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問一生多出入宮廷,混跡官場。為贏得朝廷的青睞,博取名望、官職,把心思大都用在討好皇上與上司上。而且,他看風使舵,曲學阿世,可謂煞費苦心。以至于因為在宮廷內訌中厚此薄彼而屢遭貶謫、流放。按說汲汲于名利,競競于仕途之人,往往為物欲所異化,人情味大減,情愛之心泯滅,對異性興趣不大或不遑顧及了。然而,之問不論在朝還是被貶,卻總有些憐香惜玉,詩作中寫到一些女子,大都描摹得窮形盡態,亦且情意繾綣、韻味悠長。這里,就來看之問是如何描摹他那曹娘和鏡湖女子的吧。
悲悼曹娘
河陽縣(今河南孟縣)有一歌舞伎,喚作曹娘。不知之問在河陽何干,如何邂逅、結識了這位姣娘?但從詩中我們不難看出,之問對曹娘備極賞識,過從密切,絕非泛泛之交。只可憐后來這位姣娘不知何故竟溺水而死,這使得我們這位才子唏噓不已,無任悲傷,先后寫了五首絕句,痛悼伊人。這一天,大概是故地重游吧。之問不勝感慨,賦詩《河陽》:
昔日河陽縣,氛氳香氣多。
曹娘嬌態盡,春樹不堪過。
以前這個河陽縣可是個花氣氤氳、美人如云的所在呀。而情態之嬌媚可人還要算是那位曹娘了。在河陽,春天盛開的桃李花如云霞燦爛,遐邇聞名。可人們哪里知道,曹娘之嫵媚動人遠勝于這里的春樹名花,是絢麗多姿的桃李花所不可比擬的。白居易《白氏六帖》卷二十一:“潘岳為河陽令,樹桃李花,人號曰:河陽一樹花。”庾信《春賦》:“河陽一縣并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曹娘果真如此嬌美,抵得有名的河陽桃李花嗎?情人眼里出西施,之問的贊美是由衷的。
從縣城外景角度贊之,不足以釋懷,于是走近其住地——《傷曹娘》(其一):
鳳飛樓伎絕,鸞死鏡臺空。
獨憐脂粉氣,猶著舞衣中。
走進樓臺,眼見人去樓空,鏡臺寂寥。撫今憶昔,備感惆悵。驀然看去,一襲舞衣尚掛在床頭,睹物思人,禁不住把臉面輕輕貼近衣面,此時,依稀還能嗅到伊的脂粉香氣。看,之問憐香惜玉何種地步。“獨憐脂粉氣,猶著舞衣中”在局外人看來,這未免狎昵之嫌。然而,這在之問,可謂是至情至文、興到筆至的神來之筆。之問愛屋及烏,不僅憐惜舞衣,更有甚者,連曹娘溺斃的黃河之水都怕人玷污了。看《傷曹娘》(其二):
河伯憐嬌態,馮夷要(邀)姝妓。
寄言游戲人,莫弄黃河水。
河伯、馮夷,傳說中的河神。(《史記·滑稽列傳》:“西門豹為鄴令。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漸貧。’”正義:“河伯,華陰潼鄉人,姓馮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遂為河伯也。”)之問不說曹娘如何溺水而死,卻道是河神愛憐曹娘的姣美,特地邀請這位美人到黃河做客的。既是應河神之邀,那么,請喜歡戲水的人們,千萬別到黃河里去,以免玷污了曹娘的住所,攪擾了她的安寧。惓惓憐憫之忱,可見一斑。于是面對河水,無限遐想,又寫下《傷曹娘二首》:
其一
可憐冥漠去何之,獨立豐茸無見期。
君看水上芙蓉色,恰似生前歌舞時。
可憐的曹娘不知去了冷漠陰間的什么地方,亭亭玉立、豐姿綽約的美人再也見不到了。但是,你看那水上隨風搖曳的荷花,不正是曹娘生前載歌載舞時的曼妙姿容嗎?心中念茲在茲,伊人也便無處不在了。然而,想象終歸抵不得現實。令人痛惜的事實是:
其二
前溪妙舞今應盡,子夜新歌遂不傳。
無復綺羅嬌白日,直將珠玉閉黃泉。
曹娘在前溪舞曲中翩翩起舞的美妙景象如今已見不到了。那歌喉婉轉的子夜歌聲也聽不到了(前溪、子夜均為樂府吳聲歌曲名)。明艷可與日月媲美的裝束沒有了。明珠美玉都埋沒于泉下了。之問痛感悲傷之余,想到如下詩文:“珠與玉兮艷暮秋,綺與羅兮嬌上春。”(江淹《別賦》)“埋玉樹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晉書·庾亮傳》)于是,便有了最后那嗒然欲絕的哀嘆。
