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謝的無名花

亞楠在這座城市中是人所共知的美人，一個真正的美人。她的美讓人不敢多看，讓人看了覺得心疼甚至落淚。但是，見過亞楠的人都有一種感覺，這個美麗女人的臉上掛著一種冷酷，冷酷中還流露出一種孤傲，于是就有了一種讓人敬而遠(yuǎn)之的感覺。

亞楠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書畫家，是這座城市非常有影響的文化名人，詩歌作品多次在全國獲得各種獎項(xiàng)，書畫作品不斷參加各種規(guī)模的展覽。人們都說，她寫的詩和人一樣美，她畫的畫、寫的字同樣跟人一樣美。尤其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對現(xiàn)代文化的感知，都能明顯地滲透在她的筆端和紙背上。于是在詩書畫上，就奠定了亞楠的學(xué)術(shù)地位和高度。重要的是，她的詩書畫中也流露出一種孤傲，這就讓那些崇拜和迷戀她的人更加心癡，大家都覺得亞楠是一位真正的才女。高高的個子，漂亮的臉蛋兒，苗條的身材，高傲的氣質(zhì)，在陽光下，昏暗中，月光里，她的姿態(tài)和面容總能呈現(xiàn)出一種多姿多彩，給人一種變化萬千的感覺。她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是最完美的女人。所以人們在暗地里議論說，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有孤傲的資本；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將孤傲演繹得骨力畢現(xiàn)并萬種風(fēng)情。但是所有的議論和傳說，亞楠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她總是淡然一笑。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亞楠笑的時候，臉上同樣透露出一種潔白的冰冷，并散發(fā)出一股冰雪的味道。

由于亞楠美得出奇，所以這座城市的男人女人幾乎沒有不知道的，甚至，不知道亞楠的人被認(rèn)為是保守、落后、封閉、老土的象征。亞楠是一個單身女人，她的單身使許許多多的人大感困惑，人們都以為她眼高而挑剔。所以每當(dāng)有人問起她時，她總是淡淡地一笑，還有時，她會小聲說出一句：看緣分吧。這時，她臉上的笑容美麗動人但卻冰冷無情。亞楠這樣的女人歸于閑置，使得這座城市的很多人不免生出感嘆。當(dāng)然，也有很多人給她介紹一些非常優(yōu)秀的男士，相貌、財力和素質(zhì)都稱得上一流。

每每遇上這種情況，亞楠絕不忸怩，也不做作，見面就見面，無非是在一起聊天喝茶喝酒吃飯唱歌在宵夜。一度時期，這座城市里的男人，潮水一般涌來，然后又潮水一般退去。幾乎所有的男人們都是望著天空一聲長嘆，咳，沒緣分啊。然后悶悶而去。亞楠的那些同事和朋友，同樣也發(fā)出一聲聲無奈的嘆息，然后面對墻壁久久苦笑。

在今天這個后現(xiàn)代社會環(huán)境中，再美麗的女人同樣會遭遇尷尬甚至冷落。亞楠到了38歲的時候，這座城市中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再給她介紹對象了，甚至那些男人的視線也開始從她身上轉(zhuǎn)移。當(dāng)然，還有一些老男人在閑得無聊時依然在議論亞楠，談?wù)撍乃缴睢Ｈ欢?，都是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情，是一種隔岸觀火似的無聊。

其實(shí)，亞楠內(nèi)心也著急，但還不能表現(xiàn)出一種饑渴的感覺。她正是在這個38歲的末端，也就是快到40歲的時候遇到一次戀愛，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說來很是簡單，那是本市一名畫家的一個展覽，亞楠收到印刷精美的展覽邀請函，手機(jī)也收到邀請了信息。于是她就獨(dú)自一人去看展覽，無論怎么說，這位男性藝術(shù)家在這座城市還是有一定影響力的。其實(shí)，亞楠的內(nèi)心還有一種感覺，與這位藝術(shù)家認(rèn)識一下何妨？

作品布滿了三層的五個大廳，每個展廳都擠滿了觀眾。亞楠隨著觀眾在每件作品前停留觀看。突然，亞楠在一件油畫作品前駐步，深綠色的背景中有一朵鮮花，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朵鮮花竟然像一張露出開朗笑容的少女的臉，亞楠的腦子里一張自己的笑臉一閃而過。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件油畫作品中的一朵鮮花，正是自己早年初戀時面對男友的那張臉，亞楠也不知道自己她為什么會這樣想問題。但是她知道初戀對任何一位女人都是刻骨銘心的。雖然那張有著開朗笑容的花朵最終在亞楠的心里引發(fā)疼痛和羞恥。亞楠開始黯然，她以為自己這一生永遠(yuǎn)不會再想起那張臉。本來，那張臉已經(jīng)變得遙遠(yuǎn)而陌生，為什么面對這件油畫作品時，就突然想起自己在陽光下的那張綻放笑容的臉呢？也許，這就是時間的殘忍，它消磨與謀殺了一切，也包括記憶。這時，亞楠真的懷疑記憶中的那張臉根本沒有真實(shí)地存在過。此時，她感覺自己的腦子空空洞洞。

小姐，看來您對這件作品很有感覺，喜歡嗎？一個帶有磁性的聲音好像從遙遠(yuǎn)進(jìn)入她的耳中。

亞楠猛然一驚，身體也微微一顫，隨著身體的微顫，亞楠轉(zhuǎn)過身來。她的眼前站著一位男士，正對著自己微笑。一瞬間，他感覺這個男人很有風(fēng)度，氣度超群，形象完美，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亞楠突然感覺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對她有一種致命的誘惑。不知為什么，亞楠的大腦又是一片空白。

小姐喜歡花？這個男人依然保持著與剛才一樣的微笑對亞楠說道。

亞楠的大腦依然在空白與恍惚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喜歡花嗎？

喜歡，她自己其實(shí)非常喜歡花，無論是在戶外，或者室內(nèi)，哪怕是電視機(jī)上或者畫冊上看到花兒，尤其是那種奪目的絢麗總是讓她暗自驚喜，讓她奔放，讓他放縱，也讓她想入非非。

亞楠慢慢緩過神來，開始注意那個男人，他的嘴角仍然在牽動著眼中的笑意。關(guān)鍵是，在他的眼睛里，除了善意的微笑，幾乎什么都沒有了，這一點(diǎn)，亞楠看得真真切切。另外，亞楠發(fā)展在男人的眼中，還潛藏著一種專注的耐心。亞楠始終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但是，她的臉開始紅了，站立的雙腿開始打顫。

