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月20日上午,球友老于突然打來個電話,說老丁走了,我們一起去送一送。聽了這話,我一下子驚呆了,忙問,怎么回事?什么時候走的?怎么走的?老于說,我也不清楚,剛聽別人說的。我說,前些天還見他打球呀。老于說,16號我還看他打球,他說腰疼,我說腰疼就不要打了,快回去休息吧。這才幾天呀。
下午3點,我們8個球友集合在一起,帶上老丁用過的球拍等家什到了他家,見到他的老伴——一位北京插隊知青、退休不久的省人大干部。她向我們講述了老丁走時的情景。
老丁是18號下午3點多走的。那天他喝了點酒,午睡起來后說是肚子不舒服,讓老伴去社區衛生站叫個大夫看看。老伴去了衛生站,那里輸液的人太多,顧不上,大夫讓她去叫120。老伴回到家里,老丁的痛苦加重,呼吸緊促,指著胸口,說怕是心臟的問題。老伴趕快撥了120,并給他做人工呼吸。她一個人忙不過來,還找了鄰居來幫忙。待120趕來,老丁已沒有了生命體征。到醫院已經沒有了意義,就直接拉殯儀館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驟然離去,快得讓人深感人生無常、個體生命實在太脆弱了。
我和老丁認識大概有10年了吧。他原在一所技校教書,年紀大了,淡出講臺,很多時間就泡在球場里。老丁在太原乒乓界知名度是很高的,他從小經過正規訓練,球技十分了得!乒乓球的各項技術,他都運用嫻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比如發球,他同一姿勢可發出轉與不轉兩種球,讓你難以判斷。一旦判斷錯誤,他一板就可把你抽死。他的弧旋球拉得很轉,落點也刁,讓你防不勝防。他正反手和攻防兩端平衡,你很難一兩板把他殺死。他總是左右調動你,讓你疲于奔命,在你顧此失彼時,殺你個措手不及。他打球的動作規范、舒展、大方,讓人看起來賞心悅目。每當他在場上的時候,人們總是抱著一種欣賞的的態度觀摩學習,并為他的每個好球發出贊嘆聲。他經常參加各種比賽,總能拿上好的名次。老丁的球技使他贏得了很高的人氣,使他成了我們一幫球友的中心人物,很多人把他視為靶子和目標,以打敗他倍感驕傲自豪。
打球的人都愿意與比自己高的人過招,這樣可以學到技術,取得較快進步。與比自己差的人打球,打一兩拍就得撿球,很難體會到打球的樂趣。老丁起初是不屑于和我打球的。因為我的球技太差,和他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和我打太沒意思。這種情況后來發生了改變。大約2009年吧,他突然患了腦梗,住進了醫院。我們一幫球友去醫院看他。他說話成了大舌頭,吐字不那么清楚。我趁機挖苦他說,你打球時那么兇狠、狡猾,這會兒蔫了吧,不行了吧?他說,這會兒照樣能打過你。我說,別說大話了。他說,等我出院后咱們較量吧。出院后我打電話叫他打球,他說還要休養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怕他呆在家寂寞,經常在電話里出些腦筋急轉彎讓他猜。他總是猜不出來。我嘲笑他說,你的腦子退化到幼兒園的水平了,以后再也不能參加比賽了。要比賽,只能去特奧運動會了。
后來他又開始打球了。醫生不讓他劇烈運動,他也不像以前那樣爭強好勝、專挑高手過招了,像我這樣的對手,他也樂于接納了。他來活動室打上幾盤,活動活動筋骨就適可而止、主動退場了。我退休后無事可干,他特意和我約定:每天下午4點至5點,是我們兩人的專屬打球時間。因為活動室只有一張臺子,5點以后人就多了,打球得排隊,有時排一個多小時才能打上一盤。他不愿耽誤太多時間,只想打幾盤出出汗早些回家。這樣,我們相互成了對方的陪練。有這樣的高手陪著我,我自然喜不自勝,一天也不想耽誤,不管刮風下雨,不管炎熱嚴寒,每天準時必到。有一次打得太兇,扭傷了腰,我還堅持著不想停下來,直到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才不大情愿地對他說,明天歇一歇吧。
