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安,1954年生于臺灣,祖籍江西德安。國際著名華人電影導演。曾任臺灣中影公司總經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評委會主席。1975年始,先后就讀于臺灣“國立”藝專戲劇電影系,美國伊利諾斯大學戲劇導演專業,紐約大學電影制作專業并獲碩士學位。1997年憑《冰風暴》轟動國際影壇,并確立好萊塢A級導演地位。2009年被美國《娛樂周刊》評為堅持拍電影的“最偉大導演”之一。獲得過奧斯卡金像獎、金球獎、金熊獎、金獅獎等眾多國際性電影大獎。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改編自全球暢銷同名小說,“我叫派,我正在太平洋里的一艘救生艇上漂流,唯一的伴侶是一只叫做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十六歲少年派的這段不可思議的奇幻旅程曾被認為是不可能被影像化的,李安卻挑戰技術極限將這個故事搬上了大銀幕。
作為曾捧得奧斯卡小金人的華人導演,李安在2007年的《色·戒》之后已經五年沒有作品在國內上映,《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他首次嘗試3D 電影。
北京時間2013年2月25日,洛杉磯當地時間2月24日,第八十五屆奧斯卡頒獎禮舉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奪得最佳攝影、最佳視覺效果、最佳原創音樂和最佳導演四項大獎。
怕,才會有勁;怕,才會讓人警覺
大概在2007年,我看了一本書,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本書很有趣,寫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印度少年,和一頭三歲的孟加拉虎,在遇到海難之后,共同在太平洋上漂流的故事。我還記得看完這本書后跟朋友說,這就是書和電影的區別,像這樣的故事只能寫成書,不能拍成電影。但是五年之后,這部電影公映了,并且獲得了第八十五屆奧斯卡多項大獎。而拍攝這部電影的人,就是華人中唯一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李安。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和一只四百五十磅的孟加拉虎共同在救生艇上,在漫無邊際的太平洋上漂流二百二十七天,在互相威脅中共同求生。這不是科幻或者神話,這是一個從未被大銀幕表現過的紀實題材,也是奧斯卡金獎導演李安的新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部電影的同名小說,曾經被評價為“絕不可能拍成電影”。從頭到尾,人與虎之間幾乎連互動的對白都沒有,所有的海上巨浪和老虎都需要電腦動畫來虛擬。曾經有多位導演試圖嘗試,先后知難而退,而李安之前的大部分影片,不管是講述父子關系的《推手》《喜宴》《飲食男女》,還是同性戀題材的《斷背山》,古裝武打題材的《臥虎藏龍》,或者諜戰題材的《色·戒》,他都一直被認為最擅長講述社會關系,闡釋人與人的相處。但在這部電影中,一場海難把所有的人類都與少年派隔絕了,只剩下讓人恐懼和敬畏的大自然、動物和自我。
柴靜:你為什么不去做你已經很熟悉、很有安全系數的事情,比如說你以前的電影很多題材都是講述社會中的各種關系,你在當中把握得游刃有余,里面有你的人生經驗,這次為什么要去做一個只有一個男孩和一個老虎基本上連對白都沒有的電影呢?
李安:沒有做過的才有意思,我打一個比較俏皮的比方。比如說在婚姻關系中,你要很忠誠,而拍電影不需要,拍電影越新鮮的越好,越沒有做過的越刺激,也越好。
柴靜:跟您的年齡和處境有關嗎?
李安:跟我的心態有很大關系。我做電影,職業做了二十年,入行二十年,以我現在做的成績來講,我就是拍爛片再拍十年,還是會有人找我拍電影,可是我會擔心觀眾說我拍的東西既沒意思又沒挑戰,如若這樣,我的那個斗志就沒有了。
老虎的每一只爪子都像刀一樣鋒利,它意味著威脅和死亡,為了和老虎保持安全的距離,少年派用船槳、救生衣和救生圈造了一只迷你的小筏子,用繩子把自己系在救生艇上。一開始,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把老虎置于死地,后來他意識到,自己的生路只有一條,就是保證這只孟加拉虎的食物和飲水,只要它不餓,自己就沒有危險。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馴養這只老虎,而李安這次也面臨自稱有生以來最冒險的電影之旅。小孩、動物、水,這三樣早已是電影界公認最難拍的題材,這還不夠,他還挑戰著嘗試3D拍攝。
柴靜:你不怕失敗嗎?
