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那一天和其它的冬日有什么不同的話,就只一個字:冷。
沒有風,好像風也被凍住了似的。偌大的漢口火車站站前廣場,沒有幾個行人。他們全都縮著脖子,裹緊了衣服,匆匆忙忙朝候車廳、朝出租車、朝路邊的商店趕去。
記得那天我穿了一雙深棕色的牛皮長靴,加厚的黑色亞光裙襪,一條厚厚的黑呢裙,盡管如此,仍擋不住寒冷的侵襲,從的士上一下來,就打了個寒戰,我開始后悔接了這趟倒霉的差事。我一邊咒罵這冷得出奇的天氣,一邊加快腳下的步子,去找K961次武漢—成都的列車。我瑟縮著上了車,進了那節車廂,遠遠瞅見了我的座位。70號,靠窗,還不錯。
我朝座位走去,看到那張三人的座椅上已經坐了兩個年輕的女子,一件綠大衣和一件紅棉襖挨在一起很是耀眼。她們把靠窗的那個位置留著,但是臃腫的冬衣已經讓那個位子看起來像被占了一半兒。
我走過去,站在她們面前,對坐在中間的那位穿紅棉襖的年輕女子說:“你往外邊坐一點。”
她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一動不動。我更加后悔出這趟鬼差。爭座位的事在火車上經常發生,我只好擦著年輕女子的腿和座位前擱板的邊緣往里邊擠,紅棉襖被迫往外挪了挪。
我已經擠進去了,但我還是沒有坐下,因為在紅棉襖挪動身子的時候,把那種非常簡陋的座位套帶了起來,在里面我那個位置上,就那樣緊繃繃地斜扯著。
我有些不高興了,沖著那個女子大聲說,你動一下,我坐不成!并用手去使勁扯坐套。
紅棉襖大概感覺到了我動作的力度,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后才慢慢站起來,但照樣不理人,神態平靜如水。這是一個冷漠的人。我的腦海里跳出了“冷漠”兩個字。我用力將坐套扯了幾下,然后一屁股坐下。這時,列車咣當咣當出發了。
我抬頭去看窗外。鐵路沿線,一個個銀白色的塑料大棚拱在菜地里,車速快的時候,稍不注意你就看不清田與田之間的分隔,眼前只是白糊糊的一片。一間間倉庫樣的建筑,全都頂著偌大的弧形房頂,墻壁上則刷著各種內容的廣告。還有一幢幢已經建成但沒人入住的高樓,它們空蕩蕩地矗立在那里,像沒穿衣服的大塊頭男人。房子;房價;城市中心的房價;富麗堂皇的商場;琳瑯滿目的商品;一擲千金的顧客。他們怎么獲得財富的……我的思緒就這樣一會兒一萬八千里,完全超過了這輛車的速度。
就這樣天馬行空了一會兒,我收回目光,從包里拿出隨身帶著的一本卡佛小說集,挑了一個吸引人的標題——《三次與我父親死亡有關的事》看了起來。這個故事講一個啞巴為了生活,受“我”父親一本雜志上一則廣告的啟發,花光積蓄養鱸魚,后來又遭遇洪水的故事,讀起來有些沉重。
卡佛的小說需要反復讀才能明白。看了一遍,我合上書,雙手十指交叉枕在腦后,邊想著卡佛是怎么讓啞巴出場的,邊心不在焉地打量這幾位和我同行的陌生人。
我對面坐著兩位男人。一位大概有四十多歲,像是一位進城務工人員。他瘦骨嶙峋,一張微微外突的嘴巴,臉上一種焦灼又氣憤的表情。他上車后,就睹氣似的一直望著窗外,偶爾向車內掃一眼,也是一副氣鼓鼓的表情,活像有人欠了他的錢一直賴著沒還似的。另外一位,看樣子也是個農民,大概六十多歲了,正在打瞌睡。這么冷的天,打瞌睡可不是一件愜意的事情。但他卻睡得很香,他的頭一點一點的,嘴巴微微張開,發出輕微的、均勻的酣聲。坐在我一排最外邊,穿綠大衣的那位,是個年輕的媽媽,面容姣好,一路上忙著逗她正咿呀學語的寶貝女兒。這位小母親在座位旁放了一個大大的手提袋,她不斷地從里面拿出印著小熊的兒童水杯、印著小猴子的奶瓶和各種玩具來逗孩子。有一個撅著小屁股的塑料娃娃玩具,摁一下開關,胖娃娃便開口說話:“你好!你好!哈哈哈! 哈哈哈哈!”笑得歡暢無比。
我的目光正移到身邊的年輕女子身上,她突然站起身,伸長胳膊,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無紡布的袋子。我從她的側面看過去:上面是一件水蜜桃紅點綴著小黑圓點的棉襖,下面是一條緊身的黑長褲,穿著一雙咖啡色的深筒雪地靴。一頭濃密的長發,用一個塑料膠絲束成一個好看的發髻,高高地聳在腦后,顯得很有朝氣。她取下袋子后,又在座位上坐下,將袋子放在腿上,手伸進袋子去翻找什么東西。我斜著看過去,袋子的最上面是一個淡黃色的作業本,本子上有三個大字:練習本。
練習本?我輕輕往前挪了一下,仔細看了她一眼——好看的鵝蛋臉,一雙黑亮的眼睛,臉上還長著幾顆青春痘。啊,這個樣子,年紀不大,是個學生吧,但怎么這么冷漠?可能是長得漂亮吧。現在的孩子!
