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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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十二歲，他們都叫我“小果”，那些叫喚聲就像隔著窗戶飛來飛去的雪花，我真想伸手抓住它們，卻總被玻璃擋住了。我抓不住他們的聲音，沒法回應他們，只有費力而含糊地發出“玻——玻——璃——璃”的聲響，于是他們說我患上孤獨癥了。其實，我沒病，只是跟他們隔著一塊玻璃。我知道那塊玻璃是怎么來的，那是三歲時媽媽留給我的。那天，媽媽坐著客車走了，她的臉藏在車里，爸爸抱著我跑在車外，我們隔著車窗賽跑，最后客車開走了，媽媽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可那個車窗卻永遠留了下來。就是那塊玻璃橫在我和別人中間，有時很模糊，就像冬天我把嘴里的熱氣噴在了上面，讓我看不清別人的臉；有時很干凈，如果不用手碰碰就像根本沒有玻璃似的；有時會發出太陽光，照得我頭暈。我已經記不清媽媽的模樣了，但她有一頭很長很長的黑頭發。媽媽拋棄了我和爸爸，我不恨她。我恨爸爸，他是個缺了半個腎的長著硬胡子的男人，那些胡子長出來就像一堆亂草，割去后泛著青青的毛碴，看上去很兇猛，其實他膽子很小，就像心里揣了只兔子——我就不明白：醫生割去的是他的腎，又不是他的膽！好多年前，因為那丟掉的半個腎，常有人笑爸爸，笑他無能什么的。那些人就像綠頭蒼蠅嗡嗡地叫著，爸爸把臉憋得通紅，卻不敢說出一句話來。那時，他是個街頭小飯館的廚師，是小飯館甚至常客的笑柄兒。媽媽就是為這才走的。媽媽說爸爸：你不像個男人！媽媽走后，我就被爸爸帶進了那個小飯館的廚房，那兒整天都是嗆人的油煙氣，還有跳來跳去的火。我無事可干，就拿著蒼蠅拍追打飛來飛去的蒼蠅，或者隔著窗玻璃數街上跑來跑去的汽車。小飯館的老板娘和洗菜的阿姨可憐我，其實可憐的是我的爸爸，他總被一些常來的食客笑話，他們說：就說你小子缺腎沒那能力嘛！要不，老婆咋跑了？爸爸還是不敢說什么，只是把灶臺的火弄得旺旺的，把那些青椒白菜炒得噼里啪啦響。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便一聲不吭地用腳去踢案板的木腿，誰勸都沒用。

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家小飯館廚房的窗玻璃，我在玻璃這邊，能看見玻璃那邊長街上來來往往的汽車，還有卷頭發的阿姨牽著小男孩走過的身影……那時，我每天都要用餐巾紙擦那塊玻璃，它油膩膩的黏黏的，不用洗碗劑根本擦不動，可是不把它擦干凈的話，我就會煩躁，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臟兮兮的。那時，他們都很忙，又不是醫生，沒有時間也沒有權力說我是孤獨癥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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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兒子小果買過遙控玩具車后，就開車接他到我的大酒店吃飯，因為今天是他十二歲的生日。 我很少帶小果到我的大酒店來，對我來說，他和我那缺少的半個腎一樣，讓我不安，甚至覺得是無法擺脫的恥辱。以前，我總活在缺腎的羞辱里。那時，我是個廚師，整天穿著油漬的白褂，窩在街頭小飯館狹小的廚房里，烹煮煎炒，一心一意地對付那些活蹦亂跳的動物和一青二白的蔬菜，伺候著人們的胃，掙錢養家糊口。我沒有不良嗜好，從不多說一句話，應該是個品行良好的人。小果生下來后，我們一家三口過得磕磕絆絆，卻有著一番滋味。可沒想到一次去醫院看病時，醫生莫名其妙地割掉了我的半個腎，說是醫療事故，并賠了我一筆在當時看來很多的錢。這事兒一下子就打亂了我的生活，當時我覺得這事沒什么不好，割掉半個腎我身體照樣健康，吃喝拉撒睡全不耽誤，而且又賺了一筆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小飯館的同事笑話我，笑我缺少腎功能，沒法跟女人親熱，把我比作了古代的太監，甚至附近工地的外包工也取笑我，似乎我的腎可以給他們茶余飯后帶來無窮的樂趣。漸漸的，老婆就開始沒完沒了勸我，然后就冷言冷語罵我，說我不像個男人。她的主要理由是：我沒有骨氣沒有膽氣，太萎縮了，既然那么多人笑話我，我為什么就不能離開那家小飯館另找工作呢？就是拿那筆賣腎的錢租個門面自己開個小飯店也行呀！無論老婆怎么說，我都不搭理她。我心里明白，我是個從鄉下來城里打工的，廚藝不精，離開那家小飯館還能指望什么大酒店收留我嗎？我不喜歡漂來蕩去滿世界找工，能有一個地方弄碗飯吃就滿足了。我心里早就盤算過了，我要把那賣腎的錢存好，以備兒子小果今后上大學之用。再說，有那筆錢重重地壓在存折上，我在這個城市也就有了信心。

