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在屋里看了看,沒有發現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便認定是自殺。但為什么要自殺呢,食堂的人都很奇怪。
1
墻上的掛鐘“當”的一聲敲響時,局機關食堂的充卡員呂依曼大姐從凳子上慢悠悠站了起來,把兩手握成拳頭,在腰眼上捶了捶,她已經又在硬梆梆的木頭椅子上坐了一天。這把椅子,她坐了整整二十年了,結實得就像是鐵鑄的一樣。
她工作的白色小屋在食堂的右上角,正對著空闊的餐廳。除了靠墻的那面外,其余三面全部裝著玻璃,再加上頭上的兩根大電棒,雖然看不到陽光,但是光線卻很好。因為充卡員是要收錢的,燈光亮一點才能辨別出真錢和假錢。雖然有驗鈔機,但那就像男人一樣,是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每當呂依曼大姐坐在這個五平米的辦公室小屋時,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一個小崗亭,有些孤零零,這是開始時的感覺,那時她只有二十八歲,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吃飯人群,覺得每個人都在盯著她,她不自在地要哭了。可是現在,這種感覺早都在時光的流失里消散殆盡了。二十年來,呂依曼大姐總要提前半個鐘頭來到她的小崗亭,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然后把昨天的賬再查看一遍,開始預備新一天的工作,就像所有的干得很認真的員工那樣。
十八歲之前,呂依曼大姐從來沒想過自己能跟食堂結下不解之緣。在她的腦海里,她對食堂的印象最為不好。像她們學校的食堂,破舊、凌亂,地上流著一攤一攤的黑水;打飯的師傅總是把手插到她們遞過去的飯碗里。
事情的轉折是在上高二時。那個暑假,父親把她和上高一的弟弟叫到跟前,嚴肅地說家里的境況很糟糕,只能供一人上學,至于讓誰上不讓誰上,父母不能偏向,讓老天爺決定吧。于是父親伸開右手,呂依曼大姐和弟弟看到那上面有一粒黃豆,圓潤飽滿,像一顆珍珠。
父親跪在地上,把他要進行的工作對上天表明了心志,然后便又合起雙掌,前后左右搖動了幾下,讓姐弟倆猜豆在哪只手中。弟弟猜中了。于是呂依曼大姐就哭哭啼啼退了學。至此,她對黃豆及其所有的豆制品一概失去了興趣。
她媽媽通過在林業局上班的姨父的關系把她介紹進這個食堂時,她還老大不愿意。可是,她干活是很認真的,像她謹小慎微的父母那樣,老害怕別人說不好。幾十年來,呂依曼大姐每天早早就來到小崗亭,然后一下子呆到晚上六點,盯著她的充卡機,像一個專心致志的員工所做的那樣。
她剛來食堂時,工資每月只有幾十元,現在已漲到兩千。她一直沒結婚,而且沒有什么外遇。所以,日子寡淡無味。她沒有得到過什么,因此,也談不上失去。偶爾,她也會對千篇一律的工作感到疲憊,也會產生五彩繽紛的幻想:如果我能嫁一個有錢人的話,我就可以不上班了。
嫁一個有錢人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就連那些局機關的男人,除了又老又丑的之外,沒有誰正眼瞧過她。
時間就這么平平靜靜地過去,沒有急湍巨流,平靜中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味道。其實,像她這樣的高中生,在那個年代是可以干點什么的,但是她什么也沒干出來。萌芽要是扼殺在搖籃里,是很快就會不見蹤影的。
她在十八歲那年進入食堂,二十八歲進入小崗亭,從少年直到白頭。
2
二十三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了,是勞累過度死的;二十五歲那年,她的母親也故去了,是腦溢血。他們在世的時候,一直焦慮她的婚事,給她介紹了各種各樣的男人,卻沒有能對上眼的,她有時特別煩。可她知道他們是對她好,真心實意地對她好。他們走后,她的耳邊清靜下來,再沒有人為她操心什么,她的心空蕩蕩的。其時,弟弟已經大學畢業,在省城安家落戶。這個小城里——就她一個人。
