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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戰風云(二):短暫和平

2013-01-01 00:00:00張高峰
黃河 2013年2期

游子還鄉

1945年12月1日,天津大公報復刊,當天發表社評《重見北方父老》稱:“一別八載余,今天重與北方父老相見,我們真有說不出的欣慰與感慨。……大公報是生長在北方的。自1902年創刊于天津,……在這數十年歲月中,為國家為人民曾不斷盡其報道與言論之責。大公報是北方的報,大公報離不開北方,北方沒有了大公報也必定倍感寂寞。但是,大公報竟然離開了北方,離開了八年多!是誰叫大公報離開北方的?乃是空前的外患,嚴重的國難。”

社評歷數自“七七事變”平津淪陷,抗戰開始,天津大公報義不受辱,斷然停刊,先后經上海、漢口、香港、桂林四館開設、關閉、遷徙,“最后,只有重慶大公報守護國家中心,堅立言論崗位,幾只禿筆,一張爛報,做到敵人投降,勝利到來。八年多來,大公報不啻曾轉戰了全國,倍經憂患與驚險。……這八年多,本報同人顛沛流離,從事言論工作,以綿薄之力貢獻于抗戰,卻無時不在懷念北方。……大公報的家鄉在天津。”

社評特別指出:“抗戰勝利了,問題紛紛,而最大的一個課題是建國,是把中國建成一個現代化的國家。要建國,豈可無北方?純樸勇毅的人力在北方,主要的建國資源在北方,國家無北方,就根本不夠建國的條件了。……在北方,敵軍尚未完全繳械,漢奸還一個未辦,更有惱人的軍事紛擾在蔓延著,豈容我們心情輕松?一切事,我們希望政府有做法,努力做;我們做國民的,也要時刻不忘國家,不忘本身的職責,不忘國家的前途,努力盡到我們的匹夫匹婦之責。……抗戰勝利,是中華民族大翻身的第一步,還有更艱巨繁難的工作在前頭。我們應該珍重互勉,發奮為雄,為國家建基業,開太平!建國大業,長路漫漫,北方人實分擔著特重的責任,我們更要珍重,更要努力!”

這篇社評,表明了大公報對抗戰勝利之初國是問題的基本態度,也表明了對北方,特別是華北、東北問題的重視。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我這個離家八載的游子,于1946年1月奉調從重慶回到了家鄉,參加天津館的工作。

離家八年,天津變得既熟悉又陌生了。熟悉的是鄉情鄉音,陌生的是社會景象。1937年10月我離開天津時,日軍只占領了華界,中國人還可以到英法等國租界躲避。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英法都成為日本的“敵國”,租界也被占領,天津完全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許多戰前還只住在日租界內的日本人,紛紛遷出,遍布天津,到處都留下了侵略者的痕跡。勝利后,許多道路都不得不重新命名了。日寇作孽太深,中國百姓恨之入骨,以致日本投降后,天津街頭時常發生老百姓見到日本人就打,打得他們抱頭鼠竄的事件。

抗戰勝利后,最早進駐天津的不是國軍,而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先頭部隊。美軍張貼布告稱,他們是應中國政府的邀請來津,目的為解除日軍武裝,恢復合法而無日本勢力的地方政府,維護法律與秩序,恢復人民和平生活。駐天津的日軍簽降,受降的也不是國民政府官員,而是美軍司令駱基將軍。

大公報先期復員人員早于美軍抵津。為盡快復刊,即與當局交涉,著手接收報館舊址,一是舊日租界四面鐘對面的昌和洋行(“九一八事變”后為日商占據達14年),成立了經理部、營業處;二是舊法租界電燈房后大樓,設立了編輯部。籌備一個多月后,天津大公報即正式復刊了。不久,國民黨政府宣布,“為貫徹新聞自由之既定方針,電飭各收復區,自電到之日起,即將所有新聞檢查予以取消。”這對我們的采編工作是有利的。

當時,天津館的經理是曹谷冰,編輯主任是孔昭愷,外勤課主任是曹世瑛,要聞編輯有賀善徽、譚文瑞、劉念真(后來去了香港)和我。總編輯張琴南和繼任編輯主任趙恩源,以及副刊編輯傅冬菊(傅作義之女)等都是后來才到的。

大公報用人,實行采編崗位輪換。做過一段時間記者,要回編輯部做一段時間編輯,改稿子、做標題,然后再外派出去。這樣既有利于記者與編輯的溝通、合作,相互理解、體諒,又鍛煉記者成為多面手。當然,編輯也有臨時抽出去采訪或轉為記者的。在編輯部歷練出來、表現出經營管理能力的某些人,還會調到經理部任職,如此,報館的整體運行就更加得力和流暢了。胡政之先生就是一位既懂經營管理,又擅妙筆著文的好手。

1946年1月3日,大公報發表社評《新年三愿》:一愿和平息爭,大家過安謐的日子;二愿民主進步,人人都不要拂逆潮流,兜圈子,開倒車;三愿人民幸福,少受災殃。我在津館做編輯不過三個月,經手編發的時政新聞,卻與此三愿大相徑庭。抗戰勝利后的和平生活,僅勉強維持了短暫的十個月。

軍調部成立

我離開重慶時,那里正在積極籌備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會前,社會各界都呼吁國共雙方停止武裝沖突,希望政治協商不要在槍炮聲中開始。1946年新年伊始,事態果然有了轉機。

1月6日,天津大公報刊發重慶專電:國共雙方協商同意停止沖突、恢復交通,由張群、周恩來、馬歇爾組三人團實施。

10日重慶專電:政協會開幕前商妥停止沖突實施辦法,將在北平設軍事調處執行部,由政府、中共、美國三方代表組織。

11日重慶專電:停止沖突令下!(特大字號標題)政府已轉發各部隊,限命令到達時即停止軍事行動。中共代表亦已通知延安轉發各部隊。專電并詳細描述了停戰令簽字時的情形:

停止沖突之命令于十日午后三時于馬歇爾特使官邸之客廳中正式簽字。廳內爐火盛旺,暖意洋洋,與會者皆笑語,令人興奮無已。停止沖突命令及附件等分陳于廳內之會議桌上。馬歇爾、張群、周恩來分別在文件上簽署。馬歇爾以成功完全由于雙方之誠意,故謙不與兩代表共同拍照。張周兩代表遂坐于會議桌上留簽字照片,起立后并熱烈握手,亦被攝入鏡頭。簽署畢,馬歇爾特使首先致詞,謂參加這盛舉極興奮,而成功完全由于政府與中共雙方解決問題誠意所致。張群致詞,對馬歇爾之協助表示感謝。周恩來向馬歇爾、政府代表及參與會談之所有人員致謝,并希望國共兩黨之合作能持之永遠。此歷史之盛事遂告完成。

12日本市訊:停止沖突消息傳來,天津物價普遍下跌;北平電話:市民欣聞停戰,咸盼糧價物價下落;行營主任李宗仁表示樂觀局勢,盼望一切按照規定早日實現,使北方交通早日恢復,物價可能降低,裁兵整軍計劃得以實施,人民早點過上安定日子,使八年來剝去幾層皮之經濟逐漸復蘇。

13日北平電話:軍調部三方代表(美國羅賓遜、政府鄭介民、中共葉劍英)率部分工作人員飛抵北平,分住北京飯店三層樓內。軍調部職員均佩圓形徽章,標有中英文圖案字,兩端麥穗,上方有三環相聯,做團結之象征。

羅賓遜對政治協商會議及執行部前途均深表樂觀,但同時認為“任務至艱巨”。鄭介民連稱“不算舊賬”,相信一定能夠全部停戰。他說,“九年未能成功的談判,再談我們一定老了。”葉劍英自稱“土包子”,從未來過北平,只聽說北平可愛。他說,“團結是世界歷史的喜事。我來時,政治協商會議才開了三天,但代表們十分公正坦白,空氣祥和。總之,盼對和平建國有一個各黨派、無黨派所共同承認的綱領,然后再談政府的組成。”葉并表示,同意應先停止宣傳戰,希望新聞界朋友幫忙促成團結。

15日北平電話:軍調部發出和字第一號命令:“永年附近之政府軍與中共軍應照政府與中共代表在重慶商定之辦法,停止沖突,并各留原地,停止敵對狀態,恢復城內外交通,并允許糧食商品出入。”(永年縣在冀省西南,刻在被包圍中)

16日綜合消息:冀綏豫熱槍聲未停,東北共軍攻占營口。軍調部決定先成立若干執行小組,以便派赴未停戰區域執行任務。美軍連日出動飛機,在各沖突地區散發停戰命令及對某一地區的特殊命令。“停戰命令堪比稀有之紙彈飛舞于炮火未停戰區之上空。此項紙彈以白色卡片紙印刷,右角有頭帶式之紅布條釘于其上,亦如滿天白鴿有紅尾,表示和平將臨。”

18日北平電話:執行部三委員招待記者,鄭介民、葉劍英分別答記者問。羅賓遜最后發言耐人尋味。他首先說明美國人的中立地位,一切按照在重慶議定的方案執行,“這是中國的決議案,不是美國的決議案,兩位同意,我無異議。”有記者問,如果國共雙方皆不肯停止沖突,則將如何?羅答:“我也沒有辦法。”

