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跌到那座寶石藍高樓后邊的時候,棒槌掏出那堆皺巴巴的零鈔,用指頭纏滿一圈圈黑膠布的手,一張一張地摩挲,很愛惜,很恭敬地。撫展了,再按大小,疊在一起。然后,拇指食指舌頭上舔舔,開始點數。數幾下,再舔舔。有路過的女士,就蹙眉歪眼,還下意識地捂了嘴,趕緊繞開,好像怕他蘸她們的舌頭。連那些鈔票,仿佛也有些鄙視的神色,皺著眉看他舌尖指頭親密接觸,皺著眉看他給它們精心整容。不過棒槌不在乎。這能怨他嗎?是那些把錢丟給他的人,弄皺的。他們似乎覺得,他,只配收這么又臟又皺的錢!
棒槌也不叫棒槌。鄉下人再拙,起名字,帶“棒”字的,有;帶“槌”字的,也有,但把這倆字合一起叫的,少。還不如叫“狗糞”“屎蛋”好聽。那是怕不好養。叫棒槌,怕就沒了這層意思。他的名兒,叫劉貴,是他爹他媽拿了喜禮,請賈陰陽五福老漢按生辰八字賜名他的,聽聽那諧音,看看那倆字的結構,就知道多吉祥多有寓意了。棒槌是西紅柿給他起的。不過,西紅柿也是他給她起的。一個棒槌,一個西紅柿,是他倆互贈對方的“昵稱”,別人沒人這么叫他們。
棒槌把鈔票數一遍,掐著指頭在心里默算,眉頭舒展了。摟起搭在膝蓋上的帆布黑圍裙,手伸進棉衣扣縫,從貼胸的內衣兜里掏出那個溫熱的小紅本,摳開皮,夾進那疊零鈔去,攥緊了。他摘下圍裙,從馬扎上站起來,習慣性地左右瞅瞅,西紅柿不在附近,瞄一眼身后雜貨店的老板,老幺老板一頭扎在“楚河”里。他便丟下攤子,徑直朝馬路對面的工行營業部走去,邊走邊拍打掉一天的疲勞。
西紅柿最近不怎么到他攤子上來歇著了,尤其是這個時辰。他心說不來也好,免得惹出更大的麻煩。這種事,怎么能說清呢?西紅柿能跟她閨女說嗎?他能給她閨女解釋嗎?這事也真是,弄得個啥嘛,我靠!
是一個月前,也是這個時分了,小西風颼颼地刮著,行人都裹了鼓囊囊的羽絨服貂皮襖,忙忙地趕路。西紅柿來叫他,幫她把一捆大蔥抬回去。這個年代,冬季也不缺任何新鮮蔬菜了,不過有些城市人家,還是要及早冬儲的,物價一不留神就來個撐桿跳,跳得人心驚肉顫啊。蘿卜,土豆,白菜,大蔥,整袋整捆地買,能比市場零售便宜一兩毛。人家有錢的,早不弄這玩藝兒了,一毛兩毛那算個啥?但是對于西紅柿這樣的家庭,還是很在乎的。棒槌說,你叫我棒槌,你才真是個棒槌,你自己有車,拉回去不就得了,用人費那勁?西紅柿說,那不行,公車不準私用。棒槌說,我靠,啥公車?不就一輛垃圾車!西紅柿說,垃圾車?垃圾車也是公車,環衛隊的公車。隊里規定了,私用一次,罰一百!棒槌說,我靠!照你們這規定,那些坐轎車的,老婆孩子早都罰給公家了。西紅柿說,咱不說那些,咱管不了人家。咱說咱。俺這一捆蔥,也不值一百,你是幫不幫我吧?棒槌說,好好好,走。西紅柿臉上綻開了金絲菊。
棒槌是不能不幫西紅柿的,別說扛捆蔥,就是再大的事,只要能幫,他是非幫不行的。他能把攤子固定在老幺的雜貨店門前,還多虧了西紅柿。
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他第二次上太行山,來到這個省會城市,落腳到這條十字小街。他再次掛起鋤頭鐮刀,離開侍弄了半輩子的土地,西出陽關進城當農民工。其實這回叫他農民工,不太恰當,應該叫個體戶。這回他不是給煤老板打工挖煤了,是自立門戶擺攤設點。那個攆著他收稅的稅務員,每天拿走他三塊錢的時候,總撂一句:“個體戶不開稅票!”那伙張牙舞爪的城管員拎走他的砧子錘子的時候,也總是吼:“臭皮匠,有個體工商執照嗎?”
