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我就沒有爹的記憶,更談不上爹的印象,打小就沒見過爹,怎么會有爹的記憶和印象呢?爹這個詞,在我腦海里只是飄渺的影子、空洞的想象、遙不可及的奢望。略微懂事后,我常常迷惘地問娘,娘,我爹是誰?
娘長長嘆著氣,那氣很長很長,又很粗很粗,唏噓中滲透著悠悠的哀怨,你爹早就死了。娘的眼窩便有了咸咸的淚水。
那時,我不諳世事,纏著娘,爹長得啥樣?
娘又長長嘆著氣,眼睛望著遠處的青山,那眼神好像飛過茫茫的青山、一馬平川的原野、潺潺流水的清河,飛向遙遠的地方。混濁的眼睛透著一絲亮光,滿是皺褶的臉上,微微地甜笑,你爹他高大帥氣英武……我腦海里有了朦朦朧朧爹的影子。我常常把爹的影子與老村長相比,甚至常常想,老村長要是我爹多好啊!他是那么英武,那么受人敬重愛戴。直到有一天那件事發生,我才模糊地認為,老村長可能是我爹,老村長就是我爹!
月光下,老村長邊收拾柴垛邊對娘說,蘭蘭,過去這么多年了,別想了,你娘倆過的是啥日子,你要不嫌棄我,我們就湊一塊湊合過吧,娃總歸有個爹不是。
娘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淚水順著臉龐流淌。我躲在陰暗的墻角偷偷抽泣。
我和娘孤兒寡母,日子過得艱難困苦。娘每日拖著瘦弱的身子勞作在田間;晚間,煤油燈下,編草簾子換得一點油鹽醬醋錢。娘識字,聽老村長說,娘年輕時在省城讀過書,可娘從來不說這段事情。娘時常被批斗,說娘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國民黨的特務。娘默默無語,不掉一個眼淚結。
老村長經常幫娘扶犁種地,挑水打柴,拉車送糞,臟活累活都是他扛的。冬天大雪封山,老村長扛著獵槍上山,回來總是拎著野兔或是山雞,我就可以香香地吃上一頓美味。老村長抿著老酒,捋著胡須,摸著我的頭,心悅地說,娃,長大好好讀書,像你娘一樣有文化、有學問。老村長神秘地告訴我,娘在省城讀書時,有一個對象……娘過意不去,時常給老村長煮碗荷包蛋。老村長就生氣地說,這干啥,娃正長身體,需要營養哩。他就端給了我,我便風卷殘云吞下去。
老村長打過小日本、國民黨,那只左胳膊就是被小日本的炮彈炸沒的。后來老村長復員回來當了村長,再后來年歲大了,就讓給了年輕的后生。老村長雖然只有一只胳膊,但那只右臂卻力大無比,村里幾個棒小伙子撲摟不倒他。
我在村上的小學讀書,常常被狗蛋、二驢子欺負,他倆罵我是地主婆的狗崽子,是小特務。我氣呼呼地說,我不是地主的狗崽子,我不是特務,我爹是老村長,便不服氣地和狗蛋、二驢子廝打在一起。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說老村長是我爹。老村長經過,揪著狗蛋和二驢子的耳朵,小兔崽子,再敢欺負春陽(我的名字)我捏碎你的卵子,讓你找不到媳婦。我抱著老村長痛哭流涕,央求道,你當我爹吧!后來我才知道,老村長的命根子被子彈打沒了。
老村長嘿嘿地笑道,我當不了你爹,你是有爹的!
我擦把淚水,問道,我爹在哪?
老村長神秘地笑著,不吭聲。然后老村長講了一個故事。那年,他被國民黨特務抓去,在赴刑場時,一個年輕的軍官在執行時,子彈只穿透他的左膀,而沒有打到致命的要害,他逃過一劫,死里逃生。那是個好人呀!老村長滄桑的臉上布滿了淚痕。
娘有個首飾盒,精致漂亮,娘不許我動。我感覺好奇蹊蹺。那天,娘去地里割稻子,我悄悄把盒子打開,頓時大驚失色,嚇得魂飛膽喪,心怦怦亂跳,臉色煞白。盒里有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一位年輕人,身著一套國民黨的服裝,頭上戴著大蓋帽,很英俊,很威武,很帥氣。我恐慌得腿像面條似的,癱軟在地上。從此,我忐忑不安起來,對誰也不敢透露半個字,即使老村長我也牙齒緊閉。
娘每隔幾個月便出趟遠門,說是去舅舅家看望姥姥,每次都準備好幾天,做很多好吃的,包到一個花布包里。那幾天娘特別高興,臉上洋溢著笑容。我納悶,哀求娘,娘,你帶我去舅舅家看姥姥唄!
娘笑瞇瞇地說,娃聽話,我去個三兩天就回來,好好上學,別耽誤課程。我噘著小嘴流淚。我曾問過舅舅,舅舅說娘從沒來過,怕連累他們。
轉眼間,我長大成人,上了大學。但那個盒子始終是個謎團。我常常抱著盒子坐在陽臺上,一潑月光灑在屋地,斑斑駁駁,我遙望滿天的繁星,苦苦思索。
一個艷陽天,我回到家里,老村長和一個老者坐在炕上談笑風生。我霎時驚愕疑惑。老村長滿臉笑淚,說,春陽,來,這就是你日日夜夜思念的爹!
我爹?三十多年了,咋突然冒出個陌生的爹呢?我呆愣住了。
老村長說,你還記得當年我給你講的那個好人嗎?我點點頭。
你爹是我們黨打進軍統的地下黨員,當年受中央首長直接領導,這回是中央首長給打的證明,你爹才從監獄出來的。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心情沉重地捧出首飾盒,淚如雨下,一腔苦水,頃刻噴涌而出,爹……這是娘一輩子守護的唯一的愛!三十多年了,我第一次艱難地喊出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