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省城師范中文系畢業(yè),我分回原籍鄂西北山區(qū)秋水縣。我留在縣文化館的主要因素不是成績,而是我在校就發(fā)表了幾篇文章。一家省級刊物曾在頭條發(fā)表過我的中篇小說。同學兔子留在省城一家公司里搞貿(mào)易,他給我寫信說,人生的起點非常重要,你小子是金狗落到草窩里,夠你混了。你選擇一個破山區(qū)縣文化館,跟文字打一輩子交道,你小子命中注定要過一輩子窮日子。
到文化館的第一天晚上,文化局副局長老田作陪,由館長崔世雄請我吃了個35塊錢的火鍋。老田戴一個深度眼鏡,話沒開口就滿嘴打哈哈。他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黨委副書記上來,人挺好,沒什么壞毛病,聽說就是貪杯。吃吃喝喝搞點男女作風是基層干部的普遍毛病,館里人也沒把它當回事。老田說,年輕人啦,你能回咱們窮縣里來,到文化館這個窮廟里來,我感謝你呀。你這也是支持我們秋水縣的文化事業(yè)發(fā)展??h里一貫只拿窮文化搞宣傳當差使,從來不管我們這群文化人的死活。你沒聽說呀,咱們縣現(xiàn)在叫畜牲縣,朱(豬)書記馬書記劉(牛)書記,侯(猴)縣長茍(狗)縣長楊(羊)縣長,哈哈,清一色的動物姓,百姓都叫咱們縣叫畜牲縣。
三個人聚在文化館后面一家個體餐館里,清清淡淡的一鍋雞湯,燙著白菜豆腐,老田用筷子夾著豬血毛肚,跟館長崔世雄倆把縣酒廠產(chǎn)的燒酒喝了十幾杯。我不善飲,敬了他們一人一杯,三杯酒下肚,我的耳朵根開始發(fā)軟發(fā)熱。
我的崗位是輔導全縣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話聽起來有點大,架勢上挺嚇人。其實,這年頭的文學青年很少了,誰還靠這條路子來改變自己的人生命運。能在這條道上走,心甘情愿在家坐冷板凳的人,不是白癡就是花癡。這話是館長崔世雄說的。他說,不管板凳冷熱,也是全縣人民精神生活的一個方面,是豐富全縣人民文化生活的一個品種,全國那么多的縣,縣縣都有文化館,凡是文化館都設(shè)有這么個崗。
我的前任創(chuàng)作員老闞,三十歲上就得了肺氣腫,五年前到了退休年齡,館里一直物色不到接替他的合適接班人,就讓他退而不休,維持著辦那份鉛印小報,一年兩份,發(fā)的都是一些革命性與戰(zhàn)斗性結(jié)合得非常好的詩歌。我上班第一天,老闞跟我握手,老闞的手很軟,軟得像沒有骨頭,綿得像一根小孩的雞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痰聲,像停水后的自來水龍頭。初次見面,我和他都隔著眼鏡,都把對方仔細打量了很久。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井。老田介紹時說,年輕人莫小瞧了文化館呀。倒回去十多年,中國的文化館可是藏龍臥虎之地。兩句話說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館長崔世雄原來是縣劇團的炊事員,當年的心事都用在追劇團的團花身上。1985年縣劇團解散,當初下放在文化館里的老知青都返回省里市里,館里人員青黃不接。文化館里沒有了文化人,加上人們都在鬧著下海,金鳳凰落到草窩里,最現(xiàn)實的問題是解決一幫人的生存大計。文化局領(lǐng)導看中了崔世雄的社交能力,讓他坐到館長的交椅上。副館長盛大榮原來在劇團里唱丑角,一輩子演《十五貫》里的婁阿鼠,演得出神出化??h里年輕一輩人當中,都知道文化館有一個人叫婁阿鼠,知道他叫盛長榮的人很少。文物室的老馬原來在九江地質(zhì)隊,老了想回故里,托縣里同鄉(xiāng)走動打點,總算說動了分管副縣長,調(diào)回家鄉(xiāng)來,安排在縣文化館。地質(zhì)和文物工作都是田野工作,也沒多少人懂,好歹歸類在縣文化館文物室。老馬有五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老大才讀高中。文化館里房子窄。給老馬分了兩個平房套間,老馬的家屬沒有工作,一家人吃老馬在地質(zhì)隊攢下的老本。老馬不懂什么業(yè)務(wù),但他經(jīng)常背著黃掛包,拄著棍子下鄉(xiāng)去,走村串戶,帶著滿嘴巴的文件政策,去民間收回一些村民挖出來的地下文物。市報上曾經(jīng)刊登過老馬高卷褲角拄著棍子在鄉(xiāng)下工作的照片,那一年老馬成了全市文化系統(tǒng)的先進工作者。館里的出差補貼每天只有一塊五毛,老馬每年拿得最多。后來,縣里文物盜竊現(xiàn)象嚴重,出了多起偷盜文物事故,為了加強專業(yè)力量。從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里調(diào)來了吳大順。吳大順是河南人,當知識青年時學會扎銀針,后來在縣劇團跑劇務(wù),能清唱一出完整的《朝陽溝》。豫劇天生要河南嗓子來唱,聽吳大順唱《朝陽溝》,你覺得他是銀環(huán),又覺得他是栓寶。吳大順說,當年搭上知識青年最后一班車,在農(nóng)村里三年沒事干,天天就唱《朝陽溝》解悶。吳大順和老馬都是煙鬼,兩個人天天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繪圖,不到半年就把一間辦公室的白墻熏染成深黃色。放錄相的楚姐,當初作為干部子女招工進文化館,沒有專業(yè),就放錄相,從全縣買第一臺電視機放《霍元甲》開始,一直放到張國榮跳樓而死,放了二十多年的錄相。她承包館里的錄相廳,每年除了掙自己的工資,還要給館里上交一萬,跟個體戶沒有什么兩樣。楚姐說,唯一不同的是,個體戶從來不開會,她經(jīng)常要開會。
館里每次開會,崔世雄都要說。跟縣委機關(guān)比起來,我們的會少多了,文化人要經(jīng)常學習,會議是聯(lián)系廣大職工的唯一紐帶。以文補文搞創(chuàng)收的來寶聽了不服氣,說紐帶個毛,文化館都淪落成這樣子了,人心一團散沙,還紐帶呢,盡拿我們創(chuàng)收人員開會,浪費不浪費時間?崔世雄橫起眼睛說,來寶,你又鉆進錢眼里拔不出來了是不是?別看我們只有八九個人,得有凝聚力。
來寶說,凝聚個毛!都在抓錢。你開會能開出錢來呀。
館長說,你這人覺悟低,沒法跟你說。
來寶說,你覺悟高,你不吃飯呀。日本人再打進中國來。你會犧牲自己的兒子去保護八路軍傷員嗎?哈哈你不會。你會說,皇軍,給我鈔票大大的,我知道八路在哪里,我給你帶路的干活。
崔世雄面紅耳赤,點一根煙,說,你呀他媽的就是一個在舞臺上翻跟頭的命。
來寶十三歲參加劇團,二十六歲離開劇團,在舞臺上跑了十三年龍?zhí)祝耸甑母^,沒演過一個正角。來寶還嘴說,在舞臺上過一秒鐘的癮,也比當一輩子炊事員強。來寶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包成都嬌子,撕開,一個男人發(fā)一支。丟給崔世雄一支,煙滾到崔世雄的茶杯邊上,劃一個半孤。
文化館的會議上,來寶總是不厭其煩地跟館長崔世雄抬杠,別人都跟著看熱鬧。秋水縣文化館里只有他劉來寶不怕館長。據(jù)文物室老馬婆娘遞出來的小道消息說,來寶當年在劇團里,捉到過崔世雄跟人家搞皮絆。但是來寶到如今一直沒跟任何人說過那個女的是誰,給崔世雄留足了面子。
