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

一

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爺爺會給二小旦的爺爺下跪。

二小旦這個雜碎是在我們一起到云南當兵后告訴我的。

這個時候，我爺爺已經(jīng)死了六十七年，是被日本人丟進旺火里活活燒死的。

他是主動找日本人赴死的。他還會給二小旦的爺爺下跪？

開什么玩笑。

于是我在晚上小型練兵結(jié)束后，狠狠地把這個雜碎揍了一頓。

不就是那天連長宣布了我的副班長命令嗎？這個小雞肚腸的家伙想找點心理平衡，他走個隊列都東倒西歪的，我卻是隊列標兵。

雖然我爹在我們臨走時一再交代，讓我像兄弟一樣照顧好二小旦。

但兄弟歸兄弟，在侮辱我爺爺?shù)氖律蠜]商量，該揍還得揍。

這個雜碎居然沒告班長。

那些年，副班長揍個列兵是一碟小菜，要不體現(xiàn)不出副班長的價值。

告了也白告。

晚上，他灰頭土臉，齜牙咧嘴，還買了午餐肉罐頭給我吃。

我狼吞虎咽嚼著他的罐頭補充體力，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點于心不忍，問他，是不是揍狠了點兒？

他不說話，像個小貓一樣，小口小口吃著我吃剩的罐頭。看來腮幫子上那一拳真打重了。

后來我陪他到醫(yī)務(wù)室拿了點正骨水。

二

以前在村子里時，有人說我們家和二小旦家有仇。

我問我爹。

我爹說，瞎說，你爺爺和二小旦的爺爺是兄弟，我和他爹也是兄弟，你們更應(yīng)該是兄弟。

真是這樣的，逢年過節(jié)，我爹就帶著我到二小旦的村子里看他爺爺。

他爺爺把我當孫子一樣親。

可有人說二小旦爺爺?shù)耐龋褪潜晃覡敔攷舜驍嗟摹?/p>

二小旦的爺爺是個瘸腿。

我爹說，別信。

我當然不信。

二小旦的爺爺給我買了那么多衣服，去世時也像我爹那樣說，照顧好弟弟。

我是一直都在罩著他。那些年副班長可不得了，不僅可以揍列兵，還可以對上等兵呼來喝去。

雖然我是部隊里最小的官，當兵還不到一年，但照顧一個二小旦還是綽綽有余的。

除了我可以揍他，別人不允許。

當然，排長要揍他我也沒辦法。

不過，排長沒揍過他，我也只揍過他那一回。

揍完后，我們就把這事給忘了。

兄弟嘛，記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讓人看不上，連我們自己也看不上。

我們看上的是當個好兵。

二小旦的爺爺老早就和我們說，好男要當兵，當了兵去打小日本。

到后來，我和二小旦不光想打小日本，還想打越南鬼子，所以我倆就從山西當兵來到云南。

我們的老家在晉北，被小日本糟蹋過，直到現(xiàn)在，我家都有一口被日本人砸破又箍起來的水缸。

我爹說，那是小日本的罪證。

我們村子里還有四通八達的地道，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點著膠皮鞋底在里面玩。不料有一天，我們一不小心居然轉(zhuǎn)悠到我奶奶住的土窯洞里。那時我爹正在陪我奶奶說話，聽到堂屋的米缸后有響動，他就挪開了那個米缸。

