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

麥田是在開春的時候被圈起來的。

春節后剛上幾天班，農民工劉運啟透過廠區圍墻的鐵柵欄，看見外面有幾輛手扶拖拉機來來去去，正往一片麥田里拉磚頭。當時，這情景并沒有引起劉運啟更多的注意，近幾年小鎮的周圍到處在圈地搞開發，這樣的場面實在太多了，也見慣了。后來這幾輛手扶拖拉機直接開進田壟里，一趟又一趟來回穿梭，壓倒大片綠茵茵的麥苗。劉運啟開始心痛了。幼嫩的麥苗剛剛熬過冬天的風霜雪雨，正逢春待發，卻當頭遭到這樣的厄運，他仿佛聽見麥苗在車輪底下苦苦掙扎的哀叫。劉運啟是種過田的莊稼漢子，他知道麥苗長到這種程度多么不容易，從備耕、購種、施肥、翻地，再到撒播、分壟，所有的程序缺一不可，花費的成本和心血是巨大的，真是不種田不知道柴米貴。但他也明白，這片麥田跟自己沒有一點關系，自己的心痛沒有來由、沒有道理。可不管怎么勸說自己，甚至咒罵自己，依然還是免不了心痛。不久，劉運啟來車間上班的途中，透過廠區圍墻的鐵柵欄，看見離圍墻很遠的地方搭起兩個簡易工棚，分明是施工隊的人馬進駐了。不遠處正有兩隊工人分別從廠區圍墻的南北兩端開始挖地基。幾天之后，紅磚頭砌成的圍墻就露出地面，一截一截地長高，一天一天地延長。沒過多少日子，兩頭的圍墻分別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然后就像兩列對開的火車撞在一起，被圈起來的麥田就成了一片與世隔絕的場地。只是在距離他們車間大門不遠的斜對面扒開一個豁口，這個豁口就成了外界與這片場地的惟一通道。

建筑隊把紅磚墻全部抹成水泥灰之后，又突然撤走了。那天早晨，劉運啟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想看看建筑隊接下來要干什么，出乎預料的是新圍墻外，兩個牛糞一樣趴著的帆布工棚不見了，附近又沒有新建的工棚，這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大規模的施工日期后延。劉運啟總算為這片場地的麥苗松了一口氣。麥田被圈起來以后，再也無人問津，公司的那些頭頭腦腦仿佛把這片麥田遺忘了。但農民工劉運啟沒忘，幾乎每天都惦記著。每次上班經過這兒，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穿過圍墻的鐵柵欄朝里面望一望。下班一出車間大門，視線也總是首先撒向那片麥田，他最怕看到建筑隊的進駐和施工。有時發現一個或幾個人進入那片場地，他的心就免不了砰砰亂跳，直到確定那些人什么也沒干才放心。如果某一天，突然看見大規模的施工徹底毀滅那片麥田，無疑對他是一個不小的打擊。而且這種打擊無人理解，無處可訴，只能聽任它隱秘地折磨著自己。

劉運啟的工作崗位在染色車間，染色車間就像這個公司的發配地，地處偏僻，設施簡陋，活兒當然也是最辛苦的，臟和累不說，而且非常危險，壓力容器易爆，燃料助劑有毒，一不小心沸水濺出來也傷人，因此工作的時候總是謹小慎微，壓力也大。他們喜歡以抽煙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但是抽煙是公司明令禁止的，先前他們總是躲在廁所里，頂著濃烈的屎臭尿騷吞云吐霧。自從有了那片場地，有了那個豁口，他們也有了比較理想的抽煙場所。干活的時候有了一點空閑，他們都通過豁口跑到里面去，或挨著墻根或蹲在壟溝里抽煙。農民工劉運啟除了抽煙，還喜歡站在豁口向里面凝望，大多時候說不上有什么目的。