舞蹈輔導員小蔣兼?zhèn)€出納,住在我隔壁。不過,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發(fā)生在文化館的很多事件都是圍繞著這個年輕女人發(fā)生的。文化館一直沒專職會計,反正財務(wù)來往也不多,頂多是收個房租,發(fā)發(fā)工資,館里的開支也就是水電費和電話費。我分到館里的那年秋天,文化局長的伏爾加老轎車壞了,司機找車拉,人家要價太高,司機只好租一頭民工的毛驢拉回來。消息傳出去,一時成為整個縣城的笑談。局長為這件事氣得犯了高血壓,狠狠把司機罵了一頓。
有一回縣里開局長會,水電局長給史化局長說,你幫我安排個人,我就贊助你買臺桑塔那。水電局長的兒媳婦就這樣來到文化館。她就是冷月霜。冷月霜原來在鄉(xiāng)鎮(zhèn)一個水電站上三班倒,水電局長不好明日張膽地把兒媳調(diào)進城,只好曲線救國。反正不在乎工資多少,就圖人能進城,跟一家人在一起。冷月霜最愛看副館長盛大榮演的戲,她從小就喜歡舞臺上的那個婁阿鼠。那個出神入化的婁阿鼠。冷月霜覺得盛大榮在戲臺上簡直就是一個精靈,一個丑到極點就轉(zhuǎn)化為美的精靈。冷月霜有了這樣的內(nèi)心,無論盛長榮在舞臺上多么猥瑣,她反而覺得那是一顆才藝絕美的男人,自己對生活中的苦樂美丑有了全部理解,才變化出來這么一個精靈。莊周夢蝶,梁祝化蝶,盛大榮吃的是生活中的青菜羅卜。受的是陳谷子爛芝麻的惡臭氣,自己化不了美,只有化丑,但她覺得盛大榮替她完成了美的使命,替她出了一口惡氣。
不久,副局長老田為了怕我產(chǎn)生失落感,也是為了穩(wěn)定我的軍心,給我封了個副館長,副股級干部,是縣城這一級行政干部政治生命最原始的出發(fā)點。在文化館這個棋盤上,從一開始,我就感到十分迷茫,我不知道自己是這個棋盤上的哪一顆棋子。
二
到文化館的第九天,趕上縣禮堂撤遷,禮堂門口原來放的一尊毛主席石膏像,撤遷后必須找地方放。負責施工的頭目說,無論從對毛主席的深厚感情出發(fā),還是從長遠的欣賞價值上,都不能隨隨便便地處理這個石膏像。一個電話打到縣政府分管副縣長那里,副縣長說,你們出頭惹這個麻煩干嘛呀,這東西是文物,交給文化館去處理。管基建的頭目又一個電話打給崔世雄,加重語氣把縣領(lǐng)導的意見傳達給崔世雄。崔世雄正在開會,馬上把會議停止下來。全館人員到門口迎接石膏像。施工隊里的民工,得了頭目的命令,把個石膏像五花大綁,抬到縣文化館門口,擺在那里。崔世雄帶著全館人員,手忙腳亂地幫忙把石膏像從車上卸下來,放在大門走廊里。
石膏像一到,老馬就丟了煙屁股,上去抱著毛主席像,責備民工們沒有文物保護常識,怎么能這樣用繩子綁著領(lǐng)袖像抬呢?大不敬,極大的不敬!這是革命文物。將來是館里的鎮(zhèn)館之寶。老馬說,崔館長。這個寶貝往哪里放合適呀?
縣里把禮堂回收的毛主席石膏像扔給了文化館,怎么保護這尊石膏像成了文化局那段時間的工作重心。副局長老田帶著文化股股長,在文化館里召集開了兩次會議,專門討論石膏像的保護問題。
崔館長說,保護好革命文物是應(yīng)該的,但面臨的一是錢,二是地方,三是管理員。文化館里掏錢保護。連想都不要想。地方嘛,文物室就只有那么大一點地方,再說把領(lǐng)袖像跟那些古墓里出土的文物放在一起,也不合適。人員嘛,館里就這幾個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沒必要也不可能有專人負責。崔世雄說,老馬你是推不掉的第一責任人。
老田管了十幾年的群眾文化,懂得上上下下的心思。他罵了一通娘,說縣里他媽沒事找事,撤禮堂的時候,一錘子敲掉不就完事了。他媽非要搬過來害我們這幫窮文化人。討論來討論去,都沒有好的辦法。他讓老崔自己找個辦法解決了事。
最后,崔世雄想到縣水電局正在舉辦一個文藝匯演,請了文化館里的老師去輔導。老崔就找到一個電站站長,問他要了一千塊錢,在文化館大門里面做了一個平臺,請幾個民工把石膏像抬起來陳放在文化館大門內(nèi)。文化館的宿舍和辦公樓兩樓交錯,正好夾成一個拐角,石膏像就擺放在拐角上。走進秋水縣文化館大門,雪白高大的領(lǐng)袖像成了一道風景。石膏像風吹不壞,雨淋不著,就怕人用石頭敲。老崔讓放錄相的楚姐代管石膏像,監(jiān)督不讓街上的小孩拿石頭砸石膏像。
石膏像暫時放在文化館門口,領(lǐng)袖像很高大,穿著褲子的下半身就高過一米七五個頭的我,為了防止被風吹倒,只好把褲子和上半身分開,放在文化館門口。老馬去找來刷子,把石膏像上半身的灰塵清掃得干干凈凈。
我不得不說說文化館的房子。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縣里給文化館撥下來二十萬,館里拿十萬塊蓋了一層業(yè)務(wù)樓,其實也就是一個簡陋的演出廳,三年難演一回戲,平時都承包給楚姐放錄相,樓頂上搭建了一個舞廳。另外十萬塊錢,拿來蓋了一個兩層單元樓房,樓頂上蓋著油毛氈。四套單元房,崔世雄和盛大榮在二樓上各住了一套,一樓的一套做了文化館的辦公室,另外一套空在那里。老馬、吳大順、楚姐、來寶、小蔣和我,還有三個退休職工,住在文化館最老的平房里。這種差別不言而喻地告訴大家,只有館里領(lǐng)導才配住樓房,雖然樓房很破,那也是領(lǐng)導樓。單元房和平房,把文化館里的八九個人明顯地分成干部和職工兩個群體。我提副館長后,老崔叫我搬進一樓的單元房里去,我沒有搬。我說。反正我是單身漢,樓房住著不自在,瓦房住著舒服,把房子讓給老馬他們。我堅持不搬,那一套單元房就一直空著。
文物室就在我住的隔壁。跟我住的屋子一樣大,十幾平米,一個通間,里面堆滿了破銅爛罐。聽老馬說,有一年從鄉(xiāng)鎮(zhèn)上挖了一個老墓,出土的銅錢就有幾籮筐。文物室的地上還堆著陶器、漆器和青銅器。我來的第一天,借著到各辦公室里轉(zhuǎn)轉(zhuǎn),老馬就帶我看了所有的藏品。老馬說,他最喜歡里面的一把銅壺,整個壺體沒有一道縫,制作工藝特別精美。吳大順說,館里文物中最有價值的是楚墓里出土的一對雌雄銅劍。吳大順跟我套近乎說,這年頭會哭會叫的孩子有奶吃,我們縣里的文物保護工作就是缺少宣傳,宣傳少了連鬼都不重視你。你來了館里就有筆桿子了,有了幫我們說話的喇叭,以后多幫忙宣傳宣傳。
過了一段時間我就發(fā)現(xiàn),文化館的日子真是非常清靜,除了崔世雄召集大家開會,八九個人各自在自己家里,風清月白,有時候電話鈴一天也不響一聲。我從縣里幾個重要作者那里約了一批稿件,出了一期館辦文藝小報,從縣農(nóng)業(yè)銀行拉了一個廣告,報紙編好后,送到外縣制版膠印,印了兩千份。小報發(fā)出去,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我的名字我的工作隨著這一期小報在全縣亮相,文學仿佛又回到青年人的生活中。很快就有作者不斷地來拜訪我,男男女女,神經(jīng)正常和不正常的都有。我的寢室成了文化館里最熱鬧的一個辦公室。
