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詩人作品小輯

安琪的詩（福建）

白蛇傳

并非有意

也不存心

從我口中吐出的丸子，被她吞咽

那時我年少

全然不知一條白蛇從此換形

成為我的娘子

我們當街售藥

夫唱婦隨

我覺得很幸福可法海說不

法海是誰

為何前來攪擾我的生活

法海是他

一種既定秩序的守護者

如同規(guī)章

如同制度

它們明文標示：人妖殊異

不可通婚

我恐懼死亡的小心思被法海識破

我用卑鄙的雄黃讓娘子現(xiàn)身為蛇

倘若我曾與她同床共枕

我懷中的蛇既然已經(jīng)是人

我又為何要相信她實在是蛇

現(xiàn)在，我被眼前的事實驚呆

世間的人如果你也看到我之所見

你是安守白蛇

還是逃離？

我躲進金山寺

我聽憑娘子水漫金山

我知道是我把娘子引導成殺人犯——

我聽到被淹的無辜人群的哭喊看到田園

荒蕪房舍傾倒

我知道我的娘子尚未讀過詩書

不懂得憐惜眾生

只懂得愛我

世間的人

如果你是我，你要對有白蛇之身的娘子如何處

置

是隨同她回家

還是聽任法海把她鎮(zhèn)在雷峰塔

如果你是我

請為我掬一把同情淚

如果你不是我

請把她領回家，從雷峰塔下

朵拉圖的詩（鐵路）

春天里的冷

我在春天

而我的愛人在夏天

或者已經(jīng)去了秋天

我始終跟不上他的步伐

春天是真實的

花朵 小草用他們的生命證實

覓食的鳥兒用它們的快樂證實

大海是真實的

海浪一次又一次投向沙灘的懷抱

月亮是真實的 井是真實的

可井里面的月亮不真實

我在春天 而我疑惑我是不是真的在春天

與春天有關的存在 都不存在

與春天無關的背影 清晰在模糊的視線里

我窒息在春天的氣息里

醒來時 辨不清季節(jié)