沒想到在一次次爭吵后，老婆丟下我和兒子走了。我只得又當爹又當娘帶著小果過日子。上班時，我就把小果帶到小飯館廚房里，一邊炒菜一邊照顧他。幸好，小飯館老板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竟然允許我把小果帶去，不僅管飯而且不時拿水果給他吃。幸好，小果是個安靜的孩子，他除了踢踢案板的木腿發發脾氣，就靜靜地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看著那條不屬于他、也不屬于我的長街。后來的一天，一些人變本加厲地嘲笑我，并發出各種各樣的笑聲，有的像公雞打鳴，有的像青蛙高叫，有的像卡住脖子的狼，真是千姿百態。我臉紅了再紅，肚子消了再鼓，實在忍不住了，就從那家小飯館逃了出來，用賣腎的錢開起一家小飯店。這不，我終于發家了，已經擁有一家大酒店，再沒人說我缺腎的事兒了。我現在已經有能力有資格找女人，證明自己是個健康的男人了。我的風流韻事早把我缺腎的恥辱洗得干干凈凈了。

可是現在，我的兒子小果成了我心里的暗疾。他跟平常的孩子不一樣，是個孤獨癥患兒。我是在我的果樂園大酒店開業那天發現小果有異的，那天他站在鞭炮聲和禮炮聲中，卻渾然未覺，眼睛直直地盯住停車場上各種各樣的轎車。我這才想起他從沒有跟我笑鬧過，甚至沒有跟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于是，那天晚上，我把小果拉到面前，喊他“小果！小果！”他好像在想著什么心事，眼神飄向別處。我急了，用力地捧住他的臉，讓他與我面對面，可他的眼睛仍從我的臉上斜視而過，虛虛地落在窗外，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不甘心，用力，再用力，他的目光卻像鋼絲一樣堅持著，還是沒法跟我正眼對視。我心里一疼，第二天就帶著他去了我一進去就提心吊膽的醫院。經過一番檢查，可敬的醫生告訴我，小果得了孤獨癥了。后來的一年，我把果樂園大酒店交給我的相好李霞打理，帶著小果上北京下廣州跑了大半個中國，經過一位位專家的確診，吃過五花八門的藥物，做過各種各樣的訓練，但小果仍跟以前一樣沒半點起色。我一步步地絕望了，最后就徹底死心了。我把小果帶回家，把他交給家政服務人員照顧，又專心地經營起大酒店來。我只能賺更多的錢，讓小果一輩子衣食無憂。每每心煩時，我就會莫名地恨小果，覺得自己在生意場上打拼都是為了他，而且，他讓我在朋友面前羞于提起孩子的事兒。

一看見小果的樣子，我就會想起過去，想起街頭小飯館以及與缺腎相關的日子，他就這樣固執地提醒著我，讓我常常惱羞成怒。有個這樣的兒子，除了生日送他一個遙控玩具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A

