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憶輕易就可抹去,有的不能,比如南門夜市。
南門夜市是我們的歌,我們的故事,我們城市的表情和臉譜。
不要譏笑南門夜市的臟亂差,它是鎮江日常生活的一個標本。我們的日常生活,它的質地、品位和趣味,大致就是如此。所以,它才成為一個城市的焦點、痛點和難點。所以,我們才期盼它轉身變臉、推陳出新。
南門夜市是鎮江的一座地標。許多地標,只是因為高度,因為造價,因為嘩眾取寵的造型,才成為地標。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這類地標沒有交集。這些地標中,沒有我們的故事、人生和情緒的波動。它們只是物質產品,只是建筑。而南門夜市代表了鎮江的現狀:物質消費的現狀,謀生艱苦的現狀,城市管理的現狀。它當之無愧成為鎮江的地標。
它和這座城市一塊發育長大,卻不是并駕齊驅,而是差異化發展。南門夜市的模樣,顯然和城市的希望大相徑庭。南門夜市越長越俗氣,這完全出乎城市的意料。它既然不能給城市加分,它之受到城市的歧視、呵斥和有失公允的管束,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南門夜市仍然快樂地、忙碌地、富有活力地活著。在鎮江,我們找不到第二條街道,能有這樣的人流,這樣的繁亂,這樣地具有親切感。即使是在官方宣布南門夜市進入生命倒計時后,它仍然不屈不撓地熱鬧非凡。這真是沒心沒肺,豁達得讓人妒忌。
它曾經是時尚。我們可以將一些表示不屑的前置詞加給它,說它是低俗的小市民,但,鎮江恰好有無數的小市民(我也是,我想不出我還能躋身于什么別的階層)。因為多,小市民就是“大眾”。毫不夸張地說,南門夜市曾經引導的就是大眾的時尚,就是鎮江的時尚。
練攤很不易,因此需要一點技巧。所謂技巧,也就是伎倆、狡詐、鉆空子。攤主掙錢有技巧,而管理者執法也有自己的智慧。指向不同,就會有沖突。于是,南門夜市成為斗智斗勇斗法護法的場所。經營與管理,反管理與反違法,你進我退,你攻我守,既長期拉鋸,又眉來眼去,形似冤家對頭,其實是共存共榮,誰也沒吃什么虧。經營戶獲得了在公共空間合法棲身的常識,管理者學會了和草根階層打交道的基本禮節和道德約束。
南門夜市讓城市興奮過,又讓城市難堪;讓城市在就業壓力下松了口氣,又讓城市為隱匿其中的違法行為緊張惱怒;它是契機,又是危機。當一件事具有兩面性時,我們寧愿拒絕契機來規避危機。我們的智慧還處于幼稚期。
這兒有過騙局,有過假貨,但哪條街,哪家商鋪,不曾有過這些現象呢?這無損南門夜市的名譽。
不要到這兒來尋找一塵不染,這兒沒有;但這兒也沒有職業的微笑,沒有探頭、刷卡機,您的兜里有錢無錢,您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在這兒大聲喧嘩,它讓您從容,讓您快樂,讓您自信,而不是讓您失落和臉紅。它是平民百姓的露天嘉年華。
這兒是渺小的經營戶進行的超小規模的經濟活動,只涉及到養家糊口,涉及到貼補家用,涉及到個人私欲,而無關什么大局、大概念。沒有什么大事在這兒發生。
這兒不是嚴肅的舞臺,但一直受到嚴肅的關注和批評。城市其貌不揚、交通擁堵、掃黃打非,還有噪音擾民、占道經營,都可以追溯到南門夜市,南門夜市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必須扒了褲子接受懲罰。
但南門夜市不應當承擔如此責任。
管理,有時是個很欺負人的詞。管誰,不管誰,怎樣管,怎樣不管,都有太多講究。南門夜市一直就是在縱橫交錯的管理中存在著,喘息著,發展著。“縱橫交錯”體現了管理的力度,也暴露了管理的混亂。經營戶只能在混亂的秩序中求生。誰都在管,誰都有權管,但誰也沒有盡心盡責管。南門夜市以眾所周知的方式謝幕,不能不說是種遺憾。
攤主對得起南門夜市,游客對得起南門夜市,無數刮風下雨的日子對得起南門夜市,用鏡頭記錄南門夜市生存狀態的拍客對得起南門夜市,那么,有誰對不起它呢?在如此漫長的歲月中,城市管理者始終沒有拿出或找到一個辦法,讓它立地成佛、華麗轉身。可憐的南門夜市,它是帶著一身的泥點兒退出歷史舞臺的。它原本可以活得更長,或,它原本可以走得更好看些,但這兩條,它都沒做到。它的結束方式,是接近生硬的。南門夜市有些委屈地走完了一生。不怪它無能,只怪我們太少智慧。
在論及南門夜市歷史終結這件事時,常見的說法是“華麗轉身”“鳳凰涅槃”。我不認同以上說法。華麗沒什么不好,但鳳凰一轉身,換成了鸚鵡的嘴巴,就有點啼笑因緣了。謝幕就是退場,退場就是消失,消失就是沒有了,再也找不到了,這不叫“涅槃”。
再認真一點,“謝幕”這個詞也大大地不準。在觀眾的掌聲中一再謝幕的京劇演員,一定是當紅的角兒,明后天,說不定又會勾了臉登臺亮相。但,南門夜市不會,它不可能重返我們的生活了。那就是告別了。我們不采用其他更冷酷也更準確的同義詞,只說告別。
南門夜市:一張歲月滄桑的臉,一張因為忙碌而草草化妝的臉,一張絕不掩飾內心欲望的臉。這樣的一張臉,一定有哪個地方,和我、和你、和我們自己的臉相像。否認自己是草根、是小市民的人,請不要作此聯想。因此,這張臉成為我們大眾的共同臉譜。它也因此持續地成為我們這座城市的公共話題。在這一點上,它是無敵的,無雙的,無可比擬的。我們有新造的西津渡街區,有各種擁有宏大名稱的廣場,比如財富、常發、萬達、東方偉業、綠地中央,可是,它們能進入我們日常的生活么,能進入我們的記憶么,能親切地讓我們成為其中的故事么?概率很小。南門夜市是親切的,家常的,它穿的是睡衣,它營造出來的是無拘無束的空間和氣氛,它包容混亂,并以廉價、嘈雜、貼肉式的擁擠作為自己的經營旗幟,別的地方,別的購物場所,能這樣?敢這樣?
基于此,我們對南門夜市的謝幕尤為百感交集。
無可奈何花落去。落去的是花。在塵埃即將落定之際,我要用“花”來形容南門夜市。它不會適應這個贊美,我也不習慣這樣贊美,但我堅持,要將手中的一掬花瓣灑在南門夜市越行越遠的肩頭。你給過我們快樂,我們理應送你芬芳。這是惜別之意,而此刻,南門夜市已無心回首。
它是我們無力保全的一個夜市,一個記憶,一個歷史,一個符號,一個地標。我們目前的智慧,只能確保它謝幕。我們放棄了它,卻又來假惺惺地做什么文章懷念它。可是,如果我們不假惺惺地寫些什么,又能真刀真槍地做什么呢?
將以上的話,獻給南門夜市,獻給那些沸騰擁擠的日夜,獻給那些在風雨中堅守的攤主,獻給那些被燒烤的油煙和叫賣聲弄臟了的路面,獻給那些討價還價的交易過程,獻給陪著父母守攤并在夜市中度過童年的孩子,獻給那些在夜市掃街中收獲戀愛的青春男女,獻給曾經在南門夜市中出現過的一切人,也獻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