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明清小品（傳記二題）

徐文長傳

余少時過里肆中，見北雜劇有《四聲猿》，意氣豪達，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題日“天池生”，疑為元人作。后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一夕，余坐陶編修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前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急呼周望：

“《闕編》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日：“此余鄉先輩徐天池先生書也。先生名渭，字文長，嘉、隆間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軸題額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長一人。又當詩道荒穢之時，獲此奇秘，如魘得醒。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因以所聞于越人士者，略為次第，為《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屢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布，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諸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于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競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其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馀態”者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

《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競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

“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明·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徐文長傳》

在文學藝術領域里，有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能夠被人們認同并稱為大家者，往往出身卑微（生活在最低層）。他們或飽受生活的艱辛，或經歷世態炎涼，或遭遇人生的不幸和挫折……在困境里掙扎，在苦難中思索。于是，秋聲變成了他們的幽泣，秋雨化為了他們的悲淚，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了靈性，和他們心心相應心靈相通。觸景而生情，情動而“道”生。

徐渭，就是這樣一位典型的苦寒之士而集大成者。他是明一代著名的文學家、戲劇家、書法家和畫家，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人們耳熟能詳的是其號“青藤道人”或“青藤居士”。

大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徐渭出身在浙江紹興府山陰城大云坊一個日趨衰落的官僚世家。父親徐曾經做過四川夔州府的同知，他和原配夫人童氏育有徐淮、徐潞兩個兒子，繼娶苗氏為繼室，未曾生育，晚年又納侍女為妾，生育了徐文長。徐渭來到人世間剛滿一百天，他的父親便去世了。那個時代的人都很迷信，認為一個卑微下賤的“侍女”，生下一個敗家子“孽障”，不但克死了老爺，還會給徐家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從此以后，徐府上下的人動輒即罵徐渭的生母是“克夫”的“掃帚星”，連無辜的小文長也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和歧視。

據傳有術士由此斷定，青藤先生一生的命運會十分坎坷，晚年生活尤為艱辛。術士之言原本荒唐可笑，不足采信，但事實是徐文長一生的命運大抵如此。

由于徐渭的生母是個婢女，他在家里的地位十分低下，時常遭到家人的輕慢、喝斥甚至打罵。苗夫人無嗣，就把他當成自己的親骨肉撫養。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在小文長十歲那年，苗夫人不問青紅皂白，強行將其生母逐出了家門。徐渭幼年遭遇母子分離，對他的打擊非常大，直到耄耋垂暮之年，青藤先生都對此事耿耿于懷，無法釋然。

徐渭自幼聰穎過人，在鄉里有神童之譽。一個生性機警敏感的人，從小生活在遭人歧視的環境中，很容易養成執拗偏激的性格，青藤先生也不例外。也許正是這種“執拗偏激”，才使得先生在后來的藝術創作上能夠獨樹一幟，作品不僅具有強烈而鮮明的個性，而且表現出了十分張揚、豪邁而超逸的風格。袁宏道是公安派的主將，向來眼高于頂，但當他第一次閱讀到徐渭的詩集《闕編》時，“讀未數首，不覺驚躍”，從此以后，

“余自是或向人，或作書，皆首稱文長先生”，表現出對徐渭的無限崇拜和敬仰之情。

《徐文長傳》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人物傳記，在明清繁多的人物傳記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徐渭是奇人，中郎先生發現了他并為之立傳，終使其大顯于世，進而揚名后代。一篇簡短的傳記文章，能讓一個被世人遺忘的人物聲名顯赫，

《徐文長傳》當然也是一篇流芳百世的不朽奇文！接下來，作者用了很短的篇幅，就把一個滿腹經綸而又恃才傲物的青年俊杰徐渭奉獻給了讀者：文長二十歲時考中秀才，后八次參加鄉試皆不舉，中年時作了浙閩總督胡宗憲的幕賓。在胡大帥幕府作幕賓的時間雖然極其短暫。但卻是徐渭一生之中最愜意的一段時光，他不僅施展了自己文學上的才華，所寫的表疏甚至得到了世宗皇帝朱厚熄的贊賞。而且他還幫助胡宗憲籌劃了抗倭戰事，并顯示出了少見的軍事才能，

“好奇計，談兵多中。”

然而，幸運之神并未真正垂青他，胡宗憲因事下獄而死，徐渭斷了生計，從此浪跡齊魯燕趙，遠涉窮荒漠北，縱情山水為之樂，放浪曲蘗而忘憂。石公對此有過一段十分精彩的評述：“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其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

石公哪里是在評述徐渭的詩文，實則是在激賞文長先生之為人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其當放意，平疇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墳。”這不僅僅是一種詩的風格和境界，更是青藤先生的生活境況和內心情感的真實寫照。徐渭為人如此，為詩為文為畫為書莫不如此。