北平辦事處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前述軍調部活動報道,有專電、電話、綜合消息、本市訊等幾種形式。它們的區別是什么呢?對天津大公報而言,專電都是來自各地記者的電報,綜合消息多為本市訊或專電節錄,而電話則來自本報北平辦事處。

早在天津大公報復刊之前,北平辦事處即已恢復工作。其任務是同時向重慶、上海兩地大公報發專電,因天津近在咫尺,隨時可通便捷的長途電話,此即“北平電話”的由來。電話報道往往是口述成章的,這需要記者具備相當的功力。

大公報北平辦事處配備了強有力的采訪力量,最初即是徐盈、子岡夫婦。他們都是大公報的資深記者。徐盈以經濟分析報道見長,子岡以社會問題報道著稱。關于軍調部,子岡的報道更是繪聲繪色,頗具特點。請看1946年1月18日天津大公報刊登的子岡通訊《三委員在北平》:

軍事調處執行部的三委員到北平四天了,人們對他們的注意與熱望,不下于蔣主席之來北平.二百萬北平市民之能讀報的也就只占十分之一,但一般的都具有很濃厚的新聞常識。三委員像和平之神,他們來的翌日,金價糧價棉布價轉跌,雖然這幾天在回漲,零售商還在賺錢賣。“看津浦通車的消息”,“看釋放張學良的消息”,北平的報章像是時局的溫度計,又像炎夏時節枝頭的知了,他們喊著,把人民的心給跟著掀起。

北平這籠城,在三委員未來時正在作糧價物價的漲價競賽,漲得人們暈了頭。市政當局一個勁兒喊平抑、懲罰,但是捉幾個奸商有什么用呢。平糶與救濟面粉如石沉大海,連一絲漣漪也引不起來。三委員之來給市政當局解了圍,在葉劍英參謀長初到北京飯店接見很多新聞記者的時候,一位官方報紙的記者坦白地對他說:“您再不來不得了啦,北平二百萬人民盼了您多久了。”葉笑著,于是談著城市鄉村的呼吸相聯的問題。葉氏談到“中國內部沖突本應由中國人自己解決,現在弄得由美國朋友參加幫忙,我們一方面感激,一方面慚愧”。這消息后來印到報上變成葉氏不贊成馬歇爾參加三人小組了,外國記者對此注意非凡,所以十七日上午葉氏在北京飯店對四五位外國記者鄭重聲明這點。

外國記者也一窩蜂地到北平來了,他們最感興趣的,除了目前執行部的工作外,就是蔣主席在平設告密箱的效果。他們有的要去張家口了,過去他們是偷偷摸摸去,現在隨了大局好轉,他們可以大模大樣自天而降了。為了交通工具不在我們手里,說不定中國記者去反而不大容易。現在很多中共干部和技術人員已自張垣出來,我問:“有女的嗎?”執行部的政治顧問徐冰笑說:“我們的女的到這大城市來得先受一番訓練,真是土包子啊!”

北京飯店目前雖非執行部專用,但警衛仍如同戰服團包用時一樣,美國憲兵在每層樓上守衛,這對于政府代表是司空見慣,對于中共代表卻有點那個。美國代表羅賓遜在三樓,政府代表在二樓,共黨代表在一樓。當局替政府代表找了德國飯店,替中共代表找了翠明莊來下榻,但雙方干部仍舊住在北京飯店里,互相聯絡商洽至為便利,而且非常巧合地,鄭介民與葉劍英是廣東同鄉,他們外貌除了后者多一撮黑須外,頗有似是而非之處,都是方圓臉,結結實實的。

鄭介民委員是留日學生,他的對手卻是留俄學生。鄭氏下機后便說要坐火車回去,他也許有把握才說這句大話,“半個月以后津浦通車”的消息已經不僅給予他一個人以喜悅。據說張垣到北平之間,也只有五十里路的鐵軌尚未修好。

他們三個委員有時候一起在北京飯店里吃黃油面包,有時一齊出席宴會,十八日午后招待記者們。為了慎重,問題是事先提出的,而且預發出入證,因為辦公人員尚未到齊,三位委員尚未正常地到協和醫院去辦公。想不到P.M.C.今天為了中國兄弟的協和也來效力。

政府負責新聞發布的是中宣部大將季澤晉,他向記者聲明,與中宣部全無關系了,完全算執行部的人。他的中共對手是龔澎女士,他們在重慶便已很熟,所以工作頗為便利。龔澎抵平以后每夜忙到三點才睡。新華日報頗想在北平出版,據說籌備起來并不困難,只要政治協商會議真的帶給全國以和平以及言論自由。

十三日午夜是停戰時間,但在這時間的前前后后,政府及中共雙方都接到不少互相攻擊的戰報。據季澤晉說:恐怕是難免的。我們的交通通訊工具太差,也許有局部通知不到的地方。中共方面則陳毅、賀龍、聶榮臻、粟裕、畢占云全來了“萬萬火急”的電報。十八日三架飛機載小組人員去赤峰、集寧、濟南督查停戰了,今后繼續還要有人出發。

李宗仁氏也說,中國內爭如同一個家庭里兄弟的失和,不勞駕鄰居的勸解也可以和好的,這和葉劍英說法剛好如一,那么在鄰居上來幫忙以后,想來和好更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子岡的愿望當然是好的,但事實并非如人所愿。

比較起來,徐盈看軍調更冷靜。1月26日,徐盈電話報道:“重慶之政協會議與北平之執行部呼吸相連,而民主與和平息息相關。執行部二十四日發表第四號公報,說明若干地區沖突告一段落。執行小組工作正在展開。政府代表鄭介民表示,需要更多譯員轉赴前方,展開工作。中共方面亦表示愿調十三個軍區之參謀長來平,以主要干部做小職員,以便即可解決一切。雙方均在忍耐極限上獲得一致之解決辦法。”

這“雙方均在忍耐極限”的判斷,不久便被事實證明了。

愛國反蘇大游行

1946年2月11日,雅爾塔會議一周年,華盛頓、倫敦、莫斯科同時公布了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當初簽訂的秘密協定。三方同意蘇聯對日宣戰的交換條件為:一、外蒙古獨立;二、南庫頁島歸還蘇聯;三、辟大連為國際港,蘇聯保有優越權利,旅順由蘇聯租用為海軍基地;四、中東鐵路南滿鐵路中蘇共營,蘇聯保有優越權利;五、千島群島割與蘇聯。這其中,第一、三、四項,都直接涉及中國的領土主權,卻根本未征得中國政府的同意。顯然,美英蘇三巨頭視中國為他們可以隨意支配與處分的對象了。尤其令人厭惡的是,這個秘密協定中還寫道:“蘇聯應恢復以前俄羅斯帝國之權利。”這樣,連十月革命后蘇聯政府關于“廢棄帝俄與中國締結的一切不平等條約”的聲明都否定了。

與此同時,由于蘇軍遲遲不肯履約從東北撤退,中國政府接收困難重重,又發生了負責接收撫順煤礦的工程師張莘夫等人被不明身份者殺害的慘案,加之盛傳蘇聯對中國東北在經濟上的要求加碼、外蒙古獨立引發新疆騷動,以及中共發言人發表談話,稱東北已組成近三十萬人的民主聯軍并成立地方自治政府,因此要求國民政府予以承認,且限制國軍開進東北的數量,等等,這些因素與雅爾塔秘密協定公布交織在一起,東北局勢日趨復雜。

在這樣的背景下,國民黨政府聲明,不受雅爾塔秘密協定的約束,而蘇方對撤軍問題不做明確答復,雙方在東北的商談也陷入僵局,中國民眾被激怒了(中共指是國民黨操控)。2月22日,中央大學、重慶大學、南開中學等重慶十四所院校師生兩萬余人,舉行了愛國反蘇聯合大游行,要求政府公布中蘇最近交涉經過、不再作中蘇條約以外之任何讓步;致書斯大林,請遵守中蘇友好條約,務必盡快撤軍;并發表告全世界人士書、告全國同胞書、致蘇聯抗議書、慰問東北同胞書、質中國共產黨書等。游行師生沿途高唱《義勇軍進行曲》、《犧牲已到最后關頭》等歌曲,呼喊“拯救東北同胞”、“鐵血保衛東北”、“蘇軍必須立即退出東北”、“新疆是中華民國之新疆”、“中共應該愛護祖國”等口號。路旁觀眾對此報以熱烈掌聲,并隨呼口號,且有燃放鞭炮者。學生們的行動激起陪都百萬市民共鳴,并由此引發上海、南昌、南京、杭州、濟南、太原等各大城市學生罷課、示威、游行,連北平軍調部都受到了請愿群眾的沖擊。

24日,大公報發表傅斯年、儲安平、趙超構等二十位社會知名人士聯名所寫星期論文《我們對于雅爾塔秘密協定的抗議》,并報道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吁請政府交涉蘇軍撤退的消息。

值得注意的是,22日的重慶學生大游行中,有針對中共的指責;重大學生數人曾至中共代表團辦事處請見周恩來不遇。游行大隊經過民主路新華日報營業部時,有數百人集于門口,其中數十人沖入叫罵,并將樓下門市部及二三四各層樓全部搗毀,毆打了營業主任楊黎原等四人。事后,重慶衛戍總司令王瓚緒、警察局長唐毅到場視察。中共代表團派齊燕銘向治安當局提出,局勢至此,中共對今后在該報所發生之事件不負任何責任。

