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我都不會想到,這個夜里,我會在燈下淚水長流,為奶奶。
奶奶,離開我已有二十年。
這期間,我一次都沒有夢到她,可是這個暗夜,奶奶清晰地回來了。
不自覺打開電腦,淚眼模糊地寫下兩個字。
奶奶實在渺小了,不只因為她不到一米五的身高。懂事后,常盯了奶奶想一個問題:高大俊朗的爺爺為何娶了瘦弱矮小的奶奶?他們之間有愛情嗎?那個年代的人,永遠無法讓人用肉眼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愛。可惜爺爺早逝,這個問題在奶奶那里始終沒問出口。細細想來,奶奶矮小,卻從未有過自卑。一次她自豪地講,那年日本鬼子打過來,爺爺一個柳條筐里挑了一對兒女,走到半路看奶奶落后一大截,返身一把將奶奶夾在腋下,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隱蔽的地方。當時我們幾個孫兒看著紅了臉的奶奶笑成一團。現在想想,那不正是爺爺奶奶之間愛的寫照嗎?更何況,奶奶以五個健碩的兒女展示著她與爺爺之間無距離的愛。
爺爺脾氣糟,卻沒見過他與奶奶爭吵。多少年,他們堅持明確分工,爺爺下地,干體力活,奶奶做飯,拾掇孩子;爺爺作主蓋房修葺的大事,奶奶操心雞飛狗跳的小節;是爺爺決定的事,奶奶絕不摻乎;奶奶該管的,爺爺也絕不理會。他們各自將自己職責內的事經營得井井有條。想想啊,他們怎么能吵得起來?
奶奶是一個標準的文盲,一個字不識。小時候,無論我們在本子上寫下怎樣丑陋的字,都會得到奶奶高度的夸獎。嬸嬸們不屑,“你又不認得,亂夸什么?”奶奶不管,依舊用她最熱烈的語言讓孫兒們把驕傲填滿心。
從小到大,我都堅信奶奶疼我勝過別的弟妹,盡管奶奶的三個媳婦都說,奶奶精明、小氣。那時候,三個兒子與爺爺奶奶住在一個院子,沒有院墻,四孔窯洞一覽無遺。爸是老大,住最東頭,挨著爺爺奶奶;二叔住爺爺奶奶西面;三叔住最西頭。東西兩頭地方寬敞,爸和三叔各自利用優勢在折回來的土堆上又打出一孔小窯洞。院子里種了許多樹,有果樹梨樹桃樹杏樹葡萄樹棗樹,奶奶的分配辦法是,自家屋子直線出去,范圍內的樹便歸自家所有。這樣一來,又是二叔家最少,二叔把不滿寫在臉上,二嬸就掛在行動上,處處與奶奶過不去,幾乎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奶奶卻以自己慣有的沉默堅持不讓步。現在想想,挺佩服奶奶的,爺爺是不管這些婆婆媽媽的,奶奶不僅不在二叔那里讓步,還把院中間一棵大棗樹、一棵蘋果樹以及挨我家邊上的一棵梨樹作主留給她和爺爺。這三棵樹的品種都是院里唯一的,當然也成為我們最饞的。奶奶說話的聲音很低,不會像潑婦般罵街,也不具備家長應有的威嚴,可我們就是不敢摘樹上的果子。秋收了,只好眼巴巴看著奶奶用提簍一趟趟收回屋里。就連最厲害的二嬸,懷孕后想吃一個梨,也得等到夜深人靜爺爺奶奶睡熟后偷偷摘兩個回去。我們每年只能從奶奶手里得到少量幾個。
其余的,奶奶都賣了。
爺爺的過早離去,也沒讓奶奶在媳婦們面前軟下來。
二嬸她們在特別饞的時候,會跳著腳指著奶奶的背影罵:“看不都爛掉!”