崔世雄有一個睡懶覺的毛病,最先是老馬和盛大榮告訴我的。盛大榮這個人戲唱得好,生活中就是嘴碎,心氣高,不大容易服人。兩個館長之間,崔世雄把這個風清月白的文化館大小事全部包攬,除了縣里或哪個部門搞匯演,需要人去輔導,盛大榮這個業(yè)務(wù)副館長一般沒事可干,天天坐在辦公室里看報紙,要么坐在家里看電視。盛大榮總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他也不跟崔世雄爭權(quán)。巴掌大個單位,清水一樣的單位,有什么東西可爭呢?俗話說,槽里無食豬拱豬。所以不能爭,你爭了,你拱了,你就是一頭豬。大家拱了,大家就是一群豬。每次開會,盛大榮都要說,文化文化,盡說鬼話?,F(xiàn)在專業(yè)文化都靠邊站了,群眾文化更算不了什么,家家都有電視,哪里還要文化館來繁榮文化陣地嘛。多少次,我看見他坐在文化館院場里,一陣大笑之后,盛大榮把自己淹在煙霧里。
盛大榮怕我不相信他說的崔世雄喜歡睡早床,跟我打賭,說快到九點鐘的樣子,你準會看到崔世雄夾著包包從樓上匆匆地跑下來,然后一溜小跑地走出文化館大門。他賭一個小火鍋,時間任我挑一個早上。我選擇了一個晴天的早晨,這天沒有會。九點剛過,崔世雄就夾著包包,緊張地從家里跑下來,一邊走一邊扶鴨舌帽。我們裝著沒看見,崔世雄見門口有人,裝出一副急著要去開會的樣子,跑出了文化館大門。盛大榮、吳大順和我,望著崔世雄的背影,哈哈大笑起來。
文化館的日子就像小門小戶的莊戶人家,除了開會的時候,你很難想到這里還是一個群體,有時候你會覺得,這里是一個家屬院,是一個寂寞的養(yǎng)老院,是一個松散的孤兒院。我上班時間除了寫作和跟業(yè)余作者談稿件,大多數(shù)時候,我就泡在楚姐的錄相廳里看錄相;或者坐在吳大順的辦公室里,聽他講劇團里的一些桃色新聞,唱一段《朝陽溝》。吳大順老婆在鄉(xiāng)下糧站,一個月回來一次,回來了就蒙著頭睡覺,一整天不露面。吳大順的兒子說,他媽夏天還要蓋著被子睡覺,怕冷。
縣里除了電視臺再沒有別的宣傳陣地,我手里這張文藝小報就成了宣傳工具,很多單位看中了我手里這張報紙的價值,都上門要求跟文化館的報紙合辦欄目。有的上門聯(lián)系打廣告。老田專門召集我們開了個館長會,說文化館目前這樣的時期,找上門的錢不能不賺,就把文藝小報當作文化館的一個創(chuàng)收陣地。半年時間,扣除印刷費,我的小報賺了三萬多,是楚姐錄相廳的三倍。錢就是地位和身份,是館里日常開支和年底獎金的重要保證。有了這些意外的收入,崔世雄一見我就掛著笑,財務(wù)小蔣的算盤珠也早晚打得叭叭響。我這個新來的大學生和新提拔的副館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诹舜蠹业男哪恐小?/p>
這年底,秋水縣突然傳來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文化局里召集我們開會,由老田傳達文件,說省上目睹群眾文化發(fā)展的低迷現(xiàn)狀,要求各地政府高度重視群眾文化設(shè)施建設(shè),因此發(fā)下一個紅頭文件來。要求全省縣市級文化館要搞達標活動,業(yè)務(wù)場地建設(shè)一定要符合省定標準,定在明年秋天檢查驗收。老田說,他在市里開會時,市局局長專門提到。秋水縣是全市最窮的縣,秋水縣文化館能否達標,是全市整體達標的一個瓶頸。市局局長透露,分管的副省長說,明年秋天他要親自來秋水縣里檢查。
按照達標的要求,秋水縣文化館的業(yè)務(wù)樓要在原來一層的基礎(chǔ)再加三層。算凈賬最低要三十萬。老田帶著我們?nèi)ジ止艿鸟R副書記做了專題匯報。馬副書記叫苦連天,嚷道,搞達標搞建設(shè),說白了就是要錢,可是窮縣窮財政,錢從哪里來?錢會從天上掉下來嗎?不會。老田說,分管省長要來檢查,縣里應(yīng)該當作一件大事。馬副書記呵呵笑了說,這年頭件件事都是頭等大事,哪一件哪一樁不是大事?可件件都要錢,沒錢你球大點事也辦不成。老田又笑了,說還是要從長計議,誰的官大,就揀誰的事先應(yīng)付。
馬副書記讓崔世雄拿個初步意見。崔世雄說,當前錢是一個大難題,縣里拿錢出來恐怕很難,局里拿錢想都不用想,辦法還得我們從自己身上想。我給文化局領(lǐng)導多次商量過一個方案,就是拿文化館的一塊地皮,估價五十萬賣給文化館隔壁的縣人民銀行,銀行早就有買走這塊地皮的意向,用這筆錢來解決文化館的建設(shè)問題,是最好不過的辦法。老崔說,我們只是提出一個設(shè)想,方案還得縣領(lǐng)導拍板來定。這件事搞得好就是件好事,弄不好文化上的職工會說我們是敗家子,賣國賣地,吃子孫飯。背罵名。
馬副書記說,這個辦法不錯嘛,等我跟縣長商量一下后,你們就按這個方案落實。五十萬塊錢,三十萬建設(shè)業(yè)務(wù)樓,剩下二十萬拿來把你們文化館的宿舍樓加蓋幾層起來,讓所有職工都有單元住,還怕堵不住職工的嘴巴呀。你們文化人個個都是死腦筋??h財政窮了,只有拿起自己的棒子打自己的腿,總不能把尿尿在自己褲襠里吧。
三
局里很快確定了迎接達標的業(yè)務(wù)樓建設(shè)方案。經(jīng)過跟縣人民銀行協(xié)商,文化館以五十五萬的價格賣掉我們五戶職工和三戶退休職工住的那幢平房,還有場院的一部分,這相當于文化館三分之一的地皮。據(jù)我后來的經(jīng)驗,大多數(shù)文化館所處的位置都是當?shù)氐呐R街門面,雖然職工窮,但是地段好,有潛力,俗話說是捧著金飯碗要飯。聽說人民銀行當初在文化館旁邊建樓,就是為了日后收買文化館的半壁江山。
兩家談好了,擇一個吉日,把合同簽了。當天,人民銀行就把錢打到文化館的賬上??h人民銀行行長請客。老田帶著我們?nèi)齻€館長,在縣城最好的王府酒樓搞了兩桌。盛大榮看著人家花錢就跟玩擦屁股紙似的,無限感慨,喝多了酒,紅著一雙眼睛,眼睛里汪著一絲淚花,拍著行長的肩膀說,錢是人的膽呀,舊社會富人逼窮人賣兒賣女,新社會你們逼我們文化人賣地。我操!這單位跟單位比呀,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行長扶著老盛,哈哈大笑,說你們文化人喜歡多情善感,喜歡亂想,脫褲子放屁,人活著多累呀。如今生意場上一個愿買,一個愿賣,我可沒有逼你們脫褲子為娼呀。
那是一個秋風沉醉的晚上,酒好,菜豐,氣氛好,老田也喝高了,纏著跟行長連喝了三杯,是感情上天長地久的意思。
清水煮蘿卜一樣的文化館里賣地起大樓,大張旗鼓地搞建設(shè),五十多萬的項目,在縣城沉悶多時的建筑行業(yè)里,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重磅炸彈。大大小小的建筑工頭們都登上文化館的門來,找崔世雄套關(guān)系。崔世雄像一頭被激活的雄獸,這時候反而表現(xiàn)得非常冷靜。他的冷靜對內(nèi)是為了讓職工們不給他燒陰火,對外是為了讓領(lǐng)導進一步接受他的方案。錢在文化館當家人的手上,他的腰桿自然會硬一些。職工們關(guān)心的是自己能否住上單元房。再建八套單元,滿打滿算,剛好夠館里職工分配。大家關(guān)心的是,自己能住到哪一層,靠左還是靠右。左邊是馬路,一到冬天法國梧桐就落毛,掉到人身上發(fā)癢。右邊是電影院的放影廳,噪聲大。選左邊選右邊,都有毛病。
盛大榮私下里對我說,戰(zhàn)爭即將打響。馬克思說,戰(zhàn)爭就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xù)。
我說,不對,是作家克勞塞維茨的名言,老馬引用的是人家的話。
盛大榮說,經(jīng)濟建設(shè)是無形的殺手,讓你輕飄飄地站起來,也讓你沉痛地倒下去。
