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巖說到“私密”這個詞,害得葉子睡覺都不得安生,做夢老在找一個私密的洗澡空間,還怎么找都找不到。葉子想,巖真是擾亂人睡眠的罪魁禍首。
那天,葉子去洗澡。
不知道怎么,就出了很多汗。葉子特別想洗澡,卻不是在家里。
是個澡堂子。澡堂子里隔出很多單間的淋浴房,淋浴器是自動調節(jié)的那種,一開,頭頂上大盤子般的蓮蓬頭中就流出暖水來。水不是很通暢密集,無論怎么開,都好像被限制了似的,只流出一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澡堂子里除了葉子,似乎見不到第二個人。澡堂很大,即便有第二個人,葉子也不一定就能看見。
葉子好容易從眾多半開放式的小房間里,選出一間可以全封閉的。葉子走進去,關上門。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門是鑲有大塊透明玻璃的。還好玻璃邊有簾子,白色塑料簾子。于是葉子將門簾拉起來。再左右一看,原來門旁邊還有窗,大扇的窗,也是透明的。幸好,也有簾子,也是白色塑料的。于是葉子也將窗簾子拉上。
葉子剛想脫衣服,又猶豫了,眼睛謹慎地環(huán)視一下周圍,意外地發(fā)現(xiàn)身后右手邊還有一道門。門是從另一間屋子開出來的,門上也鑲有大塊玻璃,也是透明的。不僅如此,這門的旁邊也還有一扇大窗戶。透過窗戶,葉子看見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低頭在吃東西,像是一碗面,或者別的什么。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制服。葉子剛一看見他們,其中的那個女人就轉身走了,不知往哪里走掉了。
葉子猜那男的可能是某地塊的頭兒,開著小灶,隨身帶著自己的女廚,每天加一餐,現(xiàn)在正在享用加餐呢。葉子想看清楚他的臉,他卻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葉子走出這間很沒有安全感的淋浴房,打算找另一間。可另外的洗浴房都是一折角墻壁,兩邊開放式。沒有一間適合葉子。葉子想找適合自己的淋浴間,找得頭都暈了。她很納悶:怎么就找不到自己喜歡的、能全封閉的房間呢?
找著找著,葉子發(fā)現(xiàn)有個男人,在遠處某個半封閉的洗浴間里淋浴。按說這里不該出現(xiàn)男人,但是毫無疑問,他就是男人。葉子從敞開的淋浴間正面看過去,他正側著身子,雙手舉起,由前往后捋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頭發(fā)很黑,泛著水流的光亮。水正從他頭頂?shù)纳徟铑^里流下來,灌到他頭發(fā)間、頸項里、身體上。他的身體很壯實。他舉著手臂,腋下就顯出一團黑黝黝的毛。葉子遠遠地瞅這男人的臉,像是認識的。再細打量,知道他是楓。葉子突然想起來,自己洗澡要更換的干凈衣服,正在楓那兒存著。葉子就向楓拿了衣服,然后繼續(xù)找自己需要的淋浴間。找啊找,葉子就沿著澡堂子兜了一圈,又看到了楓。這時,楓已經坐在他剛才洗澡的那個淋浴房里開吃了——顯然那里挨墻多了一張白色的桌子,桌子上是色澤鮮艷的菜肴。楓一邊夾著菜,一邊還喝著酒。楓看到葉子又轉回來,便問:“你怎么還沒洗?”葉子不吱聲。楓又說:“隨便找個地方洗洗算了。要不,干脆在我這個地方洗吧。”葉子還是不吱聲。楓就撇撇嘴:“怕什么難為情啊!”葉子想,自己半句話沒說,楓倒一下子將她的心思全揭穿了。
葉子不想對楓說什么,轉身又找,卻怎么也找不到。這個澡堂子里沒有私密的、可供葉子洗澡的地方。真是急死人。
一急二急三急,葉子就急醒了。
葉子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澡堂子的影兒都沒有。
屋子黑漆漆的,四下里暗寂無聲。一絲光亮、一點響動也無。葉子伸出右手摸,摸到床邊柜子上的手機,抓起來放到眼前,摁鍵一瞧,才子夜12點過2分。葉子想:怪不得自己想洗澡老找不到隱秘的地方,怪不得澡堂子里甚至出現(xiàn)男人,以及其它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竟是個夢。葉子又想,幸好這只是夢,不然也太離奇了。
可是為什么做這樣的夢呢?葉子思忖起來。
對了。葉子想到睡前,曾跟巖有一段網上對話。巖是葉子認識才一年的網友,據(jù)說會寫詩歌。但是巖發(fā)給葉子看的詩歌,葉子頗不以為然。如果那也叫詩,葉子隨便就能來一首。但這樣傷人的話,葉子是不會說的。葉子只說:“嗯,挺好的,你的確有詩人的激情。”巖不知道葉子是心理學博士,更不知道葉子跟著她的導師從業(yè)有十幾年了。
聊過詩歌,正是葉子慣常休息前的一個特定時間。葉子在鍵盤上打出一句話,說:“我先洗澡去。”
然后,葉子就去洗澡了。葉子天天要洗一個熱水澡,雷打不動。正值深秋,天氣有些冷了,但還不是很冷,不用洗完澡就馬上躲進被窩里,還可以不用吹風機烘頭發(fā),讓不再滴水的披肩長發(fā)自己慢慢晾干。所以,葉子還能跟巖再聊會兒。
葉子重新坐到電腦前。巖的頭像卻顯示“離開”。葉子看見對話框里有巖半小時之前發(fā)過來的一小段話。葉子看完就笑了。那段話是:
“洗澡這樣私密的話,你也隨便打出來對男人說?你不怕人想入非非啊?”