兩個嬸嬸都罵奶奶,一樁一件說奶奶的不是。可罵完了說完了,依舊需要奶奶;弱小的奶奶,依舊在那個院子里忙來忙去。一個院子三個媳婦,每家三個孩子,單單就伺候過的“月子”,奶奶也功勞無邊。尤其是一九七四年,三個媳婦竟同時生了孩子,奶奶便過起“東家進、西家出”的生活,這家剛搟完面條,那家就該換尿布;這家喂了奶,那家稀飯鍋又開了。
那個小院,實在是離不開奶奶。
隨著孩子們的增多,奶奶的愛也分出了彼此。
有段時間,大姑的女兒小梅來奶奶家小住,晚上我便也擠過去睡。常常,奶奶會趁小梅出去解手的間隙,塞給我一塊餅干一把酸棗,讓我快些吃,不讓小梅看到。我得意地把這些一一告訴媽,媽卻笑笑說你奶奶就會做事,你不在她也這樣對小梅。我不知道,真相會不會像媽說的,寧愿相信奶奶親我勝過小梅。媽在三個媳婦中最孝順,只有在與爸爭吵時,才會將奶奶待她不好的話說出來。冷靜的時候爸也證實,媽剛結婚那陣,奶奶確實待媽不好,當時在外工作的爸每月總是將錢寄給奶奶,再由奶奶分給媽。媽結婚時正值爺爺打四眼窯洞,媽就與二叔三叔一樣挑水擔泥,有一陣竟累到閉經。媽有時講起這些便忍不住傷心落淚。每每這時,我也替媽不平。
然而,我竟怪不起奶奶來。
是緣于骨子里那股汩汩流動的血液?抑或是因為奶奶常常摟了我說那句“俺孩真親”的話?別人或許無法體驗,奶奶看我時,眼睛里的慈祥、欣賞與關愛飽飽滿滿。即使不聽話,奶奶也不會有絲毫責備;被爸媽打了罵了,奶奶就用瘦弱的胳膊摟了我責怪他們:“這樣好的孩子,咋舍得!”
我不在乎奶奶更疼我是否因為爸媽做得太好,只在乎奶奶的愛一滴滴淌進我心里。
終于大了,也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我相信奶奶不舍得給我吃水果的事實,也承認奶奶對小梅不比我差。但這個時候,奶奶對我的疼越發真了。物是人非,爺爺去世,我家搬離奶奶的村子。三叔三嬸先后病逝。這些意外結束了小院曾經的歡聲笑語,留下老了的奶奶獨自一人住在那孔暗淡的窯洞里,撫摸爺爺曾經留下的痕跡。
歲月讓奶奶不再擔心爸爸的孝與媽媽的通情達理,奶奶知道,自己的余生還有這兩個人可以依靠。奶奶用行動彌補著曾經的失誤,一個瓦罐或幾尺鍛面,她都鄭重地交到媽手上。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把不安深埋心底,把愛寫在近乎討好的臉上,有什么理由不愛她?
上學,參加工作,離別成了我與奶奶之間最大的痛。一次次離別,一次次流淚。每一次,奶奶都把不舍寫在臉上。難得抽空回去看奶奶一趟,都是進門一行淚,出門一把淚。院子里少了人氣,果子也結得少了。奶奶會拿出僅有的讓我吃,給我拿。我推著不要,奶奶就哭著說,她牙都沒了,留著何用?奶奶不再提“賣”這個字。該吃的吃了,奶奶就坐著,拉著我的手看,有時忽然就淌下淚來:“讓奶奶好好看看,誰知道還有沒有下回!”我只好陪奶奶落淚,我知道奶奶的淚里包著太多感情,曾經年少無知的孫女忽然長大成人,卻幾年難見一面。
每次離開,奶奶總要拄著一根木棍走二里多山路,把我送到村外。我走多久,奶奶就在原地站多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我。奶奶的回程,一定比來時更沉重。小小的奶奶,如何在風里悲傷轉身,獨自回到破敗小院慢慢冷卻我留下的體溫?
這些影像在腦子里留存多久,我心里就難過多久。
奶奶結束了一個人的生活,是在她生病后。那一年,奶奶的雙腿突然疼起來,無法行走。爸媽把奶奶接過來住,給奶奶看病,照料奶奶起居。這樣,每次一回家必能看到奶奶。奶奶躺在炕上,走時再不能送我了。炕上的奶奶更加瘦弱,看到我依舊流淚,更多時候是拉著我說腿疼。后來的幾次,奶奶總對我說:“太拖累你媽了。”每天頻繁地扶奶奶起臥,媽的腰也不行了。我疼媽,更疼奶奶。我把奶奶的癥狀一一記錄,回省城詢問大夫,再按大夫的吩咐,捎些藥回去。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會把奶奶接來,然而那時我無能為力。一個剛剛踏入陌生城市的孤獨女孩,哪有能力為奶奶看病,與奶奶四目相對時,我能看出奶奶的淚里寫著痛,寫著對康復的渴望。我的淚里流著痛,流著無奈的痛。每一次拿回藥去,奶奶的臉上就會露出發自心底的笑意。我確信,奶奶笑多久,疼痛就減輕多久!