我也正好推開了那個柳條席子上糊了泥刷過白灰的偽裝門。

我奶奶正要給我摳掉鼻子里被劣質(zhì)膠皮熏黑的鼻屎，我爹卻把我拉過去狠狠揍了一頓。

比我揍二小旦狠多了。

我爹怕我們悶死在地道里。因為地道有些年月了，有幾段都垮塌了。

后來，我還是冒著挨揍的危險，帶著二小旦鉆進了地道。

他村子里沒地道。他雖然膽小，但很好奇。在地道里，這個雜碎也是說了一句讓我生氣的話。

他說，要是發(fā)洪水把地道淹了，那里面的人可就全完了。

我轉(zhuǎn)身就跑，這個雜碎在后面怕得不行，哭了。

實際上，二小旦每次來我們家，我倆都會偷偷鉆地道。

我們不點膠鞋底子了，鼻子里全是黑乎乎的鼻屎，誰都能看出來我們干什么了。我們改用手電筒，從村東頭一直鉆到我奶奶家，然后我奶奶給我們烤土豆吃。

這個時候，我爹肯定逮不著我了。二小旦和他爹看完我奶奶，然后一到我家，我就帶著他跑了。

我爹和二小旦的爹正在我家喝酒呢，每次幾乎都要喝一整天。

二小旦也不敢再說洪水淹地道了。

這個雜碎有個優(yōu)點，就是知錯能改。

三

我奶奶很善良，也很要強。爺爺被日本人燒死后，她顛著小腳拾掇自己的家，不肯和我們住在一起。

她說，我還能照顧自己，你們做你們該做的事吧。

我爹做的事就是養(yǎng)家糊口，我做的事就是玩和吃。

我爹還做一件事，就是逼著我讀書學(xué)習(xí)，要是哪次考不好，就把我揍得鬼哭狼嚎。

我媽心疼得要命，有時也會陪著我落淚。

我奶奶卻很淡定，即使我爹把我揍死，她也一言不發(fā)，不管不顧。

雖然她疼自己的孫子，可她認為那是兩個男人的事。

她說，男人干爺們的事情，女人不能添亂。

她從不幫我擦眼淚。

她說，男人流淚真難看。

我太委屈了，眼淚流得更多，邊哭邊說，我才上小學(xué)。

我奶奶聲音很大，上小學(xué)就不是男人了嗎？

于是，我就不哭了。

那次以后，我爹揍得我再狠，我都沒哭過，我不能讓我奶奶小瞧。

我奶奶臨死時摩挲著我的軍裝說，我們家的男人啊……

我的眼淚沖出眼眶，哭得一塌糊涂。

二小旦就站在我后面，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看得出來，我奶奶想抬手給我擦擦淚，可一用勁，人就走了。

我奶奶活了九十歲。

她死的時候，我和二小旦都當上了排長。

因為我爹揍得狠，所以我的成績一直很好。二小旦這個雜碎書讀得很一般，可很賣力。

高二那年，我爹和二小旦的爹喝了一頓酒，把我們送進了部隊。

那時當兵沒現(xiàn)在嚴格，鄉(xiāng)里武裝部的部長對我爹和二小旦的爹都挺尊敬，和接兵干部說，這是英雄的后代。

接兵干部身子一挺，沒問題，我們部隊就是英雄的部隊，歡迎他們加入。

宣布我當副班長的那天，連長也說，他爺爺是抗日英雄，他沒給他爺爺丟臉，來部隊樣樣過硬，你們要向他學(xué)習(xí)。

二小旦更是天天向我學(xué)習(xí)，走隊列很快就像模像樣了，干別的也是突飛猛進。

很快，我們看上的就不止是當個好兵了。

我們要當軍官。

心一動就行動，一旦有了想法，我們就馬上付諸實施。

二小旦這個雜碎連跑五公里都在背數(shù)學(xué)公式，背得天昏地暗。

我真擔心他哪天會背得人事不省。

他說，我當軍官問題不大，他舍不得離開我。

這倒也是，我也舍不得他。他要回了老家，就沒人罩著他了。

連長拿著錄取通知書對我倆說，不錯，果然是英雄的后代。

那天，我們請連長吃罐頭，三個人干掉十五個。

自那以后，連長一見午餐肉罐頭就躲開了，說聞到那氣味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我和二小旦卻越來越喜歡那味道，嚼得滿口留香，營區(qū)都是那味道。連長說，讀完軍校別分到我的單位，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倆了。