就這樣,我們在一起打了將近一年時間。那年春節前夕,球友們提出倡議,要打一個大循環,最后排個名次。排完名次大伙湊錢會餐。排在前三位的可以不出錢,后面的每人出50元。我心里清楚,大循環下來,我必排最后一位。老丁也不愿和別人一起循環,那樣太激烈,太累。他提出,只和我一個人打,而且讓我5個球,誰輸誰是倒數第一,贏了就可排在倒數第二。前提是,無論輸贏,我都要拿出一瓶好酒款待大家。我想,每人出50元錢會餐也點不了幾個菜,喝酒只能靠大家慷慨捐獻了。球友們在一起汗水紛飛了一年,即使他不提出這樣的條件,我也有意拿一瓶好酒和大伙們痛飲一次。于是就答應了他的條件。
以前與他打球,11分制,他都讓我5個。就這我還總是輸。為了能打敗他,有時我不得不提出更為苛刻條件,要他讓我6個或7個球。我稱這是浮動利率。如果他認真打,讓7個球我也很難贏他。這次排位賽,我們先打成二平,第五局,也就是關鍵一局,我們又打到十平,最后,我艱難地以13比11獲勝。我想,他的輸帶有故意的成分。他以前總是排第一第二的,如今是個病號,排在最后一位也無所謂。而我終于沒有排在最末一位,面子上似乎好看一些。白紙黑字的排位名單貼出后,我經常指著名單自我炫耀:老丁是我的手下敗將,別人打不過,我卻打敗過他。我們之間的交手記錄是互有輸贏。看看這名單,他排在我后面!老丁聽了我的炫耀,總是嘻嘻一笑,說,你厲害,你厲害!
球友聚餐時,我帶了一瓶五糧液,他也帶去了一瓶好酒。那次,球友們都喝得特別盡興。有人勸他少喝些,可他顯得特別興奮,說五糧液是我掙來的,不喝白不喝。那天他喝了不少。
我們經常在一起開玩笑。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丁跑跑”。只因震區出了個老師,不管學生,只管自已逃命,人稱范跑跑。老丁的球技高,很多人想拜他為師,可他就是不大愿意教。這豈不和那位不管學生、只管自己的老師相似?特別使我內心挫傷的是,每次向他提出求教的要求,他總是說,朽木不可雕也,你的動作和鋤地一樣,天生不是運動的料。我說,上中學時扔鐵餅我還拿過獎狀呢。他說,你就只能干這種笨重的拼死力的活兒。對他這種貶低和羞辱,只好賜以“丁跑跑”以示報復。他很快回敬了我一個外號,叫我“退退”。因為我每次打球總喜歡往后退,以守為主。這個外號倒也貼切。我們彼此都把對方的外號叫開了,見了面總是“跑跑”“退退”的,球友們聽了,哈哈一笑,活動室由此增添了不少樂趣。
我和老丁的相互了解和友誼主要還不在打球中,而是在打球間隙的閑聊中。老丁雖和我同歲,卻是“文革”前的老大學生。他的父親是陜北綏德人,革命戰爭年代參了軍,后來就把他帶到了北京。他從小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學校上學,如今某些高官曾是他的校友。老丁聰明過人,在學校一直是尖子學生。他上學早,上的又是五年制小學,當我還是高二時,他已經是大二了。據他說,他當年的高考成績是能上清華的,但他報的是石油大學,畢業后就分配到陜北的一座油田。我曾調侃他說,假如你當年上了清華,按你的年齡和學歷,說不定就成黨和國家領導人了。他說,扯淡!我就是喜歡玩。在陜北油田時,我們組織了個籃球隊,整天打籃球。我們的籃球隊牛得很,打遍陜北無敵手。老丁不是吹牛,他的確是一路玩著度過了大半生。這個人身手敏捷,腦瓜聰明,又有運動天賦,玩什么球都得心應手。不打籃球后打羽毛球,每天打得天昏地暗,也打出了不小名聲。不打羽毛球后又打乒乓球,依然身手不凡,威震四方。老丁還有一段留學英國的經歷。他說,出國前考英語,很多大學老師也沒他的分數高。這個我信。老丁絕對有著很高的智商,許多歷史人物、掌故,很多古典詩詞,很多地理知識,我記不住或說不出來,他都能脫口而出,讓我這個學中文的自愧不如。從這一點來說,老天是厚愛老丁的。