最后一次送藥那個夜里,奶奶吩咐媽將她扶起,解開身上的衣服。奶奶怕冷,共穿了四層衣服,最后一層內側衣袋里,奶奶慢慢摸出一個灰布包,交到媽手上。打開的瞬間,我們都驚呆了:里面是零零整整一沓人民幣!
抬頭,奶奶依舊是兩行淚,拉著媽的手:“好孩子,苦你了……”
那個夜晚,那個灰布包在媽與奶奶間推過來搡過去。
不到一個月的一個深夜,爸來電話說,奶奶不在了。
抱著給奶奶新買的藥,我捂在被窩里失聲痛哭。
奶奶葬禮前一天,我請假趕回去。未進小院,忍了一路的眼淚就嘩地落在腳下的土里,為那個沒有兌現的承諾,為永久失去的奶奶的眼淚和笑臉。
奶奶,相信來生吧,好不好?
往事如蓮
前幾天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他。他說,若有時間,出來坐坐。
可過了好久,我也沒有找出時間。
于是他又來電話,說人人都忙得焦頭爛額,聊天就等以后的吧。
一顆心放回肚里,為了他依舊像少年時期的寬容,為了我懸著的那顆見面之后不知該如何說起的心。
如果說年少懵懂時隱約喜歡過一個人,或許只有他。
他大我兩歲,高我兩屆。有時候,我們在上下學的路上遇見;有時候,我們在校園里碰面。每一次,他都是淡淡一笑,輕輕一句。久了,便讀懂他的眼神和心思,品出他輕輕問候的背后含義。
可是,我們畢竟還只是少男少女,于是,都各自把一份純純的情愫悄然存于心間。
很快,他初中畢業,并且執著地要當兵去。于是等候的那段日子,他與我在路上碰面的時候多起來,而每一次,也都和以往一樣,淡淡問候幾句。而我,也總是輕輕回一句,從未曾流露一點心思。
有一天在商店買東西,突然聽柜臺里的漂亮女孩說起他,那一刻女孩笑靨如花。又有一天,我聽到村里小米廠幾個女孩談到他,那一瞬間,她們眼神里流露著溫情脈脈。
再見到他,發現他竟那么帥氣。
現在想來,是女孩子有了心思。
然而,我還是沒有流露出一毫一絲,反倒覺得自己像個丑小鴨,根本沒有那些已經走上社會的女孩子那份霸氣,于是選擇遠離。
然而他卻說,獨愛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蓮?或者說,我還太小,并不懂蓮。又也許,當時實在不懂,一個那么小的女孩子,該如何答復一個男孩子的心思,只能繼續把他說的只言片語一一藏起。
秋來,夏去。
一個我即將要睡去的夜里,住在離我家不遠的閨蜜突然急火火跑過來,在院門外大聲喊我的名字,豎起耳朵聽,只聽清一句:“有人找你!”
媽疑疑疑惑惑地看著我出去。沒想到一出院門,拐角處還站著另一個影子。閨蜜嘻皮笑臉的,一擺手說不管了不管了,我要回去了。
于是暗夜里,只剩下我和另一個影子。
另一個影子,竟是他。可我卻怕得發抖,覺得媽就要出來了,他也覺得我家有人要出來了,于是從身后拿出一樣東西,快速塞進我懷里,邊推我回去邊說了一句:“我明天要走,這個留給你。”
媽的聲音已經在門里響起,我一邊答應一邊往回跑。邊跑,邊把來不及看清的東西塞進衣服里。
媽站在院子里問:這么晚,誰喊你?
我說了閨蜜的名字,又說有一點點事。
進家,我摸著衣服里的東西,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就那樣裹在懷里伴著咚咚跳動的心睡了一夜。
次日,自然是破天荒,我第一個爬起。借著黎明的曙光,我終于看清,那是一條秋褲,紅底,腿兩側帶白條。
可是,我的衣柜,并沒有這樣一件東西。我平靜了一夜的心再次跳起,一邊是他送來的小欣喜,一邊卻犯愁無比。
往哪里放,這件東西?
