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清風與麻雀正在枝頭嬉鬧。麻石匠端著大瓷缸,瓷缸里大片的葉子正扭著腰肢,吐著泡泡,悠閑地往缸底沉。
叩開一個院門,麻石匠說:“磨盤還鑿不?”
主人嘟嘟囔囔,揉揉惺忪的眼,忽然高興起來:“鑿啊鑿,難為麻石匠還記著呢。”
主人給大瓷缸續了水,又遞上煙。麻石匠開始琢磨石料。麻石匠沒有尺,只拃開手指在石料上橫豎比幾比,磨盤就在心里了。
麻石匠洗了手,喝了半缸茶,女主人熱騰騰的荷包蛋也端來了。麻石匠端起荷包蛋,左腿立地,右腿架在石料上,吸一口碗里的糖水……從現在起,沒半小時,麻石匠的三個荷包蛋是絕不會吃完的——他一邊吃,一邊端詳著腳下的石料。
吃了荷包蛋,麻石匠坐到石料上,和男主人拉呱幾句,抽幾支煙,吃早飯時間就到了。張莊女人都知道,麻石匠的早飯是油粑。油粑端上桌,女主人就撕下鍋底油最重的地方給麻石匠。往往,麻石匠會用筷子敲一下女人的手,佯怒道:“擤鼻子的手,洗了?”女主人也不說話,油乎乎的手在麻石匠的臉上抹一把。都笑了。
早飯結束,麻石匠擦了油亮亮的嘴,又吸支煙,喝半缸茶,上一次廁所,洗一回手,然后,拿起鐵錘,于是“叮叮”聲從小院傳開了。
癟石匠的兒子狗娃進門就說:“嬸,張莊石匠多的是,干嗎非找‘大相公’?你是沒老爺服侍急了吧?看人家石匠,早飯前毛坯都打出來了!”
“狗娃放你媽狗屁,你在張莊走一圈,那么多石匠有幾個不歇在家?看人家麻石匠,排隊都請不上。”女主人大聲地說,“慢,慢怎么了?慢工出細活!不慢的來服侍我,我還不稀罕呢!”狗娃低著頭灰溜溜地跑了。
一晃幾年過去了。這天吃晚飯時,麻石匠家門前停下一輛小汽車。麻石匠剛出門看,在南方做石匠已幾年的狗娃下了車。狗娃急忙給麻石匠遞煙,說:“叔,我這次是專門回來拜您老為師的。”
“你小子還要奚落我?”麻石匠冷著臉。
“哪里呢叔,那是小,不懂事,是放屁。”狗娃給麻石匠點煙,“叔,原以為我們這一行挺不到十年八載的,但到了南方才知道前途大著呢,什么鎮門獅、家用小磨盤、小飾件,再差的手工也能賣好價錢。不瞞您老,我的手藝要是有您的一半,就賺大了。”狗娃認真地說,“叔,您無論如何都要收我這個徒弟。”
圍過來的人一聽,就一個勁撮合。麻石匠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狗娃帶著好煙好酒來到麻石匠的院子。麻石匠說:“狗娃,你的基本功不行,得從頭學。”狗娃頭點得雞啄食一般。
但狗娃只是嘴上應著,事實上根本就不學——他每天早早來,除了帶一包好煙,還帶一張紙,紙上歪扭扭地畫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鎮門獅、小磨盤、煙灰缸之類的圖形,央著麻石匠按圖雕鑿。麻石匠不想干,但架不住狗娃抹蜜的嘴和特香的煙,就乖乖地按狗娃的圖連天帶夜地雕鑿了。麻石匠每雕成一個,狗娃就搬回家,說要好好琢磨琢磨。
半個月后的一天,狗娃沒有來,麻石匠就去找。狗娃說:“叔,我身體不舒服,歇一天。”
此后的幾天狗娃依然沒有來,麻石匠坐不住了。進了狗娃的院門,麻石匠就罵:“你小子還學不學了?”一低頭,麻石匠吃一驚:院子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大大小小的獅子、磨盤,還都是彩色的,尤其那獅子,眼睛是黑的,鬃毛和尾巴是棕的,別處是淺黃的。
狗娃笑著說:“叔,我進步得怎么樣?”
“乍一看很漂亮,但細了看就不見鑿功和鑿法了。”麻石匠說,“你這彩石哪弄的,怎的這樣巧?”
狗娃不答,抽身走向后院。麻石匠也跟了去。
后院里,幾個工人正忙著將各種顏色的水泥沙漿灌進模具里,然后不出一分鐘,一個個彩色的物件就出來了。
“狗娃!你……你拜師是……是用我的制模型?”麻石匠臉色烏紫,“這也叫手藝?”
“外面人就信這個呢。”狗娃嬉笑著給麻石匠遞煙,“叔,您老可不要一根筋啊……”
麻石匠“啪”地打飛狗娃的煙:“你……你這個敗……”話未說完,麻石匠就覺得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