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根是在華清池發現桂香的。
那天傍晚,國強來拉他去洗澡。掐指算來,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洗澡了。整天在工地干活,沒時間洗,也沒地方洗,天氣太冷,要洗只有去浴室。
依貴根的意思,就到工地附近的工農浴室洗一洗算了,又便宜又近。但是國強不愿意,他眨眨眼睛說,我們去華清池吧。貴根沒去過華清池,但聽工友說過那個地方。華清池離他們所在的拆遷工地有4里路,坐公交車有三站路的樣子。
我們坐車去。
那還得花路費。
國強不由分說拉起貴根的衣袖就走,走吧,難得去一次,坐車不過一塊錢,你要怕花錢,一塊錢我替你出。
那倒不至于。貴根嘴上還硬著,他不愿意國強說他小氣,主要是太遠,我想就近洗了早點回來睡覺。
國強拖著他,走吧,操她媽,我們也開一次葷。
貴根曉得國強話里的意思,華清池不是一般的浴室,里頭有小姐伺候。看樣子他是想找個小姐玩玩。貴根更不愿意了,我不想玩,我只想洗澡。
國強說,好唻,我曉得你是正人君子,到那你只洗澡。你只當是陪我去好了。
這么說貴根沒理由不去了,想想也是,只要男人不動歪心思,小姐也沒辦法賺那錢。
貴根就去了。偌大個拆遷工地,上百號農民工,只有國強跟他是同一個村——里溝來的。貴根跟國強最要好,國強請他陪著去洗澡,不去說不過去。
進了華清池,里頭果真非同凡響,裝潢考究,到處金碧輝煌。澡資也真貴,每位30元。貴根掏錢的時候心疼了老半天。工地旁邊的工農浴室才5塊。售票員問他要不要搓背、捏腳。貴根曉得這還得另外掏錢,趕緊搖頭。國強倒不在乎,又買了搓背的票。兩個人往里走的時候,貴根埋怨國強,你花那冤枉錢干嘛?我們倆互相幫著搓搓不就行了。你錢多得燒包了?
國強嘿嘿干笑,難得來一趟,索性享受一次嘛。
脫了衣服跳進浴池。浴池里人并不多,池水呈一汪碧藍色,看著清爽干凈。砌浴池的材料為清一色雪白的瓷磚,四周的墻壁上雕刻著赤裸的肥胖的外國女人畫像,看著叫人想入非非。
國強洗澡很不耐煩,仗著買了搓背票,自己懶得洗了,在池子里泡了泡就溜了,大概找搓背工搓背去了。本來貴根想讓他給自己搓搓背的,剛發了一會呆,都找不見國強人影子了。貴根只得自己抓耳撓腮吭哧吭哧地自己給自己搓。
沖洗之后,貴根擦干身上的水,走到休息大堂里躺下。
大堂里放著一臺電視,電視上播放著武打錄像。躺椅上一個個赤裸的男人仰著頭看得津津有味。
貴根只看了一會就不想看了,他想早點回去睡覺,明天早上還要干活。但是國強仍不見影子。按理說,他這會兒該回來了。這家伙,死哪去了?真的找小姐去了?