我的衣柜,也便是媽的衣柜,里面就那么幾樣東西。媽細心,洗,換,晾曬,常常翻來翻去。而我,又完全沒有能力來買這樣一件東西。
該上學了,我只好裝進書包里。
又是一天開始,開始的一天已經成了昨夜他嘴里的“明天”,那么,這是他要離開的一天。他要去當兵,要到部隊去。從此,或許幾年,我都不會看到他的影子。
怎么辦,該不該送他?他用一條秋褲,攪亂我的心思。
我翻出一個沒有用過的塑料皮筆記本,努力寫上去一行字。現在也記不清,大意是我愿意把這個送給他,伴他軍營幾年。
可是后來,很遺憾沒有送出去。我沒有勇氣,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擠進人群,把本子交到他手里。我知道,送他的人都圍在他身邊,而他一定翹首期待著我的出現。
直到走,我也沒有勇氣去,哪怕遠遠看他一眼。
后來,沒送出去的本子竟然讓爸爸發現了。他大發雷霆,說我不務正事;那條秋褲,也終于沒逃過媽媽的眼睛,她溫言軟語,問我出自哪里。
父母的發現,或許卸下我重重的心事,從此不必再提著一顆心,把它們藏來藏去。
日子,慢慢恢復了過去。
之后,他聽說我到了他部隊的那座城市,于是先后托人,探尋我的心思。而我,卻早已熄滅了曾經的那團小火焰,回他一句:不考慮。
他依然堅持。有一次,竟然開著部隊的吉普,出現在我面前。
至今我都記得,在他的邀請下跟他走進軍營,看身邊那些綠色人流的光芒,軍營男兒的雄健。那時候,他已是一名班長,新入伍的戰士爭先恐后,給我買來水果、罐頭和那么多的花生瓜子糖。我也記得,自己高揚著頭,微笑著走在軍營大院里。我更記得,始終陪在我身邊的他,越發威武,浩氣。
平生第一次,也或許是唯一一次,我走進部隊。
可是,我還是告訴他,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兩人的關系,我依然不考慮。為了讓他死心,我甚至故意在那天拉過隔壁房間的男孩,陪他一起吃飯,天南地北聊一些與他毫無關聯的天。
他肯定看懂了。我記得,在黃昏,他開車沉沉離去。
后來,他轉業,留在這座城市,但我們已經沒了聯系。聽說,他順利成家,有了孩子;聽說,他工作不錯,單位效益景氣。
多年以后,我們互相知道了對方電話和地址。
時過境遷。
能再見,說明誰的心里必都沒了前嫌。或許,會談談過去;或許,會感慨人生如煙。
彼此的心事,都會真正淡下來,如蓮。
一地落紅
小蘭是下院李奶奶的女兒,我叫她姑姑。
小蘭姑姑大我十二歲,我出生的時候,她也還是個孩子。到我懂事些,依然習慣在院子里與我追逐打鬧。
懵懵懂懂知道小蘭姑姑與別的女孩不同,應該是七八歲的時候,從大人們日日嘮叨的支離破碎里,分得那么一星半點收進耳朵里。
收進耳朵里的,自然也裝進了心里。此后再看小蘭姑姑,便發現她與別的女孩很大一處不同,那就是她的胸幾乎與男人一樣。可小蘭姑姑是女孩,花襯衫,藍褲子,齊肩短發。小蘭姑姑皮膚黑黑的,長相一般,是一個普通又極普通的女孩。
八九歲的我,畢竟不知道小蘭姑姑怎么了,也畢竟不會想到,有著與男人一樣胸的小蘭姑姑,會在今后走出怎樣的人生之路。
夏日的午后,人們都窩在屋子里,睡覺的睡覺,聊天的聊天,打發著炎熱難耐的時光。突然有一天,小蘭的嫂嫂跑進來跟媽神秘地說:金生在小蘭屋里。
我不知道這話有什么特別含義,媽卻騰地一下坐起來問:真的?
金生是村里的羊倌,因無父無母家里又窮,快三十歲的人了仍光棍一個。他在小蘭姑姑屋里做什么?