李安:怕。怕才有勁;怕,人才會提高警覺。就像小孩跟老虎漂洋過海,他后來發現沒有那個老虎他活不了,沒有那種恐懼,就沒有讓他有一個驚醒的感覺。他對老虎的恐懼提了他的神,增加了他的精氣神,所以那種提高警覺的心態不能沒有。心理狀態其實是生存、求知和學習最重要的狀況,所以有時候我也需要一點刺激,我就害怕自己惰怠,那樣人很容易陳腐,很容易被淘汰,我當然不希望自己這樣。
柴靜:以你現在在電影界的地位和大家對你的敬重,你還會有這種擔心嗎?還有這種被淘汰的恐懼?
李安:會,會。對于觀眾,對于期待你的人,你要有一個交代,并且要很誠懇。這是你作為一個有天分的人欠觀眾的一個人情。
李安曾經在自傳中寫道:恐懼鞭策我不斷求改進,因為沒有比恐懼更強烈的感受了。海洋中的少年在恐懼中學習如何制造釣竿,尋找淡水,在暴風雨的夜晚與鯊魚纏斗,而李安在恐懼中也開始了他這一趟未知的漂流。他說,我喜歡做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事。
柴靜:以前你曾經說過,你說你摸著你的腸胃說,除非我這里有感覺,否則我不會去拍一部電影。拍這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時候你有嗎?
李安:有,當然有。
柴靜:什么樣的感覺?
李安:很奇怪。我對信仰有一種好奇還有一種渴望,拍電影時有一種想要去受苦受難的感覺,換句話說,就是想要找點罪受,希望自己在精神上能夠提升。
相信本身是一種力量
在大海中,少年派根據從小在動物園長大所積累的經驗,開始馴虎,他甚至通過把玩老虎的糞便來打擊老虎的士氣,老虎終于明白了在救生艇中,派是老大,而自己是老二。這個少年在很多讀者想象中是很勇敢的,但李安說,他花了六個月的時間,在印度面試了三千多個少年,他尋找的是一張有點傻里傻氣的臉。
柴靜:你曾經說過這個男孩剛來試鏡的時候戴個眼鏡,很“驢”的樣子。
李安:是緣分,真是緣分。
柴靜:你在傳記里提到自己的時候也多次用傻里傻氣這樣的詞語。
李安:事情做成的話,大家覺得你很有先見,很有想象力;做不成的話真的就是傻里傻氣。另外,我們把幻想當真,是有一些天真,有一些單純,感覺上是傻里傻氣的。你看那些做電影做出成就來的都有一股傻勁,太精明的話可能就沒那么有意思了。
柴靜:我看到你在選擇派這個少年的時候,你說過一個標準,你說你想找一張純真的臉。為什么是純真的臉,而不是堅強的或聰明的臉?貌似這兩個詞更能幫人渡過難關。
李安:所謂的天才不是說能演能逗趣,而是一種他愿意投入一個讓自己相信的一種狀況里,能夠非常專注。
柴靜:“相信”這個詞這么重要嗎?
李安:當然,電影就是“相信”。他演電影的都不相信,你看電影的怎么會相信呢?演少年派的這個演員他就是屬于這一種,一試就試出來了。
電影中一切皆為幻覺,太平洋并不存在,只是臺灣舊機場里搭出來的大水槽,所有的一切,壯觀的飛魚群在空中畫出的虹弧、閃閃發亮的海洋、躍出海面的座頭鯨,包括孟加拉虎都不存在,它從上百萬根毛發到運動的肌肉都是后期技術所為,這意味著扮演派的少年必須幻想出這一切。十六歲的印度孩子蘇拉是一個學生,從來沒有演過戲,試戲的時候,李安針對一份兩頁長的獨白,給孩子們很簡單的指示,而蘇拉的專注使他完全沒有中斷,念白念到最后,他哭了。蘇拉身上這種渾然不覺的真摯打動了李安,那一刻起,李安說 “就是這孩子了,我賭他”。
柴靜:但是在他演這個戲的時候,老虎也是3D做出來的,他等于要面對一個前面一無所有的一個世界,你讓他怎么去相信?
