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我常到成都出差,在賓館的花園里居然看到了木芙蓉,早上經過的時候還是淡粉色的,午飯再看已經是深紅。在我家鄉也有,是三醉芙蓉,又名千面女郎。因為它清晨初開時為白色或粉紅色,后逐漸變為深紅,傍晚時變為紫紅色,越開越艷。所謂“曉妝如玉暮如霞”,就是指這個特色。
看到深紅的芙蓉,我忽然就想到了小時候家里給我訂親的女孩。
娃娃親這樣的風俗現在是絕跡了,即使是我小時侯所在的鄉村其實也已經不多見,但是居然給我趕上了。這件事從我上小學時已經在進行,只是由我的父親和媒人去聯絡,媒人是我父親少年時代的哥們,后來又是戰友,聯絡的意思是每年初二都去一趟女方家里,算作替我去拜年。
我小時侯是屬于那種比較遲鈍類型的,對這些鄉風民俗毫不了解,又一直在離家很遠的學校上學,所以對整件事情的態度是無所謂。我和那個女孩子也見過幾面,因為按照慣例,她每年的大年初六和六月六得到我家來拜見公婆。
其實,大家彼此心里都知道,將來是要結婚的。好在,我們互不討厭。她應該是農村里那種樸實的、充滿田野氣息的女孩子,健康、樂觀、開朗、能干。這樣的媳婦是家家都喜歡的。而我則是鄉里鄉親都交口稱贊的能文能武的好孩子,又能讀書又能幫忙做事情。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在將來會成為那個閉塞小村莊里令人羨慕的一對。
高二的那一年,人漸漸大了,終于由不得小時侯的放任自流,那年高二我不得不隨著父親提著酒拎著肉到她家去拜年。記得當時我穿了件劣質西服,很土的樣子,大概是電影《我的父親母親》里鄭昊的模樣吧。那天喝了很多酒,劣質的白酒上頭,我坐在隆冬午后的溫煦陽光下昏昏欲睡。她就拉我去她的房間——一個小閣樓,把我扶到她的床上躺下,然后給我倒了杯茶,說:“你想聽歌嗎?”我點點頭,她就用一個小錄音機放了起來,我記得是呂方唱的《老情歌》。
然后,我考上了大學。我本來是渾渾噩噩的人,并不怎么用力讀書的,不知怎么就考取了。于是,我到江南去讀書。這個時候,雖然我沒有感覺自己有什么不一樣了,但是可能她家里覺得有了些差距,就幾經努力讓她考技校,她緊隨其后,居然來到了我讀書的城市學醫療美容。
大一的時候,她來找過我兩次。一次是周末的晚上,她說請我去看通宵電影。我那時剛從鄉下來到都市,懵懂未開,在新環境里收起了高中時的頑皮,忽然被一心向學替代,就斷然地拒絕了她。還有一次是一個周日的清晨,她忽然送來一個親手編制的風鈴,好大的風鈴啊,紫色、粉色、黃色交疊了三層。那風鈴后來一直掛在我的寢室里,直到2000年6月我大學畢業。
我們之間的婚約實際上在1997年春節的時候就算結束了。那個春節人心惶惶,因為母親怕她們家找人到我們家鬧事——定親的人家如果有一方毀約,就需要賠償大筆的財物給對方。結果,什么事也沒有發生,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因為我們家始終也沒有提出毀約的事,倒是可能她家感覺無望了吧。總之,這樁事情里,自始至終我都迷迷糊糊的,沒有辦法自己做主,也沒有想過自己做主。估計她也一樣吧。
有許多事情,可能回想起來都覺得挺美好的。就像汪曾祺回憶他四十年前的一個夢,那個大淖里的悲歡離合;沈從文回憶少時的鳳凰和走過的沅湘。我在皖西丘陵地帶的少年生活今天看來也已經是恍如隔世。我和她彼此其實并沒有感情上的糾葛,只是因為一種傳統孑留的風俗我們才會認識,又因為現實的變遷而分別。人生的際遇,生命的多變,大約就是如此吧。
她早我一年離開那個江南小城,去了更南邊的廈門。據說是在美容院里工作,后來模模糊糊聽到一些她的消息,也不知道確切在做什么。
三年后的一個冬天,春節前,我和弟弟回鄉祭祖。在路邊的小店買冥幣,我低頭找錢,弟弟碰了碰我,我抬起頭來,看到了她。一襲黑衣,長筒皮靴,頭發拉得直直的,染成了栗黃色——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儼然是個時尚麗人。她看到我了,但是做出沒有看見的樣子,拉著她的女伴走了。我那時候感到自己很落魄。
“莫怕秋無伴醉物,水蓮花盡木蓮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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