徐渭的書法造詣極高，他最擅長氣勢磅礴的狂草，其跌宕縱橫的筆法，在明早期沉悶的書壇顯得格外地突出。故而，石公在文章里由衷地贊嘆到：“文長善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神，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

袁道宏作為公安派的主將，見識自然非同一般，他對青藤先生書法的鑒賞可謂慧眼獨具。王寵、文徵明二人乃明代書壇一時之翹楚，中郎先生仍然不惜溢美之辭，稱贊徐文長的書法在二人之上，并贊譽他是書壇字林的“散圣俠客”，給予了至高無上的評價！

徐文長在藝術領域里，算得上百年難得一見的多面手，他詩文字畫樣樣精絕，都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后世的大師們對青藤先生推崇備至，“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自謂“青藤門下走狗”，并刻有“青藤門下牛馬走”閑章一枚；近代畫壇巨匠齊白石更是聲稱：“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愿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凡此種種，足可見其對后世的影響十分巨大。

徐渭的前半生受過太多的磨難和挫折，幼年喪親（父親去世生母被逐），青年喪妻，科考屢次失敗……胡宗憲入獄致死，更是給了他致命的打擊。文長先生本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他再也承受不起精神上的重重壓力，以至于神經分裂而癲狂，居然在瘋狂中殺害了自己的繼妻，被捕入牢淪為了一名死囚犯。后來經過友人們的多方營救，他的生命雖然得以保全，但其精神卻遭到了徹底的摧毀。到了晚年，徐渭的癲病越發瘋狂，他用利斧砍破自己的頭，用利錐刺進自己的耳朵，又用椎子擊碎自己的腎囊！種種血淋淋的慘狀，不忍聽聞，讀之令人毛骨悚然！

《徐文長傳》從青藤先生的詩文不行于世寫起，作者突出地表現了徐渭懷才不遇、備受冷落的坎坷人生經歷，其同情之心溢于言表，字里行間，處處彰顯著中郎先生自己強烈的傲世嫉俗的精神旨意。

在這篇傳記文中，作者全方位地展現了青藤先生的“奇”，“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通覽《徐文長傳》，作者用“奇”字的地方，多達八九處：“奇其才”；“益奇之”；“好奇計”：“詩文益奇”；“病奇于人，人奇于詩”：“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

徐文長一生不平凡，他的藝術成就更加不平凡，作者突出地寫他的奇，準確地抓住了這個人的性格和行事特征。但是，石公寫作此文的主旨絕不僅僅在于獵“奇”，《徐文長傳》的主旨正是文中主人翁的“雅不與時調合”。家庭生活之不幸，使文長先生成為了一個失魂落魄之人；科舉場上屢試不利。使青藤先生成為了一個失意落寞之人：明主（胡宗憲）的無辜受陷致死，使徐渭成為了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天縱奇才的徐渭，終生只是一個窮苦秀才，世界之大天地之廣。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發揮才能、展現才華，也沒有任何機會讓他去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

作者不惜筆墨地描寫青藤先生的狂放與悲憤、甚至不惜用生命來與世俗抗爭。目的是什么呢？

在文章的字里行間，我們看到了徐文長的傲氣：面對“督數邊兵，威震東南”的胡宗憲，別的將官們無不匍伏跪語，不敢舉頭，而他一個窮秀才卻侃侃而談，旁若無人；我們看到了青藤先生的悲憤：“自負才略”，“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我們更看到了先生的錚錚鐵骨：“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

“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這才是石公為徐文長立傳的真實意圖。作者寫徐渭的奇人奇事。慨嘆的卻是封建社會里千千萬萬像文長先生一樣失意的讀書人，他們共同的不幸和悲涼的遭際！

“悲夫！”如此凄涼的兩個字，赫然放在了整篇文章的結尾處，讀者自然就明白了中郎先生為徐渭立傳的主旨了。

金圣嘆先生傳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吳縣諸生也。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好飲酒，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前人所未發。時有以講學聞者，先生輒起而排之。于所居貫華堂設高座，召徒講經，經名《圣自覺三昧》，稿本自攜自閱，秘不示人。每升座開講，聲音宏亮，顧盼偉然。凡一切經史子集、箋疏訓詁。與夫釋道內外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蠻之所記載，無不供其齒頰。縱橫顛倒，一以貫之，毫無剩義。座下緇白四眾，頇禮膜拜，嘆未曾有。先生則撫掌自豪，雖向時講學者聞之攢眉浩嘆，不顧也。

