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霖：“航油大王”的跌宕人生

他曾在央企叱咤風云，他領導的“中航油”被《求是》雜志作為成功案例來探討我國國有企業的發展方向。《世界經濟論壇》評他為“亞洲新領袖”，即現在的“全球青年領袖”。母校評他為“北京大學杰出校友”。但他也曾因轟動一時的“中航油巨虧事件”在新加坡被判刑四年零三個月。刑滿釋放后，他又高調復出回到國企。2012年，他在接受采訪時大談“國企老板不好當”，再度引起業界的關注和爭議。

2013年新年伊始，著名的《國企》雜志評選出了“2012年國有企業十大新聞人物”，每個人物的文章標題都以“最”字開頭，如《最英雄人物：羅陽》《最具愛心人物：郭明義》《最年輕的企業“中委”：張國清》《最感動人物：陳超英》等，而介紹他的標題則是《最具爭議人物：陳九霖》。

從在“中航油”的風光無限，到“巨虧事件”時的跌入谷底，從刑滿釋放時的高調復出，到如今為重回石油領域的躍躍欲試，陳九霖的央企生涯跌宕起伏，爭議從未間斷。筆者近日對陳九霖做了專訪，告訴你一個真實的陳九霖。

北京大學東語系高才生

陳九霖1961年出生在湖北浠水縣農村，那里是著名詩人聞一多的故鄉，人們對他的《靜夜》《紅燭》《七子之歌》等詩作耳熟能詳。

陳九霖的母親是小學教員，在那個貧困的農村，陳九霖算是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了。

母親在他上學時就愛給他講一些愛國名人的故事，其中聞一多這位民主斗士的故事是母親講得最多的，在講的過程中，母親總是格外提醒他說：聞一多就是我們這里的人，你做人就應該向他學習。

受聞一多的影響，陳九霖少年時期做事敢于擔當，富有責任心，敢想敢干。

陳九霖聰明好學，“文革”期間他基本上是靠自學完成了中學學業。

后來，他到農村信用社打工糊口，在這里，他自學了一些粗淺的金融知識，這些金融知識對他后來的人生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1981年，陳九霖辭去臨時工的工作，專心復習功課以備來年高考。

次年，他考取了心儀已久的北京大學東語系，主修越南語兼學英語。

畢業時，多個單位準備錄用陳九霖，但他選擇了正要面臨改革的民航北京管理局，任翻譯。

后來，他又到北京飛機維修工程有限公司任翻譯。

幾年里，他的崗位換了好幾處，但翻譯工作一直沒有變。就是因為做翻譯工作，他接觸到了“殼牌”“愛克森”等國際知名的石油公司，他就是從那時開始對石油產生興趣的。

他的金融知識、外語知識，以及他擔任翻譯的經歷，都融會到他后來在新加坡的工作中。

執掌“中航油”

世事難料，也許美好的事物和精彩的人生都是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創造出來的。

1997年6月，亞洲正處于金融危機之時，陳九霖通過競爭，坐上了中國航油集團海外子公司——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航油”）總裁的職位。

這是1993年成立的一家合資公司，成立后了無業績，一直虧損。1995年，公司收購了另外兩家合資伙伴的全部股權，改為中國航油全資海外子公司，以期改變虧損現狀。但公司經營依然乏力，一直處于沉睡休眠狀態。

在這次競爭過程中，中國航油總公司副總經理胡有清極力推薦陳九霖，歷數他勝任總裁的三大理由：一是他精通英語；二是多年的外事工作使他了解新加坡公司的情況；三是陳九霖熟悉國際私法，他在1994年至1996年，用兩年業余時間獲得了北京政法大學國際私法專業碩士學位。

就憑這三大優勢，此要職非他莫屬，換句話說，即便是他不想去，組織上也會要求他去，因為人才難得。中國航油總公司的領導們很期盼這個海外子公司能盡快從休眠中醒過來。

陳九霖受命于危難之際，或許這便是他大顯身手之時。

陳九霖認真研究公司從前的情況，認為公司此前失敗的重要原因是沒有利用好公司所在地——新加坡這個煉油中心和運輸樞紐的優越條件。

陳九霖感到，公司過去僅做船務運輸中介業務很難有所作為。因此，他決定重新定位公司的發展戰略，通過促使公開競標，以航油采購和運輸作為突破口，以石油實業投資、國際石油貿易和中國航油進口為公司的發展戰略。