李安:所以我覺得純真很重要,故事中的小孩是十六歲,不是十二歲,也不是二十六歲。一般開始我要知道他是否知道他存在的意義,此時他開始動腦筋了,然后我透過這樣一個年紀的角色去試煉他,讓他接受自然環境。一方面他的氣質純真很重要,一方面他對我本人的純真對待也很重要。因為“相信”本身是一種念力,這種念力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就有一種說服力。其實我也不曉得如何表述更確切,總之我想我自己本身的專注影響了他。
柴靜:這個專注是指什么?
李安:對電影的熱誠。其實我也不曉得,反正是有這么一個東西,我好像被它占據了,整個身體都被它占據了。所以我本人在那樣一個狀況,其他的人,不只是少年派,自然而然也都進入了那種狀況。
在片場,為了調動派的情緒,李安曾經親自扮演過那只老虎,來跟這個少年搭戲,兩個人沉默對視,在船舷上伏地游走,在這個大水池搭起來的太平洋里,一個完全靠想象力構建的世界,只依據兩個人共同的“相信”。蘇拉是一個從不會游泳也沒見過大海的男孩,他必須學習承受一切,他在身上綁重物,在水下憋氣五分鐘來學習水中的生存。三個月里,他每天生活在水槽的巨浪里,每一次重拍只能依靠自己重置一切道具,這讓劇務都掉了眼淚。拍攝結束,蘇拉瘦了十四公斤。
柴靜:這個演員本身還是一個沒有成年的孩子,為什么你后來說在拍的過程當中反而是他率領著大家往前走?
李安:就是那種純真的力量。
柴靜:純真會有這個力量?
李安:他不愿意讓我們失望。一般十幾歲的小孩我們不能依靠他,他會調皮,他會脆弱,他不習慣,他還在受人照顧的年齡,他不習慣扛那么重的責任,所以蘇拉能夠每天出來扛那個責任,本身精神很可貴,這對我們這些人是有感染的。我們都拍過很多電影,有些甚至都拍疲了,但看到他你就不會疲,然后你要跟著他,此時你心里面的“派”都會出來。其實我們每個人心里面都有“派”,我們會寄托在他身上,這是一種共生的狀態,他的狀態影響到我們拍片的狀態,大家都在引導他,教他,可是相反的,相輔相成,他會變成一種精神的領袖。
柴靜:精神領袖不是你嗎?
李安:是我。我跟他后來感覺好像是一體的,我是給指令,可是他是被看的人,他每天進場,他的精神狀況怎么樣,大家都看在眼里,并且對大家是有影響的。拍片我覺得最可貴的是一種赤子之心。
少年派慢慢學會馴服猛虎,但是不知道何時靠岸的漂流折磨著人與虎,而李安此時也陷入了無解的境地,這次他選擇用3D來拍攝這個題材,想探索另一種可能,但這樣一來,電影成本高達五千萬美金,投資方認為,這個題材不屬于商業大片,沒有收視的元素。經過一年半的掙扎,李安才拿到預算,拍完之后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做后期,整個過程很煎熬。
柴靜:我看到你上午說,你做這個片子的時候,精神上曾經受過很大的折磨,感覺就像你是派,在大西洋當中漂流,沒有盡頭的樣子,那是因為什么?
李安:拍片嘛,當你很困難,看不到底,琢磨不到東西,不曉得未來會怎么樣時,當然就有壓力了。你沒有解決之道,或者看不到什么出路的時候,就像派一樣感覺在漂流。
柴靜:你說過你曾經頹廢得想要放棄。我看以前你拍所有電影的訪問當中,沒有出現過頹廢這個狀態。這次是怎么了?
李安:通常你說拍一年硬挺一下也就挺過去了,但如果這種狀態持續一年兩年三年四年,那就不太好受了。
柴靜:你擔心過自己可能到不了那個頭嗎?
