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壁的正中懸掛著一幀發黃的結婚照。照片中的他與她,幸福的面龐洋溢著一支曲兒。
前年的一場車禍,她走了,他殘了右腿。兒子留學法國,畢業后娶了法國女人,從此,遠隔萬里。這個家里,屬于他的,只有這幅結婚照,還有難熬的白天和黑夜。
他常常拄著拐杖,看著照片中的她,聽著樓下的華爾茲舞曲,仿佛又看見人群中她優美的舞姿。他潸然淚下。
天氣很好,屋內卻陰冷空寂。兩只蝴蝶,飛在花叢中,飛啊飛,一只飛走了。照片中的她永遠留在回憶中。小提琴協奏曲《梁祝》輕柔舒緩,帶著一種溫馨從遠處飄來,他的心情好了些許。
那天,他看見倫敦奧運會電視轉播的畫面上,一雙假肢,一雙與健康人競技的腿,在田徑場上奔跑。他流淚了。
他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我要安裝假肢,孩子,你爸我要重新舞起來。
行。老爸,到巴黎來吧,我讓最好的技師給您一雙健步如飛的腿。
不!我就在國內安裝假肢。國內也有很好的假肢生產廠家。孩子,你回來吧。
不老爸,我很忙,回不去的。老爸啊,您老不要固執了,兒子給您辦簽證吧,您還是到法國來手術。
不去。我哪也不去!他掛掉了國際長途,氣喘吁吁。注視那面墻上,她依舊微笑著。與兒子的通話她聽見了嗎?她想說什么?
他走過去,將照片取下,捂在懷里。跳一曲吧。嗯,華爾茲?腋下的拐杖有節奏地敲打著舞步,他思緒流連。
這一夜,他無眠。
那年,他在生產隊不是一個干活好手。高挑個兒,四肢細長,體質瘦弱。隊長說,你是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快拉倒吧!就你這身板?回去讀書吧!可是,他已經沒有書讀了。他只有呆在知青點那個小屋里。
她敲開了他的屋門,勸他。為什么?他們為什么剝奪你勞動的權利?咱可以勞動,不拿10個工分,就5個工分,3分2分也行,是不是?咱是來勞動的,不是閑人一個。
這話讓他震撼!
她白凈,纖弱,同樣不是干農活的好把式。知青,誰生來就是勞動能手呢?他信她的話。他聽她的話。
他倆走出了知青點,走向大田。她說,咱不掙工分,咱爭一口氣。
后來,他倆手牽著手,走進了恢復高考后的考場。
后來,他倆手牽著手,走進了同一所高校就讀。
再后來,他倆手牽著手,走進了婚姻殿堂。
兩只蝴蝶,飛在花叢中,飛啊飛。他倆,工作上是同事,生活上是伴侶,業余活動中是舞伴。那是在單位舉辦的交誼舞培訓班上,他倆自告奮勇為所有同事做示范跳華爾茲,他倆的身姿、舞姿,嘖嘖,讓所有的目光羨慕不已。他倆成了單位文體活動的骨干。他倆也一直以舞相伴,相伴永遠。
直至有了兒子,依舊舞個不停。
直至老了,桑榆唱晚,依舊以舞相擁,以舞為樂。
前年那晚,他倆代表單位參加市里中老年交誼舞比賽,得了名次。是的,很高的獎項,市領導還親自為他倆頒發獎狀呢。活動結束后,他倆打面的回家,迎面駛來一部卡車。坐在后排的她突然喊了一聲“不好”,猛撲在他身上。是車禍,酒駕的卡車司機將車猛撞向了面的。面的司機倒在血泊中,她也倒在血泊中。而他,右腿被牢牢地壓住……
他和她飄浮起來,飄在廣袤的田野中,不,像是花園,姹紫嫣紅,兩只蝴蝶飛啊飛,飛在花叢中。他分明看見一叢特別鮮艷的花朵兒,那花朵兒在流血,殷紅殷紅的……殷紅中一只蝴蝶飛走了……
他醒來了,不見了她。他悲痛欲絕,怎么走的不是我啊!
從那以后,家靜了,死一般寂靜。兒子、兒媳辦完母親喪事后,回巴黎了,原想帶他走的。他固執,堅決不離開這個家。
照片還在他的懷里捂著,一曲《梁祝》從照片中流淌下來,潺潺的,輕柔而且歡快。
天黑了嗎?舞曲分明還在繼續啊。他推開窗,華燈初上,不遠處人流如織。一群翩躚起舞的中老年人,將夜空裝扮得熱鬧亮麗。
他笑了。腋下拄著的拐杖,輕輕地敲出了舞點。人分明是能飛的,腋下的拐分明是一雙翅膀,這不,他舞在花叢中。不,還有她,他倆挽著手。兩只蝴蝶飛啊飛,飛在花叢中……
房門開啟了,是兒子和兒媳,老爸,我們回來了。老爸……
他斜倚在客廳沙發上,懷里捂著一幀發黃的結婚照,飽經滄桑的臉上流淌著一支動聽的曲子。他的臉上分明滿是幸福。
兒子輕輕走過去,將老爸身旁的拐杖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