我這樣揣測了一陣子,又掉頭向外,接著去想小說中的啞巴。
我坐的這趟列車是慢車,沿線見站就停。車哐哐當當,轉眼又到了一個小站。車廂內開始騷動起來,有人拎行李,抱孩子,準備下車了。
突然,我的胳膊被重重地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扭頭一看,是身旁那冷漠的女孩在碰我。她的右手拿著一個手機,一路上,她不斷地在用它發短信。
我有點兒惱火,這算是打招呼么?我不耐煩地盯著她看。她倒不在意,微微一笑,把手機遞到我的眼前。
我吃了一驚,不知所以,視線被她的目光牽著,落到了屏幕上。屏幕上有一行字:“請問下一站是襄陽嗎?”
我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什么,腦袋“轟隆”一響。天!這個漂亮的女孩子,難道她?我抬頭看她,只見她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著我,然后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的心像是被一雙手狠狠地扯了一下,生痛生痛,我想抽自己的臉。我拿出手機,快速地在上面寫:“這站不是,下站才是。你跟我一起!”
女孩點了點頭,又安安靜靜地坐下。我坐不住了,在手機上寫道:“你到襄陽什么地方?”
女孩寫道:“南漳清河農場。”
天!我心里驚叫一聲。南漳縣城離襄陽市近50公里,班車得一個小時。而從南漳到清河農場,還有幾十公里,又得走半個小時。當時已是下午三點,等她轉幾趟車趕到,天也黑了。這個女孩,她到那里去干什么呢?該不會是去會網友吧?常在報上看到有千里迢迢獨身會網友的女孩,我真有些替她擔心。
我趕緊在手機上寫:“你在武漢干什么?到南漳去有什么事嗎?”
女孩寫給我看:“我在武漢讀書,上高二。南漳是我老家。”
哦,我眼前出現了那個練習本。但是,“老家”又是什么意思?沒說“家住”而說“老家”,那么,是獨自去尋親?
我想了想,先問她:“是特別教育學校嗎?”我沒有寫“聾啞學校”。這是一個聰敏的女孩,我怕傷了她的自尊。
女孩寫道:“你知道武漢第一聾啞學校嗎?”
我看著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她輕輕地抿了抿嘴唇,笑了一笑。我看到她在笑的時候,臉上淡淡的茸毛也在輕輕地顫抖著,閃動著青春的光澤。我對她的好奇也越來越多。
“你們除了學文化課以外,還學專業技術課嗎?”我想的是,她長大以后,會用哪種技術在這個世界生存。
“上大學才學專業技術。”她有問便答,而且簡潔明了。和她交流,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女孩了。
“大學在哪里上呢?”
“北京、南京、廣州、上海等。”我看見她用的是筆劃輸入法,速度很快。這是我眼中最難的一種輸入法。
“武漢沒有嗎?”我注意到她的回答中有個“等”字,就暗暗希望武漢包含在內。沒想到女孩子輕輕了撅了下嘴,一副失望的表情,搖了搖頭。
這樣一個聰敏的孩子,為什么就成了啞巴了呢?
“你是先天的,還是后來什么原因造成的?”
女孩白凈的手在小巧的手機屏幕上摁了幾下,一串字就跳了出來了:“先天的,我媽說我生下來就不會說話。”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想起我的女兒,比她大兩三歲吧,幾個月的時候就開始“咯咯”笑,不到一歲就可以叫“爸爸”“媽媽”了。
我突然想起最擔心的問題還沒問,于是又動手寫:“到南漳還得一個多小時的,要轉車,你知道路嗎?”
女孩似乎明白我在擔心,寫道:“知道。”
我仍有疑問,再問:“你在哪兒上的小學和初中?”
“我從小學一年級就在這個學校,在這個學校已經讀了十年了。我每年學校放假后回老家。”
哦。難怪稱南漳為“老家”。這個孩子,從少年時代就到武漢讀書和生活,住在武漢的時候遠遠超過南漳,武漢已經是另外一個“家”了。我正唏噓感慨著,又有一個新的問題冒出來。我寫道:“現在沒有放假,你回家干什么呢?不影響功課嗎?”
女孩難得地笑了,同時露出一副嬌羞的表情。“明天我媽媽給我過生日。”她寫道,“從小到大都是父親給我過生日,我想和媽媽在一起過個生日。”她將手機遞給我看,見我仍有不解,繼續寫:“我小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我一直跟父親在一起生活。我明天還要趕回學校。”
啊!我把視線從她的手機再次移到她的臉上,盯著她看。她的眼眸又黑又亮,嘴唇溫潤又嬌嫩,整張臉紅撲撲的,好像她正懷抱著一個暖融融的火爐。
我的心被一雙手徹底攪亂了,不知道再說什么好。我拿起她的練習本,封面上寫著:高二(3)班。打開,作業是翻譯課本上的文言文。我看了其中的兩段,一是“請翻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女孩工工整整地寫道:“比喻平凡的人哪里知道英雄人物的志向。”二是“請翻譯‘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一段”。女孩工工整整地寫道:“……所以上天要把重大的擔子加給這個人,必定要先使他的心志受困苦,使他的筋骨受勞累,使他的肌體受饑餓,使他的身子受困乏,使他每做一事都受干擾、被打亂,以此來使他心理受振動、性格變堅韌,增加他所缺少的才能。”
我看著老師在練習本上寫下的大紅的“√”和“A”,眼睛好像被迷了沙子,趕緊閉了一下。抬頭看窗外,冬雨已經打濕了地面。行人低了頭,匆匆地走路。我感覺有風從車窗的縫隙里吹了進來,更冷了,便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再用手指指手機,告訴她手機沒電了,然后將大衣領子豎起來,裝著倦了,閉上眼睛,去想卡佛小說中主人公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