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世紀老人,孑然一身在臺灣,背負著“中國物理學之父”和“中央研究院”院長的重擔,可他更需要的,卻是一個小女子的扶持、聆聽與陪伴
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結業,物理教授吳大猷被國民黨軍政部借聘出國考察。不久國內形勢發生變化,派他出去的部門顧不上他了,他只好暫留國外,在高校任教。1956年,他應胡適邀請到臺灣講學,后又應臺灣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之邀,到清華講學。從此每年赴臺五個月,負責策劃、推進科學發展方面的工作。這期間,他在臺灣認養了一個女兒。
1978年,吳大猷從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退休,妻子阮冠世居于兒子吳葆之之處,吳大猷不想去與阮冠世同住,便去了臺灣。兩年后阮冠世病逝,吳大猷賣掉水牛城的房產,長居臺北,全身心投入教育和科學事業中。1980年,吳大猷的專著《理論物理》(七卷)出齊,1983年被任命為“中央研究院”院長,1986 年,他的專著《量子力學》問世,1987年為紀念自己八十壽辰,他又推出雜文集《吳大猷文選》,1988年,他在病榻上完成書稿《物理學:它的發展與哲學》。
直到八十七歲高齡,吳大猷才辭去“中央研究院”院長職務,但仍堅持授課,九十多歲時還活躍在大學講臺上。李政道建議自己的老師吳大猷寫一部中國物理學史。吳大猷的朋友和學生們也都認為,撰寫當代中國物理學史非吳大猷莫屬,于是鼓動他在臺灣大學作系列講座,然后再進行文字整理,即可成書。1999年3月,這位“中國物理學之父”突然一病不起,翌年辭世。在吳大猷晚年,義女吳吟之陪伴他度過三十余載歲月。
與吟之的緣分
吳大猷和妻子阮冠世都很喜歡孩子,遺憾的是阮冠世患有肺病,不能生育。1950年,吳大猷在香港的堂弟吳大立將剛出生的小兒子葆之過繼給吳大猷夫婦。葆之的到來使這個家庭充滿了歡樂。葆之天資聰穎,十四歲就考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但吳大猷夫婦還想再認養一個女兒,這樣便兒女雙全了。
1968年,六十一歲的吳大猷在臺北果真認養了一個女兒。一次在朋友家聚會,吳大猷見到一個年輕女孩,馬上就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這個女孩二十四歲,身材窈窕,容貌俊秀。但吳大猷被她吸引不在于其外貌。據葆之說,父親對女人向來沒有什么特別的興趣,他一生最親近的女性只有三位,一是母親,二是妻子,第三個就是這個女兒。那個女孩之所以引起吳大猷的注意,是因為她長得酷似吳大猷已故的母親。吳大猷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他十分懷念死于非命的母親——抗戰期間,他在西南聯大時,母親寄居于天津的親戚家。日本投降前夕,即1945年春節,母親到朋友家拜年,一架日本飛機墜落房頂,她和主人同時罹難。吳大猷對此一直哀慟在心。
見到這個容貌酷似母親的女孩,吳大猷心里牽念了幾天。幾天后再次見面時,他告訴她,他們之間有緣分,覺得她是他家里的人,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女兒。但沒過多久,這件事情就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不相信他們是純潔的父女關系,這讓吳大猷既惱火又害怕。這可能就是后來他為什么把這種關系隱瞞多年的緣故。
不管怎樣,吳大猷都要和那個女孩建立父女關系。他找了幾位朋友幫忙,其中有西南聯大的同事毛子水教授,毛子水成了吳大猷簽字認養那個女孩的證人之一。通過法定手續,吳大猷把女孩正式認養為女兒,給她改名為“吳吟之”,同吳氏家族“之”字輩的人排行一致。
由于曾經鬧得滿城風雨,吳大猷決定把認養吳吟之的事情保密。這個秘密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才逐漸曝光,起初只有一些朋友知道,后來吳大猷患重病時才完全公開。在保密過程中,付出代價最大的是吳吟之。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社交活動和可能有的婚姻與家庭,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