再等五分鐘,要是他還不回來。貴根就決定自己先回去。打定主意,他看起錄像來。
正在看著,忽然,大堂拐角的一個門里冒出來一個女的。貴根嚇了一跳,這是男澡堂啊,哪來的女的?正在驚奇,那女的后頭又跟進來一個女的,緊接著,又進來一個。天,來了大約十來個女的。她們裹著花花綠綠的長裙排著隊進入了男澡堂。貴根慌忙扯過浴巾蓋住下身,他呆呆地看著這些女人。他想:她們都是哪家的女人,怎么來干這個營生?正胡思亂想著,那些女人朝他這邊走過來了。她們有的目不斜視,盯著前面看,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有的低著頭,好像害羞似地怕見人;有的朝旁邊的裸體男人勾著手指,做出又浪又騷的表情。貴根甚至看見一個女人伸出手在一個男人褲襠處撈了一把。那個男人嬉笑著躲開了。她們越來越近了。貴根下意識地縮回雙腳,抱緊雙臂,防止她們碰到他。
女人們井然有序地從貴根身邊經過。沒人碰他,只有兩三個女人掃了他一眼。貴根倒不敢看她們,只是偶爾抬一眼。
就在女人們快要走完的時候,貴根再次抬眼,他發現了桂香,她走在隊伍的末尾。盡管大堂的燈光暗淡,但貴根還是認得,那是桂香。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人,他不會認錯。貴根呆住了。他緊緊鎖住遠去的女人隊伍中末尾的那個背影。
一分鐘后,貴根騰地站起來,裹著浴巾匆匆隨女人們剛才走過的過道追過去。
休息大堂外面一邊是出口。另一邊有個小門,門楣上什么標志也沒有。貴根一頭扎進小門。
只見門后一條彎彎曲曲的窄小過道兩旁一扇接一扇的小門,有的緊緊關閉著,有的門口站著衣著稀少的女人。這些女人看見貴根,都朝他笑,有的伸手來拽貴根。貴根推開這些手,問道,我找桂香,你認得桂香嗎?女人們都搖搖頭。貴根繼續朝前走,繼續問。但是沒人認得桂香。桂香她們好像也失蹤了,消失在這迷宮一般的小門小道中。
貴根轉了很長時間才回到休息大堂,他自己也差點迷了路,經人指點才找回來。
這時候,國強也回來了,整個人松松垮垮地躺在長椅上。
貴根見到國強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看見桂香了。
國強凝視著貴根,好一會兒才說,她怎么跑到這兒來了?你看錯人了吧?
貴根搖搖頭,不會的,我看了二十幾年了,不會看錯。
國強閉上眼睛,那又怎么樣?你不是也來到這里了?為什么她就不能來?
貴根生氣了,放你媽的屁,我們是男的,她一個女的,來這里干嘛?
國強又睜開眼睛,吆吆吆,她是你什么人哪?是你老婆還是對象?拉倒吧!
國強說的這些都不對,又有點對。在老家沒出來打工的時候,貴根就喜歡桂香,但一直沒好意思開口,他家窮,他怕桂香拒絕他。出來打工的時候,他暗下決心: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然后回去向桂香求婚。他這輩子就想找桂香做老婆。在他心里,早就把桂香當做老婆了。可是現在,他竟然在華清池遇到了桂香。這真讓他想哭。
國強本來剛閉上眼睛休息,被他這句話驚醒了,你神經病啊,聲音這么大。
貴根還是狠狠地,我要把她救出來。
一連幾天。貴根腦子里都是桂香的影子,吃飯的時候想的是她,搬水泥的時候想的還是她,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合上眼睛,仍然是桂香盤坐在他頭頂上。
國強曉得貴根是怎么回事,他給貴根下了個結論:魂丟了。
終于等到周日休息。貴根吃了飯就朝華清池奔去,國強讓他等等他,他都沒理。
到了華清池,貴根定定神,整整衣衫朝里走。
華清池門口閃過一個穿制服的人,四十來歲,臉上長著一道白斑,像是牛皮癬,又像是一道剛愈合的傷口,他喝住貴根,站住,干什么的?
貴根賠笑,嘿嘿嘿,我,來找人。
找哪個?
桂香。
牛皮癬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不認得。
貴根愣了下,哦,她姓劉,叫劉桂香。嘿嘿。他又賠笑。
牛皮癬伸出中指晃了晃,我們這兒沒這個人。
我,我看見過她的。真的,我們,一個村長大的。不會認錯人的。
牛皮癬有點不耐煩了,跟你說話你沒聽見是吧?我們這兒沒這個人,我也不認得這個人,趕緊給我走開。
貴根不想走開,他往里頭走。
牛皮癬攔住他的去路,我說你這個人,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沒這個人。
我自己進去找。
貴根有身份證的,只是沒帶來,大哥,不好意思,我身份證沒帶,我不是壞人,我就是來找個人,你放我進去吧。
牛皮癬干笑著,壞人從來不說自己是壞人,哪個曉得你是好人壞人?你快走開,不然我動武了。
貴根想看來這么硬闖是不行。他央求,保安大哥,你行個方便,我進去一會兒出來,找不到人我馬上出來。
不行,走開。
貴根只得回轉。
貴根剛走,華清池里出來了一個女人,問牛皮癬,剛才什么人?在門口跟你拉拉扯扯的。
看樣子像個農民工,穿得像個癟三。我把他趕走了。
你做得對。現在小姐不好找。這種人說不定就是這些小姐的什么親戚,來找她們回去的。千萬別放他進來。
放心吧,張主任,我記住了,我不會放他進來的。
張主任點點頭,又返回了華清池。
國強看見貴根回來,問,找到她了?