當晚9時半,周恩來出面招待中外記者稱:事情極為明顯,純系特工人員、反動分子陰謀,深為遺憾。他并表示看法說:一、愛國與排外必須分開。中國應與國際合作,不要把愛國行動引至排外。他并舉例說,馬歇爾將軍參加三人小組會議,軍事小組也有美國友人參加,從形式上看這是干涉中國內政。但我認為,此有助于中國和平民主。二、學生游行表示愛國熱忱,本人極感佩。但對特工行動及有組織的特務,決不看成學生行動。三、制造陰謀者,為一部分人不滿意政協會結果,有意制造一件或一些事變,毀壞政府信用。但這種企圖只會把問題弄為更困難。類此事件,若輿論界不予制裁,今后將仍發生最后遺憾。政府對此事先未予防范,要求政府負責懲辦禍首,賠償損失。

25日,蔣介石代表政府就東北問題宣示方針稱,遵守我國法令,尊重中蘇條約,不抵觸我所簽一般國際協定。其依然立場模糊。但同時,他也希望民眾愛國運動毋越范圍。

抗戰勝利后這場短暫的反蘇運動,有其社會歷史背景,對后來的局勢發展產生了影響,只是此后很少再被人提及。

幾封讀者投書

做報紙的編輯,除了編發記者的稿子,選發讀者來信也是一項重要內容。讀者來信來稿,反映著民聲民意。

抗戰勝利后,國民黨政府派出大批人員到各收復區接收,其中許多人大搞“五子登科”——搶房子、車子、條子(黃金)、女子、館子(吃喝),鬧得人心盡失。為此,勝利才一個多月的9月27日,重慶大公報就曾發表社評,疾呼“莫失盡人心”。

我到天津不久,接到一封讀者來信,以切身體驗指斥當局“劫收”有道,治理無能。于是編發“讀者投書”:

兩個月前,貴報重慶版發表社論《莫失盡人心》。當時大家讀了以后,除了失盡人心的大員沒有什么感想外,我敢說一般的人沒有一個不交口稱贊的。兩個月前,淪陷區收復尚不久,所以確實尚未失盡人心。可是到了今天呢?最顯明的事實是物價問題,白米白面我們是不常吃,也不大打聽價錢,只以我每天不可或缺的棒子面來說,今天差不多合偽幣三百元一斤了,煤塊七十五元一斤,其余柴菜油鹽無不青云直上。物價如此的威脅,我們老百姓真到了快餓死的時候了。一天除了愁嘆典賣以外,只是在這絕望的深淵里來拼命。當初日寇盤踞華北的時候,物價上升不已,人民只是關上了門在家里咒罵,每日燒香念佛的只求我們的勝利來臨。勝利來到了,淪陷區可憐的老百姓看見中央大員自天上飛來后,真如子女見著親父母一樣,覺得這一回可好了,一切一切全有辦法了,第一是棒子面絕不會再到二百多元一斤了,于是喜極而泣,乃至涕淚交流。沒想到喜極而泣的眼淚還沒有擦干,現在老百姓可又哭了,哭的是,不但棒子面比日本鬼子在這兒還加倍的貴,并且我們的賢明當局連一絲的辦法全沒有。我們是五強之一呀,一切一切最低限度應當比敵偽霸占這塊地方的時候好一點,才對得起這群溫良馴順的老百姓。有些腦子不清的人說,物價漲成這樣,當局絲毫沒辦法,還不如日本在這兒時候好呢。這固然是因氣憤而說出如此糊涂話,可是老百姓除了求飽食暖衣外,他們哪里有什么其他希望呢。懇請賢明當局救救老百姓吧!

戰勝的中國百姓生活艱難,戰敗的日俘日僑呢?請看另一封讀者來信:

天津物價越漲越兇,人民生活叫苦連天,國軍也在吃著無油無鹽的伙食。反觀日俘日僑錦衣玉食的生活,實在是太舒服了。日僑住著有暖氣設備的洋房,穿著嶄新的衣履,漫步街頭,大食堂、大金店、大百貨公司都有他們成群結隊的足跡。日俘的生活更令人驚羨。他們雖然繳了殺中國人的武器,但把糧食、凍肉、燃料……大批的留著,飽食終日,有時還盜賣換酒,來個酩酊大醉。你可以看見南貨物廠、海光寺、法商學院、工業學校堆積如山的白米、煤炭、咸魚、凍肉……讓屠殺我們八年的日本俘虜吃得紅光滿面,一肥二胖;你又可以看見抗戰八年出死入生的國軍營養不足,在四郊冷得發抖,守護著天津。這兩幅畫面一對照,令人太痛心了!蔣主席在日本投降后固然說過“要愛敵人”,但我們對日人過分寬大了,寬大得使他們不承認戰敗,寬大得愛敵人不愛自己了。所以我們要提醒當局,改正這不合理的現象。

當局在經濟上沒有辦法,政治、軍事上也一籌莫展。另一封讀者來信對國事維艱表示了不滿:

勝利來臨已滿五月,國家大事竟弄得千瘡百孔,啼笑皆非,人民滿腔熱望,一變而為通體冰涼。停戰協定早已簽字,協商會議開幕多日,但是,協商的還是高調入云,停戰的反而酣戰不休,百姓何辜,遭此涂炭?請問各黨派,竟日談民主,而眼里哪有“百姓”二字?反過來說,百姓絕對無此賤骨,自愿挨打。幾月來民意的表現,都普遍地對雙方全有不滿。先說共產黨,如果說扒鐵道是正當防衛,那么毀礦區、搗工廠作何解釋?你們只知道拿著破壞作爭取政權的工具,又何曾給老百姓著想?再提到臺上的政府,貪污、因循、傲慢、排擠,在在無情地打擊著老百姓。總之,第一大黨和第二大黨所表現的仍是黨權高于民權,私利勝過民主,你也講民主,他也講民主,而事實仍是兒戲民意,草菅民命。我們要求不必談這樣的民主啦!處在被動地位的民眾們,只要求高抬貴手,讓我們過去吧!處于倒懸的老百姓們,淚眼婆娑的望著西方山城,我們頂禮膜拜,虔誠哀求,請大發慈悲,高抬貴手,讓我們過去吧!

抗戰勝利不到半年,歡欣鼓舞已成明日黃花。國運艱難,民不聊生,此情此景,不能不令人沮喪。

東北的陰云

更嚴重的問題在蘇軍占領下的東北。

抗戰勝利后,國共雙方在東北的爭奪始終沒有停止,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由于東北的重要城市、鐵路、港口都在蘇軍的實際控制之下,中共得益于蘇聯的幫助,迅速擴充了在東北的武裝力量和占領區域;而國民黨的軍隊開赴東北卻處處受阻,連沒有武裝進駐東北的行政接收人員,也不得不又退回關內,遲滯于平津。此外,蘇軍在東北大肆拆運工業設備,不僅招致中國人的憤怒,而且引起大洋彼岸美國、英國的警惕,先后提出警告、抗議,美國人甚至明確表示,準備“采取措施,阻止侵略”。……

如此多的外交、內政問題交織,使得東北局勢愈加復雜。

大公報很早就注意到東北問題的重要性,因此,早在1945年10月,政府第一批接收人員出關時,即特派記者呂德潤隨行到了東北,持續不斷發回相關報道。

1946年2月下旬,重慶等地發生反蘇游行示威之后,東北問題迅速成為輿論關注焦點,但來自東北的消息卻仍然沒有蘇軍撤退的跡象。直到3月中旬,先是駐沈陽的蘇軍在事先沒有通知中國政府的情況下突然他調,至14日撤退完畢,國軍一部入城接防;繼而駐四平的蘇軍也開始撤退,國共雙方的軍隊曾為進駐發生激戰;下旬,駐長春的蘇軍亦有撤退跡象,但直到月末,并無繼續。顯然,蘇軍是在有計劃逐步北撤。

與蘇軍撤退同時發生的,一方面是東北接收繼續停頓,中共乘機鞏固根據地,并在黑、吉兩省成立了省政府。另一方面是國民黨東北行營人員由錦州推進至沈陽,熊式輝再次出關坐鎮,并照會蘇方,將由中長路運輸軍隊。國共雙方不僅采取實際行動,而且發動宣傳攻勢,中共重慶新華日報指責“沈陽國軍擴大內戰,進攻民主聯軍”。國民黨軍委會發言人反駁:“國軍根據中蘇友好條約規定前往接收,自為應有之責任。依據停止沖突命令,國軍開入東北不受任何限制,此亦為中共所同意。”并指“國軍接收沈陽之際,共軍竟向沈陽四郊不斷進攻,并破壞電廠,危及沈陽治安與秩序。國軍接收遼陽撫順鐵嶺等地,共軍復糾集兵力,分于各地向國軍猛施攻擊,并先后攻占政府已接收之省縣”云云。

鑒于東北問題日趨嚴重,重慶方面,張治中(接替張群)、周恩來、馬歇爾三人小組不得不把東北問題提上議程,協議決定派軍調小組去執行停止沖突命令。但國民黨同時聲稱:“共黨最近所提之停止沖突命令延展至東北及派執行小組一事,政府為體念東北同胞早日恢復地方秩序,在原則上雖已同意,但此自不能與一月十日共同頒布之停止沖突命令內‘國軍開往東北不受任何限制’之規定有所抵觸;且共黨軍隊更不能以此為藉口,而阻撓國軍接收蘇軍已撤退之地區,或竟攻擊國軍業已收復之地區。”