面對這片麥田，農民工劉運啟曾經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很多次，這片麥田至少有五十畝以上，平坦如茵，全是清一色的麥苗，在山區老家，一馬平川又如此肥沃的田地實在難求，然而圈在這里就不是田不是地了，多可惜呀！小時候，父親經常教育他和他的兄弟要愛護土地，珍惜糧食。因為土地越多，打下的糧食就越多，不僅可以保證自己一家人吃飽肚子，富余的還能賣錢，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寬裕一點。聽說村里原來有一戶人家為了攢錢買地，省吃儉用，連最基本的口糧也要省。冬閑的時侯，他要家人盡量呆在床上睡覺，每天只吃一頓飯，以減少運動來節約糧食。這人還特別愛面子，到了做飯時間，就在灶膛里燒幾把稻草，冒一陣煙兒，讓別人覺得他家每天三頓飯都正常……現代人很難理解這種行為，因為他們不知道，那時候的土地絕對是農民賴以生存的根本，凡是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對現代人如此輕賤土地、糟蹋土地，總是報以痛惜的態度。論年齡，農民工劉運啟算是現代人了，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也長著一副莊稼老漢的心腸。因此，自認為這是病態的，對自己很惱火，很莫名其妙。

由于雨水頻頻的光顧，農民工劉運啟對那片場地的麥苗每一點變化都了然如胸。可喜的是這些變化都朝著他希望的方向發展著。天適時地下了一場小雨，正是朱自清筆下的那種雨，如牛毛、如花針，細密密又軟綿綿，還有些冷沁沁的。這種雨不是江南所獨有，在劉運啟的老家，春天里也經常下這種雨。按照老家的農時，應該趁著這股墑氣給麥苗追一次肥。眼前的麥苗似乎不需要追肥，它們仿佛正在不約而同地發力，使自己的腰桿逐漸挺拔，使自身的綠色不斷加深。看那粗壯的秸稈，那光滑圓潤的結，似乎都在向人說明它們的營養有多么充分，它們活得多么滋潤。江南的土地真是肥沃啊，難怪中國古代有那么一句諺語：江南熟，天下足。看來此言不虛。雨過天晴，那片麥苗果然不負眾望，隨著氣溫的漸漸回暖，匍匐的麥苗仿佛一夜之間都挺直了身子，開始蓬蓬勃勃地生長。尤其令人振奮的是，被車輪碾壓過的麥苗，有不少已經站了起來，被車輪碾碎軀干的也從根部重新長出新芽。有些麥苗的葉子被泥土埋住了，它們毫不吝嗇地脫掉那層敗葉，如同擺脫了往昔的苦難，正憋足了勁兒竄高，只爭朝夕追趕同伴們。農民工劉運啟喜歡蹲在那兒細心地觀察它們，在他的眼里，這些倔強的植物仿佛有了靈氣，有了思想，有了性格，可以親切地同他對話，交流。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援助之手，從近處開始一株一株地扶植那些需要幫助的麥苗，順帶清除壟溝里的雜草。

初春的江南是個多雨的季節，每一場小雨過后，氣溫就回升到一個新的臺階。春雨潤物無聲，遠外的山青了，近前的水綠了，河邊上的枯柳抽出新芽，田地里的莊稼也拼足了勁兒跟時令賽跑。春雨同樣也潤人，穿在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減少，蟄伏在人體內的精氣神兒逐漸地活泛起來，各種欲望也在蠢蠢欲動。驚蟄過后，莊稼就進入旺盛的生長期，被圈在場地里的麥苗并沒有因為與世隔絕就自暴自棄，它們執拗地與場外的麥苗保持同步。農民工劉運啟看著這些鮮嫩的麥苗，仿佛一天一個樣兒，心里默默地為它們吶喊加油！可喜的是接踵而至的清明和谷雨，麥苗都達到了預期的生長目標。但是再往后，麥田就不可避免地漸漸顯出層次，這是因為這片麥田在圈起之前分屬十幾家農戶，莊稼長到這種程度，除了田塊自身的土質差異之外，還有莊稼人的技術、對待土地的態度和投入等等，差別都被莊稼表現出來。肥力充足的田塊，莊稼就長得鮮嫩茁壯，而瘦田里的莊稼，秸稈漸漸變細，葉子的顏色轉黃，生長高度也落下層次。其實解決這個問題很容易，只要是種田人，都知道用追肥的辦法可以補救。某一個雨天，農民工劉運啟去市場的路上，他看見不少農民戴著雨具給麥田追肥。但是對于那片場地里的麥田，追肥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于是在無數次窺視中，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營養不良的麥苗日趨稀疏，日漸黃瘦。轉眼就過了揚花期和打苞期，又到抽穗期，那些麥苗因缺乏后勁，抽出來的麥穗顯得短小干癟，減產漸成定勢，再想補救已經沒有辦法了。