那天,被稅務、城管攆來攆去的他,縮頭縮腦剛剛把修鞋攤擺弄好,還沒坐定,后腦勺突然潑喇喇劈頭蓋頂澆下一盆泔水來,他跳起來,臺階上叉腰站著個胖墩墩的“港姐肥肥”:“鄉巴佬,想砸老娘的攤啊?滾得遠遠的!”天氣已近初冬,他哆嗦著說,我,我,咋砸你攤了?“肥肥”怒喝,一堆臭鞋攤我店前,老娘的燒雞還咋賣?他上下牙打戰,你,賣你的,雞,我釘,我的鞋,咱井水……話沒說完,“肥肥”身后閃出來個彪形大漢,手里提溜把長長的火鉗,嚇得他趕緊說,我挪,我挪,我挪就是了。隨即慌慌張張收拾起家什,跌跌撞撞挪騰到距肥肥烤雞店五十步開外的地方。
他站住腳,放下挑子,撩起胸前黑乎乎的圍裙,擦頭上臉上脖子上還在淋漓的泔水,剛要長吁口氣,忽聽咔啦一聲,挑子一頭的木箱子,已經被踹到人行道的馬路牙下。
他攥著圍裙半掩著臉,垂眼瞧,那只踹他箱子的腳,是一只半尺高的玻璃高跟鞋,在早晨的太陽下,閃耀的光澤似豹眼環睜,雖沒罵出臟口,卻很有點不怒而威了。他的皮肉就收緊了,怯怯地彎下腰,一件一件一顆一顆撿拾散落在馬路上的工具鞋釘。這時,一團橘紅出現在他眼前,伸出一雙粗糲的手,跟他一起撿。撿完了,他眼圈潮潮地看看她,再茫然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跟我來吧,找老幺說說,也許能行。穿橘紅馬甲的她說。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離開了那雙咄咄逼人的高跟鞋。
坐落在十字交叉口西北角的老幺的店門,還沒全敞開,掌柜的先優哉游哉地在店前擺開他的楚漢雄兵。他每天都這樣,從來不忙著先擺布貨物,或者干脆就不往店門外擺,很有點姜太公釣魚的胸襟。一如他不屑于把他的雜貨店改成便利店小超市一樣。但是棋盤是不能不擺的,而且一定要先擺出來,就像那些煙鬼,睜開眼頭件事,首先點一支煙。
這條小十字街是什么時候火起來的,連這里的老居民也說不清了,像慢慢加熱的水里的青蛙。不過他們可不是青蛙,他們是胖大海,他們不是慢慢被煮熟了,而是不知不覺就發了,從一顆杏核大東西,發達成有如海底的珊瑚,得意地隨波翩翩了。
這個城中村、村中城交織而成的十字街區,方圓不到十平方公里,但就在這么一塊不大的地盤上,鑲嵌著一爿又一爿讓人眼熱的學校。烏衣東巷是師大附中,烏衣西巷有實驗一高,烏衣南巷坐落著名校五中,烏衣北巷盤踞著市十八中,都是全省全市的高初中龍頭。還有七一小學,八一小學,師大附小,軍區幼兒園。光從校名上就能猜出,頭上都是頂著光環的,門臉都是把嘴撇向一邊的。尤其是有了“擇校生”這個名詞,那嘴就更撇得夸張了,很有點沒錢沒權別煩我的架勢。
于是,這十字小街也跟著火了。先是沿街兩溜的臨街房,都改造成了大大小小的商鋪,文具,小吃,圖書,禮品,玩具,影像,逐漸淹沒了原先主要為附近居民吃喝拉撒服務的小商店。一些茍延的理發雜食店,有的順水改行,有的加盟專賣,或搖身一變美容快餐專賣店,土洋結合閃亮登場。隨波逐浪的,是出租屋的芝麻開花,樹干,電線桿,甚至馬路上垃圾桶上,滿世界牛皮癬一樣的租房小招貼,一年一個價地節節攀升。但無論有多少只手伸得老長老長夠進學生、家長的錢袋子,小十字街的人流還是一年比一年洶涌,每天的幾個固定時段,那密織如螞蟻的人流,像非洲大草原遷徙的角馬群從一個個校門狂泄而出,無以數計的雜沓的腳步,把原先粗糲的水泥路面,打磨成了細膩的花崗巖大理石,店前的青磚人行道,磨礪得堪比出土的古玉璧。
“怎么?又吃了霸王的虎頭盤龍戢了?”