李安:會。我常常會有軟弱的時候,不過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是好漢一條,再往下拼嘛。
柴靜:會不會有人勸你說,你做藝術片很成功,但做商業片就差強人意,比如說《綠巨人》好像也沒有賺錢。
李安:拍《綠巨人》我是真做烈士了,當時是跟它拼了。我現在不年輕了,比《綠巨人》也年長十幾歲了,年長了,也該放聰明一點了。
我在生活中是一個無用的人,而在電影中,會換成另一個人
當時,好萊塢希望這個電影故事能夠更多的傾向大眾口味,就做單純的冒險故事,講一個男孩怎么征服老虎,怎么歷險成長的故事,但是,真實的世界真的是這樣嗎?
其實,少年派的掙扎,也是李安內心真正的掙扎,因為絕望對于李安來說,也曾經是一個最熟悉不過的詞。李安年輕時從臺灣去美國,唯一的愿望是想當演員,而這在當時亞洲文化里是不被社會鼓勵的事情。他學電影,自傳中說自己“畢業快六年,一事無成,在家帶孩子做飯,剛開始還能談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歲走,依舊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理想,于是開始有些自閉。這期間,我偶爾幫人家拍片子,看看器材,幫剪輯師做點事,當劇務等,但都不靈光,后來我只好去做一些出苦力的事,背沙袋,扛東西,其他機靈的事由別人去做。”他說那時的自己,唯一能和絕望對抗的,就是對電影的幻想。而即使現在已經功成名就,在電影之外,他仍是一個無用的人,只有在電影的幻覺中,才能尋找和表達自己。
柴靜:你覺得你在現實中是一個無用的人,為什么用無用這個詞?
李安:就是沒什么用了。我電腦也不會用,一般信用卡什么的生活上的事情我都不太靈光,不是因為我現在做大導演了,用不著管這些瑣事了,我在年輕時就是這樣子,迷迷糊糊的,不太靈光的那么一個人。我想我可能是活在另外一個空間的人吧,跟這個世界好像有若即若離的感覺,在這個世界不太容易專注。我也不是那種很笨的人,就是不太容易專注,不太靈光。
柴靜:那你在電影里的時候你是什么狀態?
李安:好像換了一個人,魂回來了。我的工作人員覺得我很有主見,蠻堅強的,而且很專注,他們的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管,是個control freak(控制狂),什么都要管他們,從最大的事到最小的事每個細節我都管,而且很多以前聽不懂的東西,只要跟電影有關,我就一下子懂了,而拍完電影后就又忘了。
李安說,他和電影里的派,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曾面臨掙扎。在少年派小的時候,他曾經想要喂養籠中的老虎,跟它建立感情,但父親給他上了一課,讓他親眼看到被關在籠子里餓了三天的老虎,是如何吃掉山羊的,父親用這種血淋淋的方式讓他知道,絕不能對現實心存幻想,否則就會死掉,這只是幻覺。而李安從小也被父親教育,說電影是一個依靠幻覺為生的職業,當他以《喜宴》拿下金熊獎時,父親還是希望他改行。
影片中的這個父親,教了派很多生存的守則,比如告誡派不能有幻覺,不要相信動物有靈魂等,否則就會被它咬死,所以派后來靠父親這些教訓在海上能夠存活。而李安和自己的父親,“因為都是男性,會有一種陽剛的對抗,二者之間本身有一種張力在里邊,這個是比較戲劇性的”。
所以,電影里的故事該如何收尾,老虎的存在,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少年派在海上漂流中為了對抗絕望、為了活下去而制造的幻覺,是李安必須回答的問題。
柴靜:當年我看小說的時候就想過,如果它拍成電影的話,到底是什么結局?更接受絕望還是更接受恐懼,哪樣更可怕?你在拍的時候,更傾向于相信什么?
李安:這是這個片子最難做的地方,我重拍了好幾次,試不同的剪法,我主要掙扎的就在這個地方。
柴靜:也許制片人會勸你,你不要管了,你就給出一個通俗的故事,一個冒險的故事不就夠了嗎?
