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作家,業余的。好多人說我寫的都是些有癢無痛的東西,就不能寫點酣暢淋漓的嗎?是啊,生活平淡得像溫吞吞的白開水,沒有一點味道。我寫得出來蘇水的味道,卻寫不出手術刀的鋒利,見過殺魚沒見過殺雞,更別說鮮血淋漓了。我想寫一本關于刀鋒的小說,讓我的讀者聽聽刀子劃過骨頭的聲音。
我做了個全面體檢。“很健康!都不需要手術的,除了痔瘡,如果您實在想做手術的話。”醫生的手指在玻璃板上跳舞。
星期一我住進了第二病室。雪白的床單,藍白相間的病號服。
“三床,化驗尿便血常規!”護士送了個單子給我,現在開始我是三床了。
在好多的單子上簽下我的名字之后,恐懼快把我擊倒了。有可能出現各種并發癥,有可能出項各種臟器的衰竭,有可能刀口長時間無法愈合……一個人穿著手術服走進手術隔離區的時候,回頭沖著老公虛弱地笑笑,是不是我還能睜開眼睛看他哦。
我的腿有點軟。
這里的護士和外面的不同,是墨綠色的衣服,真是人道,我想一定是不愿意讓病人在睜開眼的時候看到天使,而是能看到一片生機吧,總之都是墨綠色的。一次性的衛生帽遞給我,我把自己的頭發盤好裝進去,墻鏡上看自己,像個新西蘭保姆。
“你坐在這兒等著,深呼吸,不要緊張。”護士低頭玩她的手指頭。
我的手心里冒出汗來,我在病號服上蹭了蹭。手術室,我看到那張窄窄的可以升降的床,我按要求側身躺上去,臉正對著一個高挑的背,墨綠色的工裝,明星露背裝一樣裸出一個倒三角,稀疏粗壯的汗毛。看著那塊裸背腦子里跳出一個詞——性感。他在檢查手術器械。天啊,男醫生!我感覺自己的臉熱,一定是紅了,我的那個位置在示眾。
“不要緊張!睡一覺就好了!”聲音不高,很有磁性。
“嫂子,別害怕!”麻醉師竟然是老公的同學小廖。
我的眼淚看見熟人就奔出來,“廖兒,別讓嫂子受罪!”
“放心吧!”他拍拍我的手背,“劉醫生,我給藥吧?”
“好的!”我聽見那有磁性的男中音,也聽見刀子或是剪子從盤子里被拿起來的聲音。
就睡了。怎么就睡著了呢!
“疼啊!”我迷迷糊糊地呻吟。
“好了!醒了!送回病房吧!”我睜不開眼,好像是在車上顛簸,又被許多只胳膊抱起來,放到床上。后悔死了,怎么在最后的一刻選擇全麻醉呢?根本沒有看見鮮血,沒有聽到刀子剪子切割皮肉的聲音,醒來的時候,我已經成為屁股上封著紗布的貔貅。
右手被老公握著。心里暖暖的,屁股痛。那個地方像三棱刀旋過一樣,我疼啊!我握著那一只大手呻吟,眼淚撒嬌地淌。
“麻藥勁過了就會很疼的,不過熬過今晚就好了,疼了就哼唷吧,盡量別打止疼針。”
我睜開眼,看見床前站著個黑瘦高大的男人,五十來歲的樣子,干凈整潔,不丑,一雙熱情的眼睛,有股子成熟的魅力。我視線越過他看一床,側歪著的是個女人,燙著很時尚的發卷,皮膚白皙細膩,眼周有點松弛,一看就知道是個曾經美麗的女人。很般配的一對呢,我心里暗暗想。
老公忙站起來:“聽見沒,大哥說的是經驗之談。您那位做了幾天了?”