您要是喜歡花，我可以帶您去觀看我養(yǎng)的花。男人說話語調(diào)很輕，像是夏日里曠野中耳邊的微風(fēng)。

亞楠笑了。在笑的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笑得有些失態(tài)。

亞楠從美術(shù)館出來的時候，那個男人也追了出來。男人手中拿著那件油畫作品對亞楠說：送給你吧。亞楠感到不安，對男人說：這不合適吧？這件作品正在展出呢。男人將作品放到亞楠手中說：我還有備用的作品，沒關(guān)系。不會讓墻面空著的。咱們留個電話吧。

兩人同時從兜里掏出手機(jī)，相互存留了對方的電話。男人告訴亞楠：我叫趙曉剛?；仡^請你到我那兒賞花。男人說完轉(zhuǎn)身走了，亞楠又笑了，她是被眼前這個男人的行為惹笑了。

第二天早上，亞楠還沒有起床，桌上的手機(jī)就響起，是一個女友打來的。亞楠記得這位女友跟本市油畫界混得很熟，便問女友是否認(rèn)識趙曉剛這個人？女友說：你連趙曉剛都不知道，還詩書畫呢，混什么混呀？趙曉剛可是本省有名的油畫大家呀，一件作品賣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呢。女友邀請她到公園散步去，順便看看花。她這才想起來趙曉剛對她的邀請。她想了想，推說身體不舒服，拒絕了女友的邀請，女友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

趙曉剛第三天給亞楠打來電話。他并沒有請亞楠去看花，而是請亞楠喝咖啡?？Х任莸沫h(huán)境很好，給人一種高雅和浪漫的感覺，亞楠覺得這里很舒服，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土，不大的一座城市，自己怎么就從來不知道呢？趙曉剛給自己點(diǎn)了一壺陳年普洱茶。亞楠驚奇地問道：你咱們不喝咖啡？趙曉剛淡淡一笑，沒有回答。亞楠繼續(xù)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口味濃厚的咖啡？趙曉剛深情地望著亞楠，目光里夾著一種小心和疼愛，對亞楠說：直覺。

他們倆一直沒有說話，在各自的位置上很安靜地喝著自己杯中的液體。亞楠感覺到一絲憋悶，但內(nèi)心卻格外疏朗，甚至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她喜歡趙曉剛的目光將自己徹底罩住。因?yàn)椋杏X到趙曉剛的目光細(xì)膩而悠長，而且大膽有力，也充滿著一種男人的激情。其實(shí)，亞楠喜歡的是趙曉剛目光中的那種悠長和激情，那是一種男人特有的風(fēng)雨無阻和從容不迫，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具有的一種特質(zhì)。想到這里，亞楠突然有一種心慌的感覺，她感到自己呼吸有些急促甚至困難。這時，曾經(jīng)與她交往過的男人逐一在眼前閃過，關(guān)鍵是，每一個男人都和眼前的這位男人進(jìn)行鮮明地對比，亞楠突然明白，以往的那些男人在眼前，在心中總是一閃而過。

又坐了很長時間，亞楠主動提出去趙曉剛那里看花，但趙曉剛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那是一個月之后的一個午后。這一個月中他們頻頻約會，地點(diǎn)總是在這家咖啡屋，狀態(tài)還是那樣，說話時多時少。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之間內(nèi)心那種美妙的感覺日漸增長，這是他們之間互相都能感覺到的。有一次，當(dāng)趙曉剛伸出手握住亞楠的手時，亞楠竟然緊張得渾身顫抖并說不出話來。關(guān)鍵在于，趙曉剛握著她的手時，有一種細(xì)長而悠遠(yuǎn)的感覺，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握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亞楠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她轉(zhuǎn)過頭來對趙曉剛輕輕地說：看看你的花去吧？

趙曉剛松開亞楠的手，深情地說：我一直在等你說這句話呢。

趙曉剛的工作室在這座城市的郊外，大概有十畝地的一個大院子，里邊有一個看似車間一般的工作室，上千平方米。給人一種遼闊的感覺。亞楠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畫室，簡直像一個巨大的展廳。這時，亞楠突然感覺到，在這個巨大的空間里自己非常渺小，同時也隱隱聞到一股泥土和混雜著植物的芳香。這時，工作室的燈突然大亮，亞楠這才感覺到天已經(jīng)黑了。趙曉剛順手將巨大工作室的燈關(guān)掉，拉著亞楠的手走上樓梯，打開燈后，亞楠看到這是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客廳，墻上貼滿了各種草圖和照片，地上堆著很多東西，凌亂而有序，散發(fā)著濃厚的藝術(shù)氣息。這時，趙曉剛將客廳的燈關(guān)掉，再一次拉起亞楠的手往里走，推開一扇門，打開燈光，里面是一個百十多平方米的花房，各種鮮花在靜靜地綻放。那些鮮花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亞楠的想象，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不是什么詩人、水墨畫家和書法家，她覺得在生活中自己簡直是一個沒有任何品位的人。

亞楠控制自己的情緒，慢慢地朝花房的中心位置走去。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真正讓她無法想象的是那些品質(zhì)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花卉，以及紅、黃、紫、綠、藍(lán)等各種色彩，給人一種奇幻的錯覺。相比之下，現(xiàn)實(shí)中的色彩真是黯淡了許多，也失真了許多。亞楠感覺自己的呼吸就要停止，她確認(rèn)那些花卉不僅好看，而且身上還有一種神性。亞楠覺得慶幸，那是一種宿命般的慶幸。一種難以控制的騷動在她的身體內(nèi)部開始出現(xiàn)。

亞楠的注意力最終集中在兩朵花上，那是相同的兩朵花，亞楠叫不上它們的名字，它們的色彩看似一般，貌不出眾，但它們像是一對情侶。關(guān)鍵是，在它們的身上，有一種抵抗蒼老的力量。

想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嗎？趙曉剛從亞楠的身后走到前面，用手輕輕撫摸著花瓣。這是一對情侶，產(chǎn)自非洲，在中國大陸數(shù)量極其有限，價格相當(dāng)昂貴。亞楠當(dāng)然不知道花的名字，她對花卉缺少最起碼的常識。于是她搖了搖頭，趙曉剛知趣地躲在她身后。