徹骨的冷證明 我的心在冬天

康若文琴的詩（四川）

從 來

和北斗一起失眠的

是奔赴愛的心

它們遵守共同的法則

認定一個方向，風塵仆仆

是的，從來都是這樣

所有敬畏神的人都堅信不疑

它們會在跋涉中歌唱嗎

它們會把露水當作美酒嗎

無關緊要

星用星的方式快樂

心用心的方式快樂

是的，從來都是這樣

所有的神微笑著說很好嘛

酥 油

佛前供奉的是什么

點點搖曳，拈花微笑的酥油燈

還有燈影里綻放的酥油花

此時，靈魂的香味裊裊

世代旋轉(zhuǎn)的酥油

冷藏著命運給予的冰粒

和凍土

遇到微笑

春天就融化

微笑就養(yǎng)育了一個民族

牛羊眷念

酥油河流經(jīng)的地方

一株叫酥油草

一群叫草原

每一個草尖都開一尊佛

酥油搖曳前行

在帳篷，在佛前怒放

以花的形式

史映紅的詩（西藏）

哨所白楊

這里風大

是刮起來昏天黑地的狂風

像要卷起一層層大地

這里炎熱

一年大約九個多月驕陽似火

像要把石頭烤熟大地點著

這里很冷

冬夜棉衣裹了一層又一層

但仍凍得手腳皸裂瑟瑟發(fā)抖

這里很孤獨

只有哨所 我 白楊

相依為命

白楊不高

不像茅盾先生筆下的白楊直刺藍天

有些猥瑣 丑陋

白楊不直

不像茅盾先生筆下的白楊挺拔俊秀

有些分叉 彎曲

白楊不美

軀干有很多斑痕傷疤 葉子小而厚

像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孤兒

老班長退伍時說

時間久了就澆澆白楊

悶悶不樂時就看看白楊

孤獨想家時就想想白楊

白楊漸漸成了我放哨站崗時的戰(zhàn)友

無話不談 親密無間

在我心里

它是支撐蒼茫大地的腿

它是托舉廣袤蒼穹的臂

我們同迎風霜 一起成長

我們相互勉勵 一起向上

我們攜手拼搏 一起站崗

我們共同祝福

雪域高原平安吉祥 偉大祖國蒸蒸日上

郭守先的詩（青海）

高大陸

樹 在我們誕生之前

就已經(jīng)倒下。刀子風刮過頸項

沒有一棵草愿意長成樹

沒有一棵草能夠長成樹

除了洞穴中繁衍的地鼠

不要奢望能撿到一根

美神時代遺落的羽毛

或濺在草場上的一串雁鳴

路的盡頭是墳丘狀的大山

江河從這里出走

只有信徒扎綁的簇簇經(jīng)幡

支撐著傾斜的蒼穹

我是上帝飲剩的哪壺殘酒

太烈。上帝只飲了一杯

就匆匆遠去。古城墻下

除了一朵花 一塊青磚

就剩下寂靜和我

墻垛里吹來的風

無端稀釋

積蓄多年的激情和芬芳

天堂里的聚會缺席的還有誰

來 干一杯

我是上帝飲剩的哪壺殘酒

不能祭祖

不能為勇者壯行

就讓我化做你兩腮的紅云

擦亮生命的眼睛

黑眼睛的詩（電力）

讓深井更深

多年來，深井一直是干枯的

我有不明白的痛

和周邊的野草一起枯榮

有多久沒見呢，汲水人的腳步

遠去的鐵皮桶

吊在記憶的肩頭，空蕩蕩回響

都忽略吧

陳年的疼痛，除了蟈蟈的鳴唱

我把什么都埋在井石之下

這天天都會蓄滿的、涌動的、溢出的淚水

要讓青苔不孤獨

要讓石縫不空虛

野火襲來

1.

我不知道野火

什么時候開始燃燒，夜里

煙塵嗆了睡眠

它是年輕的火車

沿著軌道

迎面沖向另一列

同歸于盡，是它生命枝頭

唯一的榮光

2.

它是樹，但

不是長在曠野的那棵

在路邊，它患了瘧疾一樣顫抖

蟲子們的房子

腐朽了高大粗壯的枝干

蟲子們拖著自己的腿

用力爬

要餓死了

這棵半死不活的樹

流動的血

是青年時代的。我忍住淚水

尋找上帝的肩膀

遷離悲傷

畢亮的詩（兵團）

遙望大雪

這是怎樣的夜晚，漫天的雪在空中就化成了水

冬天的雨水徹夜流在邊城的溝渠

雪地里凌亂的腳印，還有誰在這樣的夜里行走

穿越街巷的身影更增了潮濕

雨水里的蘆葦蕩已經(jīng)在制作一個屋頂

和屬于冬日燈光里的故鄉(xiāng)

那些彌漫在泥濘里的大團的雪塊

瞬間就被攻擊得支離破碎，裹挾著走在夜色還

鄉(xiāng)的 路上

我和雪一起經(jīng)過冬天

在六年里，一直都是雪陪我經(jīng)過漫長的冬天

到來年春暖花開。一夜之后桃花布滿整個院子

那些雪落在屋頂隔夜就凝成冰凌掛在屋檐下

等著回家的孩子輕輕摘下放進嘴里，甘甜了整

個童年

在我和雪一起經(jīng)過的冬天，我曾經(jīng)漫步在無垠

的雪域

接受異域大地的教誨。魂靈在行走與停留中

傾聽眾多來自久遠的故事，講故事的老人

他白色的胡須在冬天，和雪一樣動人

和雪蓮花一樣，盛開在雪和我一起的冬天

月亮

玫瑰開在月亮不眠的夢里

月光和花瓣匯成的河流

正奔騰不息，流在時間經(jīng)過的路上

長在河邊的葡萄藤，偶爾

有一朵紫色小花悄悄穿過鏡面的玻璃

開在濺起的浪花里，并隨著流水而去

月亮的光柱無頭無尾，無窮無盡

螞蟻穿過的影子投在河面，巨大直至窒息

胡松夏的詩（總后）

地 鐵

在接近地心的地方

用鋼鐵的硬度穿越黑暗

呼嘯而過的

不只是一個個移動的思想者

從黎明出發(fā)