3月底,東北局勢終于出現轉機,軍調部發表第21號公告,決定派遣四個執行小組到沈陽,而后再分赴各地執行調處任務。

3月30日、4月2日,三方代表先后飛抵沈陽。此時東北戰局已有一觸即發之勢:國軍入開原抵四平,長春四周共軍集結,并加緊實施經濟封鎖;共軍切斷電源,沈陽城內電燈忽明忽暗,二百余萬市民苦盼和平。隨軍調部人員飛赴沈陽的大公報記者徐盈在當天發回的專電中稱:“沈陽這個‘中國內戰溫室’的混亂正逐日增加,執行部的工作能力因此又得進一步之試驗。”

4月3日,大公報發表社評《執行小組到東北》,指出:“舉目東北,烽煙彌漫,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未了,而是我們內部的沖突還在進行。執行小組能到東北調處,實在太需要了。同時軍事調處由關內擴展至關外,也指明一種事實,就是停戰必須是全面的。關內戰事停了,而關外仍打個不休,這個矛盾的事實,很容易讓全國人民懷疑關內各地停戰的真實性,懷疑是否暫時休戰?這樣發展下去,地方受不了,國家也受不了!必須東北的軍事沖突也停下來,國內才算真正停戰。”

《解放報》事件

東北局勢緊張,北平也不平靜。

國民黨政府接收北平后,設立了軍政首腦機關:委員長北平行營(主任李宗仁)、第十一戰區長官司令部(長官孫連仲)。1946年初,根據國共《雙十協定》確認的“和平建國”基本方針和“兩黨長期合作,堅決避免內戰,建立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的原則,北平又相繼出現了幾個引人注目的機構:除軍調部外,還有中共主辦的解放報(三日刊,總編輯錢俊瑞)和十八集團軍駐北平辦事處(處長由副參謀長滕代遠兼)。這些機構的存在和這些人物的活動,使北平這個傳統的文化中心,又成為當時北方政治、軍事最敏感的城市,大公報當然會作為采訪重點。

1946年3月末,大公報為加強北平的報道力量,把我從天津編輯部調北平辦事處繼續做記者。未幾,便遇到一場國共糾紛的風波,我與子岡合作進行了追蹤報道。

4月3日清晨6點多,我在辦事處剛剛洗漱完畢,突然接到上海申報駐北平記者張劍梅打來的電話,他說,中共的解放報昨夜被軍警搜查,逮捕了許多人。我問他是否同去現場采訪?他說,申報記者到那里去采訪“不適宜”,所以才特意與我通氣。他認為大公報記者去采訪最合適,并愿意聽我的“二手”消息,再發報道。我沒有考慮什么“適宜”與否的問題,馬上撥叫解放報編輯部的電話,試探事態發展。我想,如果叫不通,可能線路被掐斷,說明情況比較嚴重;若能叫通,事態或許比較緩和。結果叫通了。我說明了身份,并特別強調了與編輯主任楊賡的老朋友關系,以取得對方信任,接電話的人表示歡迎我去采訪。

我騎著自行車,從燈市口辦事處直奔宣武門外方壺齋胡同。越走近解放報編輯部,街頭的人越多,佇立路旁交頭接耳,像在議論什么,又像是看熱鬧的。門牌九號的兩扇大門敞開著,一位八路軍戰士站在門口,我上前問他是解放報編輯部的人嗎?他反問我是大公報記者嗎?顯然,他是奉命在門口等我的。

那位戰士引導我穿過一個寬敞的大院,來到一座樓里,接待我的竟是周揚,或許是國民黨特務的情報不靈,逮捕時漏掉了他。他當時以化名主編解放報的副刊。周揚告訴我,天亮以前,國民黨當局出動軍、警、憲聯合突擊搜查,捕走總編輯錢俊瑞,編輯主任楊賡,記者、編輯范元甄、張維冷等二十九人,現扣押在外城二區警察分局。迫于當局壓力,許多報紙的記者不敢報道,他希望大公報能夠盡快將此事公諸社會。

下一步的采訪任務無疑是繁重的。我先回到辦事處,準備與子岡商量如何處置(徐盈剛剛隨軍調小組去了東北),她與在北平的很多共產黨人都熟識,其弟彭華(1949年以后曾任外交部新聞司司長)就是軍調部中共方面的工作人員。早晨8點,子岡騎車來上班了,我把情況講了一下,稍作研究后,我們決定立即去外城二區警察分局采訪,并設法見到被捕的中共朋友。

早晨9點左右,我和子岡到了宣武門外梁家園警察分局,在傳達室交了兩張名片,要求拜訪分局長。當門衛領著我們進二門后,在大院的右側,看到一排五間寬的沒有門窗的敞棚,里面有十幾個人坐在堆積的木料上看書、談話。我倆與楊賡和范元甄等打了照面,互相微微點頭示意:“我們來了。”“知道你們會幫助。”

楊賡是我的朋友,1939年春,他在湖南邵陽與黎澍、李銳等主辦中共地下黨的觀察日報,我曾任特約記者。范元甄(李銳之妻)是子岡的朋友,兩個月以前,子岡到解放區張家口采訪,范即以新華社記者身份接待了她。今天在這樣特殊的環境打了照面,彼此當然都急切地希望談幾句,但此時不便聲張,我們要先找警察分局長。

大公報記者的迅速到訪,令分局長楊恩祿感到很驚訝,礙于大公報的聲望,也只好勉強接待。讓座后,楊拿起我們的名片看了看,故作友好地說:“當年在重慶開國民參政會時,我擔任大會警衛工作,認識幾位貴報記者,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倆隨聲附和,客套一番:“老朋友在北平巧遇,很是難得。今天一上班就來麻煩你了。”隨后開始問答式的談話。

我:“請問為什么要逮捕這些共產黨人?”楊:“不是逮捕,是臨時拘留。因為他們到北平沒有報戶口。”子岡:“說句笑話,別見怪。如果把在北平沒有戶口的人都抓起來,警察局非擠破不可。”楊:“哈……”我:“果如楊局長所說,這些共產黨人沒有報戶口,你們將如何處理呢?”楊:“我想,只要他們承認錯誤,報上戶口,會很快釋放的。”子岡:“分局有權力放人嗎?”楊:“我們聽警察總局的命令。”我:“據解放報編輯部的人說,今天到方壺齋九號去搜查時,政府出動了軍警憲三方的武裝人員。看來是有計劃的行動?”楊:“……”

再問無益,我們告辭,表示還要到警察總局去采訪。楊恩祿送我們,走到二門里那個拘禁共產黨人的大敞棚前,我裝作臨時動議,突然問楊:“可否和他們見個面?”楊毫無戒備,順口回答:“可以,可以。”他決沒有想到那些被捕的共產黨人之中有我們的老朋友。我們趁機與之握別:“請留步,再見。”他也應聲說“再見”,竟轉身回辦公室去了。

我和子岡徑直走進敞棚里,錢俊瑞、楊賡、范元甄等急步迎來。在握手的剎那之間,楊賡遞了一封事先寫好的信給子岡,請轉葉劍英。我們告訴他們,楊恩祿不敢承認是逮捕,只說是臨時拘留,事情可以轉圜。

出了警察局,子岡和我分道揚鑣,她去了景山東街十五號(當時北平人稱“葉公館”)給葉劍英送信;我奔往警備司令部、十八集團軍北平辦事處繼續采訪,始知辦事處和滕代遠私邸亦被搜查、捕人,并查清了當局出動軍警的部隊番號、人數等情況。

葉劍英看了子岡送去的信,發表了簡要談話。當晚7時,又由滕代遠在北京飯店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披露了這一事件,抗議國民黨破壞和平民主。當晚,我們即向大公報上海、天津、重慶三館發了專電、電話,次日公開見報:

3日晨,政府出動92軍142師426團、憲兵19團、3個警察分局的軍警憲特等300多人,分兩次搜查中共解放報編輯、發行兩部、18集團軍副參謀長兼北平辦事處處長滕代遠公館,逮捕共產黨人48人,分別扣押在外城二區、內城二區、內城四區警察分局。

昨晨3時許先抽查戶口,軍警憲兵及便裝帶槍人一同大事搜查,無所獲而去。5時許又來,解放報錢俊瑞、楊賡等29人悉被拖打捕去。到捉第二批人時,經該報副刊編輯周揚與警憲談及蔣主席保障人民自由之諾言,要求非法逮捕須負一切責任時,警憲乃退去。當捕去錢俊瑞等人時,解放報人員曾找出一穿綠呢大衣少校階級軍人為首腦,大喊“捉特務”,且為之留影為證,該人乃一面持槍向后瞄準,一面逃走。捕人之卡車亦經該社留影。上午10時,內二區首先將滕公館秘書李新等5人釋放,并要求具結。李以無罪何能具結,乃拒絕而歸。解放報29人及發行部人員共43人,迄晚猶未釋放。

葉劍英氏昨日接見本報記者稱:中共人員非法被捕事發生在北平,殊為不幸。滕副參謀長于事后赴行營長官部、市府等機關詢問,均答稱不知,證明為特務分子所為,意在制造事件,破壞和平民主事業。中共在執行部工作之人員至為義憤,但葉氏已囑彼等以冷靜態度處理,依法與主其事者力爭。執行部中共人員仍照常辦公。羅瑞卿參謀長曾與政府代表詳商此事。中共要求:釋放被捕人員;懲治捕人者,并向中共道歉,賠償損失;保障以后不發生此等事件。