貴根搖頭,沒有,保安連門都不讓進。
你沒帶身份證吧?
沒有。
那人家肯定不讓你進。國強說,要是我,肯定能有辦法進去。
貴根將信將疑地看著國強。你有什么辦法?
國強賣關子,我叫你你都不理我,我不告訴你。
貴根有點不高興了,他伸出拳頭揍了國強一下,快告訴我。
國強討饒,好了好了,告訴你,你說你是來洗澡的,他肯定讓你進。
貴根想了想,國強說的確實有道理。
桂香確實在華清池,她沒想到在華清池竟然遇到了貴根。剛看見他時。她就吃了一驚。離開那個男浴室的休息大堂,她就趕緊溜進旁邊的一個小門,她害怕再遇到貴根。躲在里頭,她聽見貴根進來找她。他在到處打聽。幸好沒幾個人曉得她的真名。
隨后的幾天,桂香借口身體不舒服。沒有上班,躲在華清池的集體宿舍里想辦法。怎么才能躲開貴根呢?她估計他還會來找她。在老家里溝村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貴根對她有意思。雖然沒有挑明,但這個人喜歡她,她還是能感覺到的。要不是父親生了重病,她也不會出來打工。哪曉得出來打工,工作那么難找。她沒大學文憑,七找八找。最后只好到這座洗浴城來打工。哪曉得在洗浴城竟然被逼著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開始桂香想走,但老板收走了她們的身份證,保安也攔著不讓走。她只好呆下來,準備找個機會再走。
哪曉得貴根也在這個城市打工。世界太小了。雖然他不是她的什么人,可總歸是一個村的,被他看見,面子上總過不去。
想了半天,桂香終于摸出手機,給一個人打了個電話。
喂,是勇哥嗎?
是呀,你哪位?
下雨了。下雨天工地不好干活,所有人都歇著了。
可是貴根歇不住,他想到了桂香。停工了,正好趁著這空當去救桂香。一想到她被別的男人摟著,他的心就像被刀砍了。他收拾了一下準備去華清池。國強說,又去找你的桂香啊?
貴根不理他,自顧走了。國強唧唧歪歪道,她是你什么人哪?莫名其妙的。
來到華清池,又碰到了那個牛皮癬。
他踱著方步過來了,又是你,還是找你的桂香?告訴你我們這沒這個人。
貴根想了想,我不是來找她的,我是來洗澡的。他心想,你這次沒理由不讓我進去了吧。
不料牛皮癬堵在他面前,還是不讓路,今天浴室維修,對不起,不開放。
貴根懵了,想不到這個保安還是不讓他進去。他惱怒了,讓開,讓我進去。
牛皮癬有點意外的樣子,吆喝,我說浴室維修不開放,你還要進去?可見你洗澡是假,找人是真。我看你就是個一屁三個謊的家伙,一個下三濫。
貴根的臉發紅,你說哪個是下三濫?
就說你了。牛皮癬走近了兩步,幾乎把臉湊到貴根臉面前,你這鄉巴佬,窮光蛋,滾開。
你再說一次。
鄉巴佬,窮光蛋,怎么地吧?我就說了,保安下巴仰得高高的。
貴根揮起拳頭,一拳砸過去。保安應聲倒地。
貴根以為對方會跟他打斗。沒想到一拳下去,牛皮癬竟仰倒在地,鼻子流血、眼睛發黑,起不來了。
華清池里頭涌出一群人,有保安。也有員工。有人驚叫道,不得了了,打架了,打死人了。帶頭的張主任急忙掏出手機報警,喂。警察嗎?我們這里有人行兇打人,把人都打傷了,你們快來。
貴根見勢不妙,拔腿想走。張主任指揮其他保安拉住他。
張主任一臉憤怒,打了人還想逃跑?沒門,你給我站住。想走?往哪走?她身邊的人七嘴八舌地幫腔,一個外地人,膽子這么大,敢打本地人!就是,不準他走,把他送到公安局,叫他坐牢。還要叫他給汪師傅看病,醫藥費、誤工費、家人陪護費、精神損失費,都叫他出。看他還神氣不神氣?無法無天了,一個農民工,跑到城里來打人。
貴根張嘴想辯解幾句,但是這些人根本不聽他說,圍住他不讓他走。
不一會,警車鳴叫著開過來了。
看見警車和警察,貴根有點害怕。
一個警察走到貴根跟前,我是這個區的治安民警,姓黃,請問怎么回事?剛才哪位報警的?