姚慧慧終于發現老公劉運啟有了變化：臉色陰郁沉悶，晴天越難以顯露，本來就不愛說話的男人，那兩片肥厚的嘴唇抿得更緊了。姚慧慧一向話多，家庭里對話的格局通常是姚慧慧管說，劉運啟管聽，必要的時候劉運啟插進只言片語，有時候簡單得只剩下是或者不是。現在不同了，有時姚慧慧正說到興頭上，劉運啟卻突然撇過來一個極不耐煩的眼神，或者干脆跑到走廊上抽煙，弄得姚慧慧很難堪。幾次之后，姚慧慧終于意識到什么：男人可能有心事了。他能有什么心事呢？對于一個漂泊異鄉的農民工來說，有心事一般是遇到一時難以解決的麻煩。可以肯定家庭里沒給他添什么麻煩，孩子寄養在姥姥家上學，年前還得了優秀，喜報就貼在孩子小房間的墻頭上。春節回家，他還特意給孩子買了獎品——一臺步步高英語復讀機。對于孩子，除了按月寄回一定數額的生活費，別的沒什么需要他操心的。姚慧慧與他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所在車間與他們車間相距不遠，去年秋天她被車間提拔為班長，工資加獎金是他工資的兩倍有余，一個打工妹混到這個職位已經很不錯了，工作得心應手，下班家務照做，按說也沒有什么讓他不滿意。租住的房子離廠區很近，每天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了。房子雖然不寬，卻有單獨的廚房和衛生間，相比其他老鄉或工友還是夠奢侈的。姚慧慧因此斷定真有什么麻煩也是來自車間，來自工作上的事情。可是一直以來，劉運啟在車間的表現都很好，干活踏實，技術過硬，本地人外地人都處得來，聽來自內部的小道消息說，他們的組長老劉年底要退休了，繼任人選非他莫屬。如此看來麻煩來自車間的可能性也不大，難道是有了外遇，跟什么女人有了瓜葛？姚慧慧想到這里，自己禁不住失笑了。這是一家特大型的紡織企業，女孩子比男的成幾十倍的多，不是說物以稀為貴嗎？稍微有點模樣的男人很容易受到女孩的騷擾。但是對于劉運啟，她一百個放心，理由是誰能看上他那個榆木疙瘩！那么，麻煩究竟來自哪里呢……

在一個大轉班的晚上，姚慧慧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把自己搜羅出的各種可能性加以分析，依然無法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論。直到深夜十二點，劉運啟下中班回來。劉運啟沒有像以往那樣東一頭西一腦地找東西吃，而是拿了替換衣服直接去了澡堂。洗完澡回來，站在陽臺上抽了一支香煙，然后上床。姚慧慧很想再一次問他，為啥不高興？是不是遇到麻煩了？究竟遇到什么麻煩？但是看見他一臉的冷漠，又把話咽了回去。因為她知道今天同樣問不出結果，真要問了，得到的無非又是那三個字的敷衍：沒什么！如果再問下去，又換成另外三個字；煩不煩！姚慧慧簡直憋壞了，她真想爆發一次，甚至不惜大吵一架，但是對于劉運啟這種人，想吵架也沒辦法。他一慣的作風是一看勢頭不妙，立即抬腿走人，讓你只能對著滿屋子的空氣咆哮。姚慧慧只好把火氣又壓了回去。