4月4日,我和子岡整日奔走采訪,繼續報道事態進展:

北平解放報48人被捕事,記者4日午往外二局訪楊恩祿督察長,據稱深夜軍警憲抽查戶口系奉總局命令,否認有攜云梯,翻箱倒柜,撕毀稿件,打人及以步槍刺刀相向等事。并稱:不能接受中共所提道歉、賠償、護送釋放,保證以后不發生類似事件等條件。警局但愿被拘留者自行離去。記者旋訪問被拘者,據其中之女仆告記者,彼被搜查時,鞋子亦須一一脫下,蓋恐鞋底中縫有子彈。抽查戶口時,有女警參加。

中共代表葉劍英、羅瑞卿、李聚奎等,分別訪問或寫信給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北平市長熊斌等,提出強烈抗議,要求立即釋放被捕的中共人員。又據滕代遠氏稱:中共不怕脅威恐嚇。言論自由業經開放,故中共在北平辦報,準也要辦,不準也要辦。

北平警備副司令胡伯翰昨對記者說明三日晨之戶口大檢查,系因近來北平治安情形不佳,戶口與保甲整編三月半始完成,故舉行全城性之抽查,并非專對付某一方面者。至下層軍警憲執行命令時,技術或有不周,亦屬可能之事。至漏報戶口是否即須帶局,而不憑拘票,胡氏稱不諳警政,未作斷語。

同日,葉劍英親自到警察總局看望被轉押于此的被捕中共人員,提出交涉。北平警察局長陳焯當面向中共人員表示歉意,并保證以后不再發生同樣事件。全部被捕人員釋放,一場風波乃告了結。當晚,翠明莊中共代表燃放鞭炮,高舉旗幟迎接釋出人員。

北平解放報事件突然爆發又迅速結束,國民黨自食苦果。不過,國共雙方的斗爭并未結束,一個月多后,國民黨當局還是以“未經中央核準而已發行,于法不合”為由,最終下令查封了在北平的解放報與新華分社。

故都景象三札

我到北平辦事處之后,與徐盈、子岡三人合作搭檔,沒有什么明確的報道分工,誰熟悉哪個方面誰就多注意去采訪,例如,子岡熟悉北平的社會情況和百姓生活,我則關注教育界、政府動態,徐盈除了他擅長的經濟報道,還負有辦事處的領導責任。

如果比較我們三人的報道風格,或可從下面三篇同樣是描寫抗戰勝利之初北平景象的通訊節選中,看出一點端倪和區別。

徐盈的通訊寫于1945年11月,那時他與子岡剛剛從重慶飛到北平,恢復辦事處。通訊的題目《這就是北平》,他寫道:

北平,中國的文化城,八年來卻變成了奴隸城,表面上好像一切依然如故,但她所缺少的便是五四以來傳統的那個“自由主義”的靈魂,顯得好不虛空。

八年來,日本人除了榨取這古城的廣大物資外,同時也移植去了古城的靈魂、傳統,達到了思想統治的目的。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任他如何美麗,終不免是個繡花枕頭,令人難對他有真正的愛戀,何況這枕頭已成古董,只夠擺在六國飯店的櫥窗里,如木乃伊般供人憑吊。

文化城走上了奴隸命運的路,天啊,這就是北平!

收復區和大后方的區別最大的一點,就是不十分明了抗戰的意義。以此故,對于壓迫了他們八年的暴敵一旦投降,反而覺得他們是多么可憐,因而便能切實做到“愛敵如己”的格言,毫無愧色。“雖然日本也該有這么一天,但是,但是……”

四萬武裝的日本兵仍乘著他們的黃卡車橫沖直撞,他們在搬運糧秣物資,在拆他們架設的電線網,這四萬多日本兵不僅是集中,而且像是備戰。十二萬沒有槍桿的日本僑民,更是充滿著大街小巷,他們和她們散步、育兒、買菜、乘人力車訪友,有的在新月飯店、東興樓飯莊和吉士林西餐廳,用他們容易得來的錢揮金如土。侍役照舊以日語應侍,恭謹不堪。而那些一夜變為新貴的敵偽特工人員,對于他們的舊主人仍然深深鞠躬,爭著會賬,以示忠心無他。

從太平洋血戰回來的美國大兵卻不能不奇怪,他們睜大了眼睛問道:“這是什么意思?頂不好!”可是,北平人反而見怪不怪,直到美國人看不慣而動手打日本人時,方才敢跟著拼命。據說平津一帶打日本人的首先動手者,都是由于盟友的仗義。

日本人到走的一天,還是不敢相信被他們統治過的羔羊,但羔羊卻早已憐憫他們了。僅有的是,兒童們還尚少“愛敵”。和平以后,日本兒童沒有一個敢再在街上行走,因為沒有一次不被這些“小暴徒”們襲擊與毒打。這里,可以看出北平可喜的新生代!

北平的風沙依然,最大的愿望是在治安條件允許時,到宛平盧溝橋去看看那些石獅子是眼淚干了沒有。抗戰第一個“七七”紀念日,敵人曾在那里立了紀念碑,到今天,那碑仍在盧溝橋畔。盧溝橋,應該認為是我們的圣地,歸來的人應向它懺悔,再用一座新的紀念碑來代替了敵人的那座碑。

然而,有多少人回來想起盧溝橋?有多少人想起過懺悔?北平會不會再變成奴隸城呢?北極的寒流正向北平行進,中國正在尋求陽光。不用和平、民主、團結,文化城沒有重建的可能。

我的通訊寫于1946年4月,題目是《春天的北平》:

北平十幾天來晴空萬里無云,站在北海的白塔上俯瞰全城,已是滿目青翠。北海公園從早到晚游人不絕,人群中再看不見和服,也聽不到木屐的聲音。從今年起,北平有了春天。

平津的日本僑民,真夠得上說是受優待了。這些降客們不但多數沒有集中,而且過著比我們還優裕的生活。他們還生著火爐,住著西式洋房,吃著日本國內都沒有的“料理”,十家有九家還裝著電話。汽車被接收了的人家仍是不習慣在地上走,出門的時候,一個電話到汽車行,又是四輪當步了。

有一天,我與一位正準備回國的日本人西登閑談。他在嘴上非常關心我們的東北問題,其實他在惋惜日本在東北十四年的經營,而骨子里卻又盼望著中蘇開戰,或是美蘇僵持。他說:“中國兵紀律不好,把日本人的手表、鋼筆都拿了去。”我開玩笑似的說:“日本兵的紀律更不好,他們跑到中國來殺人放火。況且你們的手表、鋼筆,是用中國人的錢買的,當然應該留下。”

人在兒童時代的心理反應最快。戰后各地兵源困難,后方到處都有抓壯丁的事情發生,于是小孩們也學會了,三人一群兩人一伙地做著“抓壯丁”的游戲。日本投降快八個月了,漢奸遲遲不審不辦,而物價卻天天上漲,家家都在嚷著“棒子面貴了”。純潔的兒童難免在心理上又有了一種新的刺激反應。北平的孩子們喜歡在春天做抽陀螺的游戲。現在多了一個新花樣:一邊抽著陀螺,一邊唱著“抽漢奸!抽漢奸!棒子面,賣一千!”愈抽愈帶勁,好像是想把漢奸抽死,或使棒子面立刻跌價。但是,什么時候才能審漢奸呢?什么時候棒子面才跌價呢?

如果有人問:敵人在北平八年來留下的“功德”是什么?那就是需要七億元處理費才能運走的一百三十五萬噸的垃圾。以目前北平市每月收入的一億兩千萬元計算,要半年不做其他開支,才能運走這巨量的垃圾。可是這問題又不能不解決,不然垃圾愈來愈多,北平就可以到處修筑“萬壽山”了。

日本人“功德無量”,臨走還給我們留下這么一筆大的負擔!為什么我們不能讓他們大人小孩一起出動,來給我們清除垃圾?據我們所知,每個日本人都還有錢吃自己的飯,不妨學后方征工的辦法,讓他們自帶干糧,這也并非是虐待俘虜。

北平的“小市”是日本投降后新興的市場。前門外、宣武門外、德勝門外、南河沿都有小市。這些又臟又亂的市場人流熙熙攘攘,在物價逼人的時候,誰都想買點便宜東西,所以這里比東安市場、西單商場熱鬧得多,貨物也比商場的齊全,不過全是舊的、破的、爛的。走在小市上,觸目是小氣得像玩具一樣的日式家具,我好像是到了日本。偶然也可以看到邁著日本步法的日本人到小市上來賣東西,愈發的增強了小市上的東洋氣味。真沒有叫人想到,“大日本的文明”都集中在這么一個齷齪的角落了。

上次蔣主席到北平時,設了幾個控訴箱,人民都感到一種興奮,紛紛告密。等到蔣主席去后,所有收到的信件,分門別類地交到行轅秘書處、司法行政部、北平行轅、市政府分別處理。聽說十封有八封是控告漢奸的。但是,要求改善電燈、修理馬路、增加待遇的訴苦信也轉到了法院。誰能不感到我們辦事的混亂?

北平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醉人季節,人們都在到處尋找春天,但是,春天在哪里呢?