早上七點,她的手機就會發出布谷鳥的叫聲,尖利高亢,好像這只鳥吃了興奮劑似的。她伸出手去,按著一個鍵,鳥叫聲消失了。她閉上眼小憩片刻,便慢慢起床。
有時候,她定的鬧鐘也不響,她盯著手機,看不出什么毛病。然后她疊被子、梳頭、洗臉,往臉上抹潤膚露。這些她把握在二十分鐘之內。
然后,她到對面的一個胡同口買早點。早點有小米粥、胡辣湯、包子、油條、豆腐腦。早點鋪的老板差不多兩年換一次,也有四五個了,她跟他們都很熟,雖然彼此不問名姓。
她這一生,似乎都一點點溶化在整潔狹窄燈火通明的小崗亭里了。當初進去時,她是用了一些手段的。那時,她還在廚房干著最臟最累的活,拿著最低的工資。她很羨慕坐在小崗亭的女人,瞧她每天涂脂抹粉,燙著頭發顯得多么神氣呀!而且,她在纖塵不染的辦公桌前一坐,顯得多么漂亮呀!她做夢都想進那個小崗亭。生活的窘迫使她懂得了世故,她弄清楚是司務長管著這個職位后,便向他暗送秋波。一天晚上,她在司務長的值班辦公室里沒出來。不到半個月,她就取代了那個燙頭發女人的位置。
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因此也不再有希望、夢想什么的。可是,自從她坐進小崗亭之后,她就對男人產生了深深的失望,雖然她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能在她腦海中留下印象的,除了那粒珠圓玉潤的黃豆,就是司務長的胖臉,但這些也差不多被她遺忘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白茫茫的來路,如一潭死水。
天空有時候陰,有時候晴,有時候刮風,有時候下雨,可是,呂依曼大姐的生活每天都是一個樣。在家和單位這條線上運動著,做著每天都相同的動作,吃飯、上班、下班、睡覺……她的腦子也因此遲鈍下來了。
生活就是一天天的重復,如雞肋一樣,就是這樣。
她現在租的這間小屋——租的是一個六十多歲但身體看起來還很硬朗的老太太的房子,老太太的老伴死了,子女都在外地——這種環境呂依曼大姐很滿意,因為這老太太不會拿先前房東看自己的怪異眼神看她,不就沒結婚的大齡(超齡)女中年嘛,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搬過來的時候,還是帶著點不安,對老太太說自己男人死了,老太太同情地笑了笑,點了點頭。她是個很有分寸的老太太,而且她壓根也許對呂依曼大姐的事不感興趣,只是找個人做伴而已。
呂依曼大姐搬來的時候,除了鋪蓋,還有一面小圓鏡子,很有些年代了,后面的貼畫還是山口白惠露著白牙的照片。呂依曼大姐對時間用得長的東西格外珍惜。雖然這面小鏡子有時讓她傷感:因為以前她在鏡子里看見的是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和烏黑發亮的頭發,而現在是松弛而干燥的皮膚和灰白的眼珠。二十年的日子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她的生活卻還是一成不變:沒有人愛,沒有人恨,沒有人怨,像一潭死水。
3
呂依曼大姐鎖上小崗亭的門,感到一陣輕松,因為明天是周六,可以不用上班了,而且今天又發了二百元全勤獎,她可以去揮霍一下。到去年年底時,她已經有三萬來元的存款,她算了一下,差不多可以養老了,這已經卸去了她多年來肩上壓著的重擔。
她出了單位的門,轉過身朝前走。前面就是市里最繁華的街道,呂依曼大姐想去買件薄冬衣。
正是下班時分,街上人多車多,各種各樣的聲音響成一片,混亂中帶著幾分喜悅,這是晚秋的非常舒適的黃昏。
呂依曼大姐穿著式樣陳舊的黑白格子夾衣,邁著將要跨近更年期女人行列的那種不規則的步伐走著,眼睛左顧右盼,感到很愉快。