亞楠繼續(xù)在觀賞那兩朵情侶花，在她的視線前方，兩朵鮮花逐漸放大，在風(fēng)中搖擺，挺拔而堅(jiān)強(qiáng)，沒有懦弱沒有嬌嫩，有一種深情的質(zhì)感，尤其是花蕊，有一種孩子般的純凈。亞楠凝視著那兩朵花，她不想問趙曉剛花的名字，她也不想知道花的名字，只想靜靜地凝視，她知道逐漸被這花所迷惑，被這花的氣息所誘惑。她突然感覺這花就是天使的面容，周圍所有的花的色彩頓時黯淡無光。

當(dāng)亞楠的臉離花越來越近時，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甚至，馬上就要窒息。趙曉剛的吻如雪花一般飄落，輕盈而有力，節(jié)奏分明，同時還夾雜著淡淡的花香。亞楠的意志如同流沙一般散落，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軟軟地倒在花房外面的沙發(fā)上，從身體的內(nèi)部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從遠(yuǎn)古傳來的鐘聲。

當(dāng)趙曉剛進(jìn)入她的身體時，她清晰地感覺到那兩朵鮮花在無聲地盛開。亞楠的目光不由地向花房移去，她感覺到，那朵鮮花正在她的身體內(nèi)部盛開，并且，促使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開始扭動，在她迷亂的意識中，她覺得自己就是那朵鮮花，此時正在這昏暗的房間里無聲地盛開。

他們在沙發(fā)上平靜之后，亞楠的目光又移向花房，也許是視角的關(guān)系，她依然能看到花房中那兩朵不知名字的鮮花。趙曉剛的臉突然擋住她的視線，他摸著亞楠已被汗水弄濕的身體說：亞楠，你就是一朵美麗的鮮花。

亞楠的臉紅了。她為自己身體內(nèi)部勇猛的呼嘯而感到難堪，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愧。

趙曉剛要把亞楠抱到臥室里去，亞楠緊緊抓住他的手笑道：不，就在這里，就這樣。趙曉剛聽懂了，內(nèi)心也明白了，他扭頭看了看花房里的鮮花，會心地笑了。

趙曉剛從臥室里抱出被子，亞楠躺在松軟的被子上才感覺到自己的后背開始疼痛。他們的又一次激情來自半小時之后，亞楠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花房中的那兩朵鮮花，她的身體開始松弛，她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瘋狂，同時，她似乎聽到郊外曠野中大風(fēng)的呼叫，內(nèi)心的海水開始隨風(fēng)翻騰。

平靜之后的亞楠渾身冰冷，趙曉剛緊緊抱著亞楠。亞楠的身體開始顫抖，而且顫抖得很厲害，這時亞楠發(fā)現(xiàn)，趙曉剛的身體同樣冰涼，而且正在慢慢傳遞給她。大腦迅速閃過一絲絕望。

亞楠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趙曉剛正在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她那張端莊、潔白、天使般的面容在晨光的顫抖中確實(shí)有點(diǎn)像那朵鮮花。亞楠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花房里的那朵鮮花，在陽光的照射下黯淡了許多，失去了昨夜給她帶來的驚奇和美妙的幻覺。

亞楠長長嘆了一口氣，她發(fā)現(xiàn)趙曉剛還在深情地看著她。

你昨晚一夜沒睡？亞楠輕輕說道。

是啊，一整夜沒合眼，我一直在看著你。趙曉剛說這話時，雙眼含情脈脈。

你應(yīng)該好好休息才對，你不會永遠(yuǎn)這么看著我。不會的。亞楠的語氣中流淌著傷感。

我會的，我知道我會的。

趙曉剛的目光越來越近，近到兩雙眼睛幾乎碰到一起。

亞楠笑了，笑得自己都感覺到身體充滿冰冷。她欠起身體伸出雙臂，緊緊摟住趙曉剛的脖子。趙曉剛的一只手順著她光滑的后背移動，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很涼，亞楠覺得那朵鮮花的花瓣在在脫落。

從趙曉剛的工作室出來，亞楠突然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不免產(chǎn)生一種羞愧，其實(shí)昨天晚上她還清楚地記得。

送我去花店。亞楠對趙曉剛說。

亞楠進(jìn)花店時遲疑了一下，回過頭對趙曉剛說，你回去吧，我一會兒要去墓地，我只想一個人去。

亞楠拿著一束鮮花從花店出來，看見趙曉剛正靠在車門前，眼中依然充滿悠長和溫暖的柔情。亞楠猶豫了一下，還是向著趙曉剛走去。這時，趙曉剛接過鮮花，同時為她打開了后排的車門。

到了墓地之后，亞楠將鮮花放在父母的墓碑前，趙曉剛從車上拿來一條毛巾，仔細(xì)擦抹著墓碑。亞楠蹲在墓碑前，腦子空空蕩蕩。她曾經(jīng)頑強(qiáng)地與父母對抗，她怨恨父母將她送到姥姥家而將弟弟留在他們身邊。她也知道父母對她很好。在她18歲那年，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跟父母對抗不下去了，在一個黃昏的時候，她第一次自己動手做了幾個菜，在門口等待著他們歸來。但她始終沒有等到他們的歸來。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亞楠都在責(zé)備自己，她覺得父母的那場車禍與自己有關(guān)?；蛟S她不愛他們就好了。如果不愛，車禍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很長時間里，她一直都是這樣固執(zhí)地想，而且想得痛苦不堪。

亞楠站起身來，趙曉剛從后面抱住她。亞楠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亞楠的生活開始發(fā)生變化。依然很早就去單位上班，她的單位是市文化館，事情不多，她總是到單位后簡單處理完工作之后就回來，然后看書寫字，有時鋪開宣紙畫些水墨，休息一會兒再看看書。真正的變化是從黃昏開始的，那是她和趙曉剛的時間，他們一般先是到外面吃飯，然后驅(qū)車來到趙曉剛郊外的工作室。他們一起賞花聊天，當(dāng)然，還有翻來覆去地做愛。

但是，亞楠從不和趙曉剛?cè)ニ呐P室里去，她堅(jiān)持在客廳里進(jìn)行。她要讓那些盛開的鮮花在她迷亂的視線里永久停留。趙曉剛都隨從她。有一天，趙曉剛將臥室里的大床搬到客廳里，為的是和亞楠做愛。

亞楠的突然發(fā)作來自一次停電。那天，她養(yǎng)的那只貓出了車禍，那只貓是她半年前收養(yǎng)的野貓。有一天，她在大街上遇到了它，當(dāng)時那只野貓?zhí)貏e瘦小，皮毛干枯骯臟不堪，在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亞楠覺得它太可憐了，便從包里拿出一些凌亂的食品丟在它跟前。亞楠回到家中很久之后，突然覺得門外有什么動靜，出去一看，竟然是那只街上遇到的野貓。她沒有想到它會一直跟著她回到家里。