老幺兩手各捏顆棋坨,啪啪上下交替敲打著問。
劉貴咧著長下巴,哭笑不是。穿橘紅工衣的女人說,老幺老板,叫他擺你店前吧?老幺頭也沒抬,繼續自己“殺”自己,半晌崩一句:“跨角!”他和她聽了,連說:“角上就行,角上就行。”等老幺啪地拍下個棋子兒,說聲“將”,然后自己笑著說:“老子那跨角將,是虛晃一槍!”回頭才發現,鞋匠的攤子,已經在他店前的斜街角上擺開了。
老幺撩撩眉問,誰叫你支的?
他說,你呀。
老幺說,我?我啥時答應你了?
她說,是你說的,你說跨角上。
老幺哭笑不得。
老幺說,那就每月繳買路錢吧。他說,中。多少?老幺說,一天十塊,不多吧?她翻個媚眼,老幺你心黑。老幺嘿嘿一笑,捋捋紅鼻頭底的一字黑胡須。一個月頭上,他把三百塊錢遞到老幺的手里,老幺又是嘿嘿一笑,將鈔票嚓嚓刮幾下,旋即撂給他,去毬吧,我黑你這點辛苦錢!
她替他恭維老幺,老幺老板是好人。老幺說,毬!
打那以后,稅務員城管員再來找他的麻煩,老幺就給他出主意,毬,一次搞定不就結了?他不知道怎么一次搞定。老幺說,棒槌!出倆月的血,我替你搞定!
她也附和老幺,就是,多燒點紙錢,啥事都沒了。但是,她沒跟著老幺笑話他“棒槌”,那時候她和他還沒慣熟到可以隨便戲謔調侃的地步。她叫他棒槌的時候,是那之后好長一段時間的事了。
他的攤子穩定下來,她也有了個固定歇腳的地方。
每天早晨七點半和晚上八點半,是她一天里緊張勞作后可以小憩一下的兩個時段。這兩個時段之前,她已經一掃把挨一掃把將十字街的四條街道清掃一遍。環衛隊是有責任狀的,她必須保證,每天早晨市民出門,是踏著清潔的馬路,晚上歸家后夜風不能掀起灰塵。所以,她至少需提前兩小時上崗。等到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學生和家長陸續涌來、逐漸散去的時候,她才有機會坐下來,揩去滿臉的汗水。在這兩個時段,她是可以隨處坐下來的。那時候,店鋪還沒開門,或者向晚打烊,她可以隨便哪個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歇歇,這會兒是看不到白眼的。然而另外的時段,也就是上午十點到下午六點這個時段,她就沒有地方隨便可坐了。人家的店面都在忙碌,你坐在人家店面前是有礙觀瞻的,甚至影響人家的收入,有人會罵你掃帚星。就連一向滿不在乎的老幺,這時候也不喜歡她把掃帚垃圾車橫在他店前,只有棒槌不嫌。
她把小鐵皮垃圾車靠在他鞋攤前,從轅把上摘下藍塑料水壺,坐在他的馬扎上,再從衣兜里掏出發餿的已經變成了灰毛巾的白毛巾,擦著臉上脖子上的汗。額前濕漉漉的花白頭發,粘連成一綹一綹的小發辮。她喝口水,說,你也歇歇。
他說,我歇啥,我一直坐著,不累。你好好歇歇。
她看著他咬肌一鼓一鼓,一錐一針绱一只黑皮鞋,嘴唇上夾著的紙煙燃燒出長長的灰燼,也顧不上磕掉,就說,火都燎著你毛了,還說不累。
他翹起厚嘴唇嘿嘿而笑,長長的煙燼抖下來,落在胸脯、手臂、皮鞋上。他停下活,捏住煙頭吸一口,連煙帶氣噗噗吹掉皮鞋上的煙灰,再吸一口煙。煙頭已燃燒掉半截過濾嘴,他還想吸,看著她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很舍不得將指甲蓋長的那截煙嘴丟掉。停一停,又彎腰撿起來,扔進她的垃圾車。
她說,撂著吧。我一天光雪糕紙就能掃幾車,你一個煙頭算啥。
他說,不算啥,少一個總比多一個少。
她吃吃笑了,這話真繞。他也笑,順手把從鞋底里拽出來的腈綸線,銜嘴里捋捋。
她喝口水問,今年不回去割麥了?他說不回了,俺孩上高中了,能搭上手了,幫他娘收。我得抓緊給俺孩兒攢學費哩。
她驚訝,你都多大了?娃才上高中?