“第二天了,比你早一天,昨晚哼唧一夜,現在可以側著了。”那女人用眼睛刀子似的剜了他一下,他迅速坐回到空著的二床,臉朝著一床,伸手拿了根香蕉,剝開皮,遞到她嘴邊。她并不用手接,而是張嘴咬了一口,細細地嚼。他虔誠地舉著香蕉,看著她咽下去,又遞上去。
老公也看見了他們秀恩愛,扭臉對我說:“有事就叫醫生護士啊,我廠子里忙,一天沒去了,我晚上就來了。”他把呼叫器放在我的枕頭邊,我目送他清瘦俊朗的背影離開,創業的男人就是這樣。我手攥著被子的一角,任憑那三棱刀在我的身體里旋,我不吭聲,我吭給誰聽呢?對床的那對兒?會同情我?即便是會的,也替不了我疼。
“我去提水,順便替你帶一壺吧!”一床的他說著話已經提著我的暖壺出門去了。
“我們家的這口子就是心熱,”她自豪地說,“我做了手術他一步都沒有離開過。”
“是啊!真是羨慕你們啊!好恩愛!”我由衷地贊嘆。
他回來,熱情地替我倒了一杯水晾在床頭柜上。
“謝謝您啊!”我很感激這位,才相識就欠人家的情了。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啊,要同屋住一個星期呢,這‘同居’一周怎么也是修了八百年了吧!”他說話聲音挺好聽,而且還有點文學的浪漫。
“死東西,買飯去,我餓了!”她不高興了。
他奔出去了,又折回來:“你想吃什么,給你捎上來吧?”
“不用了!醫生不讓吃東西呢!我也不餓。謝謝啊!”
“哦,就是,我忘了!別老說謝謝,別那么客氣啊!”他出去了,我感覺他的眼睛比嘴巴還熱情。
他為她剝開雞蛋,喂她,還喂她吃菜,喝湯。我瞇著眼睛看著,真的好恩愛哦!可是我就不喜歡別人喂我,不自在。
夜深了,疼痛減輕了很多。他躺在一床和三床之間的空床上,發出均勻的鼾聲。很奇怪的感覺,一個陌生的男人躺在我半米以外,聽著他的鼾聲,我怎么也不能入睡。
老公來了,親我的腦門兒:“還疼嗎?別生氣啊,店里忙,這會兒才收工。”
我懶得吭:“四床也空著,快睡吧!”老公很快睡著了,均勻地呼吸,他不打鼾。
清早,疼痛已經不明顯,我懷疑我失去了那個器官,木木的,好像它不存在了。換藥,是一件痛苦的事。醫生說話柔柔的,動作也是柔柔的,“排便了嗎?還疼嗎?”我的臉火辣辣地燙,是那個帥氣性感的男醫生。
我忍不住問他:“醫生,你用刀子割開我的皮膚的時候是什么感覺?像不像我們平時切豬肉?”
“呵呵,你的想法好奇怪啊!”他笑得也柔柔的,忽然感覺他有點娘。
“說啊!應該不像切豬肉,豬肉不冒血啊,到底是什么感覺呢?”
“好了,別研究了,嗯,沒事哈,手術很成功!好了,起來吧!”
老公一臉的不高興:“那個女護士也不知道哪兒去了!”他嘟囔著。我笑:“你說這醫生一天到晚地研究那個地方,回家吃得下飯不?”
老公還是不搭我的話。
“什么醋都吃啊?人家婦產科的男醫生還不都失業啊?”
老公眼睛看著墻:“我都沒有那么仔細地研究過你那兒,現在可好,讓他給弄成貔貅了!”
我喝了一碗米粥,躺在床上輸液。我看得出,老公又得走了,我知道他有多忙。
一床的那個他又殷勤地幫了我很多忙,我感激得不得了。中午輸完液,她吃了他喂的飯,慈禧太后似的被他攙扶著,在病房里散步。
我讀格非的小說《褐色鳥群》,這個家伙,二十幾歲就寫出這么厲害的作品。我看了三遍了,才算越看越有味道。他寫的“棋”其實是一種對弈吧,新舊敘述方式的對弈,何嘗不是作者和讀者的對弈呢?有棋逢對手的快感,還要有跳躍于對手之外的思維啊!筆呢?我要記下我剛才的奇思妙想。
“呵!不疼了吧!這么用功?”他在那兒看著我笑。他坐在她的身側,讓她靠著他的肩,而他的臉正好對著我。他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兒,一塊一塊地喂給她吃,然后又拿起一個很大的蘋果削皮。
“我不吃了!”她說。
“我知道!”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了我。
“不!不!我不吃!”我連忙推辭。
“給你就拿著吧,都削好了!”她淡淡地說。
我接過蘋果的時候,感覺手心被他撓了一下,可能是無心的吧。一床笑著說,“他這人就是心軟,可憐你沒人照顧呢!”我看見她用眼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謝謝啊!我老公太忙!”