你是怎么到我家的？那么遠(yuǎn)的路，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野貓用一種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亞楠。

亞楠沒辦法，只好收養(yǎng)了它，然后給它取名叫小小。一個多月之后，小小在亞楠的呵護(hù)下，身體漸漸有了水分。亞楠每天給它洗澡，給它買專門的貓食。很快，小小的皮毛有了光澤，在亞楠看來，活脫脫的一個小美女。鄰居都說，這貓和主人一樣美。

想不到的是，這只野貓?jiān)趤嗛膶檺巯戮谷宦冻隽藘聪?。亞楠原來在陽臺上給它準(zhǔn)備了一個窩，但它不愿意去，偏要睡到沙發(fā)上。后來還不滿足，執(zhí)意要睡到臥室里。亞楠沒辦法，只好在臥室的角落里給它安置了一個窩。

再往后，小小在家中簡直無法無天，在外面對著陌生人齜牙咧嘴，發(fā)出怪里怪氣的叫聲。每當(dāng)亞楠呵斥它時，這家伙對著亞楠大聲吼叫。亞楠無奈，只有唉聲嘆氣，這家伙完全是自己寵壞的。

這一段時間，亞楠由于和趙曉剛的熱戀而冷落了小小，小小在亞楠不在家的時候，竟然睡到亞楠的床上。亞楠是一個有潔癖的女人，但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吧，進(jìn)的是一家門，換換床單就是了，何必為這點(diǎn)小事生氣呢。

那天下午的陽光出奇地好，亞楠的心情也格外疏朗，便帶著小小出去散步?？墒?，這個小家伙出去后不聽話，在街上到處亂竄，橫沖直闖。隨著一輛白色的寶馬轎車發(fā)出尖叫般的剎車聲，小小在車輪下一動不動了，鮮血從鼻子和嘴里流出。亞楠過去的時候，小小已經(jīng)死了。關(guān)鍵是，它死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兇相。那是一種帶血的兇相。開車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她驚慌地給亞楠解釋，這只貓是張著大嘴沖過來的，它一定是將寶馬車當(dāng)成可以吞噬的對象了。而且，小小在沖向?qū)汃R車的時候，露出了白白的牙齒，面孔十分兇惡，簡直不像一只貓，活脫脫的一只小老虎。

亞楠知道不怪開車的年輕女孩子，是它自己到處亂竄的后果。但是，亞楠的心難受極了，隨著小小體內(nèi)流出的鮮血，亞楠的心在流血。

亞楠處理完小小的后事，大街上已經(jīng)華燈初上。趙曉剛就在這時打來電話，亞楠的眼淚奪眶而出。在一家飯店見到趙曉剛時，亞楠已經(jīng)平靜下來。趙曉剛還是察覺出亞楠的異樣，于是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亞楠本想跟趙曉剛說說小小死亡的事情，但是她說不出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說不出口。她曾經(jīng)跟趙曉剛說過那么多無關(guān)緊要天南海北的閑話，說過那么多雞毛蒜皮的閑雜事情，然而到了小小這里，她是一句也說不出來。她自己真的不知為什么。

亞楠看著趙曉剛，眼前開始發(fā)暗，天邊傳來滾動的雷聲。她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能否給她帶來恒定和溫暖。她的身體開始發(fā)抖。她又聞到自己體內(nèi)那種荒涼的氣息，伴隨著一絲強(qiáng)烈的不安和恐懼。

亞楠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又過了一段時間，亞楠開口了，說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大概是女人生理上的周期反應(yīng)，情緒時好時壞。趙曉剛不再追問，吃飯時不停地給亞楠碗里夾菜，亞楠看著自己碗里滿滿的菜，竟然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相反，有一種想吐的感覺。于是對趙曉剛說：咱們?nèi)ツ隳抢锇桑蚁氍F(xiàn)在就去。趙曉剛被亞楠的突然舉動弄懵了，他看著一桌可口的菜肴，不知如何是好。他抬頭看著亞楠，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里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東西，而且像火一樣熊熊燃燒。

到了趙曉剛的工作室，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滾到床上，在迷離的光線中，亞楠的身體如同水蛇一般纏繞著趙曉剛。這時，亞楠需要的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來撫慰自己的內(nèi)心，她想變成一朵鮮花，一朵盛開的鮮花，才能抵御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趙曉剛一聲不響地配合著她?？墒?，無論亞楠的身體如何扭動，就是沒有那種鮮花綻放的感覺，那是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舒展。相反的是，她感覺自己完全被荒涼吞噬，亞楠的內(nèi)心充滿絕望，她拼命呼喊。這時，趙曉剛突然變得粗暴起來，亞楠被這種突如其來的吼叫穿透內(nèi)心。

畫室上面的客廳，正是在這個時候徹底被夜晚籠罩。亞楠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突然間，她發(fā)出大聲的驚叫，聲音凄涼而絕望，打破夜晚郊外的寧靜而飛向遙遠(yuǎn)的天邊。趙曉剛從床上下來，借著打火機(jī)的火光走近窗戶，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這時他才確定是停電了。趙曉剛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真他媽的怪事，這里從來不停電呀，真是活見鬼？

趙曉剛在客廳找出蠟燭，在不同的位置點(diǎn)燃了七八支，頓時，客廳一片昏黃。亞楠抬頭看見那兩朵鮮花，它飛向燭光中，鮮花有一種鬼魅般的飄忽感。亞楠嘆了一口氣說：曉剛，把蠟燭吹滅吧。趙曉剛一愣，但還是很快吹滅了所有的蠟燭?？蛷d一片漆黑。亞楠似乎聽到花的嘆息。

趙曉剛上了床，緊緊地挨著亞楠躺下。他的一只手在亞楠光滑的身體上滑動著，亞楠被趙曉剛的動作弄得開始不安，在趙曉剛那只手的游動中，她感覺許多花瓣在風(fēng)中飄落。但是亞楠知道，無論她自己如何努力，身體的那種感覺肯定是沒有了。原因很簡單，她的情緒壞到了極點(diǎn)。

曉剛，你在哪里？亞楠在黑暗中望著根本看不清的天花板說道。

我在你身邊。趙曉剛的手重重地摸了一下亞楠的大腿。

我怎么突然感覺不到你的存在了？亞楠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趙曉剛將亞楠緊緊抱在懷里。

