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二舅梁思成是個有趣的小矮個兒,他瘦瘦的身材,滿頭烏發,嘴巴癟癟的,戴副眼鏡,彎著腰,背微駝,腿微瘸,可走起路來蠻精神。他別有一番風度,穿上西裝戴好領帶,有股子帥勁,我媽媽總說“二舅很 smart (瀟灑)”。每次二舅來我們家,媽媽總會說“Handsome boy(漂亮小伙子)來啦”!他們兄妹在一起總是親親熱熱,高高興興。
二舅患有頸椎軟骨硬化和頸椎灰質化癥,所以頸椎僵硬不能轉動。他終年穿著一件很重的鐵背心,靠此來支持他的上身,如果他要看自己背后的東西,就必須整個身體向后轉,所以從小我們都不從背后叫他,尤其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更是格外注意。但我小時候常愛和二舅開玩笑,有時躲在他身后故意小聲叫:“二——舅——”他知道我逗他,就拿手杖向后一揮,絕不回頭,我們倆就這樣一前一后哈哈大笑。
因為身體上的病,二舅在他的大半生中每天都要忍受常人沒有的、極難忍受的痛苦。但是,他的一生卻做出了許許多多常人做不出來的貢獻。他既是中國著名的建筑學家,也是國際建筑界的著名人士。
二舅的一生還有兩位摯愛的妻子——林徽因舅媽和林洙舅媽,她們在二舅不同的人生階段給了他愛和幸福。
公公人格與名譽的繼承者——“思成梁啟超”
“思成梁啟超”這個名字是我的公公梁啟超為二舅起的。
1927年,二舅梁思成和林徽因準備結婚,婚禮究竟是在國內舉行還是在美國舉行,考慮了很久。當時二舅在美國,公公于1927年12月5日給二舅寫信: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你們若在教堂行禮,思成的名字便用我的全名,用外國習慣叫“思成梁啟超”,表示你以長子資格繼承我全部的人格和名譽……
從這段話中不難看出公公對二舅婚禮周到的安排,也可見公公對二舅所寄予的希望——要他繼承自己全部的人格和名譽。
而二舅從小克服身體不適努力成才的經歷一點兒也沒有辜負公公梁啟超讓他用的這個名字。
很多人問我:“梁思成是梁啟超的長子,為什么你叫他二舅?”因為,他其實是公公的第二個兒子,在他上面,婆李蕙仙還生有長子大舅,但大舅出生不到兩個月就夭折了。二舅出生后,身體瘦弱多病,婆擔心他的命運和大舅一樣,因此特意給大舅留著位子,他便成了二舅。所以他在全家男孩中行二,卻是長子。這也是我叫他二舅的原因。
二舅于1901年出生于日本,他出生時,兩腿畸形撇開,兩腳尖相對。公公請了一位外科醫生給他治療,醫生建議把他雙腳扳正,用繃帶扎緊,然后放入一個小木盒子里。一個月后他的腿果然治得差不多了,但腳板還是斜的。
二舅的童年是在日本度過的,他在日本讀完了華僑小學。1915年夏,二舅進入北京清華學校讀書。這所學校是用美國退還給中國的庚子賠款創立的。雖然他當時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但他在清華各方面都有突出的表現。
二舅愛好音樂、美術,還愛好體育運動,他曾在全校運動會上獲跳高第一名。他的攀爬能力也很強,他這種運動技能在他以后跋山涉水到各地進行古建筑的艱苦調查測繪工作中起了很好的作用,使他能輕易地攀上古建筑。
1919年五四運動中,二舅是清華學生中的小領袖之一,是“愛國十人團”和“義勇軍”中的中堅分子。運動前,清華校內尚無學生會的組織,運動過程中,學生們組織了一個“學生代表團”臨時指揮行動。運動過后,學生們要求“學生代表團”變為常設機構,并改稱“學生自治會”。