陳九霖分析，這樣既可以為國內節省采購成本，穩定運輸，又可以逐步壯大公司實力，推動公司向前發展。

這個想法既符合當時國內的現實需求，又利用了新加坡獨特的地理位置。

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采購航油需要大筆資金，這可是陳九霖很發憷的事。

總公司給陳九霖的費用，還清了公司遺留的賬款后，只剩下二十一點九萬美元。這對一家海外企業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除去租房、辦公設備，還有人員工資外，陳九霖已看不到錢了。

陳九霖想要趕快掙到第一筆錢，不能等也不能靠，否則，就難以為繼了。

時間過得很快，眼見快年底了，但仍然沒有一筆成功的生意。而陳九霖還在與政界、金融界、商貿界的各階層人士周旋……

年底，陳九霖終于以微薄的利潤過得一船航油，賺取三點二萬美元。這雖是小利，也算是開張了，有了好的兆頭。

但他畢竟沒有做生意的經驗，對新加坡的人文也了解不透，結果是，大喜之后發現，過賬的協作方竟然把過賬支票壓了數月，沒去銀行兌賬，扣壓支票期間的利息就高達四點六萬美元。這意味著，“中航油”不僅沒有賺錢反而賠了一點四萬美元。

陳九霖的夢想雖然開了花，卻沒有結出好的果實，這讓他十分郁悶。

他想，生意場上的陷阱真多啊，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吃虧。

陳九霖認真反思之后，開始了第二個年頭的工作。

以前中國航油總公司進口的航油單子都是外國公司做的，而且是議價，幾乎沒有競爭，中間商賺了中國很多錢。

陳九霖想，這個錢我們能不能自己賺呢？他覺得完全可以，他領導的海外子公司想參與總公司進口航油的公開、平等、透明的競標。若他的想法實現了，會帶來三方面的顯著效益：一是替“中航油”總公司壓低油價，節省大筆資金；二是穩定運輸和供應，少看外商和中間商的臉色；三是“中航油”自身也可發展起來。

經過陳九霖的爭取，中國航油總公司允許他參與競標，并答應在同等條件下他享有優先供應權。

下面就要看陳九霖的競標價格了，在計算報價時他非常慎重，結果在當年的二十六船航油業務中，他競標得手二十一船，另五船因報價僅比韓國商人每桶略高出幾美分而失利。

通過公開競標，公司的第一船業務就賺了二十九點九萬美元，這是陳九霖從商后賺取的第一桶金，但就是這第一筆利潤，大大振奮了公司全體人員的信心，打開了“中航油”在新加坡的局面。

贏得“航油大王”的美譽

到1998年底，陳九霖已經把“中航油”帶出了困境，而且發展勢頭越來越好，業績迅速增長。

到2000年，陳九霖已把“中航油”的整盤棋局盤活，生意做到美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和中國臺灣等地，“中航油”的凈資產已變成數千萬美元。

2001年5月25日，中國駐新加坡大使張九桓在“中航油”成立八周年晚宴上講話說：“‘中航油’原本是一個弱小的虧損企業，經過短短三年時間，業務迅猛增長，影響驟然上升，在本區域石油行業中取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贏得了‘航油大王’的美譽。‘中航油’也是新加坡中資企業中的佼佼者?！?/p>

2001年，陳九霖領導的“中航油”出資一千五百多萬新加坡元，購得新加坡市中心商貿大廈三十一層作為辦公室，結束了“中航油”一直租房辦公的歷史，使“中航油”在國外有了自己的家。