子岡的通訊同樣寫于1946年4月,稍遲幾日,題為《北平的春天》,時間、題目似與我寫的“撞車”,但內容、風格迥異:

久居北平的人們詛咒它的春天:迷眼的風砂,紙窗整天呼嚕呼嚕像海嘯,桌上浮土一會兒便多厚。但是在后方蟄居了幾年的人們跑到這兒來,正像玻璃缸里的魚兒又回到了江河,可以自由自在的游泳了。

這是勝利以后第一個春天,從各方向來的人們特別為這個春天歡欣。冬天關在室內的時候多,還感覺不出北平的遼闊無邊,還記不起來這古城是遺留著多少綺麗的景致。當我每天騎車經過中山公園或北海的時候,只要我一閉眼,知道它有多么深遠,經過的紅墻有多么漫長,就仿佛我沒有受到什么拘束。

然而在另一方面,北平是過得多么緊張啊。東北是它的貼鄰,首先感受到振蕩。那邊混亂,這邊也太平不了。北平人是有興致聽口述新聞的,有那閑暇,有那心情,所以許多人在傳播東北見聞,就好像他們親自看見的一樣。

蔡文治參謀長嫌新聞記者們太喜歡濫發軍事三人小組去來的新聞了,他是不能了解人民想知道這些事是有多么迫切。來了或是去了,也就幫助說明事態的進展。雖說八年來北平人沒挨過一顆炸彈,但他們理解到戰爭為他們帶來多少災殃,不和平又會把肚皮都餓癟。

北平人關心軍調部比關心旁的機關還厲害。執行部的人一律臂上有一個三連環的布章,東安市場的商人最熟悉他們,作買賣的當兒便好問“和八路談商得怎樣啦?”陪上一臉笑容。

先于審巨奸,戰犯總算先審了。旁聽的人還不少,八年留在淪陷區的人民知道他們誰是誰,誰犯過多大的罪惡。日僑還有七八千沒走,他們越后走的越是有辦法的,所以近來東城的頭等糖果店,如正昌、法國面包房,專作他們的買賣就夠發財,據說他們因為歸國限制帶錢,所以便盡量花費。

北平的巨奸們還在陸軍監獄里消磨大好春光。他們享有相當自由,王揖唐仍高臥中央醫院,孫世慶、趙少侯也可以自由求醫。法院的監房預備了,旁聽證發下了。巨奸們何日審訊還不知道。

學生們進步了,碰到深夜帶走同學的事情時,必要追詰自何處來,往何處去。因此才挽救了臨大幾個同學被深夜帶走問事的性命,工學院文學院最近都有人幸慶生還。

北平市立中小學教員的罷教(請假)是這兒教育界的罕事。淪陷期間,北平俗話說“三賤”:坐電車、吃咸鹽、請教員。今日想不到仍能應用。北平不乏一生致力教育事業的老教員,他們把青春消磨在一代代一班班的課堂里。在目前這種待遇下,恐怕將來再也找不到這樣的范例了。在一般學校中已無教員公共伙食,而是在課余教員分別蒸窩頭吃咸菜,這可以活畫出今日教員的貧窮。

看看本埠報紙的戲報,也可以找到一點北平的春天,五年輟演的程硯秋又在登臺義演了。《日出》《雷雨》演個不停。后方的《日本間諜》《萬世師表》《野玫瑰》等話劇也在上演之中。

聽到看到,不少人在閑話春天,偶見北平藍天下楊柳如絲,引起一些八年在重慶所未有過的春天的感覺,所寫不盡是春天的事,便也算春天吧。

徐盈、子岡、我合作愉快、默契,從此成為幾十年的摯友。

看審日本戰犯記

抗戰勝利后,審判戰犯與懲治漢奸,是中國老百姓非常關注的兩件大事。但政府遲遲沒有動作,人民很不滿意。1946年4月,北平終于有了即將審判戰犯的消息,我也因此有了近距離觀察、采訪的機會。

1946年4月初的一天,我走進北平西四北大街石碑胡同二號采訪。門口“十一戰區軍事法庭”的大木牌下,站著兩個背短槍的憲兵。這里關押著一百六十八名日本戰犯,他們將受到中國法律的審判,由曾經被他們視為奴仆的中國人決定他們的命運。

法庭的西院是拘留所,日本戰犯被分別拘押在九間囚室,昔日耀武揚威的他們,從西式洋房鉆進了牢獄。我去參觀時,他們竟在草褥大木炕上叩起頭來。每個戰犯都向參觀者陪著裝出來的笑臉。但那笑臉是可怕的,掩蓋不住他們內心的猙獰。那個當年率領獸兵到處殺人放火的日軍司令內田銀之助也不得不鞠躬了。他們的“威風”,隨著戰勝而來,又隨著戰敗而去。

囚室內陽光充足,白粉墻壁,十分清潔。戰犯們的大衣掛在墻上。他們有的在看書,有的在下棋,大多數在低頭沉思,默默無言。有的戰犯的面孔上難免帶著某種慚愧的表情。淪為階下囚的他們,或許總算恢復了一點人性。

第一戰犯室內拘押著敵118師團長、駐津司令內田銀之助與敵華北情報機關主持人茂川秀和,他們是戰犯中的重犯。內田約五十歲左右,剛剛洗過臉,面孔上有一種苦澀的表情。他向我行禮后,我問:“哪個是茂川秀和?”想認識一下這個以陰謀手段屠殺中國人的劊子手。“我是茂川。”另一個中年男子恭敬地回答。他似乎很愿意有人跟他談話,但誰又愿意聽他那套鬼話呢?沒有人搭理他。室內還有一個戰犯梁泰一,自稱是廣東人;另一個叫野崎豐的,自稱是臺灣人,他們好像是在以此“申訴”自己不是日本戰犯,是被“冤枉”的。但無論他們是否撒謊,是否中國人,只要是罪犯,就不能逃避刑罰。

走到第四戰犯室,一個滿臉長胡子的戰犯喊了一聲“敬禮!”同室的戰犯一齊作叩頭狀,樣子既可恨又可憐。那個喊“敬禮”的家伙,就是當年發號施令統治華北煤炭的門頭溝煤礦日本總裁、曾奸淫無數中國婦女的白島。如今,他又發號施令叫日本人向中國人行禮了,真是滑稽的對比、諷刺。白島旁邊跪坐著的是他的女秘書穗積武子。她臉色蒼白,不肯正視參觀的人們。因為前幾天有美國記者給她拍照,所以,今天她很擔心我這個記者再給她照相,其實,我并沒有帶相機去。她盡量低下頭去,我只能看見她的半張臉,看得出,她的確表示出了羞愧。白島說,他統治華北煤炭的時候,煤價便宜,而他離開了,煤價就貴起來了。日本戰犯的無恥、狡猾,白島算是一個代表人物。

第七戰犯室正對門的墻壁上,貼著他們自己寫的“嚴守規律,衛生尊重,靜肅謹慎”的標語,有的囚室里還養著盆花。……

1946年4月10日下午2時,軍事法庭首次公開審理日本戰犯案,我到庭采訪。主審法官張丁陽庭長說:“我們不用刑訊。法律怎樣規定,我們就怎樣判決。”這句話,讓那些專用坐電椅、灌涼水等酷刑對付中國人的戰犯們聽到,不知該做如何感想。

雖然受審者都不是大戰犯,但仍有百余中國人旁聽,他們想聽聽日本人現在還有什么話說?

受審戰犯共五人,他們分別是敵華北交通公司豐臺警務段分所長山口利春、敵華北交通公司石德線貢家臺警務分所長堤正勝與警務員鹿又忠清、4204部隊軍曹香川信義、豐臺警務段會計員竹內嘉一郎。他們對法庭指控的罪行,都只承認事實,卻又都以“聽上峰的命令,不得不出此”做托辭,否認自己的責任。法庭指定的律師也為他們做了辯護。只有香川說了一句:“今后中國是東亞的領導者,我對過去因戰爭而犧牲的人表示悼意。”

4月16日,軍事法庭宣判:戰犯山口利春殺死三十二名中國人,并以過電、灌涼水酷刑加諸被害人,依法判處死刑;香川信義與其部隊長(已死)共同活埋中國人一百二十八名,依法判處死刑;堤正勝與鹿又忠治各殺死中國人一名,依法判處死刑;竹內嘉一郎連續傷害人身,并強購食糧,依法判處徒刑五年。各戰犯于審判長張丁陽宣讀判決書時均直立俯首敬聽,昔日威風蕩然無存。當翻譯官稱“依法處死刑”時,各戰犯臉色蒼白。山口利春請求更審,被審判長以終審判決駁回。執行日期俟軍委會復核后決定。

4月20日,第二批戰犯公審。26日,軍事法庭宣判:林西敵憲兵隊長高貝勝、敵華北軍電通縣大興所長高橋鐵雄、天津敵清水部隊憲兵曹長黑澤嘉隆等三戰犯,均以“連續共同殺人,判處死刑”。宣判后,黑澤突發野蠻,咆哮公堂,對所判表示不服,經庭內憲兵鎮壓,以腳鐐還押。

見證了日寇戰犯被繩之以法,旁聽的中國人無不歡欣。

巨奸入獄一幕

平津淪陷八年,出了一批臭名昭著的漢奸,他們認賊作父,作惡多端。抗戰勝利后,人民強烈要求懲治這些民族敗類。1945年11月起,平津當局陸續逮捕了一批大漢奸,其中包括偽華北政委會著名的“三王”(王揖唐、王克敏、王蔭泰)和川島芳子。