老丁愛玩,但絕對不是一個頑主。他平時愛看書,愛學習,愛思考,也特別關心時事,對國際國內形勢都有著獨特的判斷和清醒的認識。他最喜歡看的雜志是《隨筆》和《讀書》,每當看到一篇好文章,就贊不絕口,并推薦給我看。我拿《南方人物周刊》和他交換,他看了幾期,嫌這個刊物理論深度不夠,不解渴,不看了。他在大學學的是理工,后在技校教的是數學,但對文史哲卻有著特別的嗜好。這是我們能聊到一起的主要原因。我們都對社會上存在的各種消極腐敗現象深惡痛絕,都對政治體制改革充滿渴望。他突然離世后,有球友分析他對現實不滿,這是不是致病的原因呢?真是知之者謂之心憂,不知者謂之何求。老丁吃穿不愁,沒有什么個人的悲苦。他的老伴也告訴我們,他的心情沒有什么不愉快。他之所以平時那樣說,是出于公知的情懷。他不以個人私利為好惡,不會蠅營狗茍地活著,他反對被愚弄被操縱,相信國家的前途充滿光明。即使事情的發展還不盡如人意,老丁也不會為此而殞命。我相信,老丁所追求的民主、自由、公平、正義都將在神州大地變成現實。到那時,他會含笑于九泉的。
老丁有一天心血來潮,提出要喝黑啤。我說,我到超市找一找,如果有,就買幾瓶,咱們痛飲一次。到超市一看,果真有,就買了幾瓶。老丁找了家川味小酒館,我們兩個人就在那里喝起了黑啤。那天下著暴雨,我們把自行車支到酒館外面,任暴雨嘩嘩傾倒,我們且飲且聊。那天也許是喝多了些,我的話特別地多,說到“文革”時挨打的經歷,說到生命中的各種坎坷和挫折,越說話越長,越說越剎不住。他說他小時候父母親都參加了志愿軍,在后勤和醫院服務,曾把他帶去了朝鮮。他的這些特殊經歷我是第一次聽說。我平時沒有那么多話,可在知己面前,卻完全打開了話匣子。我滔滔不絕地說,他側耳耐心地聽。那是我們相識后發自內心的一次深入交流,我們都向對方暢開了心扉,都愿意把自己心底最隱密的部分讓對方窺個透徹。這種交流讓我們都感到輕松、愉快。待我們說完了話,喝干了酒,外面的雨也漸漸停了。我們走出酒館,把自行車上的雨水擦干,各自騎著回家。
老丁自詡是北京人,常常嘲笑我說話發音不準。我則嘲笑他是陜北人,說你們陜北話未必比我的話好懂。起初我一直把他當北京人,得知他祖籍陜北后,才越看他越像陜北人。他的皮膚較黑,鼻子中間拱起,鼻尖又向下稍勾,如果披上件翻毛羊皮大衣,活脫脫一個陜北放羊老漢的形象。他向我吹噓“米脂的婆姨餒德的漢”,我則向他吹噓老家曾出了個楊玉環。反正每打完了球,就在一起互相吹噓,打嘴仗。打嘴仗同時,互相交流各自得到的最新資訊,談談對這些資訊的看法和心得。老丁是個品行非常端正的人,內心高潔,容不得一絲玷污。記得有一次打球時我被他調得左奔右跑,氣喘吁吁,就罵了幾句“可惡”。沒想到他竟勃然變色,說,你怎么罵人呢?我罵過你嗎?我這才知道自己一時氣急敗壞失了口。這一聲“可惡”雖算不得多么惡毒的字眼,卻傷及了他的人格,他是難以承受的。看他生了氣,我趕快斂聲,再也不敢用這樣的字眼了。