她走到人民商場,伸長脖子朝里面瞧了瞧,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進去,她覺得這里面的東西有點貴。但這并沒有影響到她的好心情,相反卻激起了她逛街的興趣。她于是又朝前走,轉了兩個賣衣服的超市,終于買了一件深紅色的薄棉衣,有點復古的風格,她很喜歡,而且價格才五十多塊錢,讓她更喜歡。她于是決定再為自己買一條褲子,從頭到腳煥然一新,星期一上班讓她的同事吃一驚。想到這,她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她繼續朝前走,跨過一條窄窄的馬路,便是一個小廣場,緊挨著小廣場的也是一家商場,里面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衣服。
逛街總是讓女人幸福的,呂依曼大姐也不外乎如此。而且今天又有多種因素,促使她容光煥發。一片樹葉晃晃悠悠落在地面上,她抬起頭,看見法國梧桐的葉子已經變成了泥黃,像小時候的油布大傘,撐開在藍瑩瑩的天空。這一切讓呂依曼大姐心曠神怡,一首熟悉的歌曲在她腦海中響起: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兒推開波浪……旋律在她嘴邊回蕩,要不是她嘴閉得嚴,那旋律就要跑出來了。
她走進廣場時,看見了涼粉攤子,覺出有點餓。便坐下來,要了碗熱涼粉。等待的功夫,她看見廣場中間的幾株小銀杏樹葉子,已經被風雨打磨得金光燦爛,在茫茫的暮色里如燃燒著的金色火焰。
她吃完了一盤炒涼粉,又要了一碗熱乎乎的梨膏湯。她一邊喝著,一邊瞧著盛梨膏湯的棕色大壇子,那么大,一個人抱起來夠嗆。大壇子上盤著一條胳膊粗的黃龍,張牙舞爪的。她一直鬧不明白,梨膏湯為什么要盛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壇子里。
可是她從來沒問過別人,不是怕被人取笑,而是因為這是她的秘密,她埋藏在心底深處為數不多的秘密,像一個孩子在一個地方藏著他鐘愛的玩具,這是他激動又甜美的秘密。
呂依曼大姐付了錢,一種心滿意足的慵懶感籠罩了她。她在廣場上走了幾步,在邊角上找了一把空著的椅子坐下來,決定小憩會兒,讓全身的毛孔都展開,舒舒服服地呼吸秋天黃昏的清爽氣息。
4
暮色四合的時候,一輛遮得嚴嚴實實的人力三輪車在廣場中央停了下來,暗紅的金絲絨帷幕拉開,一個穿著白色燕尾服的男孩跳了下來,接著伸出胳膊把一個戴著粉色玫瑰花冠、穿著白色婚紗的女孩抱了下來。
“拍婚紗照的!”呂依曼大姐盯著那對幸福的身影,眼中含著喜悅的光。因為看這種事總比看人打架使人舒服吧?而且,能讓人產生迷醉氣息。攝影師讓他們站在那幾棵金光燦爛的小樹前,做出各種姿勢:一會兒讓他們依偎在一起;一會兒讓他們互相追逐;一會兒讓他們仰著頭微笑地看著銀杏樹;一會兒又讓他們站在那幾棵小樹中間,讓女孩靠在男孩懷里,男孩把一枚銀杏樹葉別在女孩的頭發上……所有這些動作給小銀杏樹林增添了迷人而浪漫的氣息,男孩女孩深情的對視,讓空氣都沉醉了。
呂依曼大姐打了個呵欠,她把目光移開看著天上絳紫色的云彩,可是,那對戀人像有巨大的魔力似的,又把她的目光牢牢粘住。這時,一個在她旁邊轉悠的男人朝她彎下腰來,低低地說:“大姐,我會使你很舒服的。”
“什么?”呂依曼大姐不解地望著他。
“跟我走吧,大姐,我會使你很舒服的,你看我的身體強壯得很。”他“啪啪”拍了兩下胸脯。
呂依曼大姐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把推開他伸過來的手:“你趕緊從我眼前消失,要不我就叫警察了。”
呂依曼大姐捏著手提袋,噘著嘴,往旁邊的大廈里走,一肚子的不高興。
快走到樓口時,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小伙子走過來說:美女,問你個事。
從沒有人這樣叫過她,雖然“美女”這個詞現在很泛濫,但呂依曼大姐還是很高興,她兩眼發亮地望著小伙子,預備圓滿地回答他的話。
“大姐,你要特殊服務嗎,特殊服務?”小伙子站在她面前,眼巴巴地瞅著她,并且用手在下身做了個猥褻的動作。
呂依曼大姐強壓著怒火,平靜地說:你應該好好工作。
小伙子“嗤”了一聲,不屑地說:現在是“拼爹”就業,我爹又不是李剛,只是個老農民!
“那你也應該有顆上進心呀,讀讀書什么的,充實一下自己!”