1919年12月23日召開“學生自治會”成立大會時,校長竟出面粗暴阻撓,叫來軍警,甚至采取中途熄滅電燈等不光彩手段,引起學生公憤。這時二舅站起來大喊一聲“我們罷課”!全體響應。 有聲勢的驅趕校長運動開始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接連有三位不稱職的校長被趕下臺。就這樣一直到1922年春,校內尚無稱職的校長接任。
二舅在清華學校八年,在英語及西方科學和歷史的一般背景知識上打下了良好基礎,各科功課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同時,課外的音樂藝術和體育活動也使他受益終身。
二舅的妻子——“刀子嘴豆腐心”的二舅媽林徽因
1928年,二舅和新婚妻子林徽因回國,公公對新娘徽因很滿意。
北平解放初期,二舅媽徽因的身體還很弱,因為她年輕時,曾得過肺結核,1947年,結核菌又侵入她的腎臟,她不得不接受一次大手術切除了一個腎,她因此很少出門。
熟悉二舅和舅媽的人都知道他們兩人的脾氣性格很不相同,徽因舅媽非常美麗、聰明、活潑,善于和周圍人搞好關系,但又常常鋒芒畢露表現為以自我為中心。她放得開,使很多男孩子陶醉。思成舅舅雖然相對比較刻板穩重,嚴肅用功,但也有幽默感。
他們的好朋友費慰梅女士(費正清夫人)曾寫文章回憶:
在大學生時代,他們性格上的差異就在工作作風上表現出來了。滿腦子創造性的徽因常常先畫出一張草圖或建筑圖樣,隨著工作的進展,她會提出并采納各種修正或改進的建議……當交圖的最后期限快到的時候,思成就參加進來,以他那準確和漂亮的繪圖功夫,把那亂七八糟的草圖變成一張清楚整齊的能夠交卷的成品。他們的這種合作,使每個人都向建筑事業貢獻出他的(或她的)特殊天賦,并在他們今后共同的專業生涯中一直堅持著。
正是因為他們都酷愛建筑學,在事業上他們總是合作得很好,而在生活中他們也能各自保持自己的個性和極不相同的脾氣,相互容忍。雖然各自還有棱角,但他們磨合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合作的成果也總是1+1>2。
毫無疑問,二舅媽林徽因是一代才女,人又長得十分美麗,性格非常活潑,而且天資非凡。她會畫畫,也會作詩,還會演戲,興趣廣泛,能力超群。但非常不幸,二舅媽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她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和病魔作斗爭,她每一項成就的取得都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代價。她和二舅兩人在20世紀30年代辛苦的野外考察生活,不少文章有所描述, 我媽媽保存有一封1936年夏天她在野外寫給我媽媽的信,信中生動形象地描寫了他們的生活和心情:
思莊:來后還沒有給你信,旅中并沒有多少時間,每寫一封到北平總以為大家可以傳觀,所以便不另寫……出來已兩周,我總覺得該回去了,什么怪時候趕什么怪車都愿意,只要能省時候。尤其是這幾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謂大廟寺不是全是垃圾,便是代以清末簡陋的不相干的房子,還刷著藍白色的“天下為公”……每去一處都是汗流浹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時候又總是早8點至晚6點最熱的時間里,這三天來可真真累得不亦樂乎,吃的也不好,天太熱也吃不下,因此種種,我們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車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處亂抓,結果渾身是包!