他臉紅了紅說,俺老婆開懷遲,三十五了才下崽。她剜他一眼,還想問什么,他搶著說,老師說,俺孩兒腦子好,將來肯定能考上北京的好大學。斑駁的陽光從樹枝頭歡笑著跳到他赤銅的臉龐上。
她黑瘦的臉頰流露出羨慕的神色。他回問她,你孩兒多大?念啥書哩?她耷拉下眼皮說,倆閨女,大的嫁了,在老家農村。二的在這兒,當……美容師。
美容師?他眼睛亮一下,跟玻璃高跟鞋一樣的美容師?
她的臉紅了,勉強“嗯”了一聲,撩起毛巾去擦汗。他以為,她是嫌他把她閨女和那個妖艷但很兇的美容廳老板扯在一起了,趕緊補充說,美容師好啊,很賺錢。我要有這么個好閨女,就不掃大街了,在家享清福呢,嘿嘿。
她的臉發了紫,不被人覺察地唉一聲,被他哧啦哧啦的拽線聲淹沒了,說,你娃將來上大學呢,出來當大官,掙大錢,不比美容師強?
他說,就怕供不起啊。他張開箍滿膠布的手指,說,聽說一學期,這個數。她說,五百?他搖頭。她說,五千?他點頭。她驚訝了,這么多啊?他說,這還是光學費。她問,那還有啥?他說,不吃不喝?她問,吃喝得多少?他舉起一只打著對勾的運動鞋,最少這么多,還不敢放開吃。她吊起眉,瞅著那只鞋說,你娃天天吃鞋幫啊?他說我靠,你也棒槌,這叫耐克鞋,一雙至少一千塊。她咕咕笑了,隨即感嘆,人比人氣死人啊。我看這條街上的娃娃,十個有五個腳上的鞋都打著對勾勾。既然鞋這么貴,你就狠狠收他們錢,給你娃好好掙學費。他說掙不下啊,修這么一雙,最多二十。她說那你就不給他們修。他說你以為那些娃娃想修啊,稍有點毛病就不穿了,都是家長逼著修的。那些家長,花大錢舍得,花小錢反而舍不得了,一雙鞋能討一個鐘頭的價,煩得跟他們磨嘴。她說,哼,還不是看不起咱這些做粗活的!他說,誰叫咱沒本事呢。
他倆就這樣成了這條街上的一個“風景點”,一個誰都離不開,但誰也沒注意過的“風景點”,就像路邊蹲著的一對臟兮兮的果皮箱。偶爾,會有人把半碗吃剩的盒飯,一團香蕉皮,撲嗵扔進來。但是,沒有人會對你說聲謝謝,甚至瞧也不待瞧你一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有他們倆人,互相說說話,倒倒苦水,逗逗樂趣。甚至有時,說點葷話,說得釅了,她還敢伸手,借故悄悄掐他的胳膊一下。他也假裝說會看相,捏住她干巴巴的手,看她的指紋。其實哪有指紋?“簸箕”和“斗”都叫掃帚把磨平了,或者跟他一樣,被膠布裹住了,能看見啥?不過是荷爾蒙下的一點伎倆罷了,瞎開開心。當然,都是有分寸的,話也都是有保留的。
那天,他給她把那捆論堆兒殺屁股的一百斤大蔥,扛回家去。他扛得有些吃力,畢竟胯下受過傷,髖骨骨折過,還算恢復得不錯。進到她家,那是烏衣南巷一個拆了半拉的院子,還剩下兩間平房,拆掉的院墻用磚頭臨時壘著,院門就兩根柱子一塊門板。她對他說,是一家釘子戶,厲害,嫌補償得少,霸在這里。叫他們租住,不為錢,就叫他們當人肉盾牌。他進院把蔥撂下,轉身要走,她說等等,給他掃掃身上的土。他等她掃了,又要走,他拉住他,進屋坐坐,喝口水,勞累你一回。他說我靠,這算個啥,我得趕緊去做營生,今兒還有幾雙鞋,答應放學了就要取。她說再急也不在這一會兒,說著把他拉進屋。他進屋,看見家居很簡單,但是顏色很張揚,收拾得也很干凈。一張紅漆單人床,大紅床罩紅被單,一個紅漆雙門衣柜,一個半人高的紅漆小平柜,上面擺著些瓶瓶罐罐,墻上一面木框鏡子,框子也是紅漆顏色。說是結婚新房,都是舊家具,說是一般擺設,又都是大紅的喜氣色彩,看來她是喜歡紅色。他這么想著,她端給他一杯水,他去接的時候,她把他的手包住了。他哆嗦了一下,水差點溢出來,好在水不滿。他臉發赤,想往出抽手,她捂得更緊了,說,常年在外,你就不想……他發訕,想、想啥呢?她說,又不是青皮小后生,裝甚棒槌,成天嘴上我靠我靠的。說著身體就靠上來。這時,聽見墻那面傳來梆梆梆的敲打聲,他嚇得骨瘆。她說沒事,是另一家裝修呢。他說不管甚,我走呀,我,我……但是,不管他怎么說,她把他越摟越緊了。
門,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被嘣地踹開的,接著一只紅手提包,照直朝他飛來。他不顧一切抱了腦袋朝外跑,多虧了院里的那捆蔥,把她閨女絆住了。要不,她手里的那把鐵鍬,說不定就嵌進他的后腦勺了。不過他跑出門,又返回來,他想跟她閨女說他們沒做啥,更怕他跑了,她家出了人命。西紅柿抱住閨女的腰,喊,你真是個棒槌,還不快走!