1946年4月22日,首批三十二名大漢奸被軍事機關移交法院受審。我因采訪關系,目睹了巨奸入獄的一幕。

那天中午時分,三輛武裝押送的卡車載著三十名巨奸,開到設在北平的河北高等法院。王揖唐(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董康(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司法總長)則因病用擔架置于救護車上,自中央醫院及董宅分別押解到案。經檢察官逐一點名后,各犯身佩寫有姓名、號碼的白布條,悉數解送彰儀門外第一監獄。車隊途經和平門、騾馬市,沿路布崗,車行緩慢,路旁民眾駐足圍觀,大為歡欣,兒童們更是鼓掌歡呼。

下午一時許抵達監獄,各犯下車后在院內鵠立,等候傳喚問訊。他們當中,張仲直(偽華北電業公司北平分公司經理)著西裝,在一群著長袍的漢奸中頗顯另類;管翼賢(偽華北新報社長、情報頭子)著藍布大褂,故作文化人模樣,錢稻蓀(偽清華大學圖書館館長)穿白獺灰袍,儼然教授風度。許修直(偽北平市長)面型如鴨頭,其丑無比。各犯多帶有毛毯、皮大衣或小提包。

巨奸們最初在陽光下被法院、監獄人員和記者注視時,尚多低頭,略顯羞愧之色,未及便露出無恥之態,談笑如常,并向法警探詢獄中伙食。迨獲悉所食者為窩頭咸菜,并可由家中送食物時,都很高興。吳贊周(偽河北省省長兼省警備司令)還說:“窩頭我是吃慣的。”他們甚至對獄中如廁問題都不忘探詢,當法警告以每屋皆有便器時,又大樂:“那就好了。”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子岡采訪大漢奸王蔭泰時王逆說的一段話:“蔣主席說不問職守,但問行為。所以,國民黨來了,我是否有罪還難說,共產黨來了,便沒有我的命了。”這些巨奸果然深諳勢利人情,我注意到,他們與法官談話時無不笑臉逢迎,且有輕拍法警肩頭的小動作,以示親近,活現出他們當日如何諂媚敵人的丑惡嘴臉。

法官傳喚、問詢,逐一將各犯收監后,又到臥于樹蔭下的王揖唐、董康二人擔架邊查問。王揖唐已六十八歲,病入膏肓,到了每隔四小時必須注射強心針的程度。他頭蒙毛巾被,大汗淋漓,雙顴瘦削。法官喚訊再三,王竟無聲息,只好由法警按手印了事。董康雖年近八旬,神智尚清,但隨時須大小便。一問履歷,便自前清時他中進士說起,搞得法官很無奈,只得草草收監。

幾天后,趁漢奸家屬探監的日子,我又到監獄采訪。

第一監獄分仁、義、禮、智、信五所長形大牢,每所約有四十間小牢。三十二個巨奸都住在仁字牢里,每人一間,每間門檻上有號碼,門前有卡片,寫著犯人入牢日期,背面寫有姓名、年齡、籍貫與罪名。卡片下有一個如郵筒樣的長方型窺視窗口。由于監獄規定,參觀者不能與犯人談話,我只好從方孔看群奸了。

透過方孔,可見每間牢里有一個木板床,一張長方桌,一把破椅子或方凳,一個高于人頭的窗戶。床上鋪著各犯自己帶來的被褥,有的床邊還放著桔子、餅干、魚肝油等,看來,這些漢奸還希望用這無限的補品來維持他們那可能有限的生命。

文化漢奸管翼賢胸前放著一本線裝書,躺在床上不動,看上去似乎在睡覺。但我知道他是閉著眼醒著呢。俄頃,他果然睜開眼,望見有人從方孔看他,立即又閉上了。池宗墨(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政務長官)的房間與張仁蠡(偽天津特別市市長)的房間緊挨著。他們兩個都在睡覺。池宗墨是老牌漢奸,曾在我的家鄉作惡;張仁蠡是清末重臣張之洞之子,當了漢奸,為人唾罵,辱沒祖宗。許修直在房間里躺下又站起,站起又躺下,顯然住在大牢里實在不習慣。偽情報局長林文龍過去天天講演,拍日本人的馬屁,現在站在牢房里,望著窗外,一聲不響地出神。欺騙的對象沒有了,逢迎的主子沒有了,他只好永遠閉嘴了。

王揖唐與董康兩個老賊,因為年高病重,監獄特許他們住在醫務所的兩間病牢內,牢房的大小還不如他們家中的廁所。王揖唐也在睡覺,頭對著門,我只能看到他那灰白的頭發。床前放著一個破痰桶。獄方特準他的外甥隨同服侍。他每天只能喝點稀飯了。董康坐在一把靠墻的椅子上,閉著兩眼喃喃的在嘟囔些什么,像小學生背三字經似的。不知他是否想到,自己在構建中國刑事與監獄法制方面曾經的建樹,今日竟加于自身了。

每星期二五,是接見家屬的日子。一早,群奸的家屬便拿著飯盒與換洗衣服來了,他們逢迎法警,客客氣氣,全無過去的頤指氣使了。接見室中間隔著一張鐵絲網,漢奸們由法警押著,站在網內一米處,家屬站在網外,每次可以談話三十分鐘,但不準耳語。見到家屬,漢奸們會產生莫名的悲哀,甚至落淚。許修直說:“早知道有這出戲,當初……”錢宗超說:“做了獄中人,實覺慚愧。”法警們則說:“當的那門子漢奸呢?活該!”

【立此存照·張高峰在文革中的檢討:我寫的關于戰犯與漢奸的報道,雖然多少有點民族立場,帶些民族仇恨,但現在重新認識,還是為國民黨做了宣傳。因為國民黨對戰犯、漢奸都不是真心逮捕,更遲遲不做處理。審戰犯還搞了一套資產階級法庭的律師辯護,為戰犯強詞奪理。我的文章都沒有涉及這些本質問題,而是告訴讀者,似乎國民黨真的把漢奸入獄了,真的處理戰犯了,這就是為國民黨做了宣傳,是對人民犯下的罪行。】

房產爭奪在北平

國民黨接收大搞“五子登科”,在北平,各路人馬都在搶房子,甚至搶到學校的頭上來了。1946年5月,我到北平市教育局采訪,了解到,北京大學、交通大學、市立六中、七中、女三中和六十八所市立小學都在鬧房荒,以致有近千名孩子面臨失學。

教育是國家社會的事業,誰聽說過國立學校鬧過房荒?即使是私立學校,也不致如此之多因無房而讓那么多的孩子失學。況且,北平的這種怪象還是隨著抗戰勝利而發生的。

據采訪所知,當時北平的市立小學、民眾學校、簡易小學、幼稚園共有二百四十六處,其中有一百零八處是租用民房為校舍。抗戰勝利前,房租很便宜。如清化寺小學月租僅聯幣四十元,東四十二條幼稚師范月租最貴,才聯幣兩千五百元。勝利后物價暴漲,如果仍付原租金,誰家也不肯再出租那么便宜的房子。學校加不起房租,難怪房主趕著搬家。校長們被房主逼得天天往教育局跑,教育局又被校長們逼得天天跑市政府、行營長官部。

在市教育局,我眼見七八位小學校長為校舍問題來往奔波,請求“代為交涉”,“協助辦理”,滿嘴里、滿呈文全是這類字眼,真是難為了這些忙活一個月也混不到半飽的校長們。

“昨天房主拿著菜刀來到學校,說我們不搬家就請殺死他。”一位校長向教育局的主管科長報告。更兇的房東跑到學校,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校長往外推,校長們又不能率領學生應戰。阜成門內順城街小學校長說:“房主率領家屬突于昨日遷入學校,強占校舍,我們只好讓人家住。”說完,他幾乎要哭了。

這么多的學校鬧房荒,市教育局責無旁貸,理應為之解決困難。但教育局不是接收機關,更沒有力量去搶房子,于是只好向教育部駐北平特派員辦公處交涉,經教育部批準,將已接收的敵產二十六處撥交市教育局辦學校。可是這些敵產的門口不是站著衛兵,就是貼了封條,還有的做了衙門、變成公館。特別是各色各樣的封條,今天是甲機關封了,明天又換了乙長官,如同變戲法一般,令人摸不到頭腦。結果,教育局只勉強接收了十處,其余無法接收的,只能再請求行政院下令處理。

教育局的人給我看了4月末行政院的指令,內稱:“呈件均悉,軍隊駐扎學校已分行軍事委員會轉飭遷讓,其余各節分交河北平津區敵偽產業處理局及教育部核辦,仰即知照,此令。”“遷讓”固然是好消息,然而,什么時候才能實現呢?教育局奉令后,連日派人去交涉,卻都碰了軟硬釘子:

“這里不可能搬家,你們不必再來交涉了!”東觀音寺三十六號有二十一間房子,“占領者”某少將如是說。東皇城根十九號有十八間房子,守房子的士兵說:“這是留待我們團長家眷來住的。如果學校要用,請向軍部去交涉。”老君堂十號被河北省某廳某科長與某股長兩家“瓜分”。大覺胡同十一號被某參謀“占領”,石駙馬后宅三十八號成了某軍眷屬“宿舍”,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西直門內半壁街十一號國立北平高級工業職業學校的宿舍,竟被清除垃圾的工人占用了,趕也趕不走,學生代表向負責當局交涉,反遭到“你們為什么不早占”的質問。