我悄悄扒在窗戶上,看不清,不過金生把小蘭擠在炕角,小蘭也一直在笑。她給媽講。
小蘭姑姑笑,便是高興。盡管常與她吵鬧,卻還是喜歡小蘭姑姑高興。
唉,弄不成啊。媽最后這樣說。
我突然意識到,金生是在戲弄小蘭嗎?他也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樣,在耍笑小蘭姑姑?之前有一天,幾個嬸嬸從地里回來,邊走邊談論,大意是小蘭姑姑被一幫男人攔在地里。據說男人們關注的不僅僅是小蘭姑姑的胸,而是她的生理結構。地里的男人們,叫囂著要幫小蘭姑姑“通通”。
“不通”,是之前每每聽大人們評價小蘭姑姑的。我隱約覺得,這于小蘭姑姑不是一句好聽的話。而今男人們要幫小蘭姑姑“通通”,會不會小蘭姑姑從此就和別的女孩一樣了呢?
天黑了,小蘭姑姑滾了滿身泥土草屑回來,好事的嫂嫂圍上去問,小蘭姑姑眼里噙著淚,聲音卻并未惱,甩出一句“用你管”。
小蘭姑姑閃身進屋換了一身衣服,出門在月光里洗頭。
說起找人家,李奶奶便急得痛心疾首: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要給我這樣一個女兒?
這樣的女兒畢竟是女孩,女孩的心思,總是大同小異。
與小蘭姑姑一樣大甚至比她小的女孩,都有了人家,小蘭姑姑這里,卻毫無動靜。
我慢慢知道,小蘭姑姑與別的女孩一樣,是實實在在的女人;但小蘭姑姑又實實在在與別的女孩不同,她無論長到多大,生理結構始終與小女孩一樣,不發育。
不發育的小蘭姑姑,還能稱為一個女人嗎?
不管怎樣,小蘭姑姑一天天長大,李奶奶用一圈圈變白的頭發來表達她的痛和氣。
我卻沒看到小蘭姑姑急。有時候,她也與別的女孩談到男人。
那段時間,我、小蘭姑姑還有菊英姑姑在一起睡。一個晚上,似睡非睡間,菊英姑姑爬起來,邊下地邊與小蘭姑姑嘟囔:這女人每個月的幾天真麻煩。還是你好,省事。
迷迷糊糊的小蘭姑姑有些埋怨菊英姑姑:正做夢呢。
夢到什么了?
小蘭姑姑卻突然羞澀得好半天說不下去,菊英姑姑卻興趣大增,非要追著問個究竟。
小蘭姑姑停頓了好長一陣后支吾,我夢到,夢到一個男人,還有他的,那個……
哈哈哈,菊英姑姑站在地上大笑,末了追問:他,那個你沒?
我忘了小蘭姑姑后面怎么答的。那個時候,我也是剛剛被她們的說話聲從夢中吵醒,更因為年幼,不懂她們為何讓這個夢如此充滿神秘。小蘭姑姑還是輕輕叫了我一聲。我知道她們談的話題不想讓我聽到,因此我也極力配合,假裝死死睡著。裝著裝著,便真睡了。
那幾年,大人們把為小蘭姑姑找人家當成大事來辦。現在想來,那時候一定也被大人們的思維同化了,不管為小蘭姑姑介紹了什么樣的男人,總在心里希望人家能同意與小蘭姑姑結婚。
小蘭姑姑,真的嫁不出去了?因為連光棍漢金生都婉拒了。人人瞧不起的金生,竟然不要小蘭姑姑,李奶奶一家急了。
第一個與小蘭姑姑談成婚事的,是相隔三里的鄰村一個叫“黑同”的男人,剛剛離婚,個矮,皮膚黑,眼睛小。我并沒想過一個大姑娘竟然找了一個離婚男人,卻為黑同能娶小蘭姑姑而開心。
二十八歲的小蘭姑姑要嫁了,帶著比別的女孩更多些的嫁妝,多出來的部分,竟然是經常找她別扭的嫂嫂送的。婚禮那天,小蘭姑姑又哭又笑。
