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艾城一個雜志的執行主編告訴我的故事。關于夢想的氣球一旦被吹大的故事。它會膨脹,升起,他說。
主角是個修自行車的男人。有人推來自行車,他就悶頭照常修一輛正在修的自行車,話也不多:擺在那兒吧(他會指定一個停放位置),附帶給對方一個片刻微笑的表情。他會告訴客戶多久來取。要是客戶要求加急,他會暫放正在修理的一輛,立即承接剛來的這一輛。一般情況,他講究個先來后到的順序。
他的妻子給人家做鐘點工,服務對象也在街背后的住宅小區里。早晚,接送女兒去附近的一所小學,都由妻子承擔。他的事兒都在鋪子里,別看生意不是那么紅火。收入來源倒也正常、穩定。交了房租,按他的說法:餓不了也撐不死。他和妻子都是過日子的那類普通人家。
但是看上去,他有點心思。空閑的時候,他會拿起一本書或雜志,還是純文學,里邊有詩意、浪漫,一般人不理解。他不但看,而且還寫。坐在擺滿了零部件的玻璃柜臺前,他寫些文章。他不去講究是小說還是散文,反正,想起他記憶中的什么事兒,覺得有趣,他像是生怕遺忘了,就記下來。寫了,他想碰碰運氣,期望看到自己寫的文章出現在報端。小小的愿望,如此而已。
他訂了市內的晚報、日報。常常去琢磨,認為自己的文章也不會比那上邊的差多少。孩子總是自己的好。自認為寫得好了,他會獎賞自己一杯酒或一包煙(比平常的檔次稍高些),他自語:這算是預支的稿費。
一次一次地投稿,像放出一只一只夢想的小鳥,飛呀飛呀。不過,他仍堅守著鋪子,一點也不怠慢。反正不耽擱修理的活兒,妻子不在意他搗鼓文字。這么安分的丈夫,還說什么?有一點愛好也好。
這一天,他夢想的氣球被充氣了。他看見了署著自己姓名的文章出現在副刊文學版(末條,巴掌大一塊)。他看了好幾遍,似乎不相信那是自己的文章。確實,已被改得面目全非。
他去拜訪副刊編輯。副刊編輯是我認識的雜志執行主編的同學。這位副刊編輯鼓勵了身上散發著廢機油氣味的作者。當然包含有執著、前途之類的關鍵詞。
副刊編輯希望自己編的版面不要總是固定的幾個老作者,他也試圖發現和挖掘新作者。不斷來稿,他也動了心,他信筆修改了修自行車男人的來稿。發一篇,激勵一下,或許是一顆文學之星也說不定。
從事文化新聞工作的同仁獲悉這件事兒,覺得這是來自底層的作者,便及時配合作了報道(還去鋪子拍了新聞圖片),字里行間傳達出“新星”的意思。
這個男人的夢想氣球被吹圓吹大了。他從來沒上過報。那些老客戶路過時,表示了驚奇的祝賀和熱情的贊揚。
沒過多久,他收到了一個民間機構的信函,說是已把他列入華夏文學名家大辭典,要他提供簡歷、照片,當然,要交納工本費(購若干本大辭典)。他及時匯寄了工本費,很快,寄來一本證書,還附帶一封貴賓邀請函。主辦方的盛大慶典邀請的貴賓里,有他仰慕熱愛的著名作家。他暫時拿不出那筆錢(會務費、住宿費、獎杯制作費,還不包括火車票)。
他的妻子拒絕支付這筆冤枉錢——把家底抽空了,養孩子、過日子怎么辦?妻子掌管著家庭財政。
他說:頭發長,見識短。
發表了一篇,他來了勁兒。他的心思撲在文學上,有時,他來了靈感,像蛋憋到屁眼的母雞找下蛋的窩,他索性拉下卷簾門,躲在鋪內寫呀寫。
寫完了,工工整整謄抄在標準稿紙上(副刊編輯贈送的稿紙,以示鼓勵)。副刊編輯介紹他送到雜志執行主編那里。
有同學的招呼,加之是第一次投稿,還登門送稿,執行主編自然熱情,當即閱了一疊稿子,發現跟“新星”這個說法(有大辭典證書的復印件為證)相去甚遠。執行主編也想發現“新面孔”。執行主編婉轉地鼓勵他,什么有潛力、有希望,還有勤奮、目標呀等等。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個夢想的氣球又變大了。老客戶推著自行車來,時常吃閉門羹,紛紛另尋別處了。
妻子跟他吵,他嫌煩。妻子說:文學又不能當飯吃,你發表了一堆螞蟻爬的字,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了?這日子沒法過了,你看書看到屁眼里去了。
妻子帶兒子回了娘家。鋪子關閉了,妻子跟他離了婚。他埋怨妻子理解不了他:總有一天,你會后悔,一定會后悔。
除了沒日沒夜地寫作,他將大量的時間投入到往返艾城的各大報刊社的奔波中。他嫌人家不識貨——大辭典都認可我了。那證書的原件,他隨身攜帶,隨時展示。同時,他給政府有關部門有關團體寫信自薦(附證書和新聞的復印件),請求幫助和關注。
他的文章像顆掃帚星,出現一次,再沒刊出。文學的道路曲折艱辛而又漫長,他對當初發現他的副刊編輯發出無限感慨。
編輯、主編都在應付他,躲避他。連門衛也熟悉他:又來了?!
我對執行主編說:這樣推來推去不見他也不是個辦法,索性直接提醒他嘛,他不是塊文學創作的料兒,不是金鋼鉆,別攬瓷器活兒。
執行主編擔心(指指腦袋),要是真的點穿了,氣球爆裂,他可能承受不了(作出一個癱倒的姿勢)。妻子離去,女兒跟娘,鋪子關閉,居無定所,要是壓上最后一根稻草,這頭駱駝非倒下不可。我說:不可輕率點燃一個小人物的夢想,盡管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潛伏著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