他走出一截,沒聽見再有人追過來,身后院子里,傳來兩個女人的哭聲,一高一低。聽見閨女哭著說,媽呀媽呀,要點臉面吧,我爹還沒死呢,你叫人好歹活下去!他就有些愧,去扇自己的臉,手掌心沾了血,才覺出半拉臉火辣辣地疼。
那天晚上,躺在出租屋的單人床上,他吱吜吱吜翻了一夜的燒餅。先是怨西紅柿,送蔥就送蔥么,咋就沒來由地要親熱?這女人也真是的!你閨女都說了,她爹還沒死呢,你有男人么,還愁沒人靠?不過她閨女這話啥意思嘛,怎么好好地,說她爹還沒死呢?她爹咋啦?西紅柿沒說過嘛。病了?不見人。叫別的女人勾搭跑了?這年月,“跑男”“跑女”海了去了!也不對,她爹要是跟人跑了,閨女還能罵她娘那話?瞪著窗外寒冷的月亮,他想不出個來由。就又抱怨自己,平日里不該張口閉口我靠,一定是西紅柿誤解了,以為我單身在外,勾引她呢。有一回她問他,你們土話我靠我靠,是甚意思?他不好意思解釋,詭笑說沒啥意思。西紅柿就回頭問老幺,老幺摞著棋坨,說,啥意思?毬意思!她的臉真成了西紅柿。你說這個西紅柿,笑話我棒槌,自己也很棒槌嘛,就是個話把兒,老幺嘴上不也總是毬毬的么?再說了,我嘴上說那意思,不等于我有那意思嘛,我就是有那意思,我也不能做那意思嘛!
第二天,他一天悶著頭做營生,沒敢扭回臉跟老幺說一句話,他怕他看見他臉上的五根血道子。西紅柿也沒到他的攤上來歇息。這一天倒是清靜,干了不少活。他算計著,快放寒假了,就像今天這么做活,到臘月二十三回家的時候,紅本本上的數字就很可觀了。
那個沒了雙腿的小矮人乞丐,兩手撐地劃著四個軸承輪子的坐板,哧啦啦蓬頭垢面溜過來,他摸出一塊錢遞給他。西紅柿幾次說他,總不能天天給,你見那些大小老板,幾個人給過?他總是那句話,倆饃的錢,人,總得活。
到第五天中午,放學的“角馬群”泄盡之后,西紅柿突然來到他攤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苦笑著坐下了。嚇得他惶惶地前后左右搜看,沒看見她閨女。其實她閨女就是站在眼前,他也不認識。以前從來沒見過,那天如喪家之狗慌不擇路,根本沒看清她閨女長啥模樣,只聽見那聲音帶著一股陰森氣。也沒看見有穿公安服的。不久前西紅柿說過,她閨女正在談對象呢,大學的公安。他說,大學哪有公安,是保安吧?她說,不,是公安。他說好,你閨女給你找了個好姑爺。他心里定一定,想,就是你姑爺來了,也不能怨我,我又沒有咋,不信,你們可以檢查嘛。
天很冷,她呵呵手,問,吃了沒?他沒抬頭,說等會兒吃,才打發走倆家長。她就從襖襟底,變魔術地抽出一個泡沫盒飯來,說,吃吧,西紅柿拌面,算我還你個人情,也算給你陪個……面子。他把她的飯推開,朝身后瞅瞅。老幺的店門虛磕著,估計在里頭吃飯。他說你自己吃吧,我買饃了。她說她吃過了,專門給他做的。他說你不怕你閨女知道?還有你男人?她嘆一聲,我男人要能管了我,我還用受這份罪!他想問她男人為啥不管她,可是沒有問,那盒面,他也沒有吃。她抹把淚,默默地走開了。
又過了幾天,還是這個時間,她又來到他鞋攤上,不過沒有給他帶盒飯,她拭著淚,告訴了他許多。她告訴他,那天在她家,他聽見的敲床框聲,就是她男人,她男人就躺在隔壁的床上,但是,永遠下不了床啦。那年那個煤礦,一下子埋進去八九個人,她男人命大,沒有死了。人家煤老板本事大,死了的,死了法。活著的,活了法。說按規定,傷殘補償也沒幾個錢,幾年就花完了,不如給她安排個工作,給女兒也安排個工作,活水長流,徹底翻身。老板的姐夫是什么局長,給她安排了這個街道清潔工,說這樣還能有時間照顧床上的病人,一舉兩得,給她女兒……他說不說了,煤礦的事,他清楚,他也在煤礦受過傷。說著自己也有了淚,說老妹子,是我對不住你,是我沒給你面子,你現在做碗面來,我吃!