陳九霖對資本運作情有獨鐘，他較早就對金融資本有所了解，現在他可以落實在自己的工作實踐中了。

自2000年下半年起，陳九霖就開始準備將“中航油”與國際資本接軌，將其推向上市，這中間他做了大量的工作。

為掃清內部障礙，消除領導們的種種顧慮，打通思想壁壘，陳九霖給總公司不同層次的領導們做了二十六場匯報。

最終，歷時七個月，他拿到了中國民航總局同意“中航油”在新加坡上市的批文。

這一天是2001年3月27日，陳九霖記憶猶新。

2001年11月16日，“中航油”在新加坡進行了第一次路演，新加坡的投資機構以及駐新加坡的他國投資機構代表一百五十余人參加。

19日又在香港舉行了第二次路演，一些駐香港的如美國運通、JP摩根等數家金融投資機構參加了路演。

上市前的兩次路演取得圓滿成功。現在，只待上市的那一天到來。

令人振奮的是，“中航油”計劃發售一點四四億股的股票，在掛牌交易之前就被安聯、摩根史丹利和保誠等國際金融投資機構購買了一點三四億股。其余為上市后公眾認購股。

2001年12月6日，“中航油”在新加坡主板成功上市，總融資額為八千萬新加坡幣，約合三點五億元人民幣。

緊接著，陳九霖以扎根新加坡的“中航油”為基礎，開始收購其他公司的股權。

2002年7月連續收購上海浦東機場航油公司百分之三十三的股權和西班牙CLH公司百分之五的股權。

到2004年9月，“中航油”凈資產已超過一點五億美元，這是陳九霖當初接手“中航油”時資產的八百五十二倍，公司市值超過十一億美元，是原始投資的五千零二十二倍。

陳九霖親手締造了一個商業傳奇。

他的這個傳奇，引起中國各階層的高度關注，《求是》雜志把陳九霖領導的“中航油”作為成功案例來探討我國國有企業的發展方向?！妒澜缃洕搲吩u他為“亞洲新領袖”，即現在的“全球青年領袖”。母校評他為“北京大學杰出校友”。

在新加坡坐牢一千零三十五天

像關注陳九霖的商業傳奇一樣，人們關注著他的另一段痛苦經歷——在新加坡坐牢一千零三十五天（減去法定節假日）。

自1997年起，國際石油貿易便是中國航油的主業之一。

“中航油”也自2002年起，開始從事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業務。

董事會聘請了澳大利亞籍的資深交易員紀瑞德等三人來操作此項業務。

整個2002年都是贏利的。2003年上半年也是贏利的，但下半年出現了虧損，而且虧損越來越大，以至于難以扭虧為盈。

紀瑞德具有十四年的交易經歷，是名經驗極其豐富的資深交易員，哪怕是有些虧損，但照道理講應該是不會導致巨額虧損的。

陳九霖向總公司如實匯報了情況。“中航油”及其集團總部都力圖改變局勢，而且，當時都一致認為最終可以改變不利局面。

基于此，2004年10月，中國航油總公司決定把所持上市公司股份的百分之十五折價配售給機構投資者，并將所獲得的一點一一億美元用于補交保證金（這在后來被新加坡當局認為陳九霖犯了內幕交易罪）。

接著，總公司又指令“中航油”在高位時開始斬倉，至11月底，全部期權倉位已被斬倉一空。

到后來，等到市場形勢有利于陳九霖和“中航油”時，所有期權盤位都已斬掉，巨額虧損的事實已經形成。

于是，執掌“中航油”的陳九霖的悲劇來臨了。

2004年12月8日，新加坡當局逮捕了陳九霖。

2005年6月9日，陳九霖等“中航油”五名正副高級管理者被正式提起控告，陳九霖被指控未如實發布虧損消息、涉嫌內幕交易等罪名。其他中國高管交了一定量罰金后獲釋，而陳九霖卻于2006年3月21日被判刑四年零三個月，并交罰款三十三點五萬新加坡元。

陳九霖被關押在新加坡的樟宜監獄，他在監獄里對“中航油”和自己的過去做過認真反思，也痛悔過自己的失誤。

但面對這不約而至的人生困局，他該如何抵御，如何突圍出去呢？

他想起了中學時代就喜歡讀的文天祥的《正氣歌》和方志敏在獄中寫下的《可愛的中國》，而且每想到這些，他心里就奔騰著渴望自由生活的強烈愿望。

他不愿渾渾噩噩地活下去，不甘心自己的人生因這個困局而變得頹廢消沉，他想，人生不應該因一時的困局而碌碌無為，更不能在跌倒的時候賤看自己。

他以強大的心理優勢，驅趕著那陰霾般的日日夜夜，他要以更大的勇氣昂首走出監獄。

他首先選擇了讀書，監獄里有很多書，他都認真地讀了。

中國國資委及外交部的領導幾次到監獄來看望他，還專門帶來他喜歡閱讀的哲學、經濟學之類的書籍，鼓勵和安慰他要做生活的強者。像《圣經》《經濟學原理》等著作他都反復閱讀。