李安:對,可是我覺得那就是不夠好。我職業做了二十年,入行二十年。我從小沒有停過,腦子就是喜歡編東西,很喜歡幻想一個人,就是做夢,是否白日夢也分不清楚。我很重視精神力量。
柴靜:在拍這個片子的時候,你的態度是什么?
李安:就是一個男孩子的成長,從一個男孩變成男人,他需要面對的東西。當然,他跟老虎的戲好看,可是他的張力跟他的雄性的生存跟成長有很大的關系。
柴靜:你想傳達的是什么?
李安:一種情懷吧,我這個人比較多愁善感,所以說我覺得成長本身有痛苦在里面,也就是純真的喪失。小時候派很純潔,受到保護,他家里像動物園一樣,可是他一到海上,那里就不是動物園了,而是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一個抽象的世界,在精神上面是抽象的,在物質上面是一種野性的東西。
柴靜:好像你的大部分電影都在講純真的喪失?
李安:對,純真不光是喪失,人對純真的懷念本身是一種情懷,我覺得那種懷念不能夠喪失。我覺得在內心深處,你這種純真,還有你最珍惜的友情,跟他人的關系,都要保留住,那是一種精神狀態,一種赤子之心。我希望不管你生存環境怎么樣,那個純潔的心一定要有一份,它挺寶貴的。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純真對我來講很重要,我希望在那個方面我永遠不要長大。
這部影片是今年紐約電影節的開幕片,但李安一直到開幕之前的三天才脫手。
柴靜:那是很掙扎的過程嗎?
李安:對,非常焦慮,前三天我釋放了一下,看到后來我就哭了,我覺得好像會work(成功),好像可以。
心中的臥虎
柴靜:你原來說過一句話,說電影不是去拍已知的,而是在拍電影的過程當中你會發覺自己的未知。這個電影讓你發現自己的什么呢?
李安:很難講,真的很難講。我發覺我就像派一樣,我覺得我對信仰還是有一種向往,可是心里面還是有那頭老虎,還是搞不定。
柴靜:這個老虎對你來說是什么?
李安:這個不能講。
柴靜:是你在《電影夢》里面寫到的不斷重復出現的那個元素嗎?
李安:你看我這個臉很平和很溫和的一個人,那為什么我拍電影會這么冒險?我想跟老虎有關系。
柴靜:是那種咆哮的欲望嗎?
李安:說不出來,像野獸一樣,有一種野性。我常常會拍一些跟我完全沒有關系的,拍女人,拍同性戀,拍《綠巨人》,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有在拍電影這種精神狀態里面我才會有一些體驗,我很想把這個真正的層面上的情懷傳達給觀眾,希望也能夠引發他們心里面的臥虎藏龍。
李安說,“我可以處理電影,但我無法掌握現實,在現實的世界里,我一輩子都是外人,在東方文化里長大,我習慣了協調,但接觸西方的藝術后,又產生了對沖突、抗爭和夢境的渴望”。李安說,在生活中,他是隱忍的俞秀蓮,但在內心里,他是率性的玉嬌龍,在這部電影的結尾,他讓玉嬌龍一躍而下,隱入不知處的云之深處,李安說,她是他夢中那份讓人心驚的浪漫情懷。
柴靜:表面看上去大家都覺得你是一個好好先生,你甚至不愿意說得罪人的話,你覺得銳氣會帶給人麻煩,但是你的電影卻充滿了不安、掙扎,甚至是憤怒的東西,那你覺不覺得你會有點矛盾?
李安:我想每個人都有,只是說我有那個天分,我具體化,我能夠拍成電影,我想每個人都有,但他不見得有能力表達出來。
柴靜:那你覺得拍完這個電影,你心里面這個孟加拉虎離開了嗎?