破解的信息是在不經意間得到的。那天，在她家的飯桌上，劉運啟陪她的弟弟姚志均喝酒。席間，劉運啟說有一個很好的掙錢門路，想邀請姚志均入伙。對于他們這些打工的男男女女，好的掙錢門路總是最吸引人的話題，姚志均當即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姚志均的態度讓劉運啟很高興，然后他就說到他們車間對面的那片麥田。劉運啟推開面前的碗筷和酒杯，用手指頭蘸著酒在桌面上先寫下“50畝”字樣，然后用手指頭敲著桌子說，那片麥田是五十畝，這個數字是可靠的，我向施工隊的負責人打聽過，跟我估計的一樣。按照當前的長勢，好的田塊產量可達到七百斤，最孬的也在五百斤以上，滿場平均畝產六百斤不成問題，五十畝就是三萬多斤小麥。三萬多斤哪！按照目前的市場價折算，可得一萬八千多塊錢。這都是最保守的估計。末了，劉運啟又嘆了一句，那些小麥可是當前最優良的品種，價錢只可能高不可能低！ 飯桌上的姚志均表現得比較理性，他首先承認這是一樁好買賣，都是種田人出生，干這農活得心應手，用不了幾天時間，卻可以掙得一大筆收入，這機會可遇而不可求。然后話鋒一轉，就提出一系列的難題，比如能不能得到公司領導的批準，收割機如何開進去，如果人工收割在哪兒脫粒，秸稈如何處置等等。劉運啟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酒，顯出成竹在胸樣子。他說，這些問題我都想好了，有些問題已經作了安排，關鍵問題是能不能得到公司領導的批準。前幾天，我跟我們車間的老劉和老周分析過，老劉和老周是本地人，對本地人的心性比較了解，他們也覺得這種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他們舉出三條理由：第一、這片場地的莊稼公司已經作了賠償，賠償的時候與農戶產生的爭議比較大，曾經觸怒了某位實權領導，公司不大可能讓原來的農戶來收割；第二、公司近期業務繁忙，恐怕抽不出人力來處理那片麥子，再說了，一個年產值過億的公司也不在乎那點小麥。第三、我們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組織人力利用業余時間收割，公司領導沒有理由不同意。再說了那畢竟是幾萬斤糧食，不管怎么說也比爛在田里好。我們再將收獲的三分之一上交給公司食堂，公司得到了好處，等于白撿了一萬多斤小麥，何樂而不為呢！這個問題一解決，其他問題就容易了，老劉和老周都愿意入伙，如果能找一臺聯合收割機當然是最好啦，我們四個人最多兩天就可以搞定；萬一收割機進不去，公司又不允許拆圍墻，我們四個人全家上陣，再動員一些工友參加，老劉和老周可以提供脫粒的機械和場地；至于秸稈，老周說他們家附近的建材廠和造紙廠都在收購，賣給他們，我們又可以獲得一筆收入。

劉運啟的口舌沒有白費，姚志均被他說動了心，當即答應入伙。劉運啟不緊不慢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簡直讓坐在旁邊的姚慧慧有點吃驚，仿佛這些日子以來，所有該說的和不該說的話都集中到今天一起說了。說完了這些話之后，劉運啟心情明顯的開朗了，臉上也露出一些笑容。姚慧慧覺得這不單純是酒精的作用，很可能跟那片麥田有關。也許這就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殫精竭慮的心事。盡管劉運啟的分析和計劃都很周詳，姚慧慧對這件事并不支持，不要說那還是八字無一撇的事，就算真如他所說掙回了這筆錢，她也表現不出多大的熱情。她更傾向于老公一心一意地把班上好，別去另生枝節。但這僅僅是她個人的愿望，看情勢她是勸不了劉運啟的，不如放手讓他去折騰。