四

辦完我奶奶的喪事，大家的悲傷很快就過去了。在我們村子里，像我奶奶那樣高壽的人去世，叫喜喪。

我爹和二小旦的爹看著我們扛著“黃牌牌”一起回來，不光高興，還有點虛榮。他們不讓我們穿便服，到哪里都必須穿軍裝，穿臟了連夜洗，讓我媽用電熨斗熨干。

二小旦爺爺死的時候，我們還在當兵，我們想請假回去，連長同意了。我們的爹卻不同意，說好好當兵。

我爹和二小旦的爹還把鄉(xiāng)武裝部長請到家里喝酒表示感謝，武裝部長還是一臉的尊敬，說英雄的后代就是不一般，以后還不知當多大的官呢。

這個問題我和二小旦倒是沒想過，說實話，我們就想干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

武裝部長的酒很快就喝高了，他說，當年英雄毀掉的煤礦要重新開發(fā)了。

村子里的人一直都尊重我奶奶和我們家，都說是我爺爺救了一村人的命。

毀掉煤礦的事我還沒聽說過。

等我爹酒醒了，我問他，他說他也不知道。他問過我奶奶，奶奶也只說我爺爺救了一村人的命。

現(xiàn)今奶奶已經(jīng)去世了。

我和二小旦的假期也快到了，帶著疑問我倆回到了部隊。

沒多久，我爹打來電話說，開發(fā)煤礦的是我的同學(xué)王小新。

王小新是我從光屁股小時一直到高二的玩伴，他在電話中說，煤礦是村子里的，現(xiàn)在他買下了。

煤礦就在村子邊上，圍墻幾乎全塌了，鐵大門銹跡斑斑，一把大鎖已看不出是鎖，銹得可怕。

村子里的人都不讓小孩靠近煤礦，連圍墻都不讓靠近，說里面有鬼，有好多厲鬼。

我是不怕鬼的，但我怕我爹的拳頭。

王小新也不怕鬼，鬼怕他。

煤礦里果然有鬼。

王小新在電話里說，里面還有銹蝕的機槍、步槍、鋼盔，死人估計有四五十號。省里的文物局都來人了。

王小新說，他們正在清點那些尸骨，來了不少專家，認真得很。

五

二小旦這個雜碎真是個雜碎，居然對我說，你別對幾具尸骨感興趣了，應(yīng)該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我盯著他，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沒有躲避我目光中居高臨下的威風(fēng)。

相反，他這次坦然地迎接了我的目光。

我感覺他是在挑戰(zhàn)我，這反而讓我很不自在。

事實上，他一直在挑戰(zhàn)我，從考軍校時我就隱隱感到了。

這個雜碎不是一般的能吃苦，有一回全副武裝跑五公里回來，我看到他的小腿很粗，扯起他的褲腿一看，赫然綁著兩個沙袋。

綁著兩個沙袋還能緊緊跟著我，實在讓我大吃一驚。

他謙卑地說，我不能老拖你的后腿，不能老讓你照顧我。

那次，我也是兇狠地盯著他，他卻躲開了我的目光。

其實，他這么上進，這么努力，我也高興。

我是擔心他超越我，那我就很不習(xí)慣了。

我問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二小旦說，我就是想告訴你，家里那些事遲早都會弄清楚的，你別轉(zhuǎn)移精力。

說實話，我對我爺爺?shù)氖乱巡恢故歉信d趣了，而且越來越沉溺其中。都說我是英雄的后代，可光“救了一村人的命”這種說法，讓我覺得有些敷衍我。

我得搞清楚，必須搞清楚。

我指著二小旦說，我關(guān)心的是我爺爺?shù)氖拢D(zhuǎn)移點精力怎么啦？

二小旦看我火上來了，就說，你別急嘛，我給你買幾個罐頭。

這個雜碎，就這副德行，讓我覺得他好，都當?shù)街笇?dǎo)員了，從未生過我的氣。

我們兩個對午餐肉罐頭的依戀超過了任何美食，那味道讓我們?nèi)缱砣绨V。那東西真管用，吃著這東西，我也沒火氣了。

我們的老連長早升官到別處去了，他要在的話，我們也不敢這么囂張地大嚼特嚼。

這個時候，我是連長，二小旦是指導(dǎo)員。

我們?nèi)B的人都喜歡吃午餐肉罐頭，連長、指導(dǎo)員這么喜歡，哪個敢不喜歡？

因此，我們營區(qū)總飄蕩著午餐肉的香，那味道，無與倫比。

老連長來了，我們把午餐肉罐頭全部堆進了倉庫。

他用鼻子嗅了嗅，干嘔了幾口，臉色很不好看。

老連長指著我們兩個說，你們兩個雜碎，光知道吃這些垃圾。

在他面前，我也是雜碎。

我們倆連聲說，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老連長說，來你們這兒有事情，現(xiàn)在官兵思想活躍，部隊不好帶，但你們兩個雜碎帶出來的部隊卻不是雜碎，很像個樣子。所以，我想讓你們?nèi)ト珔^(qū)部隊授授課，搞搞教育什么的，什么的給官兵們打打氣。

老連長指著我又說，就你去了，好好講講你爺爺?shù)氖虑椋F(xiàn)在官兵們都知道你們是抗日英雄的后代。所以，要把老英雄的抗日故事當做一個重要部分來講，要把每一個細節(jié)都講出來，英雄的細節(jié)就是壯舉。現(xiàn)在的官兵，就需要給他們的血液灌輸些硬得錚錚作響的東西。