吳吟之出生于臺灣一個非常貧困的家庭,兄弟姐妹眾多,小時候沒有得到過親生父母的疼愛。盡管如此,她的雙親對吳大猷認養自己的女兒并不同意,不肯在認養文件上簽字。吳吟之跟隨吳大猷后,就同自己的家人疏遠了,后來甚至沒有什么來往。她從吳大猷那里得到了真摯而深厚的父愛。
多年來,吳大猷一直孤身一人住在臺北廣州街一幢普通的辦公大樓內。單位撥給他的是位于五層的兩間大房,帶有小小洗手間的是臥室,另一間則是他的書房兼會客室、餐廳,有位姓江的女士給他當管家。
認養了吟之后,由于人言可畏,吳大猷不愿意別人說閑話傷害到女兒,因此他為吟之在離自己住所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套房。每天晚上9點左右,他一定要吟之回自己的家去。
精神寄托
吳吟之是土生土長的臺灣人,不曾受過高等教育,但生性聰慧,有很強的進取心。她知道吳大猷對自己要求極高,因此認真聽從他的教導。吳大猷覺得吟之若沒有自己的事業,精神上會很空虛,于是他讓吟之讀書,聽音樂,學英文,練鋼琴……
起初,吟之從電臺教學的英文開始,可是不久她就覺得電臺教學的水平太低,因此改成自修。她下決心學好英文,達到能讀培根原文的程度。經過艱苦的努力,吟之各方面的修養都有很大提高,從中獲得了精神上的極大滿足。吳大猷在一封信中,贊揚了她的意志和聰穎。
吟之與吳大猷相識時,正值豆蔻年華,而且風姿綽約,很能吸引男士們的眼球。但由于她是吳大猷秘密養女的身份,交男朋友不太容易。她曾有過不少追求者,其中一個是才華橫溢的美籍華裔醫生,兩人感情已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醫生向吟之求婚,吟之去問“爹地”( 吟之對吳大猷的昵稱)。吳大猷的態度是讓吟之自己決定。吟之想,若自己嫁到了美國,爹地一個人留下來該怎么辦?她放心不下,想了又想,考慮再三,讓那位醫生等了又等,最后實在無法讓人家再等下去,就分手了。吳大猷給了吟之親情上的滿足,她覺得同爹地相處很愉悅,因此在她心中婚姻并不占有最重要的位置。
自阮冠世謝世后,吳大猷就定居于臺北。他認為是吟之這個女兒給了自己最大的快樂和精神安慰。葆之和他的妻兒已融入美國社會,在親情方面,吟之是吳大猷唯一的精神寄托。葆之這樣說他的父親和姐姐:“他們相依為命,始終都是柏拉圖式最純潔的愛。吟之渴望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純潔性’,對我父親有著無私的愛和奉獻的純潔性,我父親對她亦是。”
吳大猷喜歡吟之在他身邊陪伴,喜歡聽她在屋里走動時裙子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有時吟之覺得悶得慌,就到后面的辦公室和員工們聊聊天,僅僅一小會兒而已,吳大猷便生氣了。他要吟之時時刻刻都不離開他的視線。
到了晚年,吳大猷白天一直由吟之陪伴著,晚上他還是讓吟之回自己的家。他說:“我住在公家宿舍,人言可畏。”后來吟之包了一輛計程車,每晚9點走。8點時,吳大猷就開始坐立不安,不斷地看鐘表。快到9點了,怕吟之走,但又不能不讓她走。他很矛盾,擔心吟之走得太晚出什么意外,走得早又舍不得。吟之臨走的時候,他總要囑咐:“明天早點來啊!”
吟之到家以后,他還要打個電話:“到家啦?該睡啦!門鎖好了嗎?晚安!”
大海中的一片浮木
隨著吳大猷年齡的增長,他對吟之的依賴也越來越強。到了晚年,他對吟之的依賴幾乎到了一刻都不能離開的程度,吟之對他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
吳吟之的好友詹景惠常來和吟之聊天,兩人并不理會吳大猷。他一個人非常安靜、滿足地坐在沙發上,可以坐上幾個小時,一句話也不說,只微笑地望著她倆。他從不插嘴,甚至不聽兩個女子的談話。有時他做些自己的事。當她倆講臺語時,他根本就聽不懂,對此他也無所謂。他還會經常切些水果給她倆吃。詹景惠見狀便問吟之:“咱們這樣是不是太不禮貌啦?”
吟之說:“不會的,爹地只想有人陪著他。”
詹景惠羨慕地說:“你們這樣多好啊!精神上多快樂。你們過的一年要抵別人十年呀!”
