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農村,在許多個鳥聲啁唧的清晨和陽光燦爛的正午,我都跟著堂姐青一起下地干農活。歇晌的時候,女人們會很快拿出針線納幾針鞋底,男人們會說些下流的話逗樂,我印象最深的是坐在樹底下奶孩子的婦女,她們那枯黃的臉、干巴巴的頭發和無神的眼睛,讓我感到有種說不出的凄涼。
我想我這一輩子決不能和她們一樣,決不能。
后來我就考上了大學,在學校里我一心鉆研古體詩詞,我把詩寫得超過了我人生的高度。在學校我是清高的,我是一心要做李清照那樣的女詩人的。我看不起身邊的兩種女孩,一種是終日愛吃零食、嚼著泡泡糖的女孩,另一種就是終日拿著毛線編織的女孩。但上大二的時候我悄悄愛上了我的老師,一切都在我無法控制的眼神和話語中不自覺地流露了出來。我的私密竟然被我上鋪的女生發現,她本來正和湖南老鄉熱戀呢,突然卻扭轉了方向也開始跟年輕的老師暗送秋波,這讓我很不舒服。有一天她竟然買了兩斤紅色的恒源祥毛線,說是給她老爸織毛衣。她還去別的寢室請求手巧的女孩教她,每晚當我在燈下發奮讀書時她卻在一針一線編織著毛衣。說實話她不是那種靈巧的女孩,笨手笨腳的。我見她總是織了拆,拆了又重織,她竟然用了整整一個夏天連同一個秋天才將毛衣織好。那年省城下了最大的雪,我突然發現我心愛的老師身上竟然穿了那件紅毛衣,扎得我眼睛好疼,我終于對人生有了點感慨。
畢業后我被分到一家化工廠工作,由于毛衣事件,我開始變得郁郁寡歡,變得不求上進,也不寫詩歌了,對一切都不感興趣。后來我就買了好多編織毛衣的書,沒事的時候織各種花樣的毛衣。似乎是某種期待,也是一種排遣。因為毛衣織得漂亮,不久我也收獲了甜蜜的愛情。
慢慢地,毛線開始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結婚生子后我竟然辦起了一個毛衣加工廠。生活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從此之后我沒再寫過詩。因為織毛衣掙的錢像線團一樣越滾越大,我們住進了兩層樓的別墅。喜事竟然源源不斷而來,“熱愛生活杯全國毛衣大獎賽”我竟然榮獲冠軍,興致勃勃春風得意地去首都北京領了獎。可當我歸心似箭、風塵仆仆歸來時,卻沒有在站臺上看見老公熟悉的身影。回家后我一眼瞥見他身上穿的那件紅毛衣顯然不是出自我的手,他很不自然地聳聳肩訕訕地說:剛買的,還合適吧?他那游移不定的眼神告訴了我他的慌亂和底氣不足。等他和孩子都睡熟后,我悄悄起床,在燈下仔細審視這件紅毛衣,我的眼睛是絕不揉沙子的,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件手工編織的毛衣,而且還是個新手,我老公1.80米高的身軀,200斤的體重。光起邊就得400多針,而且這四海針織的也太過牽強,針腳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的,不知道拆了多少遍才織成的,一點也不俊秀。
后來有一天,我在他的外套里竟然發現了一個小紙條:老師,毛衣織得不好,但我是用心織的。
突然間我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