從那天以后,他和她又和以前一樣了,又惺惺相惜了,但是,總是多少隔了層東西。她也來坐,來歇歇,但是少多了,下午到晚上,就更少了。他知道她為什么。她為了閨女,閨女下班回家要路過這里。他還注意到,每天上午下午的一個固定時間,她要回一次家,他知道她回去是給那個不能動的人清理屎尿。他的心就被绱鞋錐攮了一下。然后,看見她一掃帚一掃帚從東掃到西,從南掃到北,還不時彎腰用掃把頭上的鏟子用力鏟地上的口香糖,他就想起家中的老伴,心就又被鞋錐子猛扎一下。那是一種什么滋味的疼啊,腚溝里就有了虛汗。
落過一場雪,十字街口的四個拐角,忽然變得比往日擁堵。整箱整箱紅紅綠綠的水果箱,垛得像城墻,緊挨著是臨時搭起的煙花爆竹定銷點的簡易藍布棚。裹著軍綠棉大衣的幾個小伙,隔會兒點燃一個二踢腳,一掛鞭炮,或者一箱連環煙花,招徠顧客。噼噼啪啪嘣嘣叭叭地炸響,穿梭回蕩在南北東西的烏衣巷,紛飛的紙屑、焦土和濃烈的火藥味,追著春節臨近的腳步,飄飄然然降福人間了。
坐在水果箱城墻和煙花棚夾縫里的棒槌,背著滿身的土末紙屑,縮頭縮腦地趕做著最后一批活計。明天就是臘月二十三,他必須在今天天黑前,收拾停當所有的營生,把零存整取的錢,在銀行關門前,全部取出來。然后,趕明兒個早起的長途班車,回家過年去。
一想起回家,他的心就一陣熱一陣冷。尤其是送蔥那件事后,胃口里就時常像卡著個剛出油鍋的油炸蒺藜,又燙又扎心。回家,回家,要過年啦,人人都盼著回家,他也盼著回家。家是一個多么暖心的字眼,回家的意義多么豐富,像年夜的餃子餡兒一樣,里頭有多少香噴噴的內容啊!可是自打那一年之后,他家的餃子餡兒里頭,缺了一樣東西,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過了這么些年,本來漸漸淡漠了,他和老婆都淡漠了,誰家的餃子餡兒,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好在兒子閨女都大了,也更需要錢了,需要很多錢供他們上學,上有出息的學校,他家餃子餡兒里的作料,又豐盛起來,而且更加豐盛了。他出門,是為了他孩兒的前程;他回家,也是為了他孩兒的前程。老婆看著他拿回來這么多的錢,一定和他一樣美滋滋的,還有啥比他孩兒們的前程更要緊的呢?他跟老婆,磕頭結婚拜天地,不就為了個這嘛!可是,偏偏這個西紅柿,又撩撥起他的舊心病。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抬起頭。可巧,西紅柿就在不遠處,就在斜對過的煙花爆竹攤位前,把已經掃攏的一堆堆紙屑殘竹,一簸箕一簸箕撮進垃圾車。套在臃腫棉衣外面的橘紅馬甲顯然不夠大,前胸扣子敞開著。每次彎腰,棉襖后襟和棉褲褲腰就咧得蛤蟆大張嘴。他就想,現在城里人誰還穿這么僵硬厚重的棉衣啊?心就有了一絲酸楚。而且他馬上想到,比這更僵硬更厚重的陰影,枷一樣牢牢地鎖著她呢,但是她也得過年。他們兩家的過年,有什么不一樣啊?一滴淚就砸碎在圍裙上。