鏡湖美人
之問于景龍三年(709)因得罪太平公主再次遭貶,到越州(今紹興)任長史一職。當時,州都督府以諸王兼領都督,長史實知府事。所以,之問還算有職有權,心情尚好。游覽名勝、吟詩作賦之余,還有心事欣賞美色。景龍四年(710)的春季,公務之暇之問常到鏡湖岸邊散步,常與一些美貌多情的女子不期而遇,顧盼之間互生愛慕,這使他思緒紛紜,情意繾綣,無以排遣,于是以擬古之作,寄托幽思。這是一種宮體詩,聞一多先生說:“‘古意’、‘擬古’一類曖昧的題面,是一種遮羞的手法”(《宮體詩的自贖》見《唐詩雜論》)。不過,對之問來說,與其說是“遮羞”,不如說是一種委婉含蓄的筆意罷了。
春湖古意(三首)
其一
院梅發向尺,園鳥復成曲。
落日游南湖,果擲顏如玉。
含情不得語,轉盼知所屬。
惆悵未得歸,寧關須采菉。
一天,之問料理完府上的事務,傍晚時分來到鏡湖岸邊。湖邊院落里的梅花綻放,園林里的鳥兒在啁啾鳴唱。在落日余暉中他忽然發現有一女子明眸善睞,那情景使他想到晉代那些因欽慕潘岳而投擲果子的少婦模樣兒。那女子含情脈脈,欲言又止。但從那顧盼多情的眸子里,流露出她心底的情意。她步履踟躕,并無歸去的意思,這并不是因為有什么事要作,而是如《詩經》里說的那樣:“終朝采綠,不盈一掬”,那是因為“怨曠之深,憂思不專于事”。而忘情于這番妙不可言的情境之中了。
其二
碧水春逶迤,蕩舟桃李枝。
珠綺不相襲,鉛華各自宜。
好合花日暉,耐使春風吹。
調笑路傍子,蹀躞黃金羈。
碧綠的湖水在春天顯得格外曼妙動人,而更令人賞心悅目的是那駕著小船穿行在水邊桃李樹下的美人兒。你看,頭戴的珠寶與身穿的羅裳衣體相得,臉上的脂粉濃淡相宜。人面在桃花日光輝映下,更顯得春風滿面。美人頻頻向岸上的游子施以倩笑,讓騎著鞍轡華貴駿馬的他踟躕不前、流連忘返。
其三
妾在若耶溪,溪深夜難越。
妍袂濕香露,春歌遡明月。
風新渚蒲暖,氣漸江蘺發。
喧玩日更多,愁心安可伐。
越州(今紹興)東二十多里處有條名為若耶溪的河水,北面與鏡湖相通。夜深了,住在若耶這邊的美人還在回味日間與心上人在鏡湖游玩的情景。思之彌切,真想到彼岸與他幽會,可惜夜深無船難以渡越。絲袖已被夜露打濕渾然不覺,還兀自朝著月亮低吟思春的歌兒。想到日間相聚時的意愜神迷,景象也似乎充溢著溫情。春風變得新鮮,蒲草顯得溫暖。陽氣輕漸,江蘺泛紅。可是,盡管日間嬉鬧、賞玩的情景一再縈回腦際,也沒法消除對那人的繾綣思念。
我想,古意三首中所展現的情境,定是之問之所親見親歷。所描摹的女子當是之問心所鐘愛之人,她們與之問有過或深或淺的交往。但,身為貶官,亦且有婦之夫,礙于情面,只能假托古意,迂曲出之。然而,正是這不得不然的隱諱,卻因了抑郁情深,訴諸紙筆,更覺悱惻動人。這在慣于經營仕途的之問來說,此種情懷、筆墨實屬難得。
與以上“古意”其三情境相若,也是在越州,也是在若溪邊,似乎也是寫那位美“妾” 的,之問還有一首以樂府曲名為題的五律《江南曲》:
妾在越城南,離居不自堪。
采花驚曙鳥,摘葉喂春蠶。
懶結茱萸帶,愁安玳瑁簪。
待君消瘦盡,日暮碧江潭。
之問模擬這位女子口吻說:我只身住在越州城南(與“妾在若耶溪”蓋同),寂寞孤獨的日子讓人不堪忍受。為了打發日子,每天一早就去采摘野花,常常把花叢中的宿鳥驚飛了,此后便是例行的采桑葉喂家蠶了。枯燥乏味的日子日復一日。如今已經沒有心事打扮自己了。不僅懶得編織茱萸香草的佩帶,就連那玳瑁發簪也無心插戴了。為心上人的到來等得盡管形容憔悴,依然禁不住每日傍晚到若耶溪邊翹盼瞭望。這位女子所思念之人是丈夫、情人,抑或就是之問,不得而知。只是,之問對其心情體味如此深切,想來,亦非尋常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