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曲形成于明代中葉的蘇州昆山,素有“百戲之祖,百戲之師”的美譽。但近半個世紀以來,這門“中國最雅化的劇種”,卻因種種原因走向式微,瀕臨失傳。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一位江南名士傾盡心血致力昆曲的傳承與復興,從事著這份無比寂寞的工作,他就是昆曲藝術家——顧篤璜
顧篤璜今年已八十五歲高齡。每天早晨三四點,他就起床讀書,之后在8點左右的時候出門,前往位于蘇州闊家頭巷的清代詩人沈德潛故居,那里是他的昆劇傳習所“大本營”。
一身布衣,挎著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不緊不慢地擠公交車,乍一看,顧篤璜儼然一個清閑的退休老頭。不過,一跨進昆劇傳習所的大門,他立刻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兩眼放光,周身亢奮。面對昆劇班的學員以及慕名來訪的昆曲愛好者、研究者,他解答問題時思路清晰,示范動作時輕妙細膩,開嗓吟唱時悠揚清麗,走場排練時步法凌厲,完全不像一個耄耋老人。
與門外的喧囂相比,這里是一個孤立寂寞的世界,但顧篤璜默默堅守了好多年,只為盡己之力守護昆曲這塊文化瑰寶。
聽著昆曲學畫畫
顧篤璜1928年生于蘇州,是著名的顧氏家族后人。
高祖顧文彬,是清代道光年間進士,當過主管海關的寧紹道臺,晚年回鄉建造了蘇州園林之一的怡園,并修建了過云樓用于收藏書畫,“過云樓顧家”由此出名。
祖父顧麟士,頗有傳統文人的氣節,在繼承祖業將過云樓的收藏事業推向巔峰之余,辦起了怡園畫社,讓有才能的畫家前來學習,結果無意之間培養了一大批知名畫家,比如“清末海派四杰”之一的吳昌碩。
父親顧公碩,能書善畫,擅音律,又喜舞文弄墨,以文思敏捷揚名,并有眾多攝影佳作。
家學淵源,故顧篤璜自小深受傳統文化的浸潤。
舊時,蘇州人視土生土長的昆曲為“中國最優雅的劇種”,閑暇之余吟唱幾句是件極普遍的事,因而唱曲之風盛行。
由于是名門望族,顧家的怡園更是時時舉辦同期(約請同好,定期集體會唱),常常名家薈萃。這讓顧篤璜尚在咿呀學語之時就被動接觸了昆曲,以至只要一聽到悠揚婉轉的“吁啼吁啼”之音,就嚷嚷著“昆曲要開唱了”。
某次同期,大人唱工尺譜“工工四尺上”,顧篤璜就在旁邊打趣學舌“婆婆六尺長”,惹得眾人嬉笑不止。
就這樣,在濃郁的氛圍中,昆曲像血液一樣流淌進了顧篤璜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拍板、唱曲、走臺步等都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近乎刻骨銘心的印象。
不過,雖飽受昆曲熏陶,顧篤璜最迷戀的還是美術。
他的二伯父顧公雄鼓勵他“當畫家”,于是他就天天躲在“過云樓”里,一邊聽著透過窗欞飄進來的昆曲,一邊一遍又一遍地臨摹歷朝歷代的名家藏畫,進步甚快。
他的衣服口袋里,常常揣著一些足可與藏畫比高低的草稿,以及比照著怡園里唱昆曲的人畫出來的肖像。而那些絕妙的藏畫,萌發了他對畫畫的無比熱愛和追求。
然而,十七歲那年,顧篤璜從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后,本想前往北京或跟徐悲鴻繼續學習或借讀中央美術學院,但由于蔣介石醞釀發動了抗共衛國戡亂戰爭,父親擔憂他的安危,就把他帶回了蘇州老家。
但此時,由于日軍的屢屢搜掠和破壞,如畫的怡園早已物是人非。
顧篤璜看了傷感不已,轉而研習實用美術,兼修圖案和廣告設計,以備饑荒時能夠靠這一技之長糊口。
次年,國立社會教育學院遷至蘇州拙政園,開設藝術教育系。顧篤璜前去報考美術專業,不料卻被調劑錄取到戲劇專業。
雖未如愿,但考慮到戲劇專業不收學費還供應食宿,并且顧篤璜相信“戲劇鼓舞民眾斗志的作用大大強于美術”,最終他還是報到入學了。
在國立社會教育學院的三年中,顧篤璜耳聞目睹國民政府的腐敗,心里失望至極。
為追求真理,他秘密加入了共產黨,成為地下黨一個“特別宣傳小組”的成員。他先是參與油印進步刊物《新生》報,后來又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政治部”的名義刻制并散發“告同胞書”傳單,他還多次把一些革命志士隱藏在自家的醬園內以躲避國民黨特務的搜捕。