2012年2月,我被查出患了腫瘤。住院前夕,不得不給老丁去電話,告知他中止每天的打球計劃。住院后,老丁幾乎每天打電話詢問治療的進展。得知我開刀的日期,他在電話中說,開刀后第一個星期是不能看病人的,等過了這個星期,我一定到醫院看你。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到醫院來,電話上問候一下就足夠了。可他不聽,非要來。開刀后一兩天,他在電話中問我的感受,我說是任人宰割,生不如死。我向他描述一個姿勢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腰疼腿酸渾身難受,每天要輸二十幾個小時的液,身體幾乎要浸泡到液體里了……聽著我的描述,他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起來。我說,你這人怎么幸災樂禍?他說,我就是幸災樂禍,就是幸災樂禍。當年我住院時,你們不也幸災樂禍?這會兒輪著你了,太叫人高興了。我們那時高興是因為他再也不能像往昔那樣在球臺上欺負我們了,他這會兒高興是為了啥?老朋友是絕不會有惡意的。我想,他這是調節氣氛,不想讓我情緒過于低落。開刀一個星期過后,他果然拿著禮品到醫院看我來了。我說,不讓你來你非要來,來能幫我治病?他說,不知道腫瘤醫院這么遠,要知道,我真不敢來呢。自患腦梗后,家人不放心他獨自走很遠的地方。我說,你這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看我呀。我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他坐在旁邊依然嘻嘻哈哈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從他的談笑中,我能體會到我們之間深厚的情誼和相互的關心與體貼。自我退休之后,每天都是和球友們在一起廝混。而在球友之中,最有共同語言最能說在一起玩在一起的,莫過于老丁了。
還沒出院,老丁就問,何時打球?為此事我專門詢問了大夫,大夫說,3個月之內是不能打的,3個月之后復查,復查以后再說。我把大夫的話告訴了老丁,老丁說,好,我等你3個月。他整天掰著指頭算,到3個月了,他問,復查了嗎?我說,還沒呢。他說,快些復查吧,復查完趕快來報到!復查后要輸一段液,他又等不及了,問,復查完怎么還不來?我說,正輸液呢。老丁學著小品里的腔調,說,我十分想念趙忠祥。老丁催我不只是為了打球,還是為了在一塊兒聊天。有些話題,我不在,他與別人聊不起來。感于老丁的真誠,輸完液,我特意去了趟活動室,見到了我的那些球友們。球友們給予了關切的問候,老丁也很高興,和我聊了不少。他問,什么時候開始?我說,孫女送到我這里了,我要照看孫女,顧不上打球了。老丁聽了,很失望,那得等到多會兒呢?一年以后?我說,恐怕要永別了。老丁說,那就祝你永垂不朽。
半年后,我要第二次復查,這就到2013年元旦之后了。元月4號,我去印刷廠裝訂自己一年來所寫的文章,順便到活動室看了看。到那里,老丁正在打球,他生龍活虎,勢不可擋,把對方調動得左右跑動,顧此失彼。我說,這個腦殘之人,還這么能打!對方是個實力很強的人,面對他卻連連感嘆,難對付,難對付!這是我與老丁見的最后一面,距他離世僅差14天!那天,他身手敏捷,比正常人還要正常。誰知道,死神此時正一天天向他逼近。這天真是我們永別的一天!我因事匆匆走了,未能與他在一起多聊,至今想起來頗感遺憾。
1月18號,老丁永遠離開了我們,他把他的球技和那顆聰明的腦袋也一起帶走了。那邊還有人和他打球嗎?當初他雖不肯教我,我還可以站在一旁偷偷模仿,從此以后,偷也偷不著了。唉,悲夫!
那天老于在電話中對我嘆息,人啊,就是瞎活唄。我們球友在一起私議老丁的死,都說,誰最后不走這一步呢?這樣也好,沒有什么痛苦,一下子全解脫了。老丁再不會為看不慣的社會現實痛心疾首了,我祈禱他永遠安息!
心里面一直還很恍忽,老丁真的走了嗎?不會吧。他的音容笑貌和驕健的身影還歷歷在目,但愿他的離去只是我的一種幻覺,但愿還能與他在一起聊天,在一起切蹉。
老丁者,丁燕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