張主任沖到警察面前,我報的。他打人!張主任指著貴根的鼻子,喏,警察同志,就是他,他無理取鬧,打傷了我們保安,受害者現在還躺在地上起不來。他出手太狠了,打得我們的員工都起不來了。
黃警察看看倒地的保安,走到貴根面前,人是你打的?
張主任跳到警察跟前,聽見沒?警察同志,他承認人是他打的,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動手打傷我們員工。
貴根也大聲說,是他先侮辱我的。
張主任搶在警察前頭說,你還有理了?你態度這么惡劣。今天我非把你送進去坐牢
警察打斷張主任。你先把傷員送到醫院救治。他又對貴根說,他侮辱你你就打人?你眼里還有沒有法律、有沒有警察?給我走。到派出所去。
張主任攔住,慢著,黃警察,我們送員工去醫院沒關系。但醫藥費怎么說?不能就這么帶走他吧?
警察點頭贊許,醫藥費當然打人者出。你們先送過去,回頭我叫他送錢來。
張主任說,不行,他先得把錢給我們。醫院沒錢不給看病怎么辦?
華清池員工都附和著張主任,對,叫他先給我們錢。
警察沒有反對的理由,畢竟救人要緊。
貴根還想為自己辯護,警察,是他先侮辱我的。
警察生氣了,就是罵你,你也不能動手啊!先拿錢給人家看病,再到派出所為你自己辯護吧。打死人償命,打傷人看病,這個道理你不懂啊?
貴根說不出話了,保安確實被他打傷了。他沒想到保安這么不經打。
警察讓貴根和傷員都上了警車,勒令貴根先拿錢。貴根開始還想抵賴,說沒錢。警察說,那就跟領導和同事借,借錢也要把傷員送到醫院。貴根其實有錢,打工幾個月的工資,他舍不得花,都存進了銀行,打算到年底取出來帶回老家。現在,看樣子不得不提前取出來了。他們先把傷員送到醫院。醫院說先交一萬元醫療費存在結算處,看完病再結算,多退少補。貴根掙的工資剛好一萬出頭。警察開著車帶著他去銀行取了出來。貴根想想都心疼。
取出來的錢警察送到醫院去了,他們把貴根送回了派出所。沒帶他再去醫院。
貴根被帶進了一間密閉的小屋子,帶他來的警察出去后,門“砰”一下被關死了。雖然還不算真正的坐牢,但貴根感覺就是坐牢了。他抱著頭滿面愁容,這算怎么一回事?怎么就落到這般地步了呢?都是為了救桂香。可惜人沒救到,自己倒進了班房。辛辛苦苦勞動積攢的工錢也取走了。更重要的是,呆在這里,哪天才能被放出去呢?想到這。貴根傷心之至,眼圈發紅,都想哭了。
貴根出門之后沒回來,一直到開飯的時候仍然不見他的影子,國強這才急了。向別人打聽貴根的下落,都說沒看見。國強忽然醒悟過來,急忙找到華清池。華清池的大部分人都不認得貴根。他們都茫然地搖搖頭。有一個人想了想說,上午有人在門口打架,不曉得他是不是你說的這個人?國強說了貴根的相貌特征。那人說,差不多就是他了,你是他什么人?
國強顧不得回答,急忙問,他人呢?
被公安帶走了,帶到派出所了。
哪個派出所?派出所在哪塊?
梅花派出所,從這里往東,再往北,過兩個紅綠燈轉到一個叫做青云巷的地方就到了。青云巷15號,就是梅花派出所。
國強被這個人說得暈頭轉向。
這個人說,我看你打的去吧。這里沒得直達公交車,你三轉兩轉就找不到了。
國強打了一輛的士,直奔梅花派出所,
貴根看見國強來,眼淚“嘩”地就出來了。
國強埋怨貴根,不是我說你,你這個人就是死腦筋。她又不算你什么人,你干嘛為她打人?還把保安打傷了,自己的血汗錢也扔進了醫院。你這是何苦呢?