等最后一位顧客,拿修好的鞋翻來覆去檢查幾遍,把錢丟他圍裙上后,他開始重復每天收工前的最后一件事兒。還是一張一張地摩挲,一張一張地鋪展,一張一張地摞起來,數,一遍,再數一遍。似乎每多數一遍,就能增加一位數,當然是一分也增加不了的,但是心田里在增長著。增長著喜悅,增長著甜蜜,增長著幸福,像端午前后的麥田。然后,他站起來,把所有的工具,砧子,錘子,馬扎,手搖縫紉機,都歸攏起來,捆綁在一起。還特地提溜到老幺的店門一邊,說,幺老板,幫我看著些,我去銀行弄弄,明兒大早,就走了。
胡須上掛滿霜的老幺老板,雙手擁在藍羽絨袖口里,唇不露齒地甕聲說,去吧,當心三只手。老幺的小店已然清淡了,“項羽”、“劉邦”也不肯在寒風里排兵布陣,躲在柜臺后擠暖去了。他便百無聊賴,站在門臉前觀賞活的楊柳青年畫。他看著棒槌美顛顛地跨過馬路,進了工行營業部。他還看見,西紅柿在砰砰啪啪的爆炸聲里,一躲一閃朝這邊掃過來。
老幺是在一眨眼功夫,瞅著一大片鈔票,突然從天而降,像天女散花,紅紅綠綠的,飄飄灑灑的。幾乎是同時,一聲尖銳的剎車,劃破烏衣巷。之前的幾秒,是一聲爆竹的炸響。整個過程眼花繚亂,如戲臺上跑龍套的跟著鼓點翻筋斗。滿街的人先是一片驚訝,還有人跑上前搶拾地上空中的鈔票。但是很快,就有人驚呼,撞死人啦!老幺一個箭步沖向馬路,攘開眾人,大喊,棒槌!劉貴!劉貴!棒槌……
他分明地看見,棒槌從銀行門簾里出來,滿臉喜滋滋地,手中的鈔票還沒裝進內衣口袋,隔著街還沖他笑了一下。然后,突然就像背后有人猛推他一把,不,不是推了一把,而是前面有根繩子猛扯了他,整個人迅雷不及掩耳地從銀行門前的臺階上撲下來,接著就出現了天女散花的一幕。
有人喊,掃馬路的也被撞倒了!大家趕快來扶,她慢慢抬起頭,說,有人推了我一把。老幺說,是劉貴。她問哪個劉貴?老幺說,棒槌!棒槌呀!快叫120!
救護車上,老幺耳朵貼在棒槌血糊糊的嘴唇前,聽他奄奄一息地問,她沒事吧?老幺說,沒事,你管你吧!他接著說,我的錢,沒丟了吧?差十二塊,整、整、整五、五……
老幺沖司機吼:快開,快開呀!
西紅柿頭纏白繃帶,坐在殯儀館的化妝間,眼圈紅腫地跟女兒說,閨女,你必須親自給他化妝!女兒黑著臉說,叫我們同事給他化妝吧,不一樣嗎?母親說,不一樣。女兒說,媽你不要逼我了,我已經很夠意思了。母親說,不行!今天我就叫你化妝,他是為救我死的。你要不答應,媽也不活了!閨女跺腳,我爹也是為你癱瘓的,你咋沒去死?你跟他甚關系?到這兒來丟人現眼!母親一愣,用驚懼、陌生的眼光,瞪著女兒,回過勁來,怒不可遏,閨女,你黑心了!你爹,你爹是為咱自家,你爹他還活著,可是他死了!要不是他救我,今天橫在這兒的,就不是他,是你娘我!人家憑甚拿命換我的命,嗯?我又不是他婆姨!你天天進門,還能叫聲爹,咱家還是個囫圇的家。他死了,人家的婆姨再沒老漢了,人家的倆娃再也沒爹了!娃進門,再沒爹叫了!你真黑心了你,嗯?他婆姨孩兒的天塌了,家還囫圇嗎?你給我說!