今天，爸爸給我買了輛遙控玩具車，然后帶我去他的大酒店吃飯，說是我的生日，可生日跟我有什么關系？

今天的確跟平常不一樣，至少街上的轎車比平日多，就在爸爸腆著肚子站在果樂園大酒店前抽完一支煙那會兒，就來回跑過十三輛轎車，有尼桑、奧迪、奔馳，還有一輛威風凜凜的悍馬。我是在那個街頭小飯館的廚房里，學會認識小車，真的，我一點也不吹牛，這個城市滿大街跑的轎車我都認得，只要看一眼它們的影兒，就能說出它們的牌子、造型還有車牌號，就像爸爸對有些年輕女人過目不忘一樣。我喜歡車子，因為它們能跑來跑去，能去很遠的地方。爸爸曾經帶著我坐過各種各樣的車子，說是帶我去找媽媽，其實是帶我去那些下雪似的醫院治病。這世界上，無論是不動的樓房還是跑動的車子，到處都是玻璃，比如，藍玻璃幕墻就像瀑布一樣潑下，每次走在那些幕墻下，我總小心地踮著腳，生怕那些藍色的水弄濕我的腳；比如，哈哈鏡總能照出一些人變形的樣子，讓我覺得就像進了動物園；比如，李霞阿姨的小鏡子，就能照出她雞血般的紅嘴唇，讓我偷偷地樂……可他們為什么偏偏想打碎我的玻璃呢？我梗著脖子堅持著，就是不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我喜歡李霞阿姨。爸爸身邊總是不停地換女人，就像孩子不停地換玩具似的，還總得意地拿出來炫耀，他的這種不光彩的行為讓我生氣。與爸爸有關的女人我大多記不清了，她們的臉就像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了，可我忘不了李霞阿姨。李霞阿姨是除了媽媽在我身邊待得時間最長的女人，她斷斷續續地跟爸爸生活了三年零八天，這是我扳著手指數出來的。她原本在爸爸的酒店當服務員，穿著紅旗袍走在紅地毯上，常常沒來由的發出“咯咯”的笑，就連我隔著玻璃都能感到她身上的那股熱氣。后來，她跟爸爸好上了，當上酒店的領班，幫爸爸打理起酒店，慢慢變得憂郁起來，喜歡看著大街發呆了。最后，她和爸爸吵架，就離開了酒店。她走的時候，我站在酒店門前聚精會神地含著棒棒糖，眼睛看向別處，看上去似乎與她的離開無關，可她知道我是在送她的。她蹲下身，把頭埋在我胸前，用手一遍一遍地撫摸我的頭。那會兒，我竟然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在抖動，竟然能感受到她的手是暖暖的。我一動不動，讓棒棒糖自個兒在我嘴里融化。然后，我一陣猛跑，跳過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終于沖到爸爸的辦公室。我漲紅著臉，看向爸爸頭頂上“上善若水”的字兒，真想問爸爸：你為什么要讓李霞阿姨走？為什么？我的嘴唇費勁地上下碰撞著，可嗓子像被一把鎖鎖住了。爸爸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似乎在期待我說出話來。可我沒說出來，扭頭跑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李霞阿姨了。

可這天，李霞阿姨穿著新娘子的衣服來了。她是坐著加長林肯來的，林肯車后前呼后擁著一隊貼著“喜”字的轎車，那都是一色兒的大塊頭奔馳，就像香港警匪片里一排穿黑色西裝戴寬邊墨鏡的黑幫打手似的。我看見爸爸臉上的肌肉蝸牛般動了動，就笑著上前把李霞阿姨一行迎進果樂園大酒店。我知道李霞阿姨不是來當服務員而是來結婚的，而且和她結婚的人不是爸爸。因為我看見了新郎，那是一個比我爸胖了許多的家伙，正在咧著嘴巴幸福地傻笑，他的笑太鋪張浪費了。李霞阿姨看見我，遲疑了片刻，向我走了過來。她沒有蹲下身，只是像以前一樣用手在我頭上摸了又摸，就像摩挲一個瓷瓶，我的頭頂便卷過一陣美麗的旋風。過了一會兒，李霞阿姨瞥了一眼我爸，又恢復了驕傲的大母雞的模樣，揚著頭走進了酒店。我隔著酒店玻璃墻向里面大廳看了好久，那里，人越來越多，就像在演一場戲，當然主角就是李霞阿姨了。雖然隔著玻璃我聽不見他們的說話聲，但我知道那就像春天一樣熱熱鬧鬧著。那沒啥意思，我不想再看了，就把爸爸送我的遙控玩具車放在酒店前地面上，按起遙控器來。玩具車在我的控制下左沖右突打著旋兒，它的樣子很歡實，我真擔心會發生小小的交通事故。

這天，太陽真紅，紅得像假的似的。果樂園大酒店掛起一串串紅燈籠，臨街的玻璃墻換上了紅色的窗簾，大廳里李霞阿姨坐在大紅喜字下，臉被紅色的桌布映得通紅。而酒店外，我在玩著那輛紅色的玩具車，看它像救火車一樣跳來跳去，卻逮不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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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李霞披著婚紗走進我的大酒店時，我雖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抽搐了一下。我迅速調整好表情，得體地將她們迎進酒店，恭賀一番后就逃進了辦公室，把兒子小果和曾經的情人李霞關在了門外。