我聽了很興奮。小時候就聽說我爺爺?shù)墓穷^很硬，在日本人面前都沒服過軟。

可很快我又高興不起來了。我對我爺爺了解甚少，除了他救了一村人的命，其他的都不知道了，哪有什么細節(jié)？

武裝部長還說他毀掉了一座煤礦。

我手頭的信息量就這么點，怎么講？

六

老連長辦事一向雷厲風(fēng)行。

我急得要命，問二小旦，你有沒有從你爺爺那里聽說我爺爺什么事情？

二小旦說，沒聽說，他就說你爺爺是個爺們。

這和沒說有什么兩樣，我只有找王小新了，這個雜碎神通廣大，說不定能幫我的忙。

現(xiàn)在省文物局，市里、縣里好幾個部門一大幫人還在他的礦上清理尸骨和破槍，王小新說嚴重影響了他賺錢的速度。

我說，把尸骨清理干凈你才好賺錢，你不怕鬼，可礦井里有尸骨也不吉利吧。

王小新說，也倒是。

于是，王小新調(diào)來好多機械設(shè)備，積極配合有關(guān)部門、有關(guān)單位清理礦井里的東西。那些人覺得王小新幫了不少忙，王小新也就斷斷續(xù)續(xù)打探到了一些零碎的細節(jié)。

然后我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把這些零碎的細節(jié)整理串聯(lián)起來：

那是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才兩個月，日本軍隊兵分兩路入侵山西，并很快占領(lǐng)了我的家鄉(xiāng)，因為他們對我們的煤礦垂涎已久。

日本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的鄉(xiāng)親們選擇的是和侵略者對抗，甚至是戰(zhàn)斗。因為那是我們的家。

在我們村子，我爺爺就是帶頭和日本人對著干的人。

他帶領(lǐng)村子里的人挖地道，和日本人周旋，轉(zhuǎn)移游擊隊的人。

他還帶領(lǐng)村子里的人挖煤礦。煤礦雖小，也夠一個村子燒火做飯，有時還會被日本人搶去做燃料。

日本人經(jīng)常到村子里襲擾，自然就知道我爺爺是村子里的帶頭人，是他們重點提防的對象。

我爺爺不怕他們。

日本人搶東西、搶牲畜他不管，若要得寸進尺，干畜生的事，我爺爺就血紅著眼不答應(yīng)了，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因此，我爺爺經(jīng)常被日本鬼子打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他用他一個人的痛保護了其他人。

打累了，打夠了，打高興了，日本人狂笑著帶著搶劫的東西走了。

村子就會有一段時間的相對安寧。

但有一次，一個日本兵想干禽獸不如的事，要強奸李小四的媳婦，被李小四拿菜刀給剁了，然后把尸體扔進了地道。

日本人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兵后，勃然大怒，把全村人都趕到了小學(xué)的操場上。

他們要找到這個兵，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那天我爺爺沒有被懷疑，他一直都守著小鬼子。

但日本人最后找的還是我爺爺，讓我爺爺二十四小時內(nèi)找到那個日本兵，否則全村人都要死的。

我爺爺知道，那個日本人肯定死了。他從李小四閃閃爍爍，還有點不怕死的目光中已經(jīng)明白，這個雜碎把一村人放在了刀口上。

我爺爺不愿等死，更不愿讓一村人等死。

所以我爺爺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把一村人帶進了煤礦，日本人氣勢洶洶地追了進去，然后我爺爺炸封了礦井，沖在前面的四五十號日本人都被悶死在煤礦里了。