顧篤璜在滾滾革命洪流中譜寫著自己的戰斗篇章。
1949年4月27日,蘇州解放,組織上擬調顧篤璜前往北京。
這時,幾位昆劇前輩高人去世,加上“搞美術的人很多,搞昆曲的人太少”的現狀,讓顧篤璜決定留守蘇州并出任蘇州市文聯戲曲改進部部長,他生命的重心由此再度回歸昆曲。
當官我不適應,我更希望從事藝術實踐
回歸昆曲的顧篤璜只有二十一歲。此時,由于之前連年戰亂,昆曲藝人大都流離他鄉,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鮮有登臺心思,有些已然逝世,這令昆曲迅速從登峰造極衰落至門庭冷落,陷入了后繼乏人的尷尬境地。
從當戲曲改進部部長的第一天起,顧篤璜就把目光聚焦在培養昆曲接班人上。
他尋訪蘇浙滬各地,先后請得數位早年由穆藕初先生(知名紡織工業實業家)出資培養的昆曲“傳”字輩老藝人,來蘇州為年輕人傳授昆曲(為表敬意,他給他們排以“繼”字輩)。
這些“傳”字輩老藝人,有的年事已高,有的離臺多年,但一聽說是傳戲,無不滿口應承,傾囊相授。
大名鼎鼎的沈傳芷就是其中一位。沈傳芷出身昆劇世家,初習小生,后專工正旦,十多歲時即開始登臺公演,會三百出戲,而且三百出不同的行當他都會,他演一個活一個,以口勁足、咬字清脆、嗓音圓潤而名揚滬蘇寧等地。在授曲時,他既指導練習基本功,又親身示范動作,更陪同著一起鉆研生、旦、凈、末、丑各行角色的表演藝術,使學習者受益匪淺,像后來馳名昆劇舞臺的蔡正仁、岳美緹、梁谷音等都深得其真傳。
老藝人教戲的時候,顧篤璜也沒閑著,他用自己學到的戲劇理論給年輕演員分析戲,諸如劇本、角色以及怎么把握人物性格等。
就這樣,一大批優秀昆劇演員很快便被培養出來,從而使幾近消亡的昆曲有了轉機。
培養昆曲接班人讓顧篤璜聲名大振。
幾年之后的1955年,蘇州市合署文聯和文化局成立新的文化局,有關負責同志找顧篤璜談話說:“你思路不錯,就過來當副局長吧,專門搞戲劇的改革工作。”
其實,顧篤璜早在此之前,就搞過戲劇改革工作,曾為剛剛成立的江蘇省蘇昆劇團主持過演出及培訓演員等。
但很快,顧篤璜就厭倦了這種錦上添花的行為,他還是更愿意近距離與昆曲接觸,同大伙兒無所顧忌地探討昆劇的排練和演出,因而未及兩年,他就堅決辭去了副局長職務。在他看來,“當官我不適應,我更希望從事藝術實踐”。
1957年,顧篤璜來到蘇州市戲曲研究室,這里為他提供了更大的施展抱負的平臺。
他深入民間搜集昆曲資料,把老劇本都印出來,或者收藏,或者送給圖書館,沒幾年就出了六十多種,為整理和保護經典傳統昆劇劇目做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
有道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顧篤璜也常常會有意外收獲:有一次,他到上海昆劇名家徐凌云家拜訪,暢談間聽說寧波可能會有昆劇高人,遂前去尋訪。
費盡周折,果然找到了幾名曾經紅極一時的老藝人,這些老藝人可傳授的昆劇累加起來竟多達三百七十多折。
于是,他立即將老藝人們請回蘇州,每天好吃好喝招待著,最后不但整理出厚厚幾本子寶貴的口述昆曲史料,還讓老藝人們不帶遺憾地向后輩藝人傳授了六十多出經典折子戲。
顧篤璜不是一位“光說不練”的研究者,每每排演昆曲劇目的時候,他都會再三強調,在繼承的同時,要改人、改戲、改制,更要去其糟粕,留其精華;鏟除毒草,留其香花,為此他還組織江蘇省蘇昆劇團排演了一出與眾不同的昆曲劇目《雷鋒》。
不過,他的這種說法和做法實難在政治運動中保全自身,“文革”剛剛開始,他就在“打擊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風潮中受到了沖擊,先被誣陷為“反動學術權威”“三反分子”,成為蘇州“三家村”之一,不久又被下放至工廠參加勞動。
1976年,“文革”結束,顧篤璜重新投身昆曲研究工作。
他發起星期專場,進行昆劇的專場演出。
五年后,他提議并創辦蘇州昆劇傳習所,一邊“傳承、保護昆劇文化遺產”,一邊舉辦培訓班,培養了一大批“承”字輩和“弘”字輩的昆劇演員。
又七年,他率昆劇傳習所與蘇州大學中文系合作,共同創辦漢語言文學專業昆劇藝術本科班,開始招收本科生和外籍研究生,以培養高素質的昆劇人才。