就像大多數成功人士一樣，我擁有過好多個女人，即使我們不能把女人當作勛章掛在胸前，但還是能被人們原諒的，因而我樂此不疲。那些走馬燈似的女人留給我的印象是支離破碎的，就像一堆碎玻璃的反光，比如，當我提出與她們分手時，有個眼睛大的女子把眼睛睜得像乒乓球似的，大罵我是流氓混蛋，接著就砸碎我辦公室里一個美好的花瓶；有個臉上粉擦得有些過分的女子嫵媚地笑了，然后拿過我送給她的汽車鑰匙，義無反顧地扭頭走了，甚至還有一個爬上我的辦公室窗戶跳了下去，把左腿摔成骨折，被救護車嗚啦嗚拉地運走了。我真的沒有辦法記住她們，在這方面我比不上我那患孤獨癥的兒子，小果喜歡玩具車，他能把車子拆掉又完整無缺地裝上，并且不丟棄自己玩過的任何一輛小車。那個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爸爸”的小子似乎總在固執地提醒著我的不良習慣，讓我莫名惱羞。關于頻繁換女人的事兒，我不認為有什么不好，也不認為是什么隱私，我樂意與他人共享那些經歷，尤其是對當年嘲笑過我缺腎的那些朋友，我總對他們說我的新女友，說得他們一見我就躲。

那天，實在閑著無聊，我就跟一直在酒店門前擦皮鞋的老頭聊上了。

老頭一邊用黑布來回搓擦著我的左皮鞋，一邊關心地問：老板，你以前那個女的，好些日子沒見著了，又踹了？

是啊！我和她結束了，我給了她五萬！ 五萬？老頭的眉毛跳了跳。

是啊！她還算好講話的，有的女子提的價碼更高呢。

老頭“哦哦”應著。

媽的！這幾年掙點錢，都花在雞巴上了！我感嘆。

換只腳！老頭突然說，說得有些嚴厲，嚇了我一跳。我乖乖地把右皮鞋送了上去，可老頭再也不開口了。

可關于我和李霞那點事，我一直藏著掖著，從沒跟人說過。李霞跟我三年，前一年是雇傭關系，后兩年是情人關系，最后差一點成了婚姻關系。說實話，她是個不錯的女人，干活利索，工作負責，我帶著小果滿世界治病那會兒，就是靠她打理酒店的。她對我和小果很好，至少不是為了錢跟我在一起的。小果就像是我鑒別女人的驗鈔機，每每我要更換女人時，就領著她們去見小果，如果她們對小果浮皮潦草，就算表現得再熱情，那也只跟有些事物一樣是虛假的繁榮。李霞對小果真好，上班時喜歡帶著小果，喜歡摸他的頭。她說小果是個活在自己夢里的孩子，說小果的眼睛很干凈很明亮，就像被水洗過一樣。奇怪的是，只要她一摸小果的頭，小果無論在干什么，都會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從不跟人對視的目光就會艱難地移向李霞，似乎李霞的眼睛是塊磁鐵。可李霞有她的毛病，就是太愛管理我了，有段時間在她的管教下，我不再跟別的女人有瓜葛，可她還是死死地盯著我，而且總吵著要跟我結婚，真的很麻煩。于是，我就又找了女人，經過一番戰斗后，終于把李霞氣走了。李霞走時，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讓她和我都很解氣。李霞走時，我的兒子小果玩了一夜的壁燈開關，一會兒開，一會兒關，把那燈弄得就像發神經似的忽亮忽暗。我沒有去管他，我知道他的這個行為就跟以前一聲不吭踢桌腿一樣，表示他很生氣，是誰也勸不住的。最后，那壁燈終于忍受不住，閃了閃就再也沒亮起來，稀稀稠稠的黑色便彌漫而來，淹沒了我的頭頂。 沒想到李霞又回來了，不過她是到我的果樂園大酒店辦婚宴的。

前日，我一接到李霞的電話，就一下子捂住了話筒，似乎那里面有顆炸彈或者能跳出狐貍什么的，一時說不出話來。李霞說：恭喜我吧，我要結婚了！她繼續說：我就在果樂園大酒店辦婚宴，這個月十八號，就是小果生日那天，給我在大廳準備二十桌！她停了停，又說：記住！那天把小果帶來，我要看到他。我這才說了聲“好的”，慢慢掛上電話。我知道李霞到我的大酒店舉辦婚禮，是對我的打擊報復，她心里的那點小算盤我還能不曉的？可是，難道她就不怕她的新郎知道我和她以前的那點事嗎？我被李霞的來電弄得心亂，就像心里塞了一團麻線，既擔心又期待她的到來。

