩人一起吃;他們說好不再要孩子,他會視王英為己岀;他們向往出去旅游,先是游遍中國,退休后游遍外國。她向丈夫提出了離婚。可是王英又堅決反對,故伎重演,她退縮了,投降了。
他覺得她一直不開心,臉色一直不好,人漸老去,像一朵鮮花慢慢地枯萎了。他又叫蘇老師去看望她,并代問候。她回來說趁她丈夫走開時代為問候了,她哭了。
他快要瘋了。當晩他又去了醫院,不知怎地上了十八樓。他躡手躡腳地走到1801病房門前,邊走邊轉臉向房內探望進去,只見有七八個人低頭圍著病床。他看不到她。站在床頭的白發高個應是他丈夫,他見過他的照片。他在美國退休后回國了。他知道他們的事嗎?如果知道了,他會不會已經摧殘她兩年了,她才會郁悶得病?如果真是這樣,他想到這點,真想沖進去,抱著她,諦視著她,大聲地對她說:“我愛你!”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從褲袋里拿出手機,放到耳邊。他聽到一個年輕而悲傷的聲音:“殷叔叔嗎?”“是的。”“我是梅英的兒子。”他意外而吃驚:“有什么事嗎?”“我媽在蘇老師走后,提出要見你一面。請你馬上到瑞金醫院肝科1801室來一次好嗎?”他愣了一下,說:“我就在門口。”他這時看見王英正在病房門口打手機。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向對方,四只手同時握在一起。
王英吞吞吐吐地說:“叔叔,都是我不好,當年——要不是我,我媽肯定不會生這病的。”
他握緊王英的手:“不要這么說,快去看你媽。”
他進入病房,快步走到她床前。她張大雙眼,像在盼望著什么,他知道,她是在盼他。他慢慢地彎下腰,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這時,窗外的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