二舅、二舅媽和他們的同事,就這樣風餐露宿,艱苦跋涉在荒郊野谷之中去抽查和實測有價值的古代建筑。
由于二舅媽對建筑事業的酷愛和她那強烈的事業心,使她感到家務事是一種負擔,是煩瑣小事,浪費了她寶貴的讀書時間。
她煩二舅有那么多姐妹。1936年,她在給費慰梅的一封信中寫道:
……對我來說,3月是一個多事的月份……主要是由于小姑大姑們。我真羨慕慰梅嫁給一個獨子(何況又是正清)……我的一個小姑(燕京學生示威領袖)面臨被捕,我只好用各種巧妙辦法把她藏起來,然后送她去南方。另一個姑姑帶著孩子和一個廣東老媽子來了,要長期住下去。必須從我們已經很擠的住宅里分給他們房子住。還得從我已經無可再擠的時間里找出大量時間來!到處都是喧鬧聲,亂七八糟的。第三位是我最年長的大姑,她半夜里來要把她在燕京讀書的女兒帶走,她全然出于嫉妒心,盡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而那女兒則一直在哭。她抱怨說女兒在學生政治形勢緊張的時候也不跟她說就從學校跑到城里來,“她這么喜歡出來找她舅舅和舅媽,那她干嗎不讓他們給她出學費”等等。當她走的時候,又扔出最后的炸彈來。她不喜歡她的女兒從她舅舅和舅媽的朋友那里染上那種激進的戀愛婚姻觀,這個朋友激進到連婚姻都不相信……
徽因舅媽信中提到的那個連婚姻都不相信的人指的是老金,金岳霖。那個燕京學生示威領袖的小姑是我的五姨梁思懿。另一個帶著孩子和一個廣東老媽子來了,要長期住下去的姑姑就是剛剛喪夫(從廣州來北平)的我的媽媽梁思莊。第三位最年長的大姑,就是我的大姨梁思順。
從這封信看,語氣的確是不友善,不近人情。她和我大姨思順不能和諧相處,大姨又是公公梁啟超最疼愛的長女,也有很多獨特的不容人的性格。在她們還很年輕時,公公梁啟超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經常提醒她們要友好相處。
我的媽媽一直和二舅媽相處得很好,她們還在十幾歲時就相識了, 后來又一起在國外留學。由于共同接受了西方教育,使她們有很多共同語言,親如姐妹。但我覺得除此以外更重要的是她們互相理解,坦誠相待,才能建立真正的感情。
媽媽說二舅媽林徽因是“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她嘴巴很厲害,但心眼好。她喜怒形于色,絕對真實。正因為媽媽對二舅媽的性格為人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才能使她們姑嫂兩人始終是好朋友。
1936年1月,我爸爸病逝,悲哀的媽媽帶著年僅一歲半的我從廣州回到了北平,初到北平時就住在二舅家,雖然干擾了他們家的生活,徽因舅媽給慰梅的信中也為此牢騷滿紙,但實際上她十分善待我們母女,我們剛到北平,二舅媽就出去考察了,但她很掛念我們,給媽媽寫信問:
你現在是否已在北屋暫住下?Boo (我的小名)住哪里?你請過客沒有?如果要什么請你千萬別客氣,隨便叫陳媽預備。思馬一(思懿的戲稱)的外套取回來沒有?她的衣料做了沒有?