第二天，姚慧慧特意抽時間去看了那片麥田。那個夏日的上午，天氣晴朗，碧空萬里如洗，陽光潑灑下來已經初具酷暑。姚慧慧穿一套休閑裙裝，撐一把遮陽傘，站在圍墻的豁口觀望。這時節，田里的麥穗出得很整齊，有的田塊由于青色尚未褪盡，有點色彩斑斕的樣子。那些層次較低的田塊，莊稼倒比肥沃的田塊先成熟，顏色已經接近于統一了，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金燦燦的光芒。空氣中也多了一些麥子黃熟的氣息。面對這片熱浪滾滾的麥田，姚慧慧不由自主發出一聲感嘆：江南的土地就是不一樣啊！是的，就是不一樣，就連那些最差的田塊也是老家的種田人望塵莫及的。她想起自己的老父親，一年四季，風里雨里，大部分時間都耗在田地里，熟糞、翻耕、播種、除草、松土、施肥，每天起早貪黑，總有忙不完的農活，腰背累彎了，頸子累長了，侍弄莊稼如同養育自己的兒女一樣盡心盡力，可是父親一輩子也沒種出這么好的莊稼，家鄉那些由山地改造的農田實在太貧瘠了。而在這里，如此肥沃的土地可以隨意撂荒，已經長成的莊稼卻不被珍惜！如果讓這么好的小麥爛在這里，就連她這個長頭發的女流之輩也不甘心！姚慧慧隱隱地感覺到劉運啟千方百計要收割這片小麥，其目的也許不純粹是為了增加收入，似乎還掩藏著其他不便示人的動機……

近幾天，布谷鳥的叫聲越來越頻繁。不管是走在路上、呆在出租屋里，抑或是在車間里干活，農民工劉運啟總能聽到從田野傳來啊咕啊咕的叫聲。江南人習慣把布谷鳥的叫聲翻譯成阿公阿婆，割麥插禾——這是在小學課本上學到的，他居然還記得——意思是催促種田人抓緊時間搶收搶種，不要誤了農時。兩天前，他還特意請教過老劉，老劉說不錯，是有這個意思。老劉當時還說，麥子熟了，村子里有的人家已經開鐮，你也要抓緊哪！老劉的意思是催促他盡快找當事的領導把這事搞定。其實劉運啟心里比誰都急，盡管以前計劃得很好，真的事到臨頭，他卻有些信心不足，以至于盡量拖延時間，因為他太在乎這個結果。如果失敗，就預示著那片場地的幾萬斤糧食將化為糞土——這是他最不愿意面對的。

午飯后，農民工劉運啟從職工食堂回來，直接去那片場地抽煙。他站在麥田中間的壟溝里，如一盞佇立在汪洋中的航標燈塔。現在的麥穗青色已經褪盡，整塊麥田一片橙黃，密實的麥粒撐開包裹在外層的羽衣，仿佛在向人發出誠摯的邀請，希望人們盡快來接受它的奉獻。風吹來，麥穗有些笨拙地輕輕晃動，顯出沉甸甸的身姿。劉運啟摘一根麥穗，放在手里來回搓動幾下，然后對著張開的手掌緩緩地吹了一口氣，手掌里，麥穗的羽衣飛蠅似的飄開，剩下的麥粒如經過認真挑選的種子，粒粒圓潤，飽滿瓷實。劉運啟輕嘆一聲：是時候了，不能再拖延了！

回到車間，劉運啟經過反復思考，腹稿已經初具雛形，準備等車間主任一來，他就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他知道這需要勇氣，他更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經過調查，車間主任也是農民的兒子，年齡比自己稍長一兩歲，沒進廠之前也種過莊稼，估計有些想法比較容易溝通。如果通過車間主任跟公司決策部門協商，事情辦起來也許更容易一些。車間主任如期而至。農民工劉運啟尾隨車間主任來到辦公室，等車間主任坐下來他就開始說事。他怕自己的行為不被理解（其實也很難被人理解。麥田又不是你的，你可惜，你心疼，你這不是有病嗎），乃至遭人嘲笑，他盡量把自己偽裝成很貪財的樣子，好在貪財是一個容易被大眾普遍認同的理由。