女兒不言語了,扭過臉去。
當娘的淌著淚,語氣緩下來,老幺老板說,他婆姨和倆娃明天就到了。你給他化妝,好好地化妝,把渾身的破綻,修得好好的,把鬢角那個血窟窿,補得跟好人一樣。叫他家親人,叫他倆娃,看見他們爹,跟活著時一樣。至少,心疼得輕些。人家救了咱,咱能給人家做的,也就這么點了。按說,閨女,叫你披麻戴孝,你都應該呀!
閨女終于同意了,但是提出,媽你出去,你不能守在跟前。
揭去蓋在遺體上的白布單,她開始按部就班地給他整容。他的衣褲都已脫去,在醫院搶救時已經全部剪掉了。遺體赤裸裸的,幾個部位明顯扭曲,看來醫院還沒來得及手術,人就沒了。簡單做了些整理,就送來了。她試著把那條露著骨茬的腿,擺弄順了,但是不頂用,完全僵硬了。需要進行溫尸處理。她皺起眉,躊躇一下,想,敷衍了吧,穿上衣服就看不見了,把身體擦干凈,頭部臉部處理好,就行了。她這么做,既是對母親盡孝,也是對父親盡忠。
她用熱毛巾,從臉部起給他擦身體。熱氣騰起來,隔著口罩,也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還有鞋匠特有的膠皮鞋襪味。拼命嚼口香糖也擋不住。心里就泛起一絲鄙夷,對他,也有對母親的。母親怎么和這樣的人?哪怕他心眼好。
他的左半個胸脯,完全塌陷了,好在骨茬沒有捅出來,要按常規,需做隆胸處理。前幾天她剛處理了一具,也是車禍,也有這么慘。是個官員,自己栽下懸崖的。親屬和部僚守在跟前,盯著她一絲不茍地整容化妝,稍不滿意就指責呵斥。尊嚴?哪里還有尊嚴?她是殯儀館里最好的化妝師。在這里,死人也分等級啊。其實都是瞎擺譜,一進焚尸爐,一切都狗屁不是。經過這幾年死人活人的歷練,她的心已變得跟那些死尸一樣又冷又硬。敬畏死者,那只是一句廣告語。她從個農村女娃變成這么個“固定職業者”,還是她爹用雖生猶死的生命換來的,誰同情過她爹?誰尊敬過她?所以,不管你們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死的,她已無動于衷。要不,她的心靈一天也不得安寧,她這輩子還怎么生活,她邊擦邊默語,對不起了,不是我不想給你好好整,實在是良心在打架。
該擦下身了,她掏出墨鏡戴上,快速繞過那個部位。照規矩那里是應該清洗的,并且應該重點清洗,用酒精清洗。但是給他,她不愿意。就直接去擦大腿小腿。他的左大腿小腿斷成三截,最上邊一截還朝外撇著,每擦一下,斷處的骨茬子就嘎啦響一下,像死者發出疼痛的呻喚。她聽得心悸。要在平時,對這等人,叫兩個幫手直接就拉直了。但是今天,她有些不忍,畢竟他救了母親。她就決定從髖骨部位,給他一點一點慢慢擺順。她繞到另一側,一只手扳住他沒受傷的右腿,然后用另一只手,去扳那條斷了的大腿。就在她伸手的一瞬,她突然發現,他的男人的標志物,不在那里!她腦海里一閃,是報應吧,撞飛了?但旋即又想,撞飛了怎么沒一點血污,干干凈凈?一種復雜的心理,讓她停下手,摘掉墨鏡,低下頭仔細觀察……啊?
那里只有一個肉突,像個愈合后的鼓肚臍!
這?這?
剎那間,她的天靈蓋被轟然猛擊,身體劇烈戰栗不止,終于支撐不住,雙膝軟軟地跪下去。
窗外朔風嘯天,胸中狂濤崩岸。
她大張了口哀哀涕泣,斷線的淚珠一顆顆砸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發出鐃破鈸碎的凄厲金屬聲。整個化妝間都跟著震顫,屋頂仿佛要塌下來。很久很久,啼哭變成飲咽,鐃鈸之聲變作鐘磬之鳴。淚眼婆娑里她恍惚看見,靈床之上霞光四射,一縷縷直透她的眼簾心田。她忽然分明地意識到,不是她在為他化妝入殮,是他在度化她走出迷津苦岸,引領她登上普度眾生的憫航慈帆。她長舒口氣,虔誠地雙手合十,對著靈床默默祈誓:“大爺,就讓我從今天為您再塑金身開始!”禱畢俯首一磕到地,連叩三個響頭。然后,心如止水,面似寧月,慢慢站起來,走到材料柜前,恭恭敬敬打開,一幀一幀乳白的門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