2002年,他又率昆劇傳習所與蘇州教育學院合辦昆劇專業五年制大專班,與此同時,開始舉辦臺灣青年昆曲原鄉行學習班。
……
這些嘗試,使他受到業內的贊賞和政府的肯定,從而成為中國昆劇界的擎旗者。
逆勢而上,再造一個原汁原味的《長生殿》
隨著知名度的提高,越來越多的劇團邀請顧篤璜前去當顧問并傳道授業解惑。
正當他為昆曲即將迎來春天而滿懷希望時,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國門打開,各種外來流行文化蜂擁而入,加之受到電視普及的沖擊,昆曲這一古老藝術又一次陷入低谷,“每場演出幾乎沒幾個觀眾”,及至最后只剩下零星演出。
此時,顧篤璜已經離休,而且年近古稀,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毅然決定變賣家產,籌辦昆劇基金會,拯救昆曲!為留住觀眾,顧篤璜采取了提供免費專場演出、贈送茶水和瓜果等舉措,來挽救昆曲危局。
他的這一舉動令人敬佩,媒體甚至對他冠以“起衰挽頹”的褒獎。但是在當時,人們對于慢節奏的昆曲壓根就“不拿正眼去瞧”,故而盡管顧篤璜使出了渾身解數,效果并不理想。
提到那段歲月,顧篤璜說:“搞這個東西太寂寞了,可是真正要搞藝術的人當然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耐不住寂寞的人不能搞藝術,或者說不能搞文化。”
在令人窒息的孤獨和寂寞中,顧篤璜硬是一天天挺了下來,而且還成了最后的大贏家。
進入21世紀,隨著物質生活的提高,“文化回歸”的呼聲響起,人們開始關注包括昆曲在內的中國傳統文化。
2001年5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昆曲列入首批十九項“人類口頭遺產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榜首,引發了整個社會對昆曲的關注。
于是,仿佛一夜之間,昆曲紅了大江南北,各種“新”昆劇魚躍登臺,這讓顧篤璜瞬間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不過,沒過多久,顧篤璜又開始了和昆劇改良派的斗爭。
他認為,把現代化的舞美、燈光、布景等融進昆劇固然可以,但“首先是要保護遺產。昆曲如果把遺產丟掉了,那就不稱其為昆曲”,更甭提“原汁原味”了。
在文藝也商業化和市場化的時代,“因循守舊”的顧篤璜因此成為眾矢之的。
改良派也難以容忍一個如此“不開竅”的昆曲老前輩,他們嘲笑他是“有錢不去掙的老古董”。
就在這一片不贊成聲中,顧篤璜卻已經開始積蓄力量,親手執導后來火熱爆棚的《長生殿》一劇。
說起顧篤璜執導《長生殿》,還有一段頗為有趣的插曲:
2001年,顧篤璜組建六個劇組,齊頭并進,只用四十天就趕排了五臺昆劇,反響熱烈。
臺灣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陳啟德極感興趣,慕名找上門來,請顧篤璜導演一臺大戲到臺灣去演出。
顧篤璜當即就想到了傳統經典昆劇的代表作——《長生殿》。
《長生殿》全劇五十出,劇情涉及大唐皇宮、安史之亂和天上仙界,由于陣容浩大,一般劇團無力排演,因而自洪昇創作出來后,搬上舞臺的僅有“驚變”“埋玉”“迎像”“哭像”“彈詞”等寥寥幾折,鮮有大本的演出。
這次,顧篤璜親自執導《長生殿》,節選了二十七出,分為上中下三集,三天共計演出約七個半小時,是百年來昆曲界演過的折子最多、篇幅最長的一次。
在執導時,顧篤璜力求讓觀眾看到一個完整的故事和有性格的人物,讓他們的情感跟著劇情和人物的遭遇走。
他一改前人對《長生殿》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評價,把《長生殿》打造成一部完完全全歌頌人類最美好的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他希望用愛情來演繹、重塑昆曲經典,打動觀眾的心靈。
此外,為契合觀眾對流行時尚的追求,顧篤璜還同拿過奧斯卡最佳美術設計獎的著名設計師葉錦添合作,由葉錦添負責舞美和服裝設計。
這在當時讓人瞠目結舌:一個保守,一個前衛,顧篤璜與葉錦添到底怎么合作?
