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秋生是發(fā)小,小時候常到他家玩。他五歲那年,他爹上山砍柴被蛇咬了一口,沒走到家門就死了,他媽就成了寡婦。我們那一方習俗,寡婦都隨兒稱呼,平輩叫她秋生娘,晚輩就叫秋生嬸;我們嫌拗口,干脆叫她秋嬸。寡婦一般都穿黑褂子,俗稱黑寡婦。但秋嬸不同,她偏喜歡穿花衣服。不光出門穿,居家也穿;頭發(fā)總是弄得油光水滑的。在我眼里,她是全村最俊俏的女人。
她心眼也好,常炒豆子、花生給我吃,還給我縫補掛破的衣裳。我家兄弟姐妹多,我娘顧不過來,有時我甚至覺得,秋嬸比我娘還親。后來我才知道,她對我好是因為我從不欺負秋生,也是他唯一的伙伴。
后來,秋嬸有了個相好的。那男人白白凈凈,戴副眼鏡,是個翻譯官。村里人都叫他眼鏡。聽大毛說,有回秋嬸去鎮(zhèn)上賣雞蛋,被一個日本少佐堵在巷子里調(diào)戲,是眼鏡趕來求情,說秋嬸是他表妹,少佐這才放了她一馬。從此倆人就好上了。但村里人非常厭惡這件事情。本來寡婦偷漢就不光彩,偷的還是個漢奸,那就更大逆不道了。所以村長警告秋嬸,必須趕快和眼鏡斷絕關系,否則,族規(guī)無情,再抓住他倆私通,就要按通奸罪扒光她的衣服游街示眾。
其實眼鏡這人挺好的,一點也不像漢奸,他還教我和秋生認字來著。他和秋嬸在屋里說話時,我和秋生就到門口放哨。八九歲的孩子,自然不懂成年男女在一起“說話”,會有那么多驚心動魄的內(nèi)容。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忽被一陣鑼響驚醒,聽到外面有人大喊“抓奸啊”,我一骨碌爬起來,見人們都朝秋生家跑,也急忙跟過去。
原來是秋嬸出了事。她正和眼鏡在屋里“說話”,被人逮了個正著。秋嬸拼死堵在門口,眼鏡趁機從后窗翻出去,跳院墻跑了。
第二天,村長即下令把秋嬸的頭發(fā)剪掉、衣服扒光,牽到村街上走一圈。村里人差不多都跑出來看稀罕,只有我死死捂住秋生的眼睛遠遠地站著。隔著水塘,我看清秋嬸一絲不掛地走著,像一只剝光了毛的雞。街邊男人們都沉默無語,女人們則罵罵咧咧地朝她身上扔菜葉。男孩們最興奮,跑前跑后仔細地瞅;游完街后,他們還意猶未盡,又聚在稻場上眉飛色舞地談觀感。
大家肆無忌憚地嘎嘎大笑。秋生則奮力掙脫我的手,嚎哭著朝村外跑去。
他去了姑姑家。他姑嫁到黃村,離我們村有五六里地遠。
我真佩服秋嬸,出了那么大的丑,換別人早上吊跳河了,她卻跟沒事人一般,該干嗎還干嗎。她頭上包塊花布,身上穿件花褂子,依然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
有天她把我喊去,交給我一個包袱,說里面是秋生的換洗衣服,還有二十塊錢。她要我送到黃村去。我問,秋生不回來了嗎?她搖搖頭,說我都這樣了,他怕是不肯認我這個娘了。她還把一小布袋油炒黃豆塞到我手上,說是在路上吃。
我到黃村見到秋生,他果然不愿意回來,而且連錢也不肯收,說漢奸的錢不干凈。我只好偷偷交給了他姑姑。
三個月后,山那邊出了一件大事。一個中隊的鬼子偷襲新四軍的支隊部,結(jié)果半道上反而中了埋伏,被一千多新四軍圍住,整整打了一天。鬼子大部被打死,只逃回二十幾個人。羽田少佐判斷是走漏了消息,開始緊鑼密鼓地調(diào)查。七查八查不知怎么把眼鏡給查出來了。鬼子用刺刀把他戳死,然后掛到鎮(zhèn)口的大樹上示眾。老百姓不知就里,都拍手稱快,說這就是當漢奸走狗的下場。
秋嬸穿了一身白孝服,跑到鎮(zhèn)上給眼鏡收尸。鬼子見是家屬,也沒攔著。秋嬸買了一副棺材,雇人送回來,要把眼鏡埋在河對岸的小山崗上。村長急忙帶人去攔阻,說眼鏡是漢奸,又是外鄉(xiāng)人,不許葬在本村的墓地里。秋嫂悲極生膽,攀上一個土堆,指著棺材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鬼子偷襲拗口嶺的事就是他把的信。他是我男人,也是抗日的英雄,我今天就睜大眼睛看著,看誰敢攔著,等老四的人來了,再找他算秋賬!”
大家都被她震懾住了。村長疑惑地問:“他真是老四的人?當初游你街時,你咋不說?”
秋嬸抹了一把眼睛,梗著脖子說:“我要是說了,他不就露餡了嗎?”
村長也抹了一把眼睛,仰天大呼:“天嘞,瞧我們干的叫啥事啊。鄉(xiāng)親們,跪下,快跪下。”
眾人紛紛跪下來,朝眼鏡的棺材磕了三個頭。然后大家你一鍬、我一鍬把他埋了,還立了一塊碑。
秋嬸守完七七后就走了,誰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有的人說她下了漢口,在一個大宅門里做姨娘;有人說她上了山,在隊伍里做飯。總之,她再也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