水,是他提上來的,飯,他給代買了一下,水果之類的不斷分食給我。真是個好人!看我的床頭,還真沒有什么可以回贈的,怎么能這樣欠人家的情呢?
第三天晚上我和老公商量:“明天你早點來,請一床的他去喝酒。”老公很守時,真的早早就來了。他倆出去了,她玩兒手機,我看書,很少說話,他倆回來的時候都有點醉了。
“老哥是個爽快人,相見恨晚!”老公喝得也挺開心。這一夜二床上的他的呼嚕打得格外有水平。
第五天他格外熱情,殷勤地幫忙,他對她說:“人家昨晚請我喝的可是好酒呢!都是自己人,互相照應唄,舉手之勞!”他悄悄說的,我卻清晰地聽見了。
她悶不做聲,但也沒有說什么。這一天過得很平常,只是他照顧我有點像照顧自家人了。
老公很晚了才來,有應酬喝多了,躺下就睡著了,偶爾也打一兩聲呼嚕。
格非那褐色的鳥群又在我腦子里飛,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朦朧中有一只手在摸我的胸,我猛一睜眼,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床頭,他的臉正湊近我,一股臭烘烘的夾著煙味兒的熱氣撲上我的臉,他的嘴觸到我的臉了。
“哐當”一聲門響,不知道她啥時候坐起來的,摔門出去了,他驚慌地扭身跟出去。
我躺著沒有動,是喊還是不喊呢?老公睡得老香甜了。
過了有一刻鐘吧,門一響,他攙著她回來了,樓道的燈光透過門玻璃照進來,我看著他倆臉對臉站著。她抬起手,“啪啪”兩個耳光可真響啊!我老公翻了一下身,接著睡。
接著是她壓低聲音的獅子吼:“你真是不讓老娘省心,你又犯毛病了吧!我這幾天就盯著你呢,你想干嗎?”他一聲也不吭地站著,輕輕扶她躺下,自己也躺下去。我睜著眼,看著一切,這一夜,他擁著她。他沒有打呼嚕,她不時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氣。
天明了,他沒有替我打水。
老公扶著我去換藥,路上說:“昨晚怎么我聽見有人打耳光呢?她還罵他!我是不是做夢了?”
“我不知道,我睡著了。”我說。
“唉,這男人都讓她欺負成啥樣了?”老公搖著頭咂舌。
回到病房,她正和一個熟識的護士說著什么,我一進來,馬上閉了嘴。
我輸上液,老公又要回廠子了。他跟了出去。
一直到輸完液,沒有人說一句話。她慈禧一樣被他攙扶著,在房間里散步,走到我的床尾,說一句:“騷貨!”聲音不大,卻是咬牙切齒。他虔誠地攙著她,眼睛看著地面,目不斜視的樣子。
我看格非的褐色鳥群。
她大概罵到第十聲的時候,躺回到了床上。
我給老公打電話,他不接,我發了信息,很久也沒有回音。這東西,一定是忙瘋了!今天真是無聊。
明天是我出院的日子。可惜啊,想問醫生下手割肉的時候是什么感覺,醫生沒回答我。這手術做得真是不值。
老公一夜沒來,信息也不回我的。這是怎么的了?
我去洗手間,聽得小護士在那兒嘁嘁喳喳:“你知道不,她在病房勾引人家的老公,半夜往床上拉人家。”
“哪個啊?那個痔瘡?天哪!都那樣了,咋勾引啊!”
一見到我,她們掩嘴笑著走開了。
我感覺到整個醫院都彌漫著口水,他和她在散布流言。那么我老公走的時候,他跟出去,就是我老公不來接我的原因嘍。
回到病房,躺在床上等老公來為我辦理出院手續。可是九點了還是沒有來,她又慈禧一樣被他攙扶著散步,走到我的床尾的時候,說:“騷貨!”
我的床頭柜上,放著他借給我的水果刀,削蘋果的。我拿起一個蘋果,刀很鋒利。我閉上眼,嘆了口氣,唉!
她又走過來,眼斜視著我,咬牙切齒地說:“騷貨!”
在她轉身的一瞬間,我聽到了她的驚叫,他的哀嚎,而且,終于我清楚地聽到了刀子劃切開皮肉,劃過骨頭的聲音,我能看見一股鮮紅的液體從他的左肩奔涌而出,一點也沒聞到血腥。
就讓流言在刀尖兒上飛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