抱緊我。亞楠的聲音里含著蒼涼和絕望，那是一種祈求。

趙曉剛用力抱緊亞楠。他感覺自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再緊一點(diǎn)。

趙曉剛只好再用力。

亞楠感覺到自己的肋骨開始疼痛，她忍不住失聲大哭。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哭，為那只死去的貓？不是。那是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他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亞楠完全恢復(fù)了平靜與正常，他們在一家餐館的餐桌上談笑風(fēng)生，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們吃完晚飯，自然地來到趙曉剛的工作室，亞楠開始喜歡這個地處郊外的巨大的工作室，在這里，她總是被激活，那是一種生命的活力。當(dāng)然，還有藝術(shù)的激情。這時，趙曉剛走上前對亞楠說，親愛的，今天不會再停電了，請你放心。

他們上床，像往日一樣做愛。一切都是那么雷同，那么按部就班。這一次，亞楠沒有感覺到自己向那朵鮮花再無聲地盛開。她知道那是一種幻覺。是自己的想象，它們終有一天會停下來的，而且是徹底地停止。她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努力，是不會變成一條魚的。

他們平靜下來之后，亞楠還是執(zhí)意看那盆中鮮花，花很靜，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從不張揚(yáng)，但卻美麗四射。它真的很美麗嗎？亞楠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恍惚。

趙曉剛的面孔擋住了亞楠的視線，他的面孔有一些沒有褪盡的紅色，還有一些濕濕的汗氣。亞楠知道，這是一張標(biāo)準(zhǔn)男人的臉，端莊，大氣，莊重，同時還透露著無邊的浪漫。

亞楠，你愉快嗎？趙曉剛的眼睛里充滿柔情。

愉快，和你在一起沒有不愉快的時候。

難道你的內(nèi)心深處真的不愉快嗎？

咳，有那么一點(diǎn)吧。

亞楠突然大笑起來。趙曉剛也順著亞楠笑了。兩張笑臉在客廳里變成兩朵盛開的鮮花。

第二天早上，亞楠穿著薄薄的睡裙走出客廳來到樓頂，望著遠(yuǎn)方大片的麥田，她知道收割的季節(jié)就要來了。趙曉剛突然從后面抱住她，把亞楠著實(shí)嚇了一大跳。她用力推開趙曉剛的胳膊，趙曉剛又抱住她，亞楠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他那有力的胳膊。

趙曉剛在晨光中默默地看著亞楠。

噢，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想單獨(dú)待一會兒。亞楠望著遠(yuǎn)處的田野，說出的話顯得空洞無力。

趙曉剛的目光還是那么悠長，還是一如既往的深情。

曉剛，我愛你。亞楠輕輕地說道。

我知道，我能看到你的心底。趙曉剛說話時，目光有些暗淡。

幾天之后，趙曉剛提出每周末與亞楠見面。其實(shí)，他們之間沒有發(fā)生什么不愉快。而且，亞楠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順從，就像一個非常懂事的孩子。

依然是在他們經(jīng)常去的那家餐館，趙曉剛很冷靜地對她說，亞楠，我最近可能會很忙，有創(chuàng)作任務(wù)，還接到一些訂單，所以我集中精力去創(chuàng)作。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每個周末見面好嗎？

亞楠愣了一下，抬頭望著對面的趙曉剛，一時間無話可說。她知道自己沒有權(quán)利不讓趙曉剛?cè)?chuàng)作。她疑惑的是，創(chuàng)作和見面矛盾嗎？亞楠笑了笑，每個周末見面，這倒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主意。她看著趙曉剛，她發(fā)現(xiàn)趙曉剛也笑了，而且，笑臉上流露出明顯的苦澀與無奈。

他們開始周末見面，準(zhǔn)確地說，是周六和周日。周一到周五，他們在這座城市里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不見面的時候，他們相互打電話，電話里同樣曖昧并情意綿綿。有一次，趙曉剛火熱的話語點(diǎn)燃了亞楠的激情，她呼吸急促，感覺到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欲望在升騰。她一個人體驗(yàn)著這種美感。那是一種等待中的焦急，里面夾雜著別人無法體會的美。她知道，周末就在眼前，就在不遠(yuǎn)處等待著她。

周末到了，亞楠迫不及待地奔向那兩朵鮮花，然后就和趙曉剛來到床上，亞楠發(fā)現(xiàn)，周末見面確實(shí)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他們體內(nèi)壓抑的激情，如海浪，如狂風(fēng)，如暴雨，如山洪，就在這一瞬間爆發(fā)。亞楠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從趙曉剛那里回來之后，亞楠還是掛念那些花。她打電話詢問花的情況，尤其是那兩朵不知名的鮮花。趙曉剛在電話里說，要不把那盆花放在你家去吧？亞楠說不，她說得堅(jiān)決徹底，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十天后的一個下午，亞楠與趙曉剛不期而遇。那天，是星期四的傍晚，亞楠想趙曉剛了，而且非常想，有一種急不可耐的感覺。于是一個人來到那家咖啡屋，就是他與趙曉剛第一次約會的咖啡屋。

亞楠要了一杯卡布基諾，咖啡依然還是那種味道。突然，一陣微弱的笑聲從不遠(yuǎn)的座位上飄過來。亞楠一抬頭，看見斜對面角落里那個笑面如花的女孩。她斷定笑聲就是從那里傳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孩對面的男人，雖然是后背對著亞楠，但她依然能夠辨別出，那個男人正是她此時最想念的戀人趙曉剛。

女孩還在肆無忌憚地笑，臉上布滿歡快。亞楠看不見趙曉剛的臉，她猜想此時趙曉剛一定是用一種溫情的目光看著那個妙齡女孩，而且是那么溫柔而專注。那個漂亮的女孩年輕時尚、大方開朗，最重要的是年輕。那一刻，亞楠的心被女孩的年輕深深刺痛，這是她最不敢面對的現(xiàn)實(shí)。

亞楠清楚地看到，女孩伸出手去放在趙曉剛的手上，而趙曉剛的手在桌上一動不動，像是散落在秋天曠野里的花瓣?？梢哉f，像趙曉剛這種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名聲赫赫的藝術(shù)家，對任何一位年輕的女孩，都有一種致命的誘惑。亞楠如此，那個年輕的女孩更是如此。