小伙子被她這番教導逗笑了,拍拍她的肩膀,憐惜地說:這種長毛的話你就別說了哦,哥我談的不是別的,是寂寞。說完揚長而去。
呂依曼大姐目瞪口呆地站著,從她旁邊經過的人都奇怪地看著她。“我買完衣服直接回家就好了,還要畫蛇添足買什么褲子,唉,真是的!”她懊惱地跺了一下腳。
她慢吞吞地走回廣場,想在街角找一輛人力三輪回去,她看見銀杏樹下的婚紗攝影還在繼續,新娘依在新郎的懷里,看天上一鉤新月。
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塞在呂依曼大姐的心間,她感到很無助,同時她開始思考——愛:像這對新人這樣真心實意的愛;另外,還有用錢換來的沒有溫度的親吻。
5
她是不太明白愛的。愛像一盞燈,光芒四射,但是從來沒有照耀在她頭上,她長這么大僅僅跟司務長有過親密接觸,但因為害怕受到她的糾纏,他很快就換到了另一個地方。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因為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為什么還要纏上他?后來,母親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但都不入她的眼,年青的女人是心高氣傲的,后來,母親死了,她的事也就耽擱下來了。回首往事,她的生活是多么乏善可陳啊,像久無人住的房間,散發著陰冷的氣息。這氣息又使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內核:孤單。從前是孤單,現在是孤單,以后還是孤單。兩天前的日子和二十年后的日子沒什么區別,在她腦中、眼中是一生空白,在她思前、想后是一片空白;空白包圍著她,如撕不開的大霧,她要被它們吞噬了。
婚紗攝影還在繼續,在撲朔迷離的燈光中,新人還在展示他們的幸福。他們粘連在一起的眼神,含情脈脈的注視,甚至輕輕的依靠,都彌漫著喜悅和歡樂,像鞭炮一樣在她面前無聲地炸響,閃爍著燦爛的光芒,而她只能呆呆地看著,失魂落魄地看著,因為她在幸福之外、喜慶之外、歡樂之外。現在是這樣,明天是這樣,后天、大后天……還是這樣。
她挪了幾步,腿沉得像灌滿了鉛。她感覺到渾身的酸軟、無力,仿佛在得著什么大病。她勉強拖拉著走到另一條凳子前,坐下了。
可是坐在這兒有什么意義呢?她失魂落魄地想。沒有人讓她等,也沒有人來接她,她永遠是一個人,連影子都透著那么一股子陰郁的寂寞。她想起幾年前,她曾買過一雙男式的棉拖鞋,棕色格子,42碼的,她把那雙拖鞋仔細包好,塞在手提袋里,懷著隱秘的喜悅把它帶回家,把它捂在胸口,想著有一雙男人的腳穿上它,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散發著熱烘烘的氣息……可是,這希望慢慢落空了,那雙拖鞋和她的心一樣,積滿了灰塵,后來她就把它扔了。
是回去嗎?她猶豫著,這時,那個幫助攝影師拿器材的人過來給了她一張紙,她看了一眼是一張婚紗攝影的廣告,便隨手插進裝衣服的袋子。回去嗎?想著她那間狹小空落的屋子,東西擺放得很整齊,可是多么傷感,因為要是她不動,就沒人會去動一下。那些東西又懶又冷漠,她想起它們的樣子就難受;還有白森森的墻,由于缺乏人的聲音、言語、行動來點綴,已經像冰一樣寒了……她那間房子,除了老太太開始去過一次外,再也沒有人去過。她回到那兒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在大街上,有那么多人,熱熱鬧鬧的。可是,她不能在大街上呆一夜,所以還得回去。
在人力三輪車“咣咣”的響聲里,呂依曼大姐還在想著她那間孤零零的小屋,沒有歡笑也沒有愛情的小屋,感到萬分沮喪。她懊惱地對奮力蹬著輪子的車夫說:“你慢點,注意安全,那么急干嗎,又不是去投胎。”
車輪的速度慢下來,但即使這樣,還是很快到達目的地了。呂依曼大姐迫不得已地下了車,拖著兩條木頭似的腿,開了門。
屋里一切照舊,只是在呂依曼大姐看來,一切都那么蒼白;不過在沒有愛情也沒有歡笑的家里,除了蒼白,還能奢望什么呢?
她闔上門,卻不想往冰冷的屋里再踏進半步。她靠在門上,仰起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聽見耳朵里有一種像夏天樹林里的蟬鳴那種聲音,雖然微弱,但是遠近皆有,而且持續不斷。每天晚上她都要聽見這種聲音,有時候還滲入到睡眠里。
她知道這是寂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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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依曼大姐兩天沒上班了,機關食堂的人和她聯系不上,只好找到她租的房子來。他們從半拉的窗簾里,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又敲門又喊叫,可是沒有人應,于是叫來了警察。
門被打開了,他們看見了如熟睡一般的呂依曼大姐,其實她早已咽氣了。警察在屋里看了看,沒有發現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便認定是自殺。但為什么要自殺呢,食堂的人都很奇怪。后來,他們從呂依曼大姐僵硬的手里摳出一張紙,想找出點秘密,但他們失望了,因為那只是一張普通的廣告紙,上面除了花花綠綠的圖片和電話外,只有一行大字:
婚紗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