一大早,媽在小蘭姑姑臉上涂滿粉,拿一根白線在一根根“絞”去臉上生長了二十多年的汗毛。小蘭姑姑的臉漸漸白起來,然而一邊拔,一邊嘩嘩流淚。
幾個曾經要好的姐妹帶著孩子回來,圍著打趣小蘭一陣,再正經給小蘭傳授“新婚女兒經”一陣。
小蘭姑姑,美美地嫁了。
第三天,是回娘家的日子。一上午我便歡天喜地站在院子里,盼著小蘭姑姑從對面坡上下來,然而當兩個人影終于出現時,卻是一前一后,拉著很長一段距離。走近,拉著一張臉的黑同看上去越發黑得嚇人。他一言不發,耷拉著腦袋坐在李奶奶家唯一的那把椅子上。李奶奶也不言語,只一個勁端水、上茶。小蘭姑姑躲在嫂嫂屋里,連吃飯也不肯出來。
在村里,新婚女婿總是讓一幫小孩子從頭看到尾,但面對黑同,我們沉悶無比,不得已,將視線轉到小蘭姑姑那里。
嫂嫂剛開口問了一句“行不行”,小蘭的淚便洶涌而出。嫂嫂不再追問,好言安慰,話里話外都是讓小蘭姑姑忍讓,想盡一切辦法把日子維持下去。
你總不能在父母跟前一輩子。這是嫂嫂給小蘭姑姑的話,也是無數人跟小蘭姑姑說的話。小蘭姑姑作為一個女人,必須找一個男人成家。
我實在不想回去了。小蘭姑姑哀求著,嫂嫂卻立即捂住了她的嘴。說的傻話,這話可不能讓人家黑同聽到啊,結了婚,就得忍著,忍著。
嫂子知道,小蘭與黑同的磕碰絕對與她和丈夫不同,然而她必須這么勸。她不能像教在夫家受了氣的妹妹那樣,晚上把男人一腳踹下床,也不能指望小蘭可以與別的姐妹一樣,帶著孩子住回娘家等男人來求。
這個叫黑同的丑男人,連她這個潑辣的嫂子也得讓三分。
那邊,別別扭扭吃完飯的黑同起身,擺開要走的架勢。李奶奶一邊把黑同按回椅子上,使眼色讓爺爺穩住,一邊跑到隔壁找小蘭。
不善言辭的李爺爺吭吭哧哧,說了半天表達出一個意思,那就是建議兩人抱一個孩子回來養。李爺爺還告訴黑同,家里人也一直在托人幫他們打聽。
早說過無所謂孩子!黑同開始大不敬,你和她過一晚試試!
李爺爺不善言辭,卻脾氣火爆,聽了這話“嗵”地跳下炕。我見過李爺爺打小蘭,因此嚇得轉身跑到院子里。然而李爺爺卻并沒有對黑同怎么樣,甚至沒有說一句話,只是舉起煙桿在腳底“”亂磕。
黑同的臉一直朝墻扭著,那一刻連我這個孩子都看出他從內心散發出的驕傲,竟有些佩服這個丑男人的自信和勇氣。我想不通,這個離過婚的矮個子男人,怎么就知道李爺爺不會揍他?
李奶奶已經拉著小蘭從隔壁過來,小蘭姑姑的臉上依然掛著淚,靠墻站在院中。哥哥嫂嫂也都出來,站在院中。
黑同不說話,起身出了門。嫂嫂趕緊跑進屋把炕上的籃子塞到小蘭手中,推她出了門。
小蘭不肯。于是一家人一同出手,把小蘭推出院子,推給大步流星的黑同。就這樣,小蘭姑姑拭著眼淚,跟在黑同身后上了對面那道坡。可是,看著看著,小蘭姑姑卻在半坡轉身,往回返。
回去!
跟上走!
院子邊上,一家人開始朝她吼,無奈之下,小蘭姑姑又返身回去。可是走幾步,又返回來。就這樣,院子邊上的親人一遍遍吼,她在坡上一次次反復,直到最后走出我們的視線。
此后常常想到這一幕,唏噓之際竟有些慶幸。慶幸自己當初年幼,不懂這一幕的背后,假若換了現在,我的心該有多痛?我會不會,沖出去把小蘭姑姑接回來?抑或,我干脆就不讓小蘭姑姑以這樣的方式跟在黑同身后?而當初,李奶奶和爺爺那樣看著小蘭姑姑,是什么樣的心境?當小蘭姑姑終于走出他們的視線,他們的內心是高興,還是悄悄哭泣?