句句都是掛念。
“七七”事變對中國人民是極大的災難,日本侵略者長驅直入,整個中國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全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二舅思成、三舅思永兩家人都隨單位經長沙最后到達昆明,他們和全國老百姓一樣,苦度飽經憂患的艱苦歲月。二舅在物質極其困難的條件下,還帶領一支科研隊伍對我國大西南進行了一次野外考察,他們走遍了云南、四川幾十個縣,收集了大量建筑工程和藝術的珍貴資料。
最使我難忘的是我們去李莊看望二舅和三舅兩家,他們在那里過著十分艱苦、清貧的生活。李莊是四川的一個小鎮,屬南溪縣,二舅工作的單位營造學社在離鎮約兩華里的小壩村,那里交通不便,氣候潮濕,冬季常陰雨綿綿,夏季又酷熱難當。
二舅家是間低矮的小屋,陰暗潮濕,竹篾抹泥為墻,頂上席棚是蛇鼠常出沒的地方,床上又常出現成群結隊的臭蟲,沒有自來水和電燈,煤油也需節約使用,夜間只靠一兩盞菜油燈照明。
二舅媽林徽因睡在一個小帆布行軍床上,身體消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她的肺結核病復發,連續高燒四十攝氏度不退,李莊沒有任何醫療條件, 當時也沒有肺病特效藥,病人只能靠體力慢慢煎熬。二舅身上擔子非常重,要為營造學社四處籌經費,又要照顧二舅媽,為了使二舅媽能吃得好些,他學會了蒸饅頭、煮飯、做菜、泡菜和用橘皮做果醬。他還是二舅媽的“特別護士”,學會了非專業人員極難掌握的靜脈注射技術。物質條件雖極差,但他們在精神上仍很充實,他們仍然不顧一切地從事學術研究,炎熱的天氣使他們畫圖時要不斷地擦掉手臂上的汗珠。二舅還是那樣樂觀和幽默,當物價飛漲家中揭不開鍋時,他不得不把家中衣物拿去當賣,他還開玩笑地說:“把這只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可以‘清燉’。”
二舅主管著三舅和自己的兩個家庭,上有老 (岳母),下有小(兒女),中有病人(妻子,兄弟),艱辛的操勞,使他駝背的身軀更虛弱了。但是對妻子的愛,對兄弟的手足情支持著他沒有倒下,他是兩家的主心骨啊!
1945年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了,大家終于度過了這艱苦的難熬的歲月,幾家人又回到了北平。
二舅“榮任”“反面教員”
二舅從1952年就開始寫文章批判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對祖國造成的危害,幾乎全部否定了自己。但他在接受思想改造的同時,卻又堅持自己固有的學術觀點。他的文章內容和內心所想根本不同。
1955 年當《學習》雜志上登載了對他的批判文章時,意味著他的建筑理論被否定,而且公之于眾了。他不得不又寫文章,承認自己的“錯誤見解”,但依然堅持自己學術上的觀點。他自己十分困惑,人們對他也感到困惑。我想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也都在困惑。像顧準那樣有理論基礎有冷靜頭腦和過人勇氣的人只是極少數。
1961年春節,我和丈夫一起在晚會的人群里穿梭,突然看見二舅一個人在那里聚精會神地看“釣魚”游戲,這種游戲時常引得人們哄堂大笑,二舅也和大家一樣開心笑著。
我們跑過去叫:“二——舅——!”不知為什么,我叫二舅和二舅媽從小就是拖長聲調,因為每次我都會從他們那里得到一種非常有趣開心的回應,這種奇特的感情不可言傳,只有我自己意會。
在“大干快上”的年代,黨號召大家要注意勞逸結合。二舅告訴我們他最近雖然還忙,但也有不少休息的機會,還說跟著文藝演出團體到很多地方去訪問。然后,他說:“我逸得太勞啦!”一語道出二舅對那種過多“休息”的不滿和身心勞累。逗得我們大笑!
“文革”開始時,北大、清華的學生們鬧得很歡,年長些的老師,尤其是留過學的和有海外關系的人都成為斗爭對象,沒有人能幸免。恐怖籠罩著全家,人人自危,戰戰兢兢相互惦念著,就怕聽見有關親人的厄運。
媽媽叫我設法打聽二舅的情況,因為當時聽說清華斗他斗得很厲害。
一天我和教研室的同事騎車從北大到清華去看大字報,他們也愿陪我打聽二舅的消息。當騎到清華園二校門時,我看見許多游行隊伍在大禮堂前面不斷地繞圈,舉著大橫幅,上面寫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按此反動血統論的邏輯,這些游行的人自然都是些“好漢”,而我當然是“混蛋”啦!想到此,心里真不是滋味,也很不服氣,但也很害怕,感到前途未卜。
我們把自行車放在寫有“清華園”三個字的二校門外,步行擠進了游行地區,當走到老建筑館附近,看見許多人在圍觀,我們使勁往里擠,但是一點兒也進不去,只聽人們說里面在批斗好幾個人,有梁思成。這我早有思想準備,只是希望能親眼看看他。由于人實在太多太亂,我們只好回北大了。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我的一個同事跑來告訴我,說看見梁思成披著一件黑色長褂,手里捧著一尊佛像,站在建筑館門口被人批斗,胸前掛著一個大牌子,寫著“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
我立即騎車飛奔清華,一路上想象著二舅的神情,一定是和媽媽一樣。往日備受尊重的兄妹專家,今日卻被掛上同樣的牌子,分別在兩個著名的大學里受此莫大的人格侮辱。當我們趕到現場時,人們已經散去,樓前留下滿地破紙。我把這消息告訴媽媽,她苦笑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我知道她心如刀割!