我爺爺在轟隆隆的爆炸聲中，被日本人丟進了熊熊的旺火里。

我對二小旦說，原來我爺爺?shù)拇_是我們整個村子的救命恩人。

二小旦說，按照你的整理和推理，村子里的人都進了煤礦后，又是從哪里逃出去的呢？

我被問住了。

這倒不能怪二小旦這個雜碎，我確實有疏漏，有失誤。王小新提供的資料有限，我的邏輯推理不嚴密。

我問二小旦，你有什么好辦法？

二小旦說，你等兩天看看。

七

二小旦也是找的王小新，因為王小新也是他的同學(xué)。

二小旦沒走彎路，這個雜碎抄的是近道。

他找王小新給他找《縣志》，找有關(guān)記錄我爺爺?shù)摹犊h志》。

《縣志》很好找，因為我爺爺確實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救了我們一村人的命。

《縣志》清清楚楚、詳詳細細記載了我爺爺一九三八年冬天干的那件大事。

《縣志》記載，一九三八年冬天的晉北，天寒地凍，人們哆嗦得牙齒有時會磕掉。

我爺爺在那二十四小時有限的時間里，首先找到的是二小旦的爺爺。

他對二小旦的爺爺說，全村人的命就等你點一下頭了。

二小旦的爺爺就點了一下頭。

他點頭的原因是他確實能幫上忙，他能幫上忙的原因是他也在管著他們村的一座小煤礦。

他們村的煤礦和我們村的煤礦屬同一座山，一個山陽，一個山陰，相向掘進。

二小旦的爺爺和我爺爺經(jīng)驗豐富，他們早就知道，兩家煤礦都快打通了。

這邊放炮，那邊直掉煤塊。

后來二小旦的爺爺讓煤礦改變了掘進巷道的方向，因為他的煤礦比我爺爺?shù)拿旱V要高一些。

我爺爺說，你先炸通兩個煤礦，口子不要太大，能通過人就行。然后，我把日本人誘進煤礦，等我們村的人通過炸通的口子，你再把口子炸掉。我就會在煤礦口子的地道里引爆炸藥炸封煤礦，把狗日的小日本悶死在礦井里。

二小旦的爺爺說，好。

我爺爺又說，你得先安排人聯(lián)系縣里的游擊隊。

二小旦的爺爺說，好。

等村里的青壯年故意出現(xiàn)在煤礦門口時，村子里的日本人發(fā)現(xiàn)村子里的人全都不見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群人，牽著牛羊急匆匆地往煤礦里鉆。

日本人砰砰叭叭開著槍就追進煤礦，二小旦的爺爺炸封了兩個煤礦的通道。我爺爺在地道里感覺到一震的時候，也點燃了炸藥，礦口被封住了，一小隊鬼子被封在了黑洞洞的煤礦里。

煤礦外的鬼子氣急敗壞，但又無計可施。他們不敢用炮炸那個封起了的煤礦，那樣會使整座煤礦都垮掉。

日本鬼子有點發(fā)瘋了。

這個時候，我爺爺像《西游記》里的土地爺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小鬼子面前了。

我爺爺知道，喪心病狂的小鬼子什么禽獸的事都干得出來，地道里還有老弱婦孺，被小鬼子發(fā)現(xiàn)就免不了一場屠殺。

我爺爺出來就是要讓小鬼子發(fā)泄、折磨，讓小鬼子解恨的。

他就是要給小鬼子一個交待。

小鬼子凍得要死，在煤礦門前燃起一個大旺火。

我爺爺徑直走到旺火前，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一群小鬼子用刺刀沖著旺火里的爺爺一通亂刺。

二小旦的爺爺派人聯(lián)系到游擊隊。這時，山上響起了時起時歇的槍聲，藏在地道里的人得救了。

其實，《縣志》的一開頭是這樣寫的：

王小七和朱小六因煤礦巷道掘進起爭執(zhí)，王小七率眾打折了朱小六的右腿。

兩家結(jié)怨。

日本人來犯，王小七潛入朱小六家中。

王小七跪在朱小六面前。

王小七說，救救全村人吧。

朱小六深明大義，與王小七共商救人大計，炸封煤礦，致使日本人四五十人悶死于礦井中。

王小七只身潛出地道面對日本人，毫無懼色，跳入旺火中被日本人刺死。

朱小六說，那一跪義薄云天，感天動地。

王小七就是我爺爺。

朱小六就是二小旦的爺爺。

看完《縣志》，我盯著二小旦。

這個雜碎也盯著我。

我說，你這個雜碎，是不是那天就想告訴我了？

二小旦說，是的。

我說，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二小旦說，我當兵要走的時候，我爺爺告訴我的。

其實仔細想來，那天我揍他也沒來由，只是我敘述得過快，有些過程省略了，現(xiàn)在我重新捋一下。

那天，連長宣布了我的副班長命令后，我很驕傲也很高興，二小旦也很高興。

我說，爺爺知道了肯定很高興。

我爺爺早被日本人燒死了，我說的爺爺就是他的親爺爺。

二小旦說，那肯定的。

我們倆還回憶了以前在家鄉(xiāng)很多有趣的事，最后說到了被日本人燒死的爺爺。

二小旦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你爺爺還給我爺爺下跪過呢。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集合的哨聲就響了。

我越想越火大，就把他給揍了。

我說，揍完你也可以講啊。

二小旦說，你那脾氣跟你爺爺一樣，哪會讓我講。

我說，所以你就一直忍到現(xiàn)在。

二小旦說，不是忍，這事遲早你會知道的，說不說都不是壞事。

我盯著二小旦說，你這個雜碎。

二小旦笑了，說我給你取罐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