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夷自然 質而實腴

一

讀黃風先生的報告文學《滇緬之列》，仿佛與作者對坐聽他閑話軼事。新奇、警策而又信實、真切，娓娓竟日，不覺天之將晚——這的確是部很能抓攫讀者的動人佳作。

說來這是個頗為特殊而較為新鮮的題材領域。作為瀕臨“金三角”具有馴犬與緝毒功能的邊境第一哨——瑞麗江橋警犬復訓基地，這個傣語稱作“列（鋼釘）”的地方，本身就具有較高關注度。不惟那些卓異的警犬撩人興致，更重要的是它護衛著國人乃至家國的安康，以及為此與邪惡斗法而不免兇險的嚴酷現實。這都是極為牽動人心的。對此作者以開放的視角，在廣闊的時空背景下，通過一系列的事實和數據，對這個負有特殊使命的哨所的地位及其所取得的成就做了翔實而剴切的報道。這很能振奮人心。然而讀來讓人感觸最深的還不是這些，毋寧說作品對生活、戰斗其間的官兵所思所為近乎本色的書寫才是最感人的。

二

這是一次傾注了心血和感情的深度訪談，絕非簡單的訪談錄可比擬。在凸顯軍人群體的敘述中，作者充分調動藝術手段，顯示了極強的敘事技巧和功力。粗略說來，這可以大致歸納為如下一些方面：

一曰變幻多樣、陌生化的切入。除前后少數章節外，大體是一章一人的結構。它們不僅“言人人殊”，各有千秋。而且各章走進人物的路徑互不相同。有從寫景，有從回溯歷史，有的聯類取譬……所以，每一章開頭都是新鮮的。可謂意象紛呈，各臻其致。二曰巧妙穿插，在敘述中或勾連往事，或遠接異域，或是其他，總之，穿插都巧妙、自然，融合無間，既豐富了作品的內涵與色彩，又避免了單一訪談招致的閱讀疲倦。三曰剪裁得當。基地大體兩項任務，馴犬與緝毒，于此都有涉獵，但緝毒過程除個別震撼性的事件外，其余因程序上的近似大都粗線條地交代，筆墨主要放在對這些青年官兵日常生活的采寫上，透過相關事件，揭示他們的心理和感情，凸顯他們的個性特征和思想風貌。作品幾乎章章寫到犬，但程式化的訓練從略，細致真切地描摹了人犬間的諧和及其深摯情誼。選材取舍的詳略、輕重拿捏到位。 四曰富于節奏感。開篇“引子” 高屋建瓴，繁音促節，以極大的信息量先聲奪人。此后便如小河流淌，蜿蜒曲折而自然流暢。且時有或大或小的突轉與波瀾。五曰詩意收煞。如前所述各章開頭引人入勝，而結尾更是別出心裁，既簡潔又留有余味。六曰議論扎實、精當。都建立在事實基礎上而不空泛。有提振和警醒作用。七曰微觀描述與宏觀勾勒結合。重在對人物個性化的刻畫與描寫，也不乏世界范圍和歷史層面的相關記述。

如此種種，作者視野開闊，布局巧妙，縱橫捭闔，能入能出，既意涵豐富又主線突出。繁復與單純多樣統一，豐贍與沖淡有機融合。因此，作品不僅具有極高的認識價值和警示意義，而且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三

《滇緬之列》描寫主體為基地軍人，作者對這個年輕軍人的群體，不僅走近其身，而且深入他們的內心世界，以飽含感情的筆觸再現他們的生活軌跡及對事業、前程、愛情、婚姻、親情的態度和款曲。筆下不虛美，不矯飾，揆情度理，抑揚得當，使得一個個閱歷不同，性格各異，而又可愛可敬的軍人形象躍然紙上。其間，作者雖也寫了一些戰士建功立業甚至出生入死的卓越事跡。而面對一些尚未脫盡稚拙與天真的士兵，作者態度、視角是極其溫婉、平和的。作者筆下，他們未必都刻意追求驚天動地，甚至并不介意什么稱號，但卻無不具有軍人的責任感和紀律性。事實上都已把個人與與國家民族利益融為一體，為了人民和國家的安危，有的甚至付出年輕的生命。然而，他們在履行軍人職責的同時，絕不諱言作為常人的希冀、追求、情感和權益，他們有追求，也有失落，有英雄膽，也有兒女情。他們是這樣的樸實，坦誠，這樣的可愛，這樣值得信賴與尊敬。他們的人生蓬勃著朝氣，是美的。作者寫出了他們多姿多彩而又本色真實的人生。寫出了他們的人情味，人性美，在看似平實、瑣細，甚至庸常中為新時代真實可愛的軍人塑像，寄寓作者求真向善的價值取向、審美理想。

四

《滇緬之列》的文體語言，熨帖而富于張力，洗練而不失蘊藉，樸實而時見俏麗。這讓人想到作者的為人，不能不有文如其人之概。很可嘉許的是作者適應不同的情境和對象，神來興發，意得筆隨。繁縟處辭采飛揚，簡潔處惜墨如金，暢想則天馬行空，寫實則本色天然，筆致開闔排奡，轉掉自如，靈活多樣。不過，就主導文體或曰敘事基調說，適應描寫主體的需要大體是平實、自然的，辭氣格調既明白曉暢又很有韻味。黃子云有云：“理明句順，氣歛神藏，是謂平淡”（《清詩話》）。《滇緬之列》敘事格調確有一種沖淡美、自然美。這種筆致，達意精當而又接近天然，似信手拈來，實則很費周章，顯然更需要藝術錘煉功夫。所謂“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歸天籟”（《藝概·詞曲概》）蓋即指此。宗白華先生說，“從魏晉南北朝起，中國人的美走到了一個新的方面，表現出一種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認為‘初發芙蓉’比之‘錯彩鏤金’是一種更高的美的境界”（《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版）。這種美學旨趣“以平夷自然為上，以怪險蹶趨為下”（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若純尚氣魄，金戈鐵馬，乘斯下矣。”（徐增《而庵詩話》）傅庚生先生說“自然直尋，亦何嘗忘情于鍛煉，不過造詣之高者沒其斧斫而已”（《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平夷自然”而“沒其斧斫”，黃風之《滇緬之列》庶可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