聽了他的陳述，車間主任顯得很驚訝，兩眼斜睨著他足足有兩分鐘，覺得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然后就失去耐心，發出質問：你怎么會想起這種事？農民工劉運啟站在辦公桌的一側，臉上的笑容很僵硬，顯得有些冒昧。他盡力保持一種謙卑的姿態，想把事情說得更透一些，但是很困難。囁嚅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還不是因為俺家窮嗎？這是一句用家鄉口音說出的家鄉話，恰恰驗證了那句“慌不擇口”的諺語。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但也不想補救，北方話不比南方話，他相信車間主任能夠聽懂。他根據這句話的意思，又改用普通話作了一些更深入的說明：……那可是三萬多斤小麥呀，我的主任！三萬多斤是個什么概念？我們一家種三年田也收不到這么多，何況還需要很多本錢作先期投入呢。劉運啟說到這里就有點激動，有點忘乎所以，嗓門就高了起來，繼續說，如其讓它在田里爛掉，還不如讓我們花點力氣把它收起來，一來可以為我們增加一些收入，這第二呢，公司又不損失什么，還能從中獲益，雙方都很劃算。

農民工劉運啟說完這段話，臉早已憋得通紅，越發顯出中國農民的樸實與敦厚。車間主任有點被感動了，至少是不忍心拒絕，臉上不耐煩的氣色逐漸收斂起來，開始認真思考劉運啟的這些話。或許車間主任認為這些話是有道理的，他卻不敢保證能夠獲得公司領導的支持。因此他的話說得比較含糊：“我個人肯定沒什么意見，但是憑直覺，我認為公司幾位領導很難達成共識。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力為你爭取。”

應該說對這個結果劉運啟還是比較滿意的。接下來他只有耐心等待。

豁口是在三天之后被堵起來的，方式很簡單，用三角鐵和鋼筋焊了兩扇鐵門，四名工人一個下午就安裝好了。晚上下班之前，掛一把鐵鎖就把麥田跟外界隔絕起來。恰好這天輪到劉運啟休息，安裝鐵門的過程他沒有看到。第二天早晨，農民工劉運啟照常來車間上班，大老遠就看見堵住豁口的鐵門和鐵鎖。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個結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他還是覺得很突然，讓人難以接受。他最初看到鐵門的一剎那間，仿佛遭到當頭一棒，頓時，腦袋里如開進一列火車，轟轟隆隆的聲音經久不息。在去車間的水泥大道上停留片刻，然后像躲避什么似的快步進入車間。

這八小時他不知怎么熬過來的，而且按計劃完成了工作量。不幸的是加錯了一缸染料，八十公斤進口毛條本該染成海軍藍，出缸的時候卻變成藏青色。這種狀況一直被車間視為低級錯誤，所造成的損失擋車工必須承擔一部分，即當日的產量不記，月底再從工資中扣除三百元。除此之外，還被叫去辦公室與車間主任例行談話。車間主任看著劉運啟一步一搖走到跟前，沉吟半晌才說，算了，不說了，以后當心點！然后朝門口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農民工劉運啟回到他的出租屋，覺得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頹然坐到餐桌旁邊，端起一杯涼開水就往嘴里灌。倒下去的水卻來不及吞咽，從嘴角漫出來流進脖子里。他拿開杯子放回餐桌，胳膊卻把另一只水杯碰掉了。玻璃與地板發生碰撞，破碎聲非常夸張地響起來，把在床上睡覺的姚慧慧驚得一跳就坐了起來，一張黑云堆積的長臉很快就進入她的視野。姚慧慧揉了揉眼睛，想看得再仔細點，一邊看一邊揣測著可能發生的事情。姚慧慧一開始就想到麥田，八成是麥田的事黃了。她雖然感受不到怎樣的打擊，但也沒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甚至有點同情這個執拗的男人，她不知道說什么來安慰他。她覺得任何語言在這時候都是蒼白的，語言成了最沒用的東西。這種局面使得她格外當心，盡量不去招惹他。