我說,盛老師這話說得好??墒怯械娜司褪且簧X太親近,丟了身家性命。這樣的人,老天爺還不如讓他窮一輩子的好。
盛大榮說,我一輩子在舞臺上演婁阿鼠,一生為偷那十五貫錢,結(jié)果害了自己。從戲里我就悟出一個道理,錢里乾坤大呀。
房建未動,必須先統(tǒng)一職工的思想。崔世雄的辦法是開會,無休止地開會。夜以繼日地開會。大家都知道館里當前必須把建設(shè)搞起來,借省里搞達標活動機遇,把業(yè)務(wù)樓和宿舍樓建起來,這也是秋水縣文化館最后的一次機遇了。聽著崔世雄在會上滔滔不絕地講發(fā)展機遇和建設(shè)后的好處,我們保持沉默。沉默是對崔世雄最大的支持。老盛、老馬、來寶和吳大順四個煙鬼,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把幾個女人熏得直咳嗽。領(lǐng)導關(guān)心的是建房質(zhì)量和資金管理,誰來監(jiān)督。
八九個人當中,老馬、來寶、吳大順、楚姐、小蔣和冷月霜關(guān)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早點住到單元房,按照各自的資歷和工齡分配到比較理想的樓層。崔世雄把賣地建樓的底細跟大家攤了牌,會議上沒有什么分歧。大家都明白,窮文化要想辦件事。只能拿自己的老本來鋪底,反正文化館的地盤又不是每個人自己的,留著它也不能吃不能穿,今年不賣明年也得賣,這一任館長不賣,下一任館長也要把它賣掉。
崔世雄說,館里搞建設(shè),縣領(lǐng)導非常重視,省市領(lǐng)導對縣館的達標也非常關(guān)注,館長是當仁不讓的第一責任人。在館里建設(shè)期間,業(yè)務(wù)活動由盛大榮負責,我配合搞館里的基建工作。我是新提拔的副館長,無幫無派,大家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把我放在崔世雄身邊監(jiān)督工程質(zhì)量和開支,對上對下都能起到溝通作用,是維護大家共同利益的人,也是最合適的人選。大家于是都默認了我。工程動工前,崔世雄要求大家都振作精神,全力以赴投人各自的崗位,他承諾春節(jié)時給每個職工辦一份年貨。崔世雄善于在不同的時候給不同的人打興奮劑。
工程施工隊伍還沒有定下來,侯副縣長和宣傳部副部長都把崔世雄叫過去,介紹了一些關(guān)系戶,希望能分包一些工程給自己親戚。小縣城就是這么大,哪一個人崔世雄都不敢得罪。崔世雄跟我說,原來文化館沒錢辦事連鬼都不上門,現(xiàn)在有了錢想做點事,大鬼小鬼都不請自來,難纏呀。
我給崔世雄支了個招,讓他去縣委領(lǐng)導那里找尚方寶劍。工程在元旦前開工。崔世雄讓我?guī)е鴥扇f塊錢到省里去了一趟,通過他在市里的業(yè)務(wù)關(guān)系,找到省里著名畫家買了他三幅畫,回來在來寶的工藝社做了裝裱,找夜晚的機會送到縣委書記縣長和分管副書記的家里。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表達了文化館的一片心意,也把文化館搞建設(shè)的一番苦惱跟領(lǐng)導作了匯報。沒過多久,縣委辦專門讓宣傳部發(fā)文。任何人不得插手文化館的業(yè)務(wù)樓和宿舍樓建設(shè),書記縣長在文件上畫了圈。崔世雄拿著文件,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說,這下我們有了鎮(zhèn)鬼的桃符了。
有了文件果然管用。打電話上門找崔世雄的人少了很多。我們決定在全縣有實力的建筑公司中通過競爭選擇一家,很快由文化局領(lǐng)導和我們?nèi)齻€館長組成的小組,選擇了一家江蘇建筑公司。老崔說,秋水縣的隊伍藤連藤根纏根,選哪一家隊伍最后都說不清白。在資質(zhì)都差不多的情況下,干脆選一家外地公司,先墊資十萬塊,板著臉面可以說話,對工程質(zhì)量有保證。等到元旦前三天,文化局終于拍板把選擇隊伍的方案定下來。崔世雄叫盛大榮連夜組織,在開工的當天晚上,搞一場文藝演出,自己慶賀自己。安排節(jié)目時,老崔點了老盛的《十五貫》,劇團老闞的《鍘美案》,又去鄉(xiāng)鎮(zhèn)搬了《秋風鑼鼓》和《龍船調(diào)》,文化局老田喜歡聽《秦雪梅吊孝》,考慮到是文化開工慶典,一說出口,老崔的頭就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給否了。隊伍定下來的當晚,江蘇施工隊老板請客,還是請老田和我們?nèi)齻€館長,把四個人都灌醉了扶回來,丟在床上。我發(fā)現(xiàn)褲子口袋里有一個硬東西硌屁股,摸出來一看是一個裝了錢的信封。第二天數(shù)了數(shù),是二千。我沒好聲張,我要是交出去,等于把老田副局長和老崔老盛都交了出去。這點經(jīng)驗我還是有的。二千塊,那時相當于我一年的工資呀。
畢竟是第一次拿人家的錢財,第二天走過毛主席石膏像身邊時,我在心里對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為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存,我對不起你了。
四
幾乎就在文化館建筑工程開工的同時,文化館的音樂茶座舞廳開業(yè)了。
崔世雄說,為了迎接明年省市的驗收達標檢查,館里的業(yè)務(wù)和建設(shè)要并駕齊驅(qū),樣樣都要有一個新面貌。他讓老盛牽頭把唯一的舞廳陣地搞活起來。盛大榮私下跟我說,這就是老崔的精明之處。一來可以讓大家有事可做,分散精力,免得大家都把目光盯在基建上,二來可以把文化館門面起來,畢竟是群眾文化陣地。還有一層意思老盛沒有說出來,可是我看懂了。他也想把舞廳效益搞好,吸引更多的人來消費,不想讓崔世雄看他的笑話。我說,你們撐起來的可都是館里半壁江山呀。
開工演出那天,冷月霜特別高興,她又看到了老盛演出的《十五貫》。秋水縣鄰近河南,人們都愛看豫劇,冷月霜最喜歡看的豫劇節(jié)目是老盛的《十五貫》。這是她內(nèi)心的秘密,誰也不知道。她從高中時期就在自己心里裝著這個秘密。慢慢地,她從喜歡《十五貫》發(fā)展到喜歡盛館長。演出那天,老崔安排她和來寶扯大幕。輪到老盛演《十五貫》時。她看癡了,眼神呆楚楚地看在老盛的身上,對面幕后的來寶看在了眼里。
冷月霜的男人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經(jīng)常在鄉(xiāng)下干半個月,回家玩半個月。我們經(jīng)常跟冷月霜開玩笑說,你們家的走讀干部要走到什么時候呀。冷月霜說,他在鄉(xiāng)下的半個月呀,天天在喝酒,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這樣。有一回兩口子為喝酒的事吵架,她男人氣了說,他喝這點酒根本不算什么,鄉(xiāng)里書記鄉(xiāng)長喝酒才不得了呢,四十多歲的人,他說自己喝的酒只怕是可以裝一卡車了。冷月霜的公公想辦法把她調(diào)進城里來,也就是為了避免他們兩口子打架,順便還可以照顧孩子。