馬路和樓群依舊沉浸在夢鄉(xiāng)

拾級而下

感受母體的溫暖

距離已經(jīng)被燈光刪除

我聽到血脈的聲響

千萬只蝴蝶

千萬只蜻蜓

在鹿群奔跑的空間蕩漾

馬的蹄聲注滿青銅

踏碎站與站之間的陌生

我看到幽藍的軌道

我看到碧綠的詩歌

在我的面前，或者身后

茂密得一望無際

直到旭日東升

月似云中見

春雨夜來

襲擊孤傲的枝頭

可以看見黃昏的飛鳥和疲憊的云層

月似云中見

用含蓄的光芒撫摸朵朵山峰

發(fā)誓不再儲藏冰冷的流言

血的鹽分早已超標

我潔白的骨骼啊

屹立如初

在鷹的飛翔中歸來

那條領帶一定與豬頭無關

注定要親吻狼毫和

徹夜的美酒

以英雄的壯舉與俗世對決

我與花朵一起走進午夜

等待孤寂的水袖

與星光

一起跌落夢鄉(xiāng)

李見心的詩（遼寧）

篝火之夜

低處的黑夜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墻

只有火焰能劈開它，殺出一條血路

我們趁機從中逃生

于是我們圍著傷口跳舞

成為一粒粒沸騰的血珠

成為一朵朵呼嘯的玫瑰

誰跳得比火焰還高

誰的骨頭比干柴還爆裂

誰就在塵世中愛得比灰燼還深

我愛你的淪陷，不能自拔

我愛你的絕癥，不可救藥

我愛你的掙扎，不滅的心

那一晚，月光慘淡，星空下垂

那一晚，我不愛天使愛上了魔鬼

就像我不愛你的美德而愛上了你的罪

白色之詩

我想寫一首白色的詩

像空一樣的白

白得沒有止境

卻有無限繽紛的可能

我想寫一首白色的詩

象征我們的距離

距離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距離

我們之間唯一的距離是沒有距離

今年入冬我突然想起你

像蝴蝶想起前世的花朵

你還在那里

在你的腳步不曾停留的地方

你過綠的天氣漫過我過長的冬季

春夢般了無痕跡

我們內(nèi)心的平靜曾抑制住

怎樣靈魂的狂喜

我們?yōu)闅q月留白

為萬物留下花開的位置

一只螞蟻在一陣陣桃花雨中

完成一次次美的搬運

徐必常的詩（貴州）

盆 景

這些矮小的花木，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心

它們外表謙卑，骨子里卻裝著天大的欲望

它們就用幾張綠葉，幾朵小花

像那些燈紅酒綠中的娼妓，搔首弄姿

就能把一個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兂扇瓜鲁?/p>

一個又一個人過來，抱著盆景

左一句寶貝，右一句心肝

我知道他們的心就只能裝下這些

裝下世間的小，變態(tài)，弱不禁風

夜晚，在大海邊看星星

你不要看我仰著的頭

用不了多久

我會俯下身子看大海

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

海里的星星眨得更厲害

唉，你就猜猜

在星星的海洋里

我最愛的是哪一顆

我最愛的是鉆進魚肚子里的那一顆

它拖著火狐般的愛

一頭就鉆進魚的心窩里面去

其實，魚的心窩是蠻大的

即使有一百個大海，它也裝得下

但它永遠也不要和我比

即使再大，永遠也比不過我的指甲尖

贊 美

我曾經(jīng)在一首詩中寫過：

天藍得像我女兒，她的眼睛忽閃忽閃

我卻忘了寫一寫白云，那是她的笑

是俯看大地時在她臉上泛起的紅暈

我現(xiàn)在把視線回到身邊

腳下有一叢草，我就注視這一叢草

這是一個秋天的早晨，一叢草把細微的果實高

高舉起

它們的果實太細微了，細微得微不足道

但誰有它們那樣舉著果實的勇氣

為了草的尊嚴，把果實和衰敗一并高舉

舉著那些手，那些骨頭，那些作為小草最后的堅持