20世紀90年代初期,吳大猷經常住院,每一兩個月就要住一次院。吟之說:“我常常覺得,如果爹地走了,我就完了。我很害怕……”
醫生對吳大猷說:你老人家在醫院里要人照顧,如果不請看護,就得有家人來,在床旁陪伴著。直到那時,吳大猷才準許吟之在醫院里留下。
吳大猷出院后,吟之住到他家里,不再回避爹地的客人們。她談吐得體,優雅大方,吳大猷的朋友和學生們對她的印象非常好。吳大猷的學生李述忠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吟之小姐為人非常爽直,相當幽默健談,而且十分聰明,反應極快,詞鋒也相當銳利……親見吟之小姐對猷師極盡孝道,照顧得十分周到,猷師對女兒也是愛護備至。父女二人相依為命,摯情感人。”
年近九旬,吳大猷才辭去“中央研究院”院長一職,但仍堅持到大學講課。九十歲的老人,依然耳聰目明,頭腦清楚。談起學術問題,他總是津津樂道,眼神明亮。
作為旁觀者,詹景惠發表這樣的看法:“如果沒有吟之的話,伯伯在臺灣不可能維持這么多年,而且也不會在事業上有如此大的成功,生活質量也不會這么好……”
詹景惠還說:“吟之是大海中的一片浮木,沒有這片浮木,伯伯就活不下去了。”
“親愛的女兒,我愛你”
1998年吳大猷回肇慶省親時,北京的一位物理學家特地趕來會晤并告訴他,準備于來年,即1999年,在北京召開一個“吳大猷學術思想研討會”,將從科學、哲學、教育和科研組織管理等幾個方面研討他的學術思想,請他屆時出席。吳大猷聽了非常高興,答應一定參加。
大家相約來年春暖花開時,到北京再相聚。吳大猷表示要帶著吟之和葆之在北京和天津長住一段時間,與那里的親朋好友及學生們暢敘,并完成那部已經基本定稿的《中國物理發展史》。
然而不幸的是,吳大猷回大陸的心愿沒能實現。他原定于1999年4月起程,可是 3月13日,他因患感冒和支氣管炎住進了臺大醫院。吟之從此便一直守護在病床旁。
在加護病房,雖然有夜班護士,吳大猷仍不舍得讓吟之離開。可是按規定家屬不能留下,吟之就堅持等爹地睡著了才走。回到家,她還要同護士通個電話,確認了爹地的心跳、脈搏、呼吸、體溫、血壓等都正常,她才放心,早上5點又步行到臺大醫院。自吳大猷患病以來,她總是不能安睡,常常半夜打電話給護理站,問爹地的情況。
1999年9月29日是吳大猷九十二歲生日,堂弟媳陳己同從天津給他發來賀電。吟之將賀電念給吳大猷聽,令遠離故土的老人感到欣慰。
吳大猷病重期間,身上插滿了管子。1999年深秋,他的病情一度有所好轉,遷出了加護病房。由于氣管被切開,他無法說話,只能用筆寫。朋友和學生們來看他,他便在墊著一張硬紙板的紙上懸空寫幾個字,寫得十分吃力。其中一份“筆談”,寫了足足兩頁紙,那是他未了的心事:叮囑學生后輩,務必到北大物理系去為《中國物理發展史》再搜集些資料……
病中的吳大猷,最盼望的就是能夠見到他的兩位高徒——李政道和楊振寧。他常在紙上問吟之:“李政道、楊振寧什么時候來?”
吳大猷最牽掛的,還是女兒吟之。他用英文寫“I love you”,后又寫:“My daughter, my dear daughter, I love you.”即“我的女兒,親愛的女兒,我愛你”。他覺得對吟之很虧欠,對她的生活放心不下,自己一走,吟之將來怎么辦?
2000年1月23日,李政道專程從美國來臺探望老師。吳大猷本來在昏睡,李政道走進病房時,他突然醒了。吳吟之對李政道說:“爹地就是要撐到你來看他。”
李政道在病床前俯下身,緊緊握住老師的手,向老師追述半個多世紀前的往事:他十八歲到西南聯大投奔吳先生,被先生破格錄取;十九歲大學二年級,又被先生破格選拔出國深造……聽到這里,吳大猷的眼珠忽然轉動了兩下,李政道禁不住熱淚盈眶。
這年2月底,吳大猷的身體機能已經衰退到了幾乎沒有功能的程度。2000年3月4日下午,九十三歲的老人駕鶴西去。
吳大猷逝世后成立了“大猷館”。“大猷館”即原“中央研究院”的物理館,他生前擔任院長時,在物理館西樓辦公。吳大猷于廣州街的住所,“中央研究院”將其保留一年。吳吟之留在那里,將吳大猷的遺物分門別類整理了一百多箱,全部工作結束后,她才遷回自己的住所。所有這些資料,如今全都保存于“大猷館”內,展出的只是極少部分,將來必會成為研究中國科學發展的珍貴史料。
吳大猷去世,吳吟之的哀傷之情可以想象。她在整理吳大猷的遺物時,睹物思人,常常淚流滿面。
2001年3月4日是吳大猷周年忌辰,他那部生前尚未最后定稿的《中國物理發展史》,在學生和朋友們的幫助下終于整理出版。“中央研究院”為紀念已故院長吳大猷逝世一周年,特于2001年3月4日在臺北縣北海墓園舉行誦經追思會,并于3月5日上午于物理研究所舉行“大猷館”揭碑儀式與“吳大猷紀念館”啟用典禮,吳吟之和吳葆之姐弟共同主持了“大猷館”揭碑儀式,吳吟之為此深感欣慰。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