姚慧慧今天是大夜班，按照兩個人的君子協定，晚飯應該由劉運啟來做。看來今天的晚飯是指望不上他了。姚慧慧很有自知自明。她動作麻利地換下睡衣，把早晨買回來的菜拿出來整理。燒飯的時候，菜在鍋里煮，姚慧慧卻在盤算著如何讓劉運啟開心，想幫助他盡快從陰影里走出來。想出的主意有千條，最終都不如讓他一醉。一醉解千愁。酒是現成的，床底下一塑料筐啤酒還有一多半。燒好飯菜，姚慧慧打電話把姚志均也叫了過來。飯桌上，劉運啟的郁悶就像打不開的迷霧。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盡管姚慧慧不斷地鼓動姚志均多說話，借以調節室內的氣氛，卻無法起到撥云見日的效果。劉運啟除了端起酒杯邀姚志均喝酒，除了喝酒的間隙吃菜，再無其他言語和舉動。劉運啟自己不愿意說，旁邊的姐弟倆也小心地回避著與麥田有關的話題。酒喝到第四瓶，姚慧慧知道劉運啟差不多了，他最多能喝三瓶。每人平均兩瓶，按說還有余地，但是姚志均畢竟是客人，知道今天來這里的任務，擔心先把自己喝醉了，陪不好姐夫，喝酒的時候很謹慎，故意留了不少杯底，加起來能有一瓶多。劉運啟并不跟他計較，有點自顧自地喝，任一瓶的量加到自己頭上。開第五瓶的時候，按照往常的習慣，姚慧慧肯定要加以勸阻，但是今天不一樣，完全是聽之任之的態度。第五瓶姚志均一點沒喝，被劉運啟獨自喝掉了。終于沒開第六瓶，劉運啟把腦袋耷拉在桌上直哼哼，后來很突兀地冒出一句甕聲甕氣的話：狗日的，他們怎么能那樣對待糧食啊？那聲音明顯帶著哭腔。

第二天午后一點多鐘，劉運啟給姚志均打電話。他問姚志均所在的那個軋鋼廠還要不要人。姚志均說要，隨時都要，你要介紹誰來？劉運啟說還能有誰，我唄！姚志均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問一遍，確定對方就是這么說的，就說這不可能。他忽然想起互聯網上很流行的一個詞：腦殘！如果換了別人，他肯定會來那么一句：你是不是腦殘了？但是對于一向古板的姐夫，他不僅不敢這么說，還要耐著性子勸慰。電話那頭，姚志均語速很快地說，軋鋼廠你是知道的，溫度高，活兒累，還有一定的危險性，而且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工資比你那八小時高不了多少。軋鋼廠之所以常年缺人，就是因為太苦了，一般人呆不下去。實話跟你說吧，我也打算干到年底跳槽。我還想請你和我姐幫忙，把我介紹到你們那個廠呢！

劉運啟說，你說的我都知道，我就是要進你那個廠，拜托你幫我問問。姚志均覺得這事非同小可，等劉運啟這邊收了線，趕緊把電話打到姐姐那里。姚慧慧沉吟半晌，卻說，既然如此，你就幫他問問吧。等了兩天，姚志均那頭沒啥動靜，劉運啟就打電話過去催促。姚志均這才確定姐夫不是一時沖動，而是下定決心要離開那個紡織廠。姚志均在電話里說，我幫你問過了，如果你想來，隨時都可以。農民工劉運啟堅持上完五個早班，最后一個早班下班之前，他去更衣室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好，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又把柜子的鑰匙交給他們的組長老劉。老劉得知劉運啟要跳槽，已經勸了半個小時，現在只能搖頭嘆息。他想最后盡一點同事之誼，就拉著劉運啟去那片場地門口抽煙。