陳九霖身陷囹圄，心系世界，每天看《聯合早報》了解外面的情況。

他還堅持鍛煉身體。他非常清楚，若有遠大的抱負，沒有健康的體魄是難以施展的。在幾年沒有見過多少太陽并完全沒有自由的監獄生活里，陳九霖只患過一次感冒。

他在樟宜監獄主管了一家名為SCORE DIGITAL MEDIA（SDM）的公司。因為表現出色，他被推薦擔任SDM的運營總裁。陳九霖對資本運作依然心馳神往，他管理有方，效益頗佳，他的初衷是欲將SDM做成上市公司，但因為后來出獄就放棄了。

還有幾個月便要結束刑期了，監獄方說要給他減刑釋放。

陳九霖深知新加坡政府的意圖，他們想拿他做文章，張揚自己偽善的人道主義。所以，他堅決不同意減刑。

其實，外界都十分明白，新加坡控告陳九霖時，正是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訪問中國臺灣，中國政府制裁新加坡期間。新加坡拿陳九霖說事就是為了出氣解恨。當時中國外交部和商務部等國家機構都對新加坡的判決提出過抗議?？梢哉f陳九霖被判的是經濟案件，實質上卻是政治案件的變種。

人不是為了活在過去，而是活在未來

在金融領域做衍生品虧損的實例很多。

自2008年下半年起，中國東方航空航油、中國國際航空、中國遠洋和中信泰富等國有企業，相繼出現投資衍生品虧損的情況，其中，東方航空航油套期保值合約公允值損失達六十二億元人民幣，中信泰富的澳元對賭虧損更是高達一百五十五億港元，而那些老總，都沒有像陳九霖那樣被控入監。

相比之下，陳九霖的確是很不幸的。不過在筆者看來，陳九霖又是幸運的，因為跌宕的人生也許才是圓滿的，或者堪稱完美。

人在高處時朝向你的人會很多，陳九霖入獄前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溫暖和掌聲。

然而通過入獄這段經歷，陳九霖就像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中所說的，“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他從前的下屬背離了他，也有一些所謂的“好友”在他落難時遠離了他。

讓陳九霖感動的是他的妻子，她曾多次到新加坡監獄看望他。在他入獄之后，妻子一個人帶著幼小的兒子支撐著這個家。

面對非凡的壓力，他出獄時，妻子已患有重度抑郁癥，兒子的學習成績也直線下滑。

出獄后的陳九霖每天下班都推掉應酬，回家做飯，陪夫人聊天。

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妻子恢復了健康；在他的指導和教育下，兒子的學習成績也提升了，還考取了北京市重點高中，2012年秋天，又考取國外一所大學，選擇了商業和社會心理學專業。

最讓陳九霖念念不忘的是祖國對他的關懷。

陳九霖于2009年1月19日出獄，一年后，他即在央企就職。

2010年6月21日，陳九霖就任葛洲壩集團國際工程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負責海外業務。

陳九霖無論生活在什么環境，都注重學習。

他于2011年獲得上海證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獨立董事任職資格證書，又在2012年獲得清華大學法學博士學位。

他經常思考中國發展戰略方面的問題，如石油能源，他在2010年和2011年，分別發表了《如何擴大我國石油話語權》《中國需要建立完善石油金融體系》和《促進我國能源發展的三項建議》三篇重要文章，見解深刻，頗具現實意義。

陳九霖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后，有一些褒貶不一的言論，這些都沒在陳九霖的所思所想之中，有“中國法學泰斗”之譽的清華大學法學院馬駿駒教授的那篇《陳九霖是個怎樣的人》就足夠了，因為馬教授從法學的角度闡明了陳九霖是一個很有擔當的人。

“一個人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陳九霖一直把美國小說《老人與?！分械倪@句名言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激勵自己，鼓舞自己。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