館里音樂茶座開業(yè)后,老盛和小蔣帶著一班社會上聘請的樂手組建了樂隊,冷月霜管門票。舞廳天天晚上暴滿,冷清已久的文化館又熱鬧起來。冷月霜起初不會跳舞,每天晚上賣完票,輪到放恰恰樂帶時,她就去找老盛教她走三步四步。老盛的老婆是鄉(xiāng)下人,搭在舞廳里燒開水,見冷月霜找老盛找的次數(shù)多了,就把一張粗臉掛著,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他倆,弄得老盛臉紅。冷月霜轉(zhuǎn)過身來又去哄老盛的老婆,來拉這個鄉(xiāng)下女人跳舞,老盛老婆卻不敢越進舞廳半步。
冷月霜私下里對老盛說,盛老師您把舞臺上的婁阿鼠演神了。
老盛發(fā)一聲感嘆說,人生如鼠啊。鼠字十四畫,數(shù)目成雙,屬陰爻。鼠乃十二生肖之首,造禍之端啊。
這年春節(jié),文化館全體職工沒有放假。建筑工地沒有停工,音樂茶座春節(jié)期間也是生意最好的時候,楚姐的錄相廳也天天客滿,館里把來寶和文物上的兩個人都排了值班。崔世雄給每個職工辦了一份年貨,一人一壺油,五十斤大米,一些零雜的食品。我們?nèi)齻€館長都知道,這份年貨其實是江蘇建筑隊老板辦的,只是為了籠絡(luò)人心,隔著一層肚皮瞞著館里職工,就說是從館里的賬上開支為大家謀的福利。文化館的基建財務(wù)由文化局管著,館里的財務(wù)人員對開支一概不知,小蔣和冷月霜也覺得輕松了不少,白天里守著電話機無所事事。
過了正月十五,縣城里干部職工才收心,全縣干部工作會議放在十八左右開。這一年,縣政府辦公室要跟館里的小報合辦一期宣傳???,反映過去一年全縣經(jīng)濟工作成就??h長吩咐要報紙?zhí)准t。正月十五這天,我正在辦公室里設(shè)計版面,崔世雄把我和盛大榮叫到他家里。到崔世雄家里,掩了門,對我和老盛說,老盛你那出大麻煩了,樂隊聘請的小姚的老婆找到我家里來了,她一進我的門,就把一把菜刀放在我家的茶桌上,臉上哭得稀爛。她說館里的小蔣跟她男人有了那種關(guān)系,小姚在家里跟她鬧離婚。人家找到我說,死活要跟小蔣拼命,被我攔下來了。
平地刮起三尺高的風雪,我說不可能,小蔣還沒有結(jié)婚呀。
盛大榮沒有正面回答老崔。老盛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他們倆有一些苗頭,但是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程度?,F(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澆了油的柴禾堆子。
崔世雄說,這是什么節(jié)骨眼上呀,這個小蔣竟然給我整這么大一臺戲。
崔世雄又說了一些要老盛重視人員思想管理的話,我在旁邊都感到奇怪,一個炊事員出身的館長,嘴里講起思想政治工作來,怎么一套一套的,比書記縣長都熟練。老盛說,俗話說拿賊拿臟,捉奸捉雙,男女之間的事情,沒有看到拿到都不能亂說。館里有人經(jīng)??吹叫∫碚倚∈Y,但是誰都無權(quán)干涉人家的正常交往。小姚的老婆可能只是懷疑,不一定真有什么事。我也比較贊成老盛的意見。崔世雄說,此事小看不得。按照老崔的意見,先不要過分張揚,讓老盛私下里找小蔣談?wù)勗?,把利害關(guān)系挑明白。
原以為蒙在鼓里的東西,只有我們?nèi)齻€館長知道,哪料想就在老盛找小蔣談話沒過幾天,文物室老馬的老婆悄悄地找到老盛說,她好幾次看到小姚深更半夜來找小蔣,到清早才離開,有可能在小蔣的寢室里過夜。
老盛一聽,心里說這下全完了。知道生米早已煮成了熟飯。老盛趕緊把這事給崔世雄說了,崔世雄急得眉毛擰成一條蛇。崔世雄把我喊過去,三個人一起商量辦法。老盛說。上次找小蔣談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很強硬。說戀愛自由,她沒有影響工作。老盛再三給她講,這是婚外戀,弄不好會鬧出人命來,一個年輕輕的女人拿自己的命運和前途來賭這把爛牌值不得。小蔣這姑娘很犟,沒有做任何表態(tài)。老盛讓她注意影響,考慮到人家的家庭,也考慮自己的處境。
崔世雄發(fā)牢騷說,外面都說文化館的人是一群窮騷貨,我他媽打心里就不服,現(xiàn)在喂到人家嘴里面,你還能不服?秋水縣城就巴掌大個地方,今天晚上有人偷情,明天早上就能傳遍縣城,再說館里的建設(shè)和業(yè)務(wù)剛剛搞得火熱,我不能讓社會上的人說我們文化人都是一群賣×的貨。
老盛說,這種事不能任其發(fā)展,看小蔣嘴硬的那個樣子。我真想把他們倆現(xiàn)場拿住。用她自己的教材來教育她自己。這樣做也能嚇唬一下小姚,偷情不能在我們文化館里偷,出了文化館這個大門我們睜只眼閉只眼。
崔世雄看著我和老盛說,捉就捉。你們沒看見小姚老婆拿刀要拼命的樣子,看了讓人膽寒。這樣的事情我們館長怎么去正面教育她呀,就是我們不捉,哪一天讓小姚的老婆捉住,那笑話鬧得才大呢。
我想小蔣真是糊涂,拿自己的命運開這樣的玩笑,真是一盆漿糊似的腦子。
館里的基建和業(yè)務(wù)正處在高潮的時候,為了把小蔣和人家老公偷情的事情在內(nèi)部消化掉,當場逮住小蔣的非法同居,不要影響全館的聲名,也的確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和老盛同意了老崔的意見。老崔說,要老盛來完成這件事,抓住后把一男一女叫到辦公室來,三個館長對他們進行當面教育。
捉奸的誘餌仍是老馬的老婆。老馬住在小蔣的隔壁,老盛讓老馬的老婆坐在外面燒開水,監(jiān)視著小姚什么時候來。老馬的老婆生了四個閨女,一副想拿這件活教材教育自己閨女的架勢,對老盛交代的這件事情很熱情。她坐在平房外面的走廊上。爐子里的火燒得很旺,七八個八磅的暖瓶里都裝滿了水。捉奸的事事先沒有讓來寶和楚姐知道。盛大榮安排我和吳大順坐在平房最北端的角落里,監(jiān)視小蔣房間的動靜。這天晚上,小蔣照常在舞廳里上班上到半夜。她回來不久,一個男人的黑影就閃進了他的屋子。這個黑影根本沒有回避老馬的老婆,也根本沒有在意有好幾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他。
男人進屋不久,小蔣關(guān)了燈。老馬的老婆急忙去通知了老盛。老盛出來打門,喊小蔣出來,說崔館長找她有事。燈死活不亮,門死活不開。老盛就站面門口,一遍又一遍地叫小蔣,叫得老馬、老馬老婆、吳大順和我都有些興奮。一個多小時后,小蔣才開燈開門,那個男人從老盛的眼皮底下跑了,老盛看得非常清楚,那個男人就是天天在舞廳打架子鼓的小姚。小姚箭一般地消失在黑夜里。
五
丑事想封鎖也無法封鎖,文化館捉奸的事第二天上午就傳遍縣城,害得小蔣很長時間都躲在房里不肯出來。晚上雖然也到舞廳里上班,但是那個打架子鼓的男人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小蔣的一雙眼睛看著自己的腳背,手里拿的鑰匙環(huán)在空中不停地甩著圓圈。我有幾次都想找到小蔣好好談一談,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里。
先是文化局找我們?nèi)齻€館長談話,要求加強職工管理。后來,宣傳部長又把我們叫去,說你們天天搞精神的人不精神,天天講文明的人不文明,難怪社會上說你們文化館的人都是一群賣×的貨。宣傳部長罵得館長崔世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加上社會上不斷地有人打電話來館里嘲笑,崔世雄召集館里人員連續(xù)開了半個多月的會。半個月里,全館人員都把自己知道的偷情案件和皮絆官司講給小蔣聽了,講的最多的是老崔,講了四十多個干部偷情的故事,希望教育小蔣懸崖勒馬。
