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的女人

我的童年在首都安卡拉的哈瑪姆俄呂——哈杰泰普區度過。在我們那條街上，人們相親相愛。那時候，還沒有所謂的全球化——實際上就是千篇一律的世界。自私自利，唯利是圖，走投無路，敏感脆弱，利欲熏心還沒有席卷大地，仁愛、尊敬還沒有被遺忘。如今信仰流失，盲目追星，那時人們更懂得鄰里之情，友誼、互助、分享的意義。

但是那時候，土耳其女性的社會地位、文化程度極低，知識女性極少，不到總數的四成。雖然沒有現在明顯，但是那時對于男孩子們來說，讀書成才已經變得很重要。男孩子應該有事做，有事業。家人朋友希望他能有一技之長，有能力養家糊口，保護妻兒，贍養父母。女孩子就不一樣了，只要手腳齊全，五官端正，有點文化，能表達清楚問題就行。當然，還得會針線活兒，擅長做家務，做得一手好菜。如果出身不錯，在合適的時候與合適的人結婚生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接受高等教育或是工作，也就是說做做家務以外的活兒，那就是不務正業。女人就應該做一個家庭主婦，成為賢妻良母、孝順媳婦就足夠了。

但是，我的夢想，我的生活卻完全不受這些條條框框的束縛。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抵觸這類思想，反抗這種作風。我為自己選了一條人生路——我要讀書，我要成為家里第一個接受高等教育的女孩兒，我要給在我之后的女孩們做表率，我要成為一名教師或者醫生。這個理想時時刻刻激勵著我。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親朋好友來我們家做客閑聊的時候總會調侃我，“聽說你想讀書，還想當老師??？你一個女孩子家，有什么必要呢？你又不是男孩子，讀書有什么用啊。早點小學畢業，和你姐姐一樣晚上學學女紅，會縫縫補補的活兒，會洗衣做飯，再學點刺繡足夠了。再和她一樣找個好丈夫，你就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了。你長得這么漂亮，父親又是軍官，遲早會遇到合適的郎君。嫁個軍官，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就開始了……盡情享受吧。別固執了，你還想要些什么啊？”

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總是暴跳如雷。我的回答簡單干脆，“等著瞧吧。我會比我男朋友還厲害的。我要當一個醫生。到時候你們別忘了自己說的話，說不定你們，或者你們的朋友都在我門前排隊，求我看病，托我幫忙呢。別浪費力氣了，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誰也不能讓我改變自己的決定。不得已的話我就去上寄宿學校。反正書我是讀定了。”大人們聽了總是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愿真主保佑。這個姑娘真是奇怪，太固執了。不過等她長大了，懂事了，自然而然就忘了這茬兒了。像這樣不切實際的話我們聽多了。”父親也說：“就你，得了吧，連及格都成問題?！蹦赣H也只是微笑不語。她從來不反駁父親的話。父親脾氣暴躁，變化無常。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察言觀色，只在他心情愉悅的時候才敢提出采購生活用品的事。他是家里唯一有經濟來源的人。

土耳其有句俗語：“女人屬于家?！睘榱苏煞?、孩子，女人犧牲自己的一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母親就是典型的全職家庭主婦。從早到晚，她一直在忙碌。每天最早起來，準備一桌豐盛的早餐，擺好餐具，到點喚我們起床吃飯。然后送我和弟弟去上學。回家又是洗衣做飯，忙活各種家務。等我們放學回家，她依然在忙碌。父親從來不會幫忙。下班回來直接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報紙，等著開飯。而母親總是毫無怨言地端茶送水，忙里忙外。

這可以說是土耳其女性的真實寫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七百多萬土耳其女性中職業女性所占比例不及三成。男主外，女主內思想的影響固然主要，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與男性相比，女性進入工作的門檻更高，除了紡織、手工業等輕工業領域，男性職員的人員遠遠多于女性。為了取得心儀的職位，女性必須比男性付出更多的努力。即使擁有工作，同工不同酬的現象也非常普遍，從事相同職業的男性職員的平均工資幾乎比女性職員高一半，取得晉升的機會也遠比女性容易。

