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南古鎮熊岳以西至渤海,南自歸州,北止鲅魚圈,大致有二三十個村莊的圈子里,流行著一種特殊的普通話,人稱遼南北京話。究其淵源,是大清順治年間,居住在北京的八旗官兵分出一支支人馬,回這里軍屯所帶來的京韻京腔。這些八旗官兵及家屬,在北京屁股還沒坐熱,所講的北京話里還摻雜著游獵生活的因子,加之闖關東的“在民的”山東話影響,經過在遼南這個小圈子里三百多年的流變,語音雖多有變化,但傳統的京味時不時地逸出,透出一種古意。我等后生雖打小生活在這里,有的話雖然會自然而然地使用,但已是不知其所以然,懵懂且茫然了。
捕 鴿
鑲紅旗村的高老爺家養了一群鴿子。
高老爺是滿族,是長白山下來的生女真,正宗在旗的,據說其祖上也是大清的佐領,人家就連過年供奉的家譜,前面的都是滿文,下數三代才是漢字。高老爺長得有派,高大魁梧,皮膚白皙,面色紅潤,特別是兩撇長須眉,是典型的富貴坯子。高老爺的言行也很有派,常年穿青衣長褂,一雙厚底白邊翻幫緞面布鞋,雖然有點禿舌,可說話愛拽文。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一次也不知為什么,高老爺跟老槐樹下的學堂吳大先生拽文起來,這吳大先生嘴可夠損,大庭廣眾之下,給高老爺編了一套“頭大脖粗,唇厚舌禿,四書沒念,五經沒讀,假充斯文,不恥人乎?”的嗑。高老爺于是發狠,把兒子送到日本念早稻田大學,終于爭回了臉面。
當然,高老爺最有派的還是養的一群鴿子。
鴿子有鳳兒、點的、道的等名目,有時還帶著鴿哨,不時劃過村莊的上空,惹得我等少年抻了脖子呆看。細追起來,這群鴿子還是當年從北京帶回來的品種。據村里老人們講,不管是前清,還是民國,直到偽滿洲國,按照有關科律,養鴿子都有嚴格的數量限制,因為鴿子自己打食,吃糧,侵害公眾利益。但高家這一群鴿子竟養了幾百年,足見高家在社會上的勢力。高家養鴿子主要是玩派,沒有物質方面的功利,唯一的索取是鴿雛破殼不久,高老爺會選取一只,抹上生豆油,破壞其毛囊,這樣鴿雛光長肉不長毛,一個月就長成一只肥嘟嘟的鴿子,由高老爺或蒸或炒,獨自享用。
不過話說回來,正因為有了這群鴿子,那時村里的天空便有了遐想和斑斕。上世紀八十年代,讀北島的朦朧詩《迷途》,“沿著鴿子的哨音,我尋找著你,高高的深林擋住了去路。小路上,一朵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在微微搖晃的倒影里,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睛。”當時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因為詩中表述的,正如我少年時不為人知的羞澀感受和經歷。當然,也正是憑借高老爺家的這群鴿子的媒介,我的少年生活因此涂上了一抹詩意。
然而麻煩來了。終于有那么一天,我從哥哥的舊生物課本上知道了鴿子正規名字就叫鴿子,也知道了有軍鴿、信鴿等名目,捕鴿卻沒有提及。于是認真地去問幾個要好的小朋友,結果遭來一陣訕笑,捕鴿就是捕鴿嘛!又怯生生地去問大人,大人卻疑惑地看著我,都說不知道,心里可能在想這孩子是不是有點愚了?唯一可能知道捕鴿名字來歷的是高老爺,他的孫女又是我的同班同學,但在那個年代和性朦朧的年齡段,我是絕對沒有勇氣去問這種問題的。好在時間一長,這點興趣就轉移了,鴿子仍舊在天上飛,我們仍舊捕鴿的叫。
這期間還有一段插曲:我村的一等一漁獵高手老閻大叔,用竹制的翻車翻了一只鵏,引得不少村民觀看。有人講,一鵏二雁三油鸛四花瓶五串雞,這是排在第一位的,恭維著老閻大叔的同時也顯示著自己的見多識廣。我雜在人群中,觀看著別人擺弄已被勒死的大鳥,越看越覺得像一只擴大了的鴿子,牽強附會地想,像鵏一樣的鴿子,也許這就是叫作捕鴿原因吧!直到前兩年,看到中央電視臺的《走遍中國》介紹吉林長白山的欄目,才恍然大悟,知道了捕鴿一詞的淵源。原來,當年的滿族以狩獵著稱,狩獵需要獵狗和獵鷹的幫助,而捕獲馴化獵鷹又需要鴿子做誘子請君入網。簡而言之,捕鴿就是捕鷹時做誘子的鴿子,隨著八旗兵入主中原,捕鴿一詞成為了北京話的詞匯,再傳到遼南我的家鄉,至今還掛在我的鄉親們的口頭上。