小蔣是臭了,文化館在那一段時間的名聲也臭得不能再臭了??墒寝D(zhuǎn)眼就是春天,誰也抵擋不了春天的到來,春天是所有甜蜜和苦澀的生活開始泛濫的時候。
一天午后,縣刑警隊兩個刑警找到館里來,把我們?nèi)齻€館長喊到一塊,說了一件事情,把我們?nèi)齻€人嚇出一身冷汗來。原來,縣刑警隊剛剛破了一個案子,是縣內(nèi)幾個游民勾結(jié)河南人倒賣文物案。據(jù)那幾個河南人交代,他們從縣文化館老馬手中買走了兩把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青銅劍。刑警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是全縣目前為止發(fā)現(xiàn)的最有價值的文物,老馬私下里以兩萬元的價格賣掉了國家文物七星劍,老馬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犯罪,要依法逮捕,立案偵察。我一聽,馬上想起進館第一天曾經(jīng)在吳大順手里看到過的那兩把雌雄劍。老崔要我把老馬從文物保管室叫來。老馬不知道是什么事,手里捏著個黑煙卷,一進門,兩個刑警就把一副亮鏜鏜的銬子戴在他手上。刑警把逮捕令在老馬眼前一亮,老馬額頭上的的汗珠就一顆顆地滾下來。老馬撲通一聲跪在崔世雄面前,口里說老崔救我呀。兩個刑警就像拖一根木頭一樣,把老馬拖走了。
第三天,市報的頭版就報道了秋水縣文化館文物專職干部倒賣國家重要文物的消息。事故初步調(diào)查清楚,據(jù)記者采訪牢中的老馬交代,他倒賣國家文物是出于無奈,為了供兩個女兒上高中,兩萬塊錢已經(jīng)交到縣一中。從他手里買走文物的兩個河南販子已經(jīng)抓到,文物截獲轉(zhuǎn)來,沒有給國家造成太大的損失。
才出奸情案,又抓文物犯,秋水縣文化館出丑到家了。縣委書記把宣傳部長找去罵了一頓,宣傳部長又把文化局長叫去罵了一頓,局長把老田和我們?nèi)齻€館長叫去,罵了一下午。崔世雄的館長就地免職,第二天文件打出來,老田在館里開了個職工會,叫老崔暫時避開文化館是非場,帶薪停職半年。眼下讓老盛代理館長,把館里的基建和業(yè)務(wù)搞好,不能再出半點漏子,迎接秋后省市檢查驗收。
老崔回頭把吳大順罵了一通,說老馬賣文物不可能逃過你的眼睛,為什么不早點報告,內(nèi)部提前處理,既救了老馬,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難堪的局面。吳大順說,老馬一直在自掘墳?zāi)?,不關(guān)他的事。老田要吳大順把館藏文物重新造一個冊子,給局里備案。
公安局刑警大隊專案組找到縣一中領(lǐng)導,追回了兩萬塊倒賣文物贓款。學校為了洗干凈自己,把老馬的兩個姑娘退了學。老馬老婆天天在家里嚎哭,老盛和我上門做了兩次思想工作,婆娘就是嚎個不停。嘴里罵館里領(lǐng)導不管他男人,說是文化館太窮。老馬收入太低,實在沒法供兩個女兒上學,才想到賣公家的文物。婆娘說,是窮文化把人逼成賣×的貨,把干部送進了大牢。
老馬是館里老模范,人一生難免要犯糊涂做錯事,局里研究還是要盡量保一保老馬。老田帶著老盛和我,到公安局和法院去找了五六次,因為案件性質(zhì)太壞,市報已經(jīng)把案子捅了出去,社會影響極大,免于起訴已經(jīng)不可能??紤]到老馬積極交代案情,法院判決時避重就輕,判了兩年零八個月。老馬去市里服刑,不久,他的兩個姑娘也去了南方打工。有人說在舞廳里伴舞,有人說給人做了二奶,有人說在海南做房地產(chǎn)。消息都是人們在背后猜的??h城里的小道消息就像臭屁一樣,稍縱即逝,談?wù)摏]多久,就被人淡忘了。倒是老崔很干脆,去市里一家印刷公司,推銷掛歷,幾乎包攬了縣城所有單位過年發(fā)的掛歷業(yè)務(wù)。
老馬入獄后,老田仍要我協(xié)助老盛抓好基建,就是穩(wěn)住各種苗頭,不能再出任何亂子。館辦的文藝綜合刊物出版得非常順利,期間,我組織了一次全縣大型文學筆會。工作之余,我開始思考文化館里接連發(fā)生的兩件事情。我覺得這里不是我想象的文化陣地,人們都為了各自的生活,像一群莊稼地里的農(nóng)民,做一些象征性的游戲,打發(fā)著各自的日子。我有些灰心了,給省里的同學打了電話,談了我想考研的想法。春上,同學替我報了名,并給我寄來了復(fù)習教材。
我給老盛提建議,為了不讓別人說閑話,館里當前最敏感的熱點是基建,在抓好質(zhì)量的同時,跟建筑隊的關(guān)系不能搞得拖泥帶水,免得外界再起謠言。老盛贊成我的意見,每次跟建筑隊老板談問題,都有三個人在場,處理得非常得體。基建資金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工程進度有了保證,不出四個月,業(yè)務(wù)樓和主體建筑已經(jīng)完工,宿舍樓也快到頂。
館里去了一個老崔,一個老馬,還有兩個人獨立承包以補文搞創(chuàng)收,就剩下老盛、吳大順、冷月霜、小蔣和我,一下子顯得清靜了許多。文化館的工作就像打麻將,門前清,全求人。我時常覺得這是一座廟,我們就是幾個和尚在這里守持。這跟我剛出大學校門抱定的青春理想相去甚遠,心中感到一絲絲落寞。自從捉奸以后,小蔣和小姚公開來往,在館里出入如同一對夫妻,應(yīng)了笑假不笑真這句俗話。時間久了,大家也就視而不見。老馬的婆娘天天罵人,考慮到老馬家庭確實困難,我和老盛研究,在職工會上大家同意后,從館里門面出租收入里面拿出二百塊錢,補貼老馬的家屬。
我一個單身漢沒有鍋灶,老盛和吳大順常叫我去他們家喝酒。三個人說起秋水縣文化館過去四十多年的興衷,都感慨萬千。高興的時候,老盛和吳大順各自唱一段自己拿手的豫劇,三個人把頭喝得沉甸甸的。都不想吃一粒飯。有回喝酒,說到老馬的案子,吳大順說,其實被老馬賣掉的文物遠不止一對雌雄青銅劍,文物室的古幣堆成山。老馬不知悄悄賣掉了多少給集幣愛好者,有的文物甚至從鄉(xiāng)下還沒有拿回來,就被他賣給了文物販子。我說大順,這種事絕對不能再發(fā)生了,好壞都是國家文物,一個國家干部。怎么連個農(nóng)民都不如呢。老盛也直搖頭。說國家的東西永遠屬于國家,就是爛掉也是國家的,老馬這是作繭自縛。
有一回老盛喝著喝著突然就哭了,他罵自己唱了一輩子戲,就演了個類阿鼠?;炝艘惠呑樱F(xiàn)在還是個破文化館的副館長。他感慨地說,你們還記得那個講臭了的故事吧。就是問一個放羊娃長大了干什么,他說娶媳婦,娶媳婦生娃,生娃放羊,放羊再娶媳婦。文化館這批搞群眾文化的人命運就是這樣,放羊,娶媳婦,生娃,再放羊。老盛說這是命。擱誰都得認這命。
在清閑的文化館里混得時間長了,我就覺得這群文化人,都是一些油子,這年頭行行業(yè)業(yè)都出油子,兵油子,商油子,官油子,沒想到窮文化單位也有油子。一起到這些,我就有一種手上沾滿油污洗不干凈的感覺。
六
我和老盛都不想看著文化館破罐子破摔,為了恢復(fù)文化館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我們盡量讓展覽櫥窗、舞廳和錄相廳每周都有新的內(nèi)容。人心暫時凝聚起來,剩下的七個人開了幾次會,仿佛在社會上倒霉的不是老馬,而是文化館里的每個人,大家都想洗掉無緣無故沾在自己身上的霉氣。