生平與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俠者流，一日，以三千金與先生曰：“君以此權子母，母后仍歸我，予則為君助燈火，可乎？”先生應諾。甫數月，已揮霍貽盡，乃語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適增守財奴名，吾已為君遣之矣。”斫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絕意仕進。更名人瑞，字圣嘆，除朋從談笑外，惟兀坐貫華堂中，讀書著述為務。或問“圣嘆”二字何義，先生曰：“《論語》有兩‘喟然嘆日’，在顏淵為嘆圣，在‘與點’則為‘圣嘆’。予其為點之流亞歟？”

所評《離騷》、《南華》，《史記》、《杜詩》、《西廂》、《水滸》，以次序定為“六才子書”，俱別出手眼。尤喜講《易》乾、坤兩卦，多至十萬余言。其余評論尚多，茲行世者，獨《西廂》、《水滸》、《唐詩》、《制義》、《唱經堂雜評》諸刻本。

傳先生解杜詩時，自言有人從夢中語云：“諸詩皆可說，惟不可說《古詩十九首》。”先生遂以為戒。后因醉，縱談《青春河畔草》一章。未幾，遂罹慘禍。臨刑嘆曰：“斫頭最是苦意，不意于無意中得之。”先生歿，效先生所評書，如長洲毛序始、徐而庵，武進吳見思、許庶庵為最著，至今學者稱焉，、

曲江廖燕曰：予讀先生所評諸書，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覺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面。嗚呼，何其賢哉！雖罹慘禍，而非其罪，君子傷之。而說者謂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發泄無余，不無犯鬼神所忌。則先生之禍，其亦有以致歟？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后學，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力也，又烏可少乎哉！其禍雖冤屈一時，而功實開拓萬世，顧不偉耶？予過吳門，訪先生故居，而莫知其處。因為詩吊之，并傳其略如此云。

——清·廖燕《二十七松堂集，金圣嘆先生傳》

關于金圣嘆之死，民間傳有許多版本，吳中廣為流行的一種說法，乃是先生罹難前，曾有江湖術士過其授課之所，搖頭晃腦地說過這么一句話：“奇哉，素聞先生雅氣，然聽其書課聲穿云裂石似金鳴磬響，恐以此招禍矣。”九個月后，金圣嘆果然遭遇不測。

廖柴舟（廖燕，字人也，號柴舟）在《金圣嘆先生傳》中更有一說，謂先生曾得神人諭示，“諸詩皆可說，惟不可說《古詩十九首》。”誰知一向引以為戒的若采先生，醉后縱談《古詩十九首》之二《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幾，遂罹慘禍。”

我們姑且不論“術士說”還是“神人說”是否真實可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先生罹難都與“好發雜音”有關。只不過古人智慧，恐“口舌生是非”，便假托江湖術士言或神人托夢罷了。

那么，金圣嘆遇難的事實真相，又是怎樣的呢？

清順治十八年（1661）正月，滿人入關后的第一個皇帝愛新覺羅·福臨死了，舉國哀悼。二月初一，哀詔傳到蘇州府，府衙內搭設靈堂服喪，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放下手中的一應事務，裝模作樣地哭臨三日。

初四日上午，蘇州轄內的學子百余人聚集在文廟里，放肆地擊鼓鳴鐘，驚動無數的市民百姓前去圍觀。學子們乘機鼓動民眾一起到府堂跪進揭帖，歷數吳縣知縣任維初“貪污糧倉米三千余石、酷刑逼稅、打死鄉民”三大罪狀，要求州府衙門嚴加懲處。

時值國喪期間，蘇州巡撫朱國治大駭，面對群聲雷動的上千民眾無計可施。他唯恐“舉子們胡鬧誤事”，釀成嚴重事端禍及自己，智令昏聵地下令巡捕當場逮捕了五名秀才，欲殺一儆百以防效尤。

誰知道聞訊后的秀才們更加激憤，第二天一大早便結隊群哭于文廟里，引來了更多的百姓聲援。

朱國治越發地慌了手腳，眼看事情越鬧越大難以控制，再次下令逮捕了十三人。這十三個秀才中，就有大名鼎鼎的蘇州才子金圣嘆。

朱國治得到報告后，內心狂喜不已。他何嘗不清楚，一向借講學為名“妖言惑眾”且“極力誹謗朝廷”的金圣嘆，早已是清廷的“眼中釘”了。金圣嘆此次自投羅網，豈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朱國治當日即以金圣嘆等人“震驚先帝之靈，聚眾倡反，搖動人心”的罪名，八百里加急文書呈報朝廷，奏請“速治眾逆之罪”。

清廷接到蘇州府的奏疏后，一邊煞有介事地派員核查，又一邊暗中下令蘇州府將十八名“大逆不道”的酸秀才不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