似乎有什么東西塞住了亞楠的嗓子，像是干枯的花朵。她忍不住發(fā)出陣陣咳嗽，那個漂亮女孩的眼睛隨著咳聲落到亞楠的身上，但很快又將目光集中到趙曉剛的身上。讓亞楠感到遺憾的是，趙曉剛沒有隨著女孩的目光轉(zhuǎn)過身來，如果他轉(zhuǎn)身，一定能夠看到亞楠。亞楠的心底升起一片蒼涼，她知道此時趙曉剛的興趣完全集中在那個漂亮女孩的身上。亞楠的雙手開始發(fā)涼，同時還微微發(fā)抖。端起來的咖啡杯灑在桌子上。她覺得自己有些失控，她告訴自己，必須馬上離開咖啡屋，否則不知會發(fā)生什么意外。

外面的陽光很好，大街上人來人往，車輛川流不息。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兒，腦子里空空蕩蕩。陽光很刺眼，當(dāng)她抬眼張望時，“開鎖、私探”幾個字擋住她的視線。她沒有任何思考，直奔那里。里面是一個很小的屋子，臟亂不堪，沙發(fā)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一個小個子男人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亞楠嚇了一跳，這個男人長相奇丑無比，嘴里散發(fā)著酒后的臭氣。亞楠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男人，她覺得眼前的這個丑男人一定被嚇壞了，自己的行為一定是接近瘋狂的狀態(tài)。

周末如期而至，見到趙曉剛時，亞楠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依然專著、溫柔、一往情深，使得亞楠不由地產(chǎn)生一種錯覺。亞楠在想，一個很有影響的藝術(shù)家和一個漂亮女孩喝一杯咖啡說明不了什么，人家趙曉剛那么大的名氣，被時尚漂亮的女孩羨慕和追捧，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想到這里，亞楠的心情開始好轉(zhuǎn)，吃飯的時候，她主動給趙曉剛夾菜，趙曉剛看著滿滿一碗的菜肴，眼睛里閃過只有他和亞楠在一起時才有的激情。

來到趙曉剛的郊外工作室，亞楠專心致志地看著那盆無名鮮花，趙曉剛在她的身后，將她的衣服一件件脫去。

幾天之后，那個奇丑無比的小個子男人將一摞照片遞到亞楠的手中。果然是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從周一到周四，這個女孩和張曉剛在一起吃飯，聊天還有散步，他們還在那個遼闊的工作室里打排球。亞楠非常明白，年齡，是她根本無法戰(zhàn)勝無法超越也無法面對的事實(shí)。

又是一個周末，見到趙曉剛時，亞楠依然保持著鎮(zhèn)定，她覺得事情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樣。她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有了問題，為了不讓趙曉剛察覺到什么，亞楠變得無比熱情，這讓趙曉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寵愛。

一個月之后，那個奇丑無比的小個子男人出現(xiàn)在亞楠的面前，拿出比上次多三倍的照片，事情的真相終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還是那個漂亮的女孩，還是從周一到周四的下午和傍晚，趙曉剛不僅和她一起喝咖啡聊天，趙曉剛還帶著她去郊外的工作室，令人費(fèi)解的是，漂亮女孩每次只待兩個小時。

當(dāng)然，兩個小時足夠了，做什么都夠了。一次、兩次，都可以在這個時間之內(nèi)完成。小個子丑男人嘴里噴出濃濃的煙霧，夾雜著酒后的臭味。

亞楠的身體開始發(fā)抖，一陣陣寒冷從身體內(nèi)部涌出。

丑男人拿上亞楠給他的一摞錢，嘴里哼著小曲兒滿意地離開了。亞楠坐在沙發(fā)上，感到四肢無力，像是一場大病即將來臨，此時她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手里翻弄著那些照片。突然，她的視線停留在幾張照片上，那是趙曉剛一個人的照片，最讓亞楠不解的是，趙曉剛一個人坐在鐵柵欄外面的土堆上，看著里面跑動和玩耍的孩子們，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夏日里田野中無遮無攔的風(fēng)，沒有響聲沒有內(nèi)容，在藍(lán)天下空空蕩蕩。

亞楠給那個丑男人打了一個電話，問他那是什么地方？丑男人告訴她是孤兒院，趙曉剛這些日子經(jīng)常去，但從來不進(jìn)去，只是坐在鐵柵欄的外面發(fā)呆。

亞楠似乎猜想到了什么……

趙曉剛的電話正是在這個時候打來的，亞楠遲疑了一下接通了電話。趙曉剛約她晚上一起吃飯，他的語氣依然充滿柔情，亞楠感覺到電話那邊的高大男人的從容。亞楠突然意識到今天是周末，她在趙曉剛的語氣中感覺到自己在這個男人心目中的位置。她想自己只是趙曉剛眾多情人中的一個而已，就是這樣。想到此，亞楠內(nèi)心的憤怒傳遍全身。

好的，我一定準(zhǔn)時到達(dá)。亞楠說話時，語氣平靜，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如此平靜，平靜得像無風(fēng)的湖面。

他們?nèi)サ氖且患倚麻_張的餐館，趙曉剛說這家的湘菜非常地道。亞楠見到趙曉剛時，眼神依然一片溫柔。可是，她怎么看都覺得是假的，是一種偽裝的柔情。

和以往一樣，吃完飯之后，他們驅(qū)車來到趙曉剛郊外的工作室，亞楠依舊在那盆鮮花前長時間停留觀賞。她的視線開始迷亂，她怎么也看不清那無名花的模樣，她感覺花朵開始敗落，正在無聲地脫落。

趙曉剛從后面抱住了亞楠，她一動沒動。轉(zhuǎn)過臉來看著那張大床，恍惚中仿佛看見他正在和那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在床上翻滾，在一種難以克制的快樂中大喊大叫，那女孩變成一朵美麗無比的鮮花，在客廳的陽光里盛開。

亞楠的腦子一片空白。

趙曉剛松開亞楠，獨(dú)自朝衛(wèi)生間走去。一會兒，從衛(wèi)生間傳來淋浴的聲音，亞楠被淋浴的聲音搞得心煩意亂。她突然看見趙曉剛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裸露著全身，強(qiáng)健的肌肉在亞楠的眼前晃動，在灰暗的光線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誘惑。這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男子，任何一個女孩都抵制不了這種誘惑。

趙曉剛在那張大床上躺下，亞楠看得出，他在急不可耐地等待著自己。

亞楠的身體慢慢向大床移動，就在這一刻，亞楠感到一種羞恥和骯臟，也感到一種孤獨(dú)和無助。亞楠知道自己也在等，但她等的是時間的流逝，然后懷著一種祭奠的情感從容走向情感的墓地。那種情感最終是傷痕累累。