剛跨入夏天,業(yè)務(wù)樓就建完了頂層。大樓主體完工不久,宿舍樓也到頂。這天,老盛請示了老田,同意由館里請建筑隊的蔡老板和他的工程師喝一頓酒。我讓冷月霜提前去做了安排,酒菜定在縣城最好的太白醉酒樓。之前,我和老盛跟老田商量,職工宿舍樓建成時,讓蔡老板給每個職工贊助兩個煤氣罐。老盛說,搞群眾文化的人就是要學會化緣,像和尚一樣到處化緣,討不到米,口袋還在身上,沒關(guān)系的。館里沒有車,江蘇工程隊的蔡老板開著他的本田,分兩次把我們拉到酒樓里。酒樓的氣氛很好,冷月霜專挑海鮮和野味點,加上江蘇人不善飲,老田、老盛、我和冷月霜四個人,輪番給對方敬酒,幾個回合下來就放空了四五瓶白酒,蔡老板和他的幾個馬仔灌得上了幾次衛(wèi)生間。
喝過醒酒湯,老田邀請蔡老板上他家里看毛片,蔡老板說干脆還是他請大家去河西開發(fā)區(qū)看艷舞。老田說看是可以看,不過今天晚上我們幾個都不要公開說自己是文化干部,讓外人看見了說閑話。老盛給老田遞個眼色,老田又把杯子端了起來,舉到蔡老板鼻子跟前說,蔡老板跟你商量個事,我說出來了,你莫怪我酒桌上逼朋友。
蔡老板正腥紅著眼睛,直拿眼睛朝冷月霜身上看。聽老田說話,知道又是為錢的事,就把老田的酒杯攔住,說你喝了這一杯再說。老田就把杯中酒喝了。老田使個眼色,冷月霜把酒杯舉起來,敬了蔡老板一杯。蔡老板說,冷會計你身上有一股妖氣,讓男人會犯錯誤。趁著大家哈哈大笑,冷月霜把杯子舉了起來說,那我今天就讓蔡老板犯上一回錯誤。蔡老板笑著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冷月霜說,好,蔡老板爽快!我就借公家的酒求你件事。館里的宿舍樓建成了,十二套單元空空蕩蕩,蔡老板能不能給我們每家贊助兩個煤氣罐。
這蔡老板在江湖上端了幾十年的酒杯,什么樣的場面都見過。他拿冷月霜挖了一眼,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我贊助館里三千塊錢,但是今晚有一個條件,要你們館長喝三十杯酒,一杯酒一百塊。
建筑隊的工程師和幾個馬仔連連叫好。老盛望了望我,又望望老田,知道這蔡老板很有心思,是拿三十杯酒來軟軟地拒絕冷月霜的話。老田把眼光遞給了老盛。
老盛一笑,說,蔡老板說話當真?
蔡老板說,紅口白牙,大家都是證人。
老盛叫服務(wù)員打開一瓶白酒,又拿來兩個大碗和一瓶陳醋,讓服務(wù)員用小杯斟出三十杯酒,倒在大碗里,另外倒出一碗醋。我和老田知道老盛的酒量,三十杯酒也就是一斤多的量,老盛應(yīng)該能夠承受。老盛原來在劇團。每次上臺前都要喝二三兩酒。老盛說有了酒,他在舞臺上就是一個完整的婁阿鼠,任人審丑的婁阿鼠,他可以把婁阿鼠內(nèi)心演得淋漓盡致。看看酒,看看大家,老盛嘆一口氣,拖著腔板吟唱道:
“女大不中留,久留惹禍災(zāi)。蘇戍娟,戀情貪愛,通奸夫,殺父盜財?!币宦暣笮?,端起酒來,仰起脖子,把一碗酒喝得精光。頓一頓,老盛又把那一碗醋喝了。蔡老板看呆了,過了半刻才拍起巴掌來。我趕忙過去把老盛扶住,老盛一把把我推開,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
蔡老板對老田說,好爽快,沖老盛這樣的朋友我就贊助三千塊錢。小冷,你從付給我們的工程款中扣掉。
大家散了酒席,蔡老板先讓車送老盛回家休息。我看見冷月霜的眼里含了淚花,望著我們扶老盛上車。然后,我們一行人去了河西娛樂城。
盛大榮為了給館里職工掙那三千塊錢的煤氣罐,冒死喝酒的事第二天就在文化局里傳開。酒桌上的英雄讓大家刮目相看。老田說,陪酒有功,老盛是為了大家的利益。好好在家休息兩天。當天晚上我安排冷月霜找醫(yī)生給他打吊針。老盛第一次被酒醉成這個樣子,館里職工聽說老盛是為大家的福利醉酒,都去老盛家里看望了他。老盛連說慚愧慚愧,身體已經(jīng)明顯不如當年。老盛老婆說,老盛當年在劇團的時候,一個泡辣椒就可以喝半斤酒。大家唏噓感嘆一番,說著時光如水一樣流過的話。不過幾日,老盛的臉上又飛上了紅光,人夏的日子也如風吹一樣,迅速翻過枯燥的一頁又一頁。
宿舍樓比業(yè)務(wù)樓完工得早,宿舍樓不用公家裝修,為業(yè)務(wù)樓的裝修費用,老田老盛和我急破了腦袋。后來找到市里一家娛樂公司,以文化館把舞廳無償租賃一年給對方為代價,由對方出資裝修演出廳和舞廳兩層大樓,剩下的辦公室裝修,從文化館自己的門面出租費里掏,抹石灰白上墻了事。這樣,不到七月,文化館的職工全部住進了新房,冷月霜和我分在五樓。這是皆大歡喜的日子,全館職工仿佛都嘗到了人世間的幸福,一片安居樂業(yè)的太平景象。
館貌新變,好事也就來了。起初是我寫了幾篇關(guān)于秋水縣文化現(xiàn)狀堪憂的報道,引起了省市的注意,這一年夏季,省市的戴帽資金專門給秋水縣文化館撥下一萬塊錢經(jīng)費。經(jīng)費到了館里賬上,老盛和吳大順歡喜得不得了。吳大順找到老盛和我說,放在文化館門口的領(lǐng)袖石膏像不安全,對文物保管極為不利,建議把石膏像挪進文化館院內(nèi)來。選來選去,大家都覺得只有職工宿舍樓側(cè)面的一個走廊最合適,有雨棚避雨,也不礙行走。于是請了幾個民工,把石膏像從館門口請進院內(nèi),毛主席像站起來有兩人多高,成為文化館的一道風景線。
老盛這個人給我的印象是做事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上有請示有商量。對外也善于結(jié)交朋友。就是生活上貪點酒,酒肉穿腸過,也不見得就是刮骨鋼刀。老盛說男人離不得這酒,工作上要喝,朋友間要喝,家里來客人要喝,自己內(nèi)心里需要時也要喝。老盛說自己也說不清一生喝了多少酒。但是館里職工們這一生能夠記住他的酒故事??峙戮褪侨茷榇蠹颐總€人贏回兩個煤氣罐那一回了。
我又開始慢慢地喜歡這個只有六七個人的小單位。人活著就如同一棵樹,得盡快讓自己在某個環(huán)境里扎下根來。但是很快這個想法就被老盛打破。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甚至全館職工都沒有想到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這一天晚上,很晚,先是文化館的舞廳關(guān)門,后來電影院的夜場也罷了,清晨掃街道的還沒有開始。我躺在床上,正在看秋水縣志上的人物篇,突然聽到對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拇螋[聲,接著一聲尖叫。我聽到一個沉悶的聲響,接著好像絆倒了什么東西,嘩啦啦地響。憑著我對聲音的判斷,可能是有什么東西從樓上掉到了樓底下。我急忙提著手電筒出來,聽到冷月霜和他男人的打罵聲。我匆匆跑下樓來,走到冷月霜家陽臺的一側(cè),看到一地白色的碎片,是毛主席石膏像被推倒后打碎了。再一看。地上躺著一個人,正在呻吟。我把電筒對準一看,發(fā)現(xiàn)是老盛倒在一攤血水中。我急忙喊醒了來寶和吳大順??粗厣先耸虏恍训睦鲜ⅲ犚娎湓滤腥嗽诩依镞吜R邊打她的聲音,我們?nèi)齻€人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八九分。