這不，李霞真的來了，穿著禮服盛裝出現了。我沒敢多瞅她幾眼，就慌張地逃開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難過，為什么會發慌。說心里話，我不在乎為她置辦多少桌酒席，她離開我時，只帶走了她勞動所得，卻留下了三年時光的情感債務需要我償還，我欠她的不只是一個婚禮。我希望李霞能如愿以償地結婚，只要那個新郎老實可靠就行了。再說，像我這樣的成功人士，心理素質都是很好的。我能把謊話說得自己都信以為真，比如我常說酒店就是全體工作人員的溫暖的大家庭……就這樣，我遠遠地逃開婚宴大廳，躲在辦公室里胡思亂想著，就像一只貓在玩耍著線團。

忽地，門外傳來頗有禮貌的敲門聲。

我收起思緒打開門，發現門外站的竟是新娘李霞。我有些口吃：那個，李霞，你怎么來了？其實，我想問她的是，你為啥要到我的酒店辦婚宴？我沒有多少文化，說起話來有些詞不達意。

李霞笑笑：我上洗手間，順便來看看，怎么？不歡迎嗎？

看見李霞眼角一絲熟悉的魚尾紋，我慌了慌，趕忙將她讓進辦公室，不自覺地關上了門。

李霞，那個，婚宴的錢全免了……恭喜你……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我的話說得有些亂，邊說邊亂亂地找起昨日買的禮物，找了好一會兒才找了出來，那是一個大布娃娃，脖子上掛著一根金項鏈。

李霞接過布娃娃看了看，走到窗邊，笑嘻嘻地隨手把娃娃扔了下去。

我更慌了：李霞，你怎么扔了？

李霞還在笑：就讓她跳回樓吧！好在樓矮，不要緊的，摔不死的。

我突然想起當年從這個窗戶跳下摔斷左腿的女子就是李霞，我吶吶：那上面有……項鏈呀！你看見沒？

看見了！那玩意兒刺眼，我怎能沒看見？可你配送它給我嗎？

我張口結舌。

李霞慢慢收住笑，就像那笑是存折上的錢，容不得浪費。她的臉冷了下來：其實，你就是一個無能、無恥的男人！

我由羞而惱：我……好歹有兩千萬資產，怎么能是個無能的人呢？

哼！我算看透你了！你拼命掙錢，就是用錢撐起你的腰桿兒！你拼命找女人，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123，而是為了向別人炫耀！……以前，你不就是被人嘲笑是個缺腎的男人嘛？你以為你拼命掙錢拼命找女人，就能證明你有腎嗎？你缺的不是腎！李霞喘了口氣，繼續窮追猛打：你說，你為什么不肯結婚？

我……我不想結婚，是不想給小果找個后媽。他那樣子，要是找個對他不好的后媽，那咋辦？我辯解著。

這只是借口！你是個懦弱的人！你被妻子拋棄了，你害怕結婚！

我真的火了，被揭疼傷疤誰會不火？我氣得來回走動，臉像猴子屁股一樣紅，其實能讓我臉紅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我張口說起臟話：你！你個臭婊子！給我滾！滾！

李霞冷冷地笑，一臉嘲諷。

我還想罵出什么，辦公室的門輕輕地開了，露出小果的臉來。他的眼神仍斜斜的，掠過我和李霞的頭頂飄向窗外。李霞轉過身看見小果，臉色變了變，就像補妝似的朝小果笑了笑，又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向門外走去。我頹然坐回椅上，閉上眼恍惚又回到了那個街頭小飯館的廚房，一股煙薰火燎的熱氣向我逼來，一面油漬斑斑的白墻向我擠壓過來……但我清醒地知道：樓下的大廳里，一場婚宴即將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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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爸爸和李霞阿姨說話了，他倆就跟斗雞似的，中間流著水一樣的玻璃，“嘩嘩”作響。我不想被那玻璃淹沒，沒等李阿姨從辦公室走出，就轉身向樓下跑去。李霞阿姨似乎想抓住我，可她被結婚的衣服絆住了，只得提著衣服小心謹慎地走回婚宴大廳的人群中。