葉子想,巖肯定是想入非非過了。
緊跟這段話,巖還打了一句。葉子對照兩段話相距的時間,約莫有一刻鐘。
“我也去洗澡了。”巖說。
正隨意瀏覽網頁,葉子發(fā)現(xiàn)林上來了。林是深圳一家電視臺的新聞記者,曾經采訪過葉子的導師——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專家。葉子認識林已經有些年頭了。
林:“你在做什么?”
林在網上見到葉子,第一句話永遠是這樣的。有時他的話直接顯示拼音,表明他的匆忙;有時調整好了,出來的就是漢字。葉子習慣了,所以還沒等他的問話出來,就先打一行字過去,告訴林自己在做什么。
“我剛洗澡完。”葉子說。
“哦。你每天洗澡?”林問。
“對呀,習慣了,不洗難受。”
“我夏天一天洗幾次。”林說,“秋天就不是每天洗了,要看情況,洗也是早上洗。”
葉子揶揄他:“你真懶,真不講衛(wèi)生。”
“嗯,我農民出身。”
“我也是從農村走出來的。”
“你是半個農民。”
葉子“撲哧”一笑。林這種潛在的幽默感,讓葉子很舒心。的確,林的父母都是干農活的,而葉子的父親卻在城里搞過文藝,母親也不算徹底的農民,很早隨著父親進城了。葉子想:這也有區(qū)別嗎?但葉子現(xiàn)在不問林這個,而是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說:
“現(xiàn)在快到冬天了,洗澡完還要抹橄欖油,真煩人。”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埋怨這季節(jié)。
“抹橄欖油做什么呢?”林疑惑。
“保持皮膚濕潤啊。你老婆沒跟你說過,橄欖油加在潤膚液里,可以防止皮膚干燥嗎?”
林不回答。歇了會兒,林才問:“全身抹橄欖油嗎?”
“對啊。”
“那身子不是油光光的嗎?”
“哪有,”葉子說,“抹完了,橄欖油也就被皮膚吸收了。秋冬季節(jié),皮膚可干燥呢。”
葉子想了想,又說:“只是橄欖油的味道不好聞。”
“就是啊,橄欖油炒菜還差不多。”
林一轉彎就想到炒菜上去了。葉子知道林在家專職買汰燒。林還曾經坦言,他跑到電視臺去上班時,同事總能聞出他身上的油煙味兒。
“所以,”葉子繼續(xù)道,“要是出門的話,還得再洗澡,將橄欖油味兒洗掉。”
“唉,女人可真麻煩。”
“……”
葉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跟林聊天的時候,從沒有像巖說的那種“想入非非”的情況,從來沒有過。聊起生活家常來,葉子跟林,彼此就像是閨密。女閨密和男閨密。
是巖自己想入非非了。這就是關鍵。
葉子閉著眼睛,將剛才的夢境再回味一遍,又琢磨著:同樣說洗澡,巖覺得“曖昧”了,林就不當回事兒。所以關鍵不是洗澡這個詞或者這件事兒,關鍵還是人本身。巖到底是詩人,至少是個寫詩的。
就因為巖說到“私密”這個詞,害得葉子睡覺都不得安生,做夢老在找一個私密的洗澡空間,還怎么找都找不到。葉子想,巖真是擾亂人睡眠的罪魁禍首。
葉子想起了那個開小灶吃加餐的男人,以及在澡堂子洗澡完用餐的楓。
葉子想:那個男人只顧吃,沒抬起臉來被我看到,所以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似乎從來沒見過。這條線索來無蹤去無影,也只好斷了。這是夢的實質。
那么楓呢?