說來有趣,顧篤璜和葉錦添只交談了半個小時,意見就統一了——人物服裝,凡地上的按傳統規則,天上的則可以自由發揮;舞臺布置,保留守舊和鬼門道,其他的照樣可以自由發揮……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兩人各行其道,互不干涉,合作起來甚是愉快。
這臺由顧篤璜執導、葉錦添做舞美和服裝設計的“比傳統還傳統”的戲,吸引了熱愛和不熱愛昆曲的眾多觀眾。
2004年2月17日,《長生殿》在臺北新舞臺劇場首演,擁有上千個座位的劇場座無虛席。
當清麗婉轉、余音裊裊的昆劇樂聲繚繞劇場時,全場鴉雀無聲。
一曲《長生殿》唱罷,觀眾掌聲雷動,不少人手捧鮮花跑到后臺對演員圍追堵截。
此后,劇組離開臺北赴新竹、臺南等地巡演,不少戲迷竟一路追隨,六場演出異常火爆。
2004年12月11日至13日,《長生殿》在北京保利劇院公演,戲曲界名流、藝術界專家、政界文藝愛好者及普通市民爭相一睹風采,出現了一票難求的局面。
演出到尾聲時,織女宣讀天命,觀眾不約而同爆發出響徹云霄的歡呼聲。
就這樣,《長生殿》大獲成功——《北京日報》以《復蘇的昆曲粘住年輕人》為題對《長生殿》進行了連篇報道,《北京晚報》則稱“《長生殿》艷驚四座”,而中國臺灣金鐘獎亦將當年度的“最佳傳統戲劇節目獎”頒給了《長生殿》。
如果因為我不盡力而給昆曲造成損失,我會責備自己
顧篤璜并不反對昆劇創新,但他認為必須“吃透傳統再創新,這便有了出發點和據點,不能丟掉正宗的,創出‘四不像’”。
他也曾按捺不住創作的沖動,親自編導過現代題材的《焦裕祿》,還把其稱為“昆味新劇”。然而,他很快就又發現,這些新戲實難保留下來,因為其文學價值與傳承下來的經典簡直不能比,而且藝術水準也不高。
這就讓顧篤璜愈來愈警醒地認識到搶救并保護遺產的工作刻不容緩,因為非物質遺產是人在藝在,人亡藝絕。
有人曾向顧篤璜發難:“保護遺產?說得倒是輕巧,你怎樣去‘原汁原味’地搶救昆劇?”
顧篤璜直言不諱:“我們不僅要把昆劇的優秀傳統劇目保存下來,還要做使這些傳統劇目更加‘純化’的工作,更加忠實地體現其固有風貌。”
因而,多年來,顧篤璜一直堅持把搶救昆曲的重點工作放到搶救劇目和表演手法上。
搶救劇目很好理解,因為昆劇在歷史上曾有三千多出的折子戲,到解放初沈傳芷那一代時亦繼承了六百多出,但接下來隨著老藝人的先后去世,時至今日,全國能演且常演的僅剩二百多出,就這也只是掌握在寥寥無幾的幾個人手里,而他們都八九十歲了,時間不多了,因此必須盡快進行傳統劇目的整理。
為什么要搶救最傳統的表演手法呢?用顧篤璜自己的話說就是:“昆曲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遺產就是唱念做打,而不是其劇本或者曲譜。比如蘭花指,這是從文人執筆的動作來的,所以著力點在中指,其他手指都是松弛的。這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看錄像都不會了解,只有老先生講了才知道。再者,昆劇演員有各種化妝方法,可現在一律是濃妝,非把演員涂成‘血盆大口’,這都是不合理的!”
不難想象,顧篤璜有多忙,有人說“他就跟個陀螺似的連軸轉”。
每天,除了在昆劇傳習所整理資料,對臺詞,排動作,研究劇本,他還需要擠出時間去籌劃民辦昆劇團的事——這是他此生最后一個心愿。
他說:“我們演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傳統的,讓觀眾欣賞到純正的昆劇。”
因而,盡管忙得暈頭轉向,且飽受世人質疑,但顧篤璜依舊樂此不疲,他說:“社會向前發展了,肯定會尊重傳統,最難的就是這個階段。這個階段過去了,會有無數人癡迷昆劇,我們要渡過這個難關。如果因為我不盡力,給昆曲造成損失,我會責備自己。”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