李安:就是佛家講的因果關系,你要離開最好連想都不要想,越想越深……
李安說,每個人心中都臥虎藏龍,這頭臥虎是我們的欲望,也是我們的恐懼,有時候我們說不出它,我們搞不定它,它給我們危險,它給我們不安,但也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才讓我們保持精神上的警覺,才激發你全部的生命力與之共存,少年派因之得到生存,李安因之得到電影的夢境,而我們,按李安的說法,我們因之在這場純真的幻覺中,得知自己并不那么孤單。
在奧斯卡之夜的前夜,李安哭了,說,他覺得好像會work(成功),好像可以。
他真的成功了。
柴靜手記
采訪李安的時候,我還沒有看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無法知道劇情,只能根據原先看小說的經驗和對李安的些末了解來做這個訪問。訪問時長也很局促,這是很冒險的事,我知道結果肯定不免粗淺。還好他對任何問題的思量均誠摯而有價值,使人產生共鳴而感動。
在這次采訪中,有三處于我個人有極大的意義,第一處是我問:“你不怕失敗嗎?”
李安說:怕。怕才會有勁;怕,人才會提高警覺。就像小孩跟老虎漂洋過海,他后來發現沒有那個老虎他活不了,如果沒有那種恐懼,就沒有一個讓他警醒的感覺。他對老虎的恐懼提了他的神,增加了他的精氣神。
李安說那種提高警覺的心態其實是生存、求知和學習的最好的狀況,所以有時候他也需要一點刺激。他說他就害怕自己在失去警覺的狀態中惰怠,那樣很容易陳腐,很容易被淘汰。
當我問:“你還會有這種擔心嗎?還會有被淘汰的恐懼?”
他說“會,會,對于觀眾,對于期待你的人,也要有一個交代,也要很誠懇”。而我采訪前正是一個在思想上不安的階段,聽他這段話時,他如此赤誠,于公于私我都感觸。恐懼是人最強的感受,但也使人保持精神上的警覺,與之共存。
第二處是,記者這個職業,有時候是很莫名其妙的,你會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見之下,眾目睽睽,要問人家心腹深處的事,有時有冒犯之感,但這個職業就是這樣。就像李安拍電影時,他扮演老虎與派對戲,兩人伏地游走,相互盯視,他說他不是在扮演虎,而是從心里進入這只虎,忘記自己是誰。兩人都要有一種專注和相信,眼神一分,四周燈光、攝影、聲音全在眼里,幻覺就沒了。所以他說太精明的人有時候做不成事情,是因為他們不再把幻想當真。
還有一處是問他:“你原來說過一句話,說電影不是去拍已知的,而是在拍電影的過程當中你會發覺自己的未知。這個電影讓你發現自己的什么呢?”
他說他發覺自己像派一樣,“我覺得我對信仰還是有一種向往,可是心里面還是有那頭老虎,還是搞不定”。我問他這個老虎對他來說是什么,他說“不能講”。
我猜是他在《電影夢》里面寫到的不斷重復出現的那個元素,他不置可否,而是說“你看我這個臉很平和很溫和的一個人,為什么我拍電影會這么冒險,我想跟老虎有關系”。
我問:“是那種咆哮的欲望嗎?”
他說:“說不出來,像野獸一樣,有一種野性。我常常會拍一些跟我完全沒有關系的,拍女人,拍同性戀,拍《綠巨人》,拍‘少年派’,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有在拍電影這種精神狀態里面我才會有一些體驗,我很想把這個真正的層面上的情懷傳達給觀眾,希望也能夠引發他們心里面的臥虎藏龍。”
問與不問,答與未答之間,忽然落到這句,我心里也一陣悸動。
這個訪問從技術上講還有太多可以檢討的東西,不過它讓我回到了好久以前做這個職業之初的某一種心情,就如訪問將完時李安說的“沒有一個真心誠意的交流,生活是很空虛的,人生是荒謬的,而深層交流不能明講,只有靠藝術,靠電影,靠這些虛幻的、假設的東西,在里面交流,然后你感覺上沒有那么孤單,沒有那么無助”。
當天日程安排幾乎以秒計,訪問時間一到,他被身邊人裹挾而去,但被卷到門口時,他還是回過身來一一向大家道謝,對我說“其實可以再談一談”,我說“嗯,會的”,領受他對世界的一番好意。
(本文部分照片來自《十年一覺電影夢:李安傳》)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