葉子在夢里很快就認出了楓。
楓跟葉子有過一段情事。所以,當赤身裸體洗浴的楓出現(xiàn)在葉子夢境里時,葉子并沒大吃一驚,一切顯得那么自然。而且楓即便沒穿任何衣服,葉子也還是幾眼就認出他來了。那個身體就是楓的,很壯實,很獨特。而且那張臉就是楓,不會是別人。楓對葉子也絲毫不驚訝,葉子夢中待換洗的干凈衣服,居然也被楓帶在澡堂子的淋浴房里,葉子也沒什么想不通的。這是現(xiàn)實中早已過去的事情,只是冷不丁走到夢境里去罷了。所以現(xiàn)在葉子思考著:對于當初的楓來說,葉子是沒有什么“私密”的。而對于“想入非非”的巖來說,因為無從知曉,所以一聽“洗澡”就覺得“曖昧”了。而這個可惡的“曖昧”,又反過來刺激了葉子……
想著想著,葉子的腦子有點亢奮。可葉子堅持調整心緒閉目養(yǎng)神,絕不起床。
因為有了這個夢的牽連,第二天中午時,葉子主動打電話給楓,說是要見一面有話聊。楓那時也在上班,他聽見葉子甜美的聲音,明顯激動了。楓急促地問:
“在哪里?老地方嗎?”
葉子說:“當然,那里有自助餐,還可以看電影。關鍵是:可以隨時洗澡。”
對話間,兩個人沒有絲毫生疏,還像以前熱戀時一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也還是葉子做主,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楓就是一個好車夫,好伴侶。也就偶爾,楓會不自控地說出一句話戧到葉子。若是葉子能挺,也就挺過去了。但是有一次葉子本來就生著氣,楓居然還火上澆油,葉子就挺不住了,一咬牙就跟楓拗斷了。倆人好久不聯(lián)系,這次葉子電話楓,楓居然對葉子還那么熱情,似乎還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感覺。
不過,當葉子對楓說到“洗澡”兩個字時,葉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什么,葉子一時又抓不到頭緒,整個腦袋懵懵懂懂的。葉子很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想著想著,葉子的眼睛就撐開了,一看,原來自己還在床上。天哪,葉子想這一番情景原來還是夢境,自己還是剛從夢中醒來。跟玩電視連續(xù)劇似的。但此時的屋子里,倒不再黑漆漆的了,已經能夠清楚地看見東西了。墻壁是藍色的,屋頂是白色的。葉子緊緊被子,被子很溫軟,也是藍色的,藍色底子上點綴著許多小星星,小星星里鑲嵌著金色的絲線繡,被子就像黯藍的夜空里有無數(shù)星星閃閃爍爍。葉子再扭頭朝窗簾處一瞧,本來藍色的窗簾,現(xiàn)在已泛黃泛紅了。
屋外,傳來脆脆的鳥鳴聲,嘰嘰喳喳的,很是悅耳。不遠的小區(qū)門口,甚至還有雜沓的人聲。
“今天不上班,您還起那么早,有事兒?”
是保安慣常打招呼的腔調。
“有啥事兒啊,還不是習慣了,出去轉一圈,順便給兒子媳婦他們帶個早餐回來。”
對方回答。是男人的聲音。葉子不知道是誰,但聽著有點耳熟。
“啊呀,小寶寶也起那么早哇!”
那保安又在和誰打招呼。葉子想他一定看到坐在小推車里的某個小孩子了。
“誰說不是!”大人替小孩子回答。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的聲音。“格小囡真會給我找事兒,每天醒得早,醒了又不安分。我怕吵了伊爺娘睡覺,趕緊帶出來玩。”
“……”
葉子再次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手機表面涼涼的。葉子按鍵一瞅,時間顯示6點22分。6點22分下面,還有一排小字:2010年11月6日,星期六。
隨即,葉子發(fā)現(xiàn)手機上還有一條短消息,是巖昨晚子夜以后發(fā)來的:
“我昨晚臨時有事兒出門了。一直惦記你,為什么不等我回來再下線?害我到現(xiàn)在都沒睡著。以后只許說‘有事兒’,不許說‘洗澡’。呵呵。”
莫非,這還是一個夢?葉子展顏一笑,不理它,扭頭再睡。
此時的陽光,照得整間屋子更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