到了床上，當(dāng)亞楠的手指甲深深嵌進(jìn)趙曉剛的后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怨恨是那么的強(qiáng)烈。趙曉剛?cè)棠筒蛔“l(fā)出疼痛的叫聲。

滿懷怨恨的亞楠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她在和趙曉剛做愛的過程中，變得格外瘋狂。在透骨的輕盈中，又一次感覺自己變成了鮮花，在走向秋天的季節(jié)中，在風(fēng)中綻放。那是一朵自由生長的鮮花，開放得無拘無束。想到此，亞楠的淚水奪眶而出。

第二天早上亞楠醒來的時候，客廳里已經(jīng)布滿了一層薄薄的晨光，比晨光更溫暖的是，趙曉剛那張依舊充滿溫情的臉和目光中的凝視。那確實(shí)是一張美男子的臉，棱角分明，剛毅，溫情，智慧，甚至還有對女人的體貼。

想喝水嗎？我剛剛燒開的。趙曉剛溫情地對亞楠說。

亞楠緊緊盯著趙曉剛的眼睛，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曉剛用造型很特別的杯子端來滾燙的開水，坐在床邊用嘴輕輕地吹。趙曉剛知道亞楠喜歡喝這種滾燙的開水。開水冒著白色的熱氣，凝結(jié)在趙曉剛臉上，給亞楠一張?zhí)厥獾母杏X，亞楠覺得此時的趙曉剛很美，像是一座雕塑。尤其在晨光中，他的臉更加濕潤，混合著剛與柔。那是一種當(dāng)今任何女性都無法躲過的力量和誘惑。趙曉剛依然耐心地為亞楠吹著熱水，亞楠似乎看穿趙曉剛內(nèi)心對她的真誠，但她又感覺到這種真誠中的無恥和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趙曉剛終于不吹了，他從水中冒出的熱氣中判斷出水的溫度。他將杯子遞給亞楠，亞楠端上杯子，她感覺杯子很燙，她在想，難道趙曉剛不怕燙？還是為了我而強(qiáng)忍著水的高溫？

亞楠喝了一口水，那是一種她需要的溫度。趙曉剛很用心，水的溫度在亞楠的嘴里正合適。亞楠的心突然變得空曠而遼闊。

那個灰暗的周末的來臨沒有一點(diǎn)兒特別。他們依然在一起吃飯、聊天，最后來到趙曉剛郊外的工作室。他們喝了差不多一瓶紅酒，在床上，亞楠無論怎么努力和瘋狂，無論怎么扭動和想象，就是無法像鮮花一樣盛開，沒有那種她想要的張力。她開始在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墜落，而且是越墜越深。她知道，那是一種無止的墜落。她的身體開始僵硬，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其實(shí)，對于這種結(jié)果亞楠并不驚訝，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么快。愛最終是無力的，甚至最后的仇恨都是軟弱而無力的。

亞楠，你感覺快樂嗎？趙曉剛輕聲問道。

很好。亞楠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語無倫次。

你不高興？

沒什么，可能是吧。

亞楠突然覺得趙曉剛的問話恰如其分。臉上的溫情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亞楠從未見過的。

亞楠看著趙曉剛，不知道他的面孔還會出現(xiàn)什么表情。趙曉剛眼中那種茫然與疲倦讓亞楠有一種同情和心碎的感覺。于是內(nèi)心升起一種可憐的愛，她將趙曉剛的頭摟在自己的懷里，緊緊地抱著，生怕被人搶走。

曉剛，我愛你。在我的生命中，從未像愛你這樣愛過任何一個人。

趙曉剛在亞楠的懷里一動不動。突然，趙曉剛在亞楠的懷抱里放聲大哭，并且，那哭聲幾乎是驚天動地的。

亞楠周二接到趙曉剛打來的手機(jī)電話，趙曉剛說在她樓下。亞楠很納悶，趙曉剛幾乎沒有來過她的家里呀？趙曉剛出現(xiàn)在她的家門口時，手里端著那盆無名鮮花，亞楠還看到趙曉剛的手中提著一個布袋，她想那一定是花肥。趙曉剛走進(jìn)客廳，將花盆放在亞楠臥室的一個角落里。

讓亞楠驚訝的是，趙曉剛還帶來了澆花的水。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水壺，給花澆水。亞楠明白，他這是帶上了所有的用具，還有花土。

趙曉剛給花澆完水，然后默默無聞地站在那里看著無名花。

亞楠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說了一句，我不會養(yǎng)花。這時亞楠發(fā)現(xiàn)，花盆里只有一朵，他把它們分開了。

趙曉剛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亞楠輕輕對趙曉剛說：你真殘忍，不該把它們分開，它們是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

趙曉剛低下頭對亞楠說：我最近可能很忙，我怕你想看花時看不到，所以給你帶來了。它們遲早會分開，不是我故意的，這是命。

你的意思是我們周末也不用見面了？亞楠驚訝地問道。

趙曉剛依然用深情的目光看著她，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其實(shí)，你一直都在拒絕我，無論我干什么，你都在心里表示質(zhì)疑，所以我們表面在一起，但內(nèi)心深處的距離很大。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絕望。今天來是送給你一件禮物。這是我唯一送你的禮物。

亞楠茫然地看著趙曉剛。

亞楠……趙曉剛的聲音虛弱而無力。

亞楠幾乎是絕望地坐在沙發(fā)上……

這天晚上，亞楠沒有出去，一個人躲在黑暗的房間里，沒有開燈也沒有遮擋窗簾。她在一種迷離的光線中看著那盆無名的花朵，她發(fā)現(xiàn)花開得再不是那么旺盛，甚至開始出現(xiàn)敗落，他再一次感到趙曉剛的殘忍與無情。她終于發(fā)現(xiàn)那花開始干枯，亞楠知道，這是她最喜歡的鮮花，曾經(jīng)給予她無限想象并帶來許多幸福的鮮花正在走向死亡。

亞楠又開始了她往常的工作，看書寫詩畫畫寫字，她的感覺不錯，干什么都能專心致志，都能進(jìn)入一種特別良好的狀態(tài)中。她知道自己的創(chuàng)作激情正在迸發(fā)。亞楠很滿意甚至還很得意。看書寫字畫畫的日子里，亞楠真的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shí)。