貴根低著頭,任由國強數落,等他數落完,他才抬起頭,就算她不是我什么人,但她好歹是我們一個村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火坑里過日子。一個村一塊兒長大的,就像兄弟姐妹。你說我不救她哪個救她?她父母肯定還不曉得她在外頭干這個事情,要是曉得了,指不定氣成什么樣子。
國強看著貴根,又好氣又好笑,你還是想想你自己怎么從派出所出來吧。把人打傷要坐牢的。你要是坐牢了,以后就完蛋了,打工人家都不要。
貴根的頭又低下去,他曉得自己現在的處境不容樂觀。
國強嘆了一口氣,你先歇著吧,我去想辦法救你出來。
貴根張了張嘴,不曉得說什么好。國強能想出什么辦法來救他呢?他覺得他不可能想出來。
離開派出所,國強看著車水馬龍的大街不知所措,他不曉得該往哪里去,不曉得該找什么人救出貴根。
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天,國強又走到了華清池洗浴城。貴根是為救桂香才被公安抓走的。那么桂香曉得貴根被抓的事情嗎?她曉得貴根是為救她才被抓的嗎?帶著這些疑問,國強想找到桂香。
國強裝作洗澡,裝作找小姐,他想通過里頭的小姐找到桂香的下落,一塊兒做事的,她們應該曉得她在哪。
國強這次找的還是上次找的那個31號小姐,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一個叫桂香的,劉桂香,她在你們這做事,你認得她嗎?
31號說,不認得,我們都不叫名字的,叫號碼,她是幾號?
要是曉得幾號,我還問你啊?國強沒好氣地說。
那你等著,我幫你出去問問,
31號回來了,帶回一個好壞參半的消息:是有劉桂香這個人,但是她最近剛剛走了,被一個叫做勇哥的男人帶走了,去哪里了不曉得。
國強愣了愣,偌大一個城市,上哪找一個叫做勇哥的人呢?何況勇哥聽上去就不是一個人完整的名字。國強轉了轉眼珠,那劉桂香的手機號碼能告訴我嗎?
31號露出厭煩的表情,國強摸出一張紅色大鈔塞給她,她才平靜地說,我再給你跑一趟吧。
國強臉上堆滿笑容,嘿嘿,麻煩你了。
31號出去后,很快就回來了,扔給國強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電話號碼。
國強如獲至寶,立即給這個號碼打電話。
31號問,還玩不玩了?不玩我走了。
國強不理她,繼續撥打電話,電話通了,喂,我是國強,跟貴根一起來做工的。你是桂香嗎?你現在住哪?哦,邊城別墅52棟啊,哦,謝謝啊,我找你有事啊,你在家等我啊。
31號酸溜溜地說,瞧你那死樣,現成的不玩,跑大老遠的玩,你這號人,就一個字,賤。
桂香接到國強電話。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找我干什么呢?我跟他又不熟,要找也是貴根來找我。這個國強給我打什么電話呢?他真能找,還能找到她的電話。
勇哥不在家,只有桂香一個人在家。空蕩蕩的別墅里顯得冷清而寂寞。桂香希望有個人來陪她聊聊天。不過這個理想人選并不是國強。但既然他要來,她也不能拒絕他來。畢竟他也算是一個村的,想必有什么事找她吧。
其實桂香不想跟勇哥的。說是勇哥,其實叫他勇叔都可以了。桂香認得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是華清池老板的朋友,點了她一次鐘之后就提出來帶她出去住。他既不說結婚,更不說愛她喜歡她之類的肉麻話,只是說帶她出去住住。桂香曉得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那種不明不白的男女廝混的意思,她不想過這種日子,就拒絕了他。她打算再熬一段時間就想辦法逃走。但是貴根突然來到了華清池,他看見了她。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打亂了她的如意算盤。匆忙之中,她想起了勇哥,她打算先到他這里躲一躲。當然,如果勇哥真的對她很好,她就不走,繼續跟著他。住到邊城別墅后,她越來越感覺到城市的好處,感覺到跟著勇哥這種男人的好處。
樓下門鈴響了,國強可能來了。桂香下樓開門。
國強看到桂香。暗暗吃了一驚。只見桂香穿著一襲墨綠色旗袍,頭發高高挽起,做了一個髻,臉上、胳膊上的皮膚自得像雞蛋皮。她的變化太大了,根本不像他們老家里溝的女人,她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城里女人,甚至比城里女人還要洋氣。國強都呆了。不曉得跟她說什么好。
桂香淡淡地問,你好,你也是里溝的呀?你住里溝東邊還是西邊呀?