“革命”不斷發展,到1969年1月,北大和清華還有北京市六個工廠,被作為運動重點,成為有名的“六廠二校”,作為全國的樣板。一向被認為“池淺王八多”的兩校中的眾“王八”里,二舅梁思成“榮幸”地被領導定為“反面教員”(還有錢偉長和劉仙洲),成為知識分子中反動權威的改造樣板,就這樣二舅梁思成再次揚名全國。
我們北大全校師生聽了中央的正式文件,是毛主席圈閱的清華大學關于《堅決貫徹執行對知識分子“再教育”“給出路”的政策》。我們終于從中央文件中得知了二舅的消息,媽媽也放心多了。
記得有一天媽媽從學校勞改樓回家度周末,我一邊給她理發,一邊和她聊天,她無比心酸地說:“二舅會不會再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
我對媽媽這“文革”式的專門語句,無言以對。
“文化大革命”真是史無前例,因為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是非顛倒,人妖不分。被稱為“反動學術權威”的二舅,實際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愛國學術權威”!他的愛國之心是自小就從他的父親梁啟超那里繼承的,而他的愛國行動,就是他一生在建筑界所做出的成就!對于二舅梁思成學術上的功績已有太多文章和書介紹了,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2年至1986年出版的四卷本《梁思成文集》,就是他一生心血的總結。
我對二舅的事業了解很少,以前從不關心,我雖然也很愛他, 這種愛是來自他和我媽媽的親情,但不知為何,我總有點怕和他談他的事業。雖然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逗我,我見到他總是很開心,但我們從不談什么“正經”事,當然也因我當時年紀小,總是作為媽媽的“配角” 和“隨員”,我沒有機會和他獨自認真地討論什么,他也只把我當成他的小外甥女。當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后,迫使我去了解他到底 “反動”在哪里,因為我實在無法想通。
1972年1月13日,北京各大報紙登載了二舅去世的消息。大標題是《人大常務委員、清華大學教授梁思成同志逝世 李先念副總理、郭沫若副委員長等參加了追悼會》。悼詞中的一段說:“梁思成同志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擁護中國共產黨,擁護社會主義,努力從事教育事業,對我國的建筑科學做了有益的工作。”
對一個被作為“反面教員”的“反動學術權威”居然給予這么高的評價,使人費解。后來才知道是周總理排除了各種干擾才開成這樣一個不平常的追悼會。因為二舅一生中所做的貢獻足以證明他確實是一位“學術權威”,也足以證明他非但不反動,而且很愛國,應該稱他為“愛國學術權威”。
二舅最后歲月的忠誠伴侶——林洙舅媽
我的第二個二舅媽林洙是較晚進入梁家的。1955年二舅媽林徽因去世之后,二舅過了將近八年的孤寂生活,1962年,他和清華大學建筑系資料室的林洙結婚了。
林洙很年輕,比二舅小二十多歲。她用自己的愛心陪伴著二舅度過了“文革”最艱難的歲月,與二舅相依為命走完了二舅人生最后的飽受煎熬與痛苦的旅程。二舅去世后她寫了大量的回憶文章,字里行間滲透著對二舅深厚的感情。她深知建筑是二舅的生命,她克服了種種困難,將二舅的遺作整理發表。
