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 體
終于停止了 媽媽
你躺在那個棺木里 微閉著眼睛
我最后一次看見你 你不再痛苦
只是嘴里流出黑汁 我知道
你的腸子已壞 你不用再每天喝藥
蓋棺時 我感覺到了你的靈魂
終于停止了 媽媽
肉體折騰起霧氣 欲念終于落地
但善惡還在滿天飛揚
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一場討好肉體的行為
她撕咬 她霸道
現在你可以輕輕地把她放下了
我也曾歌唱帶電的肉體 能感受美好事物
能讓我看見你并喊你:媽——媽
可是我一想到你或許現在早已腐爛
我就看淡了這個人世
但生在繼續 請讓我帶著我的罪活下去
母親,你且安息
疼
媽媽 自你離開這個世界
沒兩個月 爸爸便出了車禍
他和堂哥被救出來 已經血肉模糊
幾經輾轉 又住進了你生前一個月所在的醫院
噢,我得以重新打量 這所市級先進單位
在高大的建筑里邊 躺著一些哎哎呀呀的人
其中一個女的 剛結婚兩月
探親的路上 開車撞斷四肢
她不斷喊疼 大聲喊疼
她疼得昏了過去 又醒來 她罵
她讓醫生趕緊結束了她的生命
一位老太太 典型的中國農民
八十多歲了 還想著為兒子補院墻
結果風大 土坯子連體倒下 砸斷了腿
她也喊疼 疼得直捶胸口
她的兒子無奈而惱怒地讓其住口
還有一位老爺子 已不再喊疼
雙腳年前割去 半月后還要截肢
醫生說這樣才能活下來……
我在那里呆了十日 有時心酸到極致
真想把疼找出來 然后把它殺死
從此這世上再沒有疼
有時又看到肉鋪里被宰割的牛羊
人類的疼又算得了什么?萬物平等
某日無聊中翻書,說:
“蕓蕓眾生必將在歲月的流逝中體會
罪與罰的過程”
某日和人閑聊,又說:
“善已盡,惡將滿盈”
媽媽,哀歌已經響起
請保佑這禮崩樂壞的大地和那些轉瞬
即逝的塵土
在億萬年之后重新的地球
生而為人
這是怎樣恥辱的日子
媽媽,你常說:頭頂一個腦袋長兩條腿的
難道就是人?我居然現在還活著
整個世界因為人的喪失而一片陰暗
為什么還要假以忍辱負重而自欺?
僅僅懂得苦難是不夠的
人怎么被扭曲到了這種地步!
可我于塵世中也不愿做個木偶
“你呀,你簡直要發瘋了”
這些年來,有多少罪惡的力量
將我的心一次次砸碎
我無可掙扎地墜向恥辱的深淵
生而為人卻無法為人
下午,我去買了過冬的衣服和鹽
擠在密不透風的集市過道中
突然又明白了這無用之用
繁衍生息,即使釋放無盡的悲哀
夜里依然星漢燦爛
囧
怎樣看待你的離去?
順流中我會死,逆流中我會喪生
我仿佛置身于一個矮人國
一切都微不足道的
世界是大海,我縱身躍入
追尋你的足跡,媽
但格林尼治的時針轉動
船長說,我們該走了
不知是東邊風在弱化我們的神經
還是西邊雪在模糊我們的視線
你的離去和那個七月
已成一張壓了膜的精致卡片
人群盲目,在每一天的消亡中
只追求食和色,媽
我從時代的方向回過頭來
朝你苦澀一笑
無 題
媽媽,我是否在為賦新詞強說愁?
當淚已經流過 我平靜地坐在這里
想起下午在火車站 人們寧愿排長隊
大包小包的負累,也要回——家
我想起姐姐結婚時你顫顫巍巍的站立
想起你堅強的一生最后被打倒
我就又流淚了,這是不是又在泛濫地抒情?
走在街上 寒風中跪著乞討的老婦
為了生活厚著臉皮拉人的黑車司機
詐騙犯、小偷、妓女……他們
都需要援助之手將此生平放
可我自私地想,他們此時不是你
你已經去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
而我這首詩到底要升華什么意義呢?
沒有意義媽媽。我就是想你了
然后在人群里,流了一會兒淚
誕 生
媽,昨晚姐夫打來電話 說姐姐生了
羊水破裂 提前住進醫院 是個男孩兒
我當即感到那是你 在送祖宗這天
經過閻王的許可
到好人家投胎 過去你受苦受累
現在趕上好時代
北京 會受良好的教育 會有更美好的明天
但姐夫說小孩兒五斤三兩 我能想象到你急匆
匆
從應縣去那邊的倉促 爸爸下午兩點送你
或許你連行李也沒收拾 只為趕上姐姐的臨盆
——你并不想投到別人家 你還愿做我們的親
人
像在最后 成了全家人的小孩兒
小就小點兒 沒關系 還是男兒身
關鍵是茁壯成長
看啊,我一下成了這個孩子的舅舅
而在他笨拙含笑的咬手里
并不知道他體內的靈魂
一個剛剛喝了孟婆湯 也不知道了前世的母親
我們就在這樣的輪回中互相愛著啊
我們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互相愛著
人說 養兒搭像舅 我和我的舅舅
倒是幾分相像
所以宿命般地構成了我的現在 千萬別學我
一個開始和虛無對話的人 知道了在我以后
會有無數的外甥們出生 他們長大、嚎叫、背叛
他們會有一天把他的舅舅的權威推翻
并給自己的山頭插上紅旗 “舅舅的死,不過是
一個傳統” 而我快活到三十 也并沒有作為
舅舅的經驗 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和這個孩子相
處
是把他當我母親的附身來看待還是
只把他當成我姐姐的兒子?
迷信成這啊不可救藥啊
后天啟程 我準備上北京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