哦,西邊。國強這才緩過神,想起來找桂香的目的。我來不為別的,想跟你說說貴根的事。
哦,他怎么了?他還好吧?桂香鎮定自如。
他被公安抓走了。現在坐牢。
啊?為什么抓他?
桂香驚訝地張大嘴巴,為我?
嗯。他想叫你離開華清池。人家保安不讓,他就跟人家打架,把人家打傷了。現在被公安抓到梅花派出所了。
桂香皺皺眉,你找我什么意思呢?
國強有點失望,桂香并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痛哭或者感激萬分。也許她在懷疑他所說一切的真假,她需要時間來證明他所說的是不是事實。還有一點,她并沒有像貴根喜歡她那樣喜歡貴根。貴根很可能是單相思。這一點比前一點似乎還要重要。她無需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倒霉而悲傷。
想到這個,國強變得笨嘴笨舌了,我,我不曉得該不該來找你。可他走的時候真的是這么跟我說的,他說是為了救你。他大概要坐牢,現在被關在派出所等候判刑呢,要沒人救他出來的話。救他,要找保證人,要交保證金。我,我沒錢,我,我是個外地人,當不了保證人。
桂香沉默著。
國強咽了一口吐沫,好吧,這個,也許跟你沒什么關系,也許是我聽錯了。也許我不該來找你。對,對不起。我走了。說完國強拔腿就走,像是害怕桂香要挽留他。
但是桂香什么也沒說。國強的身后是一片沉默。
沉默的桂香第二天出現在梅花派出所。
昨天晚上她把國強的到來告訴了勇哥。勇哥聽完微微一笑,那個貴根喜歡你?
勇哥又問,你喜歡那個貴根?
桂香還是搖頭。
這樣吧,我明天開車送你去一趟,不管怎么說,人家是你老鄉,你應該去看看。
桂香覺得勇哥還是不錯的。他跟她想的一樣。
貴根看見桂香,一把拉住她的手,桂香卻甩掉貴根的手。貴根就像個傻子似地垂首站著,兩只手耷拉在大腿邊抓緊又松開,松開又抓緊。
我來看看你。桂香開口說道,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她似乎不想說,但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并不是來感謝你的。
貴根臉色發紅,心臟“怦怦”亂跳,我不需要你的感謝,那個是我自愿的。真的,你能來看我,我就知足了,我不要你的感謝。
桂香又皺皺眉,眼睛看著別處,我還想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的什么救助。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想好的,無論什么結果我自己能受得了。今天來看你,是國強找我的。都是里溝出來的老鄉。他來找我,我就來看看。看看能不能幫到老鄉什么忙。
貴根的耳朵發出了陣陣轟鳴,桂香說些什么,他都沒聽清楚。
桂香又說,剛才在路上,我們老周打了電話給一個律師朋友咨詢過了,像你這種情況,交點保證金取保候審問題不大。要沒什么事,我先走了。
貴根還想說點什么,可惜桂香已經轉身走了,她好像并不想聽他說什么。
大約一個星期后,貴根被放出來了。國強站在派出所外面接他。
出了派出所大門,貴根使勁呼吸了一口空氣,好像他被人卡住了脖子很久似的。
謝謝你救了我。貴根看著國強。
國強苦笑笑,我哪有這個本事救你。是桂香救你的,三萬保證金是她交的。我可沒這么多錢交保證金。
貴根的笑容消失了,她哪來的錢為我交保證金?想了想,他以十分自信的口氣說,她的錢肯定是那種不干凈的錢。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要是曉得她拿錢救我,我寧愿不出來。
國強陰陽怪氣地說,你倒是挺有骨氣的。
當然了。本來我就是為救她才打人的。哪曉得到最后反而是她救我。
國強有點反感貴根了,你還好意思提什么救人不救人的。我都替你害臊。你看看你像個什么?
像什么?
像個乞丐。
貴根摸摸下巴,看看身上,確實,胡子很多天沒有刮了,衣服也臟得不像樣子,腳上的一雙豬皮皮鞋灰撲撲的,可不就是個乞丐嗎?
國強把貴根的衣服扔給他,你去好好洗個澡,先救救你自己吧。我不陪你了,我上街看電影去了。跟你走一塊,我都覺得丟人。
貴根沖著國強的背影罵了一句粗話,然后捧著衣服找浴室洗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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