由于不了解林洙,還因她和二舅的年齡太懸殊,當時他們的婚姻遭到了家人的反對。社會上確實有不少老夫少妻的婚姻是以悲劇而告終的。出自對二舅的關心,二舅的弟弟妹妹們聯名給他寫了一封抗議信。
這封信給二舅和林洙很大的精神壓力,現在看來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對的。從此他們的感情疏遠了。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們兄弟姐妹全部失去自由。
二舅從一個受人尊敬的老專家,一下子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他不斷地遭到批斗,人格受到各種侮辱。他被趕到兩間四面通風的小破屋去住,還要時常受到“造反派”和各種趁火打劫的壞人的勒索、 打罵。
在這種極端惡劣殘酷的處境下,林洙舅媽從沒有離開二舅,相反,她勇敢地和二舅一起承受了這一切。那時她帶著自己兩個年幼的兒女,照顧著年老的林婆(林徽因的母親),而體弱的二舅經常感冒發燒,她便用小推車推著他去醫院。
這一切的一切,對林洙這樣一個弱女子來說,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啊!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被迫搬家,條件越來越糟;二舅一次接一次地感冒,身體越來越差。此時林洙舅媽不僅是二舅的妻子,還是他的保姆、理發師和護士。她艱難勇敢地保衛著二舅。
1971年底,二舅在醫院里病情已經很嚴重,他托人捎了一個字條給我媽媽,希望能見面。
媽媽真是又高興又擔憂,她非常想見二舅,又不知他病成什么樣了。當時她還沒有得到徹底“解放”,就小心翼翼地去向軍宣隊請假,沒想到很痛快地得到了批準。
我陪媽媽到北京醫院見到二舅,此時他已經無力說話,見到媽媽后他伸出手,嘴動了幾下但沒有聲音,他認出了我,嘴唇動了動,仿佛是在叫“Boo-Boo-”,他一直用眼睛盯著媽媽。他們就這樣無言地相視著。這對摯愛的兄妹手握著手,面無表情,不哭泣,也無淚,就這樣在劫難之中告別。面對著這痛苦的生離死別,他們麻木得像兩尊塑像。
1972年1月9日,二舅在北京醫院逝世。由于家中電話在“文革”中被拆掉,醫院打電話到北大統戰部,學校再派人騎車來我家報信。當時交通不方便,當我們匆匆趕到醫院時,二舅已被送入太平間。
我們陪著憔悴悲哀的林洙舅媽,帶著舅舅的遺物,坐上清華來接林洙舅媽的小轎車凄凄涼涼地離開了醫院。
但是,周總理始終關懷著二舅一家,當他得知二舅媽林徽因的母親還在世時,指示有關部門每月給她五十元生活費。林婆自己愿意住在二舅家(大家一直瞞著她二舅已去世的事),林洙舅媽毅然繼續照顧著林婆——這位與她毫無血緣關系的老人,直到半年后林婆去世,林洙舅媽給她送終。
林洙舅媽用她的行動,用她對二舅真誠的愛,贏得了家人的理解和尊重。大家都說如果沒有林洙,二舅就活不了這么久。后來她和家人相處很好。互相理解之后,大家有了感情。她隨孩子叫我媽媽“三姑”。記得一次她帶了幾斤雞蛋來看我媽媽,家里沒有人,她就想法用繩子把雞蛋吊進我們家一樓的陽臺。
當媽媽猜出是林洙舅媽送的雞蛋時,十分感動,因為那時買雞蛋要憑票定量,家家都不夠吃。林洙和二舅結婚的十年,絕大部分是在 “文革”的災難中度過的,在那些恐怖的日子里,是她照顧他的生活,是她排除他精神上的孤獨,成為他精神上唯一而又堅實可靠的支柱。她說:“我唯一感到慰藉的是,在他最困難的日子里,我給了他全部的愛,我與他緊緊相依,走完了他生命最后一段路程。”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