凌寒的詩（上海）

在春天中起舞

留一縷金黃在額角飄揚

點點是風中的柳絮

起舞起舞

那是鄰家的彩鳥

回家的路在春光之下

嘴角漾起的笑是因為思念春天里的你

回家回家

不回家心里也有你

沒有回眸的牽絆

那前方是柳綠花紅

蝴蝶翩翩啊

少女的花裙子

湖面上有太陽

天上有大海

沉睡的是想沉睡的

蘇醒的是要蘇醒的

我在春天中起舞

陳橋的詩（石化）

故鄉(xiāng)有約

我在千里之外

念想故鄉(xiāng)那幾間老屋

念想屋里那些破舊的

桌椅板凳和灶臺

它們庇護我走過許多寒冷的臘月

也陪我迎來一個個新年

我差不多忘了它們年輕時的樣子

找不到合適的詞

表達對它們的親近

我離它們越來越遠

感到憂傷和無奈

那些連夜趕路的霜

偶爾停在窗前

仿佛想告訴我什么

我依稀聽見

回家 回家

這來自故鄉(xiāng)溫暖無比的口音

讓我很想回去

對那幾間老屋噓寒問暖

并親手蒸一些年糕

和它們一起慢慢邊吃邊聊

我要讓它們看見

表面熱氣騰騰的幸福

不讓它們看見背面的辛酸

靈隱寺

從靈隱寺的前門

走到后門

其實就是我的一生

山門外的那眼泉

深不可測

如此清冷

我用那些水

洗我的臉

洗我的心

桂花飄落的時候

我偶爾會行走在林中

除此之外

我只是靜坐

就像那座山峰

飛來之后就始終無言

寺中那么多經(jīng)書

我其實不敢多讀

我怕我會

斷章取義

樂冰的詩（海南）

父親的棉衣

父親走了

他的一件棉衣

掛在母親的房間里

母親對我說

到了冬天

你把它放在十字路口，燒了

讓它溫暖過路的人

我替父親活在世上

在故鄉(xiāng)

我無論走到哪里

別人都會說：

這是老樂的兒子

我走過來是老樂的兒子

我走過去是老樂的兒子

我不完全是我自己

我一半是老樂

一半是老樂的兒子

一個人死了也許就是這樣

肉體埋在地下

精神附吸在兒女身上

現(xiàn)在，我替父親活在世上

像他一樣腰板挺直，聲音洪亮

要不然，他會在夢里踢我一腳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大海嗎

水陽江發(fā)源于黃山

母親在水陽江淘米、洗菜、洗頭

她用過的水不會飛，會流

會流到蕪湖

從蕪湖流到上海

從上海流到東海

從東海流到南海

流到海口灣、三亞灣

流到我的心里

李滿強的詩（甘肅）

出埃及記

音樂響起。沉睡千年的

法老，自金字塔款款走出

他看到沙漠燃燒，地中海的波浪

前赴后繼

這讓他瞠目結(jié)舌：

今日之國，已非故國

今日之人，已非故人

今日之風，輕佻勝于溫和

今日之山，只見廟宇

不見神靈

而陰謀依然身披陽光的外衣

覬覦者一直不曾放棄自己的貪欲——

今日之暮，當我在北中國的月光下

獨自行走。當馬克西姆手指上的悲愴

如潮水一般，淹沒我

我只念叨一個人的名字——

摩西，摩西！

我要告訴你

每一顆芝麻的心里

都翻騰著一座荒涼的大海

懸空寺

從一朵梨花中起身

是一陣什么風

送我回到北魏

回到一面混沌初開的石壁之上

那時節(jié)雁門關前馬蹄聲急，月黑風高

拓跋氏的美女明眸善睞。而勇士們

磨刀霍霍

十萬里中原河山

不過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但是一座寺院正在長成

你看那佛陀面壁。道士拂塵

洞悉萬物的書生放棄了功名

萬仞峭壁因而有了慈悲的內(nèi)心

——在懸空寺

什么被我迎頭撞見

是狂亂無章的春風，還是

一粒塵埃內(nèi)心驟然膨脹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