以上,都被我如實寫成報道公諸于報端了,報道最后寫道:

北平的房子真的恐慌到如此程度嗎?遣返了十幾二十萬日僑日俘留下的房子呢?請你從封條的縫隙往里看,就可找到答案了。許多房子空起來,幾千學生卻找不到安心讀書的地方。

北平的房屋爭奪戰正在開始,若要平息,倒也用不著軍調小組,只要把不必要的封條啟封,軍屬讓出學校,強占敵產的政府官員們自動撤退,這“戰爭”馬上可以平息。不僅救了一萬多名小學生,也算是為國家提倡了教育。走筆至此,我又想起北大老教授楊振聲的話:“辦教育要得不到社會的扶助,那教育就沒有法辦”。

我的報道見報后,因為揭露了某些政府官員、軍官眷屬占據房子的丑行,還有人找我興師問罪,我只能搪塞過去。

“可恥的長春之戰”

1946年4月,大公報與重慶新華日報為了東北的長春戰役打了一場“筆墨官司”,幾十年來不斷被人提起。這件事本來與我無關,不料后來竟被牽涉其中,因此值得記述一筆。

1946年3月中旬起,蘇軍開始從東北撤退,長春作為曾經的偽“滿洲國首都”、當時的東北政治經濟中心,成為國共爭奪的焦點之一。4月15日,上海大公報以 “長春蘇軍昨已撤去,共軍進攻接踵而來”為題做了報道,并以副題“國土既歸來,還流同胞血!”表明了它對內戰的態度。4月16日,又發表了王蕓生寫的社評《可恥的長春之戰》。社評說:

在蘇軍紛紛撤退之際,在東北的內戰形勢卻在加劇的進展,且已在許多地方紛紛打起來了。……尤其可恥的,是長春之戰!這兩天,東北方面的軍報雪片飛來……我們坐在關內深夜編報的報人,讀著這絡繹而來的電報,手在顫,心在跳,眼前閃爍儼若看見兇殺的血光,鼻腔酸楚,一似嗅到槍炮的硝煙。

這篇社評的傾向是明顯的:

蘇軍剛剛邁步走去,國軍接防立腳未穩,中共的部隊四面八方打來了,且已攻入市區。多難的長春,軍民又在喋血……中國人想想吧!這可恥不可恥?

尤其令中共不能容忍的是,社評里有這樣一段話:

所謂軍事沖突,實已到了最傷天害理的程度。進攻的戰術,常是用徒手老百姓打先鋒,以機槍迫擊炮在后面督戰。徒手的先鋒隊成堆成群的倒了,消耗了對方火力以后,才正式作戰。請問這是什么戰術?殘忍到極點,也可恥到極點。

4月18日,重慶新華日報發表社論《可恥的大公報社論》進行反擊,在指責國民黨破壞停戰協議,攻取東北多地后指出:

對于大公報社評作者,凡是國民黨法西斯反動派打擊人民、撕毀諾言、發動內戰等事情,哪怕天大的事,都是不“可恥”的,只有人民對于這種反動派還一還手,那就不得了,那就是“可恥”的了。大公報社評作者如此反對人民,應該是夠“可恥”的了吧。

大公報里是有好人的,但它的社評作者原來是這樣一個法西斯的有力幫兇。

針對“用徒手老百姓打先鋒”的批評,新華日報社論說:

我們也請問大公報社論作者,這幾句話,是負責任的話,還是只當放屁放一放的呢?你說進攻的戰術,含沙射影,當然指的是東北民主聯軍進攻長春的戰術而言,你從什么地方知道東北民主聯軍用這樣的戰術?拆穿了說,除了專門造謠反共反人民的特務機關那里以外,除了從國民黨的“素有經驗的特工同志”辦的報上抄來以外,世界上找不出這樣的戰術。……你在反人民這一點上,真正做到家了,真正“殘忍到極點,可恥到極點”!

這場論戰,曾經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被作為大公報對國民黨政府“小罵大幫忙”的例證,而且幾成蓋棺定論。直到改革開放以后,大公報研究不再是禁區,才有人提出討論,以史料論證長春之戰確實傷害了許多無辜的百姓。但是,論者引述的史實卻多有訛誤,常常錯把1946年4月的長春之戰與1948年5月起的長春被困混為一談,由此把后來的報道者我也牽涉其中了。

實際情況是,王蕓生所寫社評的依據——“東北方面的軍報雪片飛來”,多指大公報東北特派員呂德潤的報道。他在1946年3月27日從沈陽發回的題為《春天里的秋天》通訊中寫道:

可憐的還是被人“民主”的老百姓。怕鬧來鬧去,這群被口號呼喊的對象,連聽聽的機會都沒有了。一個例子:政府軍和共產軍在盤山一帶打了一仗,共產軍方面打第一線沖鋒的是沒有什么武器的人,當然后面還有正式的部隊,那一仗勝負如何我迄今并未注意,我只知道雙方有一萬五千中國人死了!

那么,呂德潤報道的依據又是什么呢?他繼續寫道:

一位參加那一役的政府軍官說,對那些沒武器的中國人他不知道怎樣放槍?當然,他的槍是放過的,假如今后這些沒武器的人仍被逼著從共軍方面撲上來,他仍將開槍。法庫一役雙方死傷慘重,戰場上據說有二萬多死尸。

應該說,呂德潤的報道,同情的是“可憐的老百姓”,痛惜的是戰爭使“雙方死傷慘重”,而沒有特別偏袒某一方。這在他的報道中有明顯的主觀表述:

當然,類似的“著名”戰役還有,將來誰也不保險不再發生。假如這些戰役是在一年前,那該是多么勇敢的沖鋒或輝煌的戰績呀!我當了兩年多隨軍記者都沒有趕上這樣的場面,可是今天呢?可憐那些死了的東北老百姓呀!他們等了十四年的祖國同胞,今天還沒有彼此看清面孔便迷糊的死了!他們的冤魂不遠,他們是死不瞑目的。

呂德潤所說“我當了兩年多隨軍記者”,是指他1944年隨中國遠征軍赴緬甸參加對日作戰的經歷。這里,他顯然是在把抗日與內戰做對比,為“等了十四年”(指東北淪陷)的老百姓喊冤。

如果說呂德潤的報道只是“孤證”,那么,請看大公報另一位記者徐盈幾乎在同時(4月14日)發自東北開原的報道。他隨軍調小組去長春,路遇國軍部隊,他寫道:

戰爭是慘酷的,……有位士兵說:“匪軍自四面八方黑壓壓的來了,我們都不忍心的來掃射他們,可是不能不掃射呀!人就像割草一樣的倒下去。我們的機槍不但不必用掩體,反而因為死人堆得多了,必須隨時來抬高。”副長官部估計,我與對方的傷亡比例最少是一比七。在東北被壓榨了十四年的老百姓,想不到勝利之后又在成群結隊的當炮灰。誰說東北人不是命苦呀!

因為與新華日報的這場論戰,1949年以后的歷次政治運動或審查中,王蕓生、呂德潤都不得不一再檢討。但吊詭的是,文革中,我卻也不得不就此事一再作出“說明”。因為,我后來也是大公報東北特派員,并且報道過1948年的長春之戰,也曾寫過“污蔑共軍”的文字。造反派不辯歷史事實,不問青紅皂白,把我和呂德潤混為一談了。我倆不得不互相“背黑鍋”。好在我與德潤是摯友,“浩劫”過后,此事成為彼此笑談。(關于1948年的長春之戰,我將在后文記述。)

【張刃注:因為與新華日報的這場論戰,王蕓生“后半生永不得安寧”(其子王芝琛語)。1962年,他在政治壓力下寫了《1926年至1949年的舊大公報》一文并公開發表,其中,自認《可恥的長春之戰》“完全站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立場上講話,并且散播誣蔑東北民主聯軍的無稽謠言”,一時成為“定論”。但改革開放后,晚年的王蕓生又承認那篇文章是他“最大的違心之作”,想必關于長春之戰論爭中的自貶也包括在內。

“不得安寧”的不止王蕓生。在王蕓生的“檢討”中,呂德潤的通訊被再次提起,因而,他也為此屢遭審查。2009年6月呂德潤去世后,新華社所發其生平中,說他“從1950年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的20多年里,歷次政治運動中,均被錯誤列為受審查、被批判的對象”,指的就是他駐東北的那段歷史,當然也應該包括長春之戰的報道。

同樣是在這篇“生平”中,新華社對呂德潤任大公報駐東北特派員經歷的表述是,“曾受徐冰、伍修權、李立三等同志指示,在大公報上發表了多篇有利于我黨的消息報道。……他還利用記者的有利條件,為我黨多方收集在東北的國民黨軍政方面的情報”;他的報道“客觀地反映了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從另一個側面揭穿了國民黨方面散布的謊言”。那么,關于長春之戰的報道呢?新華社沒有提及,人們不得而知。事實上,呂德潤的那篇報道通篇8000多字,既涉及國共之爭,更著重報道中蘇、中日、中美在東北問題上的糾葛,僅僅不足百字關于中共軍隊作戰的描述,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構成什么“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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