然而,跟著黑同走了的小蘭姑姑,卻在十天之后再一次回來。這一次,沒有黑同,是她一個人。一回來,小蘭姑姑就睡在炕上哭。地上的李奶奶,罵一陣,哭一陣。李爺爺,還是一聲不吭,只有煙鍋在鞋底“”的聲音。
家里想了許多辦法,托人去跟黑同說,要他來把小蘭姑姑接回去,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黑同就是不來。
最終,李爺爺決定,保留最后一點尊嚴,打消讓哥哥把小蘭送回去的念頭,同意他們離婚。
離婚回來那天,小蘭姑姑快活得跟小鳥似的,把整個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
然而小蘭姑姑的開心只是暫時的,幾天之后,嫂嫂便在院子里指桑罵槐,罵嫁不出去的小蘭姑姑閑在家礙事。有時小蘭姑姑便與嫂子吵,但哥哥卻總是指責小蘭,你看你離婚回來就不對,還和你嫂子吵?就不能忍忍?李奶奶和爺爺自然不能為小蘭姑姑作主,每一次只能任小蘭姑姑哭一場了事,甚至當著嫂子的面訓斥小蘭一頓。
最難受的是過年。村里有講究,那就是嫁出去的姑娘,大年三十是不能在娘家的。每個年,也成了小蘭姑姑的痛心事。除夕一早開始,小蘭姑姑便與家里忙上忙下,收拾家,打掃院子,貼對聯,掛燈籠,把晚上的家宴準備齊全。一到黃昏,當家家戶戶飄出肉香,餃子香,小蘭姑姑就穿起衣服,用飯盒裝起李奶奶事先煮好的餃子。差不多時間時,我媽便從忙碌里抽出身,跑到下院喊小蘭姑姑。媽和奶奶他們總是把小蘭姑姑的餃子放到一邊,拉她到飯桌上。可每次小蘭姑姑都死活不肯,坐在另一個屋子里獨自吃餃子。
于是兩年多后,李奶奶又給小蘭姑姑找了第二個男人,在更遠些的一個村。男人叫心賢,個子超過一米八,強壯,大眼,只是除了家里一貧如洗之外,更多的是腦子稍稍有些反應不過事來。
開始,心賢很好,一次竟然按小蘭的要求,半夜里翻山越嶺將一袋子白面扛到李奶奶家。心賢也不似黑同那般一聲不吭,來了放下東西,不讓坐就站著。等坐下來,便笑著低頭喝水,問啥答啥。全家人都高興,覺得小蘭終于找了個可靠的人。
沒曾想,心賢的妹妹不干了,這位嫁在本村的妹妹隔三岔五去一趟哥哥家,橫豎挑出一堆新嫂子的不是。據小蘭說,這位小姑子從未叫過她一聲嫂子,話里話外都是對小蘭的蔑視。
忍了幾次后,小蘭不想再忍下去了,就當著心賢的面回罵。未曾想這位妹妹可不是好惹的主,邊在地上打滾嚎哭邊把哥哥家的東西砸得亂七八糟。小蘭指望心賢能替她說句話,而心賢卻只是捂著腦袋坐在院里的石板上沉默。
如此,也就罷了。挨了罵的小姑子不解恨,一次竟趁小蘭不在家,把一個在外游蕩的流浪女人領到哥哥家。初次嘗到女人滋味的心賢變了,再不對小蘭百依百順,還時時與那個女人廝混。
小蘭姑姑的心流著血,逼著心賢改邪歸正。然而惱羞成怒的心賢竟然在大中午,不顧小蘭姑姑的掙扎哀求,把他兩腿間粗大的東西硬插入小蘭姑姑小女孩般的身體里,之后看著一床血大笑。
小蘭姑姑,就這樣帶著更加殘缺的身軀,回了娘家。
一住,就是一生。
有一年,身體每況愈下的李爺爺把哥哥嫂嫂叫到跟前,求他們把做廚房的小屋子騰出來,給小蘭住;還求他們同意,此后再不趕小蘭走。
交換的條件,是他與李奶奶一生的積蓄。
小蘭姑姑,終于結束了去別人家過年的日子,有了自己的家。年,或者不年,她都一個人呆在小屋里,也不買煤炭,長年撿干柴燒炕做飯,種些蔬菜糧食維生。
李奶奶和爺爺歸西后,哥哥嫂嫂也在別處建了新居,小蘭姑姑便住回父母的屋子,獨自守著小院了卻殘生。
隨著年齡的增長,小蘭姑姑不再像從前那般整潔和勤奮。院子里,無人住的房屋慢慢坍塌,雜草開始叢生。小蘭姑姑大部分時間坐在院子里,看殘枝敗絮,一地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