但是我并沒有被嚇倒。我總是把班里優秀的男生列出來，作為競爭對手。倒不是忽視女生，但是女生成績都很糟糕。她們的心思不在學習上，每天和男孩出雙入對，風花雪月。只有我顯得不合群，每天準時到校，認真上課，勤奮學習。她們都勸我說：“別固執了，早點享受生活吧。再不抓緊，不錯的男生都要被搶光了。”我一笑了之，還是堅持做一個勤奮的學生。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如愿以償地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大學，開始學習鐘愛的專業，擊潰了所有懷疑。但是他們還是不以為然地說：“看著吧，不會堅持多久的?！备赣H也說：“別固執了，與其浪費時間，不如早點嫁了吧。”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我不能放棄，這是我的理想。這里是男人的帝國，女學生，特別是醫學系的女學生實在是少之又少。甚至有很多女生學了不久就休學結婚生子了。教授從來不看好女生，在他看來，我們都是無所事事的富家千金，或是為了能找到一個丈夫才讀書。我起初幾次名列前茅時，他總是視而不見，甚至在同學們面前意味深長地說：“有些同學取得的成績很值得懷疑。”當狐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我身上，我感到無比的委屈、憤怒。為什么成功只能是男人的專利？憑什么女性得到的只是質疑、否定！我不能妥協，我要證明給他看。當我一次次第一個準確說出答案，一次次出色地完成任務時，教授的眼神慢慢變得友好，欣賞，欽佩，同學們也都對我另眼相看。他們都在背后說我是個固執的女人。那又怎么樣，為自己的理想固執篤定，無可厚非。

天道酬勤，最終我所有的理想都變成了現實——我成為哈杰泰普大學醫學系的教授。在我執教期間，學生中有不少是鄰居、朋友的孩子，甚至孫輩。我教授他們知識，幫助他們成長。

我在這里遇到了我的夫君。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成熟，穩重，儒雅。他欣賞我，理解我，尊重我。他家境不錯，有成功的事業，足夠我們兩人一生悠閑的生活。但是，我不愿放棄工作，這是我的理想。他有權利追逐自己的夢想，我也有資格把握自己的未來。這么多年的汗水和淚水，等待的不是這個結局。愛情和事業并不矛盾啊。

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母親畏畏縮縮，逆來順受的樣子。因為經濟上完全依賴父親，她甚至連買面包的錢都不敢跟父親提。我不想重蹈覆轍。一個女人必須在經濟上獨立，才能取得與男性平等對話的機會，才能得到平等的地位。這也是維系愛情的堅實絲帶。我們相愛，是因為對彼此才華的欣賞，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如果放棄工作，終日對著空蕩蕩的房子，囚禁在廚房、臥室、菜市場之間，每天焦躁不安地等待他的歸來，我會變得孤僻，多疑，不可理喻。我需要自己的世界。我告訴先生自己的想法，他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決定，充滿愛意的眼神里充滿理解和贊許。每天下班，我們總會分享經歷的趣事，或是受到的委屈。這個習慣讓我們的心緊緊相依，至今依然甜蜜，如同熱戀。

同學聚會的時候，在一群黯淡失色的中年女性中，依然光彩照人的我成了關注的焦點。女同學們多數沒有接受高等教育，早早結婚生子，日復一日忙碌于單調繁瑣的家務。為數不多的幾個當了小學老師，但是她們都不幸福。她們抱怨丈夫的暴躁無常，花天酒地，孩子的調皮淘氣；羨慕我的幸福，羨慕我的成功?；貞浧疬^去，她們都說：“那個時候你就那么出眾，如今依然那么出色！”“真羨慕你，我們家那個脾氣可壞了?！?/p>

我微笑，其實她們也可以，只是她們沒有勇敢地堅持自己的理想，早早地把自己的青春埋葬在柴米油鹽的枯燥生活里。她們一味遷就迎合，不敢追逐屬于自己的幸福。她們的婚姻缺乏愛情的滋養，只是僵硬的習慣，日復一日地一起生活。而男生們也都記得我，“這個固執的女人，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