我再一次站在酒店前，隔著玻璃墻看向大廳，那里面紅色越來越濃了，人也越來越多了，就像一條條游在紅色池塘里的魚兒。他們熱烈地說話，泛起一串串水泡。李霞阿姨和那個傻瓜新郎站在大廳門口，不停地跟來來往往的人握手、照相，不時掏出手絹擦著臉上的汗。我真擔心那滿大廳的人會被那玻璃房子的紅色悶死。我以前抓過愛吵鬧的蟬，放進玻璃瓶里，后來他們就被悶死了。于是，我把遙控玩具車靠在陡峭的墻上，按動遙控器，讓車子向玻璃發動進攻，想讓它從玻璃上鉆出一個洞來。可是，那玻璃墻太滑太陡了，我狠狠地按住按鈕，可小車還是沖不上去，只在玻璃上“吱吱”地叫著，像老鼠一樣扭來扭去。我生氣了，聚精會神地發動沖鋒，耳邊滿是“唧唧吱吱”的聲音，眼里只有玩具車和玻璃。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炮竹震醒。我回過頭，看見大禮花和沖天雷沖天而起。我不關心那些，扭過頭正準備發動新一輪進攻，忽地看見幾個孩子的臉從玻璃墻后擠了過來，他們的臉被玻璃壓得扁扁的，嘴巴奇怪地張著，一眼不眨地盯著我，像快要喘不過氣似的。他們的身后，那些人已經在一張張圓桌后坐了下來，正準備給自己喂食，嘴巴缺氧似的張得很大。

我看見爸爸正站在新郎、新娘面前說話，他的臉憋得通紅。

我看見李霞阿姨正直直地看著我，眼神跟被我抓過的蟬一樣絕望。

我知道他們憋得都快沒氣了。

我急了，猛地抓起遙控玩具車，狠狠地向玻璃墻砸去。玩具車落下，一個輪子掉了下來，蹦蹦跳跳地滾去。我又撿起玩具車，拼盡力氣砸去。我聽到“嘩”的破碎聲，看見一塊玻璃就像冰川塌了下來，隨著又聽到一聲聲奇形怪狀的驚叫聲。我高興壞了，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再撿再砸，一種陌生的笑暢快地從我嗓子里滾了出來。

當醒過神時，我看見爸爸和李霞阿姨還活著，而且他們的臉從來沒有那么真切過。這讓我有些奇怪，就伸手探了探，竟一下子摸到了爸爸濕濕的臉，那種感覺嚇了我一跳。我發現一直橫在我眼前的玻璃沒有了，從街頭小飯館帶來的玻璃窗沒有了。我想自己應該跟他們和解了，于是輕而易舉地抓住了爸爸和李霞阿姨的手。我直直地看向他倆，輕輕松松地喊：爸爸！李霞阿姨！我看見爸爸和李霞阿姨像被子彈打中了，驚訝地看著我。我又喊：爸爸！李霞阿姨！爸爸和李霞阿姨這才抱住我，笑著笑著，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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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想到小果的孤獨癥就這么好了。

那天，在李霞的婚禮上，我正在艱難地為那對新人證婚時，就聽到酒店臨街的玻璃“嘩嘩”滑下來。接著就聽到長長短短的尖叫聲。等我跑到酒店門外，便看見小果像瘋了一樣，舉著生日禮物砸著玻璃，嘴里含糊不清地發出“玻——玻——璃——璃”聲。我的心一下就疼了，要不是李霞扶住我，我會一頭栽倒在地的。我知道小果發病了，可是他只是跟人交流有障礙，從沒有這么失控過呀！我跌跌撞撞上前抱住小果。可沒想到小果安靜下來后，竟然眼神直直地看著我，看著李霞，喊了聲：爸爸！李霞阿姨！是的，他竟能脫口而出叫我了。以前他從沒有叫過我，從沒有流利地說過一句完整的話，總是翕動嘴唇，費力地發出古怪的聲音。可他現在喊我爸爸了！我呆住了，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他又叫了一聲，才醒過神來。我發現他的眼神不再斜視，竟然能跟我的目光匯合在一起，甚至看到我心里去了。他的眼睛真的像李霞說的是那么明亮那么干凈，我以前怎么沒有發現到呢？我緊緊地抱住小果，抱住我的兒子，生怕他又變了回去，我哭了。

小果一切正常了，我也有些變了，至少酒店的服務員都說他們的老板正常了，難道以前是我病了？李霞常來找小果，帶著小果出去玩兒。看著他倆有說有笑的背影，我有些后悔，可這世上什么藥都有，就是沒有后悔藥。我只好讓小果叫李霞“姑姑”，有個有些親情的妹妹也是挺好的。我想我也應該結婚了，雖然沒能跟李霞結婚是個遺憾，但我還是想重組一個家庭，也許，在另一場婚禮中，我能找回自己的半個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