劉運啟本來不愿意再去那片場地，感到老劉拽他胳膊的勁道很足，有點不容他拒絕的意思。兩人來到簡易的鐵門旁邊，老劉掏出香煙并打著火。劉運啟點燃香煙深吸一口，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那片麥田。現在，不管他愿不愿意或者忍不忍心，他又看到這片麥田了。麥田的層次感已經不那么明顯了，每一塊也還整齊，只是色澤又深黯了不少，仿佛蒙上一層灰色的粉塵。這說明最佳的收割期已過，接下來的衰敗勢不可擋，它們將伴隨著日子的滾動，一天一天地凋落，一天一天地枯萎，一天一天地腐爛。如果每天面對它們，他覺得他的心也將隨著這些莊稼一天一天地凋落，一天一天地枯萎，一天一天地腐爛……看得出老劉的心情也很沉重，他吐完一口煙，用一種壓抑的聲調對那片小麥述說了一段往事。他說我十二三歲那年，正趕上大饑荒，整個合作社都沒有糧食吃，就靠全體社員挖野菜充饑。說了你也許不信，野菜吃多了，人的眼睛都是綠的。有一陣子，人餓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每天做夢都盼著有一口米飯吃，哪怕能喝上一口米粥也死而無憾。不知盼了多久，盼得幾乎令人絕望，差點就見了閻王……后來見到糧食就特別親，每頓飯連一個米粒都不忍心丟棄，日子久了就養成拾碗底的習慣，兒女小的時候拾兒女的，現在有孫子有外孫了，就拾孫子外孫的。如果家里客人剩了飯，等客人走后我照樣收拾干凈。有時孩子們難以理解，就問我。我的回答始終是那句話：你要是經過六〇年的大饑荒，就不會這么問了。回到眼前這件事情上來，幾萬斤小麥就這樣白白地任老天爺爛掉，于心何忍？簡直是犯罪。真不知道這些企業主是怎么想的，難道有了錢就等于有了一切嗎？這顯然是個謬論！老家那些祖祖輩輩的種田人，雖然不能用高深的理論來闡述糧食與金錢的辯證關系，卻可以把這一理念貫穿在許許多多的小故事中，以警示后人。其中有一個故事說，一場洪水中，一個窮人和一個富人相繼攀上一棵大樹，他們暫時得救了。窮人出來時背了一布袋南瓜，富人隨身帶了一箱金銀珠寶。窮人困了就靠在樹杈上睡一覺，餓了就啃南瓜，幾乎沒有生存的危機。而富人就不一樣，守著滿箱的金銀珠寶卻餓著肚子，后來實在餓得受不住了，就提議拿自己的珠寶跟窮人換南瓜。窮人不肯。結果是富人餓死了，窮人卻度過了難關。劉運啟不由得恨恨地想：最好讓這些有錢人也經過一回“糧食關”或大洪水，先餓一餓他們的肚子，再看看他們的腦子開不開竅。

真的要走了，奇怪的是對于工作了六年的地方竟然沒有一點留戀，只想早點離開。剩下最后一件事就是去車間辦公室，向車間主任提出辭工。車間主任很意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睜大一雙眼睛仰視著問他：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辭工，是我對你不好嗎？當然不是，事實上車間主任一直對他不錯。但是他說，我不想在這里干。車間主任說，這不能算理由，至少應該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劉運啟說，非要我說嗎？那我就告訴你吧，我討厭你們！

車間主任一愣，臉瞬間紅到脖子根兒。車間主任也許在想，我沒得罪你呀？為什么討厭我？退一步說，就算我真的很討厭，你也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出來，何況辦公室里還有幾個下屬，你讓我的面子往哪兒擱？一股惱恨不由自主地升上來，待想好一句回應的話正要說時，卻看見劉運啟兩眼泛著紅潮，像一只奓毛的公雞，同時做好了防守和反擊的兩種準備。車間主任又是一愣，突然間想到了那片麥田，那句即將出口的話就卡在喉嚨里，想咽，咽不回去；想說，卻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