亞楠跟市文化館請了創(chuàng)作假，除了喝水吃飯，她將全部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寫詩和畫畫中。只是，每天在臨睡之前，她給自己倒一杯紅酒，而且是滿滿一大杯。然后關(guān)掉燈，借著窗外的月光或夜色，觀看那盆正在走向死亡的花朵。亞楠的心里開始出現(xiàn)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發(fā)現(xiàn)那盆花的位置正是那只已經(jīng)死去的貓睡覺的地方。她開始擔(dān)心，擔(dān)心她喜歡的那朵無名花會很快死去。當(dāng)然，她想到這些的時候，腦子里也出現(xiàn)了趙曉剛。但是，他的形象在亞楠的眼前如同墻上的風(fēng)，一掃而過。

一天下午，亞楠坐在電腦前正在專心打字，她聽到有人敲門，頓時感到煩惱無比，敲門聲破壞了她寫作的狀態(tài)。當(dāng)她打開門時，驚訝得幾乎發(fā)出了叫聲，眼前竟然是在咖啡屋與趙曉剛在一起的那個漂亮?xí)r尚的女孩。女孩的眼睛美麗而平靜，還充滿著天真與好奇。她在門外對亞楠說：你是亞楠吧？

亞楠微微一笑，對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身子向后退了退說：請進(jìn)。

女孩走進(jìn)客廳，很有分寸地坐在沙發(fā)上，微笑而專注地看著亞楠，好像要從亞楠的臉上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似的。女孩突然對亞楠說：你真美！

亞楠什么也沒說，只是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其實(shí)，亞楠并不恨眼前這個女孩，因?yàn)檫@個女孩跟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這時亞楠站起來對女孩說：想喝點(diǎn)什么？咖啡還是茶水？

女孩說，她只想喝很燙的白開水。

亞楠給她倒了一杯確實(shí)很燙的白開水，心想這個小丫頭的習(xí)慣怎么和自己一模一樣？

女孩將玻璃杯放在手上，亞楠感覺到難以忍受，她是怎么忍受著玻璃杯的的高溫，難道她一點(diǎn)兒都不疼？這時，熱水的蒸氣在女孩的臉上形成一片薄薄的霧氣，使女孩顯得更嬌美和嫵媚。亞楠的眼睛開始恍惚，許多年以前，她自己就像眼前的女孩一樣，甚至不遜分毫，那是一種少有的單純和明亮。

女孩喝完水起身告辭。在大門外，女孩轉(zhuǎn)過身來對亞楠說：亞楠姐，我是趙曉剛以前的模特兒，我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起過你，能讓他心動的女人在這座城市不多。曉剛是一個孤兒。女孩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流淌出一種凄涼與悲傷。

女孩走了，亞楠給自己到了一杯紅酒，她繼續(xù)看著那朵不知名字的花。亞楠心里明白，她想趙曉剛了，而且是特別想。她知道那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欲望，從身體內(nèi)開始升騰。這一段時間，她與趙曉剛一次也沒有聯(lián)系，就連短信也沒有發(fā)過。她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jī)，但又將手機(jī)放回了口袋里，繼續(xù)觀賞那朵無名的花。

那朵花有更多的花瓣開始脫落，亞楠不知道該怎么辦，她沒有想到這花會這么快地死去。

天漸漸黑了，亞楠沒有開燈，依然在觀看著盆中的花朵。她知道自己無法挽救這朵鮮花的生命，她感覺到那花朵即將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亞楠感到一陣呼吸急促。她知道，那是一種從體內(nèi)發(fā)出的絕望。

第二天亞楠很晚才醒來，她醒后的習(xí)慣就是觀看盆中的那朵鮮花。她清楚地看到，那朵花已經(jīng)低下了頭，一夜間花瓣干枯，它已經(jīng)死掉了。她下床用手輕輕碰了碰花瓣，幾乎是一瞬間，干枯的花瓣從枝頭全部脫落，枝頭上空空蕩蕩。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什么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亞楠的手機(jī)響起，她沒有接，但手機(jī)卻一遍又一遍地響個不停。她只好接起來，電話是一個趙曉剛的一個遠(yuǎn)方親戚打來的，是一個專門為他打掃工作室的女人，這個女人拿著趙曉剛郊外工作室的鑰匙，但亞楠卻一次也沒有碰見過。電話那邊的女人泣不成聲，說趙曉剛出事了。

亞楠二話沒說趕到趙曉剛的工作室，跑上二樓客廳，亞楠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張大床。室內(nèi)只有120的醫(yī)生和護(hù)士，還有趙曉剛的遠(yuǎn)方親戚。趙曉剛的尸體已經(jīng)被抬走，送到了殯儀館的冰柜里。醫(yī)生對趙曉剛的遠(yuǎn)方親戚說，這位畫家心肌梗塞，是猝死的。

醫(yī)生護(hù)士都走了，另外一輛120救護(hù)車?yán)拷幸话愕木瘓笞吡?，聲音越來越遠(yuǎn)，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秋天的曠野中。

亞楠整個人都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jīng)跟著趙曉剛走了。她真的不知道。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感覺什么都摸不到。趙曉剛的遠(yuǎn)方親戚走過來，端著那盆花對亞楠說：今天早上它也死了。亞楠知道，就是被趙曉剛給分開的那盆無名花朵。她記得自己對趙曉剛說過，說你太殘忍了，為什么要把它們分開呢？它們是一對難舍難分的情侶呀。

亞楠走下樓梯，走進(jìn)里面一間畫室。遠(yuǎn)方親戚告訴亞楠，她過來的時候，趙曉剛已經(jīng)躺在這間畫室的地上，手里拿著畫筆，面帶微笑而渾身僵硬。畫布上是一副亞楠的半身肖像，在她的手中，拿著一朵鮮艷的無名花……

遠(yuǎn)方親戚哭著告訴亞楠，其實(shí)他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醫(yī)生也說他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太投入了，尤其是激情與力量，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心臟的承受能力。他是一個與其他畫家完全不同的人。

亞楠幾乎停止了呼吸，她想起趙曉剛說的給她一個禮物，還說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禮物。那禮物正是眼前的這件未完成的油畫作品。

亞楠站在這件作品前，她突然感覺到，畫布上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趙曉剛的鮮血在流淌。

亞楠的眼淚順著嘴角，順著臉頰滾滾而下。她感覺到一股咸的味道，像是自己的身體被浸泡在海水中，一瞬間，她感覺到這種咸的氣息正在彌漫，她手里拿著鮮花，正在慢慢地脫落。

亞楠的眼前出現(xiàn)昏暗，渾濁中，她似乎又看到那無名的鮮花在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