當然,隨著社會的發展,現在這種捕鷹馴化的方式,全國也許只剩吉林長白山這一村的這一脈,經國家批準,以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方式,在極小的范圍內延續著,也難怪身在遼南而孤陋寡聞的我懵懂了。
漬 泥
村莊里有兩方池塘,村東部的叫東大坑,西部的叫西大坑,中間有一條亦路亦溝的趕牛道相連。這兩坑一溝,是村里天然的水利樞紐。打個夸張的比喻,一溝即如長江,兩坑就是洞庭湖和鄱陽湖。每到下雨,土壤里的雨水足了,多余的水就匯集到坑里;天旱時,地下水位下降,坑里的水就會自然滲透補充。如果雨量過大,東大坑的水就會冒岸,順著趕牛道下泄到西大坑,西大坑的水再下泄入海。
東大坑的景色不錯,四周綠樹掩映,五七畝的水面,西、北各有兩片蘆葦,水邊長著幾叢蒲草,空中有鳥和燕子,水底倒映著藍天白云,抑或有幾只白鵝花鴨點綴其間,堪可入畫。多年后讀到朱熹的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一下就聯想到了家鄉的東大坑,私下疑惑朱老夫子大概到過這里吧!
東大坑夏可洗澡,冬好玩冰。夏季坑里的水增多,淹沒了村民扔的垃圾和死貓爛狗,坑水就顯得干凈了些。中午的太陽毒巴巴的,小伙伴們挺著被土豆蕓豆撐得滾圓的肚皮,聚到坑邊的樹叢旁,四外覷得沒有大人和女孩子,就脫個精光,藏起背心褲衩下水了,于是坑里便開了鍋,于是又遭來家長們追攆和責罵,更倒霉的是有時連背心褲衩都被搜走,光著屁股上不了岸。玩冰得冬天,主要是支爬犁(冰車),也有打滑溜、抽陀螺的。晚飯后,百十號的小孩牙子聚來,爬犁飛馳,人聲鼎沸,煞是熱鬧。抓魚則是一年四季的樂趣,因為冬天也可以鑿開冰面撈些小魚養在玻璃瓶中,為枯寂的冬天增加點活力。自然界里有水就有魚。東大坑的魚沒什么特別,也就是常見的鯽魚瓜子、草根子和泥鰍。趕上水大的年頭,海里的鱸子、梭魚和河蟹的幼苗偶爾會溯流而上,進入坑中長大,但僅僅是偶爾和傳說而已。因為近海,村里人不吃淡水魚,但這絲毫不影響小伙伴們抓魚的興趣,鉤釣、網撈。等下大雨坑水冒岸時,更是著魔似的,一個個頭戴草帽,身披塑料,拿著破漁網和操子聚到趕牛道旁和坑邊,搶占有利位置下網堵魚,喊著叫著鬧著,仿佛節日一般。更有性急的,手里沒有工具,干脆下水去摸,一摸先摸到坑底一層柔軟而細膩的漬泥,也就摸到了這文章的題目。
水坑里的漬泥,主要由流入的雨水帶來的細泥和腐殖質沉積而成。這漬泥在坑底形成一層防滲層,能起到很好的涵養水量,調節地下水位的作用。另外,也能肥水,所謂的養魚先養水,水至清則無魚是也。如果取出上田,也是上等的肥料。前幾年,圓明園遺址的管理人員不是愚蠢得可以,就是想吃回扣想瘋了,為存住湖水,竟想出了在湖底鋪塑料的餿主意。明明是等待自然淤積或人工墊上一層粘土即可的簡單事,結果鬧得沸沸揚揚,甚至要由科學的權威部門來裁定,成了一樁經典的現代幽默。
佛曰,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這可笑之人更有我一個,因為我雖知道這漬泥的實際功用,卻不知道這漬泥的名。我們家鄉的遼南北京話,可能是受海蠣子味的影響,舌頭發硬,漬字變成了上聲,又平翹舌分不太清,漬泥于是變成了紙泥或紫泥,憑我一個鄉下的半大孩子,怎么臆想也解釋不通,也只好懵懂了。
等看了反映北京清末民初生活的電視劇,大概是《天下第一樓》吧,聽了對白,又用眼睛印證了畫面下的字幕,才猛地明白過來,這坑塘底淤積的東西叫漬泥。
漬泥,科學的講下的是發生性定義,顯示出一種斯文的風度,一種身份。我心底默念著,漸漸地也就有了一種老北京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