七月十三日，自知毫無生機的金圣嘆，臨刑前悲愴地撰一聯示兒：

“蓮（連）子心頭苦，梨（離）兒腹中酸。”據說，此聯從金圣嘆口中說出時，幾讓行刑的劊子手不忍揮刀。

看來，金圣嘆因“口舌致禍”是千真萬確的事了，但卻不是因為“聲似金鳴磐響”或說了《古詩十九首》之故。當朝者要捏死一只看不順眼又毫無反抗之力的“小螞蟻”，哪怕你天天沉默不言或時時高呼“謝主隆恩”，一樣地無濟于事，一樣地會莫名其妙掉腦袋！

金圣嘆是明末清初一位了不起的才子奇人，也是一位十分杰出的文學批評家。他點評過許多文學作品，公開宣稱《離騷》、《莊子》、《史記》、《杜詩》、《西廂》、《水滸》為“六才子書”。這種言論，在當時的文壇，一定掀起過軒然大波。要知道《水滸》一書，歷來為統治者所惡，自問世之日起，即被列為“禁書”，更何況金圣嘆此論正值滿人入主中原不久、急待鞏固政權之際呢！

即使以今人的目光來解讀先生的書評，依然能夠感受到四百年前金圣嘆的大無畏精神。他的評點中，帶有不少的反封建統治和禮教倫理的思想，許多觀點所蘊含的民主性，時至今日，猶讓人感嘆不已。

《金圣嘆先生傳》一開篇，作者就栩栩如生地為讀者描繪出了金圣嘆“倜儻高奇，俯視一切”的形象。金先生講學時氣宇軒昂，才氣縱橫，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妙語連珠中卻頗多獨到見解，座中學子無不為之折腰，“頂禮膜拜，嘆未曾有。”他把“經史子集”和“稗官野史”混為一談，讓那些道學家們“聞之攢眉浩嘆”，則從側面反映出了金圣嘆“反傳統”、“反道學”、“反專制”的民主思想。

清朝統治者要置金先生于死地，哪里是他（們）“哭廟”震驚了“先帝之靈”？實則是當政者對一切思想異端之人、桀驁不馴之輩。“必欲殺之而后快”！

明朝亡國之后，金先生像許多具有民族氣節的士大夫一樣“絕意仕進”，并將自己的字號由“若采”改為“圣嘆”。從此以后，除了偶爾和朋友們笑談天下外，便只身一人“窩”在家里讀書著述。有朋友問他“圣嘆”二字什么意思，他告訴朋友說《論語》中有兩處出現“喟然嘆日”的語句：一處是顏淵贊嘆孔子“循循善誘”的教學方法，這是贊嘆孔子（圣）的“嘆圣”；另一處是曾蘗（名點）回答孔子關于個人志向的問話，表示自己志不在做官，而愿意在暮春時節，和五六個同齡人六七個小朋友在溫和的沂水里洗個澡，在舞雩臺上沐浴著和煦的春風，一路上唱著歌兒回去。孔子（圣）對曾點的想法表示贊許，感嘆地說：“吾與（贊同）點也！”這是“圣嘆”。

金圣嘆把自己當成了曾點一類的人物，一方面表現出了他視榮華富貴如云煙，向往自由、狂放不羈的性格，同時也向新朝（清廷）統治者表明了自己不與為伍的崇高的民族氣節。

金圣嘆不僅把描寫青年男女間愛情的“淫書”

《西廂》評為“天地妙文”，更是把描寫梁山綠林好漢的《水滸》評為“雄文駭俗，讀之起舞”。這些驚世駭俗的觀點，必定和一貫視《西廂》《水滸》為“誨淫誨盜”的御用文人們的觀點針鋒相對，也肯定和當朝統治者“忠孝治國”的大政方略格格不入！

于是乎，像金圣嘆這樣的“階級異己分子”和白眼向天的“民主斗士”，難道還會有好下場嗎？恐怕任何一個朝代都容他不得喲！

《金圣嘆先生傳》的作者廖燕，是金圣嘆堅定不移的“鐵桿粉絲”，在文字獄盛行的康乾間，他能夠為一位被朝廷以“倡亂罪”處斬的“欽犯”立傳，無疑需要十足的血性和膽識。縱觀諸多評論金圣嘆的文章，往往對這位“俯視一切”的文壇奇人詬病多多，唯有廖燕此文給予了先生以正面的評價，且贊譽極高。景仰激動之情，躍然紙上。

查史料得知，《金圣嘆先生傳》一文寫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時正值清王朝強化專制統治、大興文字獄之際。姑且不論廖燕寫作此文的意圖何在，僅就其在文網密布、文情監控十分嚴厲的情勢下，敢為金圣嘆鳴冤翻案這一點，無疑已讓人敬佩得五體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