我說,事已經(jīng)如此,顧不了那么多了,一邊送醫(yī)院搶救,一邊得趕快叫醒老盛家里人。
來寶打電話叫縣醫(yī)院來救護車,吳大順趕忙叫醒了老盛的老婆。老盛老婆要哭,我急忙制止了。我知道紙里包不住火,但這是深夜,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是哭的時候,一個女人突然哭起來會把半個縣城驚醒。吳大順找來一塊鋪板,我們一起把老盛抬到鋪板上平放著躺下。這時候,除了冷月霜,全館的職工都起來了。
我說,大家保持安靜,現(xiàn)在什么都不要說不要議論,一切等天亮了再說。大家都幫忙趕快搶救老盛。我叫吳大順去冷月霜家,勸一勸那兩口子,免得再出什么事,楚姐和小蔣留在館里,把打碎的石膏像清理干凈。
在醫(yī)院里,我和來寶跟老盛的血型相同,我們輪流給他輸了一次血。醫(yī)生說,幸好腦內(nèi)沒有出血,只有下肢粉碎性骨折。命可能保得住,但將來肯定是一個廢人。
望著被紗布纏起來的老盛,我長嘆了一口氣。
七
我連夜打電話叫醒了老田。安頓了老盛,讓老盛老婆和來寶在醫(yī)院守著,我和老田回館里,找冷月霜談話,把事情的過程搞清白。
事情很清楚,冷月霜的男人說,他在鄉(xiāng)下開會開到半夜,本來不想回縣城。但是心里有點煩,剛好有車回縣城,他搭車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文化館的職工家屬都有大門的鑰匙,他就靜悄悄地開了大門進家里來。開門后,他發(fā)現(xiàn)冷月霜有些異常。憑著男人的感覺,他查看了臥室,又查看了陽臺,陽臺上側(cè)面有一雙手懸在欄桿上。冷月霜的男人沒有看到男人的面目,他順手撿起一根柴棒,砸在緊扣著陽臺欄桿的那雙手上。接著,聽到一聲慘叫,一個人墜下樓去,撞倒了石膏像。
冷月霜紅腫著眼睛,不隱瞞自己的感情和行為,公開表示喜歡老盛這個人,很早就喜歡他,喜歡他演的婁阿鼠。她說是自己害了老盛。
等老盛清醒過來,老田和我守在他的病床邊上,老盛閉著眼睛不看我們,眼角直流眼淚。老田想問什么,老盛說,你什么也不用問我。你們說是通奸,自然就是通奸了。
縣醫(yī)院副院長把我和老田叫到辦公室,說檢查出老盛有胃癌,已經(jīng)是晚期。單位上該安排后事的盡早安排吧。
老田和我一起去找到宣傳部長和文化局長,把老盛的病情做了匯報,建議對老盛的事先不做處分決定,拖一拖再說。為了應(yīng)付秋天省市檢查組的驗收達標工作,我和老田都建議讓崔世雄回來,把館里的基礎(chǔ)工作搞好。老盛和冷月霜偷情的事,很快就在縣城里傳開了,這種事情想捂也捂不住。老田說,事到如今就聽天d1命吧,這個老盛啦,是冷月霜主動勾引他,干嘛要跳陽臺呀。
關(guān)于冷月霜和老盛的故事,很多人聽到后都不敢相信??墒且呀?jīng)發(fā)生的故事由不得眾人不信,大家憑想象給他們的故事編造了很多版本。最多的一種說法就是,冷月霜這個騷貨很早就喜歡老盛演的戲,為了接近老盛才想辦法調(diào)進文化館,老盛上這個騷狐貍的床,是躲也躲不過的事情。
老盛躺在病床上對宣傳部長說:“在戲里,我一生只偷了十五貫,在生活中,我只偷了這么一回女人。人到中年,我沒有把好自己的褲襠關(guān),自覺愧對領(lǐng)導和組織。這是我一生當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失足成千古恨呀。”
冷月霜和老盛也不過是縣城生活中曇花一現(xiàn)的故事主角,很快人們就把他們的故事遺忘了。老盛在醫(yī)院里沒過多久,就死于癌癥。冷月霜的男人在鄉(xiāng)下,再也不回文化館這個家來。不久就傳出他們離婚的消息。
老盛死后不久,他老婆就把家搬到鄉(xiāng)下去了。文化館的宿舍樓空出了一套來。石膏像也沒有了,從文化館宿舍樓到大門口的走廊寬出了很大一截。省市檢查團還沒有來的時候,我的研究生入學通知倒先來了。九月初我就要離開秋水縣,到另一個省城去讀書。我對文化館里的一切已經(jīng)沒有任何留戀。只想盡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臨走前一天,我找到小蔣,約她晚上到城西的一家小酒店里聊一聊。同事一場,我們從來沒有坐在一起聊過自己的思想,這個時代,誰都知道不能把同事當作自己的朋友。小蔣和我要了一瓶白酒。她喝了幾杯白酒,然后跟我講述了自己在館里一年多的經(jīng)歷。她說,小姚已經(jīng)和他老婆離婚,準備跟她結(jié)婚。從捉奸鬧劇到老盛從冷月霜的陽臺上墜樓,這個比我還年輕的女孩變得老成世故,眼睛像一泉古井。仿佛活了七八十年的感覺。
我說,你活得累呀。我知道館里這么做對你很不公平。
小蔣說,人活著就不會有公平,人活著怎么都逃脫不了一個累字,不是身累,就是心累。事情都過去了,我也看穿了,看淡了,一切就是那么回事。
我說,也許文化人跟土狗一樣,就是這樣一條賤命。
小蔣說,這都是文化館的人沒事做,太閑。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誰讓老天爺把我生在這個巴掌大的縣城里呢。
我說,是呀你也許一輩子都得生活在這里,你的后代還要生活在這里,在這樣一個圈子里生存,有時候僅靠信心遠遠不夠。
一時我們都無話,我望著燈光下的小蔣,一杯接一杯地跟她喝白酒。我從來沒有這么仔細地看過身邊這個被人看不起的小女人。她其實非常漂亮,鼻子眼角仿佛含了一絲春風,不自覺讓人心頭涌起欲望。
我突然感到,在這樣的縣城里。人們拉起一張張小小的利益網(wǎng)絡(luò),處處都得找關(guān)系,人人都是一條螞蟥,污水濁泥中吸血的螞蟥,為了吸血而活,四處尋找可以吸血的人肉。我把這感覺跟小蔣說了。小蔣說,這個社會本來就是一條肉腿,你走到哪里,都是為了尋找這樣一條腿,抱著它吸血而生活。我們活著就是咬來咬去,你咬我,我再回頭來咬你,最后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堆沒有肉的枯骨架。
我離開秋水縣城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后來聽說,冷月霜還是回鄉(xiāng)下電站上班去了,來寶也調(diào)到外貿(mào)單位,崔世雄托關(guān)系調(diào)到市里一家公司搞買賣,小蔣跟那個姓姚的年輕人結(jié)婚后生了孩子。秋水縣文化館又調(diào)進了一批科局長的家屬。吳大順在打給我的電話里發(fā)牢騷說,文化館已經(jīng)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屬院。老馬刑滿放出來了,局里很快給他辦了退休。就在老馬從牢里放出來的那一年春節(jié),老馬的兩個姑娘要給文化館里每人辦五百塊錢的年貨。文化局從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調(diào)來一位新館長,新館長召集大家開會,研究來研究去,最后決定不用這個錢,嫌臭,把它捐給了鄉(xiāng)下一所希望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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