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家】
程遠斌,幼時隨祖上挑窯貨行走于天門九真,成年后癡迷于神龕前的彌勒像,后進入更廣闊的楚陶世界,花費20余年按時間和地理序列收藏楚陶精品幾千件,涵蓋湖北52個窯口。他參與編著的《湖北陶瓷》正付印中,楚陶博物館也已進入最后籌備期。
【藏品價值】
面對數千件藏品,程遠斌不愿選任何一只單獨做例。在他心中,每一件都不可或缺,都是構成楚陶歷史的必備元素。鄂城窯、武昌窯、馬口窯、蔡家山窯孤單出列,無人叫好。程遠斌耗費數十年精力,梳清脈絡,將湖北陶按體系悉數收納后,楚陶的歷史文化體系就此建立。10多年前還無人問津的它,轉眼成了收藏市場上的搶手貨。以馬口窯舉例,價格已從100元左右上漲到幾千甚至上萬,身價翻了不止幾十倍。我們關心的市場,并非程遠斌的本意所在。他只希望能將楚陶借器物留存,“留下來,根不會滅。”
【收藏故事】
進翠柳街不遠,省文聯不起眼的岔路上突然多出些花花草草,誰家的石獅突兀矗立在單元樓門口,沒了鎮宅守院的功效,像個神秘符號。
程遠斌太熟悉這條路。20年來,他搬著擂缽、搬著鎖口壇、搬著泡菜壇從此經過,慢慢挪上6樓的家。老伴永遠保持著一米的距離,在后面招呼,生怕60歲的老頭兒被那些粗重的家伙閃了腰。
程遠斌不歇氣,打開房門,不忘叮囑,“不用脫鞋啊,屋子里只有它們,不礙事?!彼鼈冋碱I了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陽臺,躺在地上的盤龍城陶片望著大躍進時期的巨型陶飯缽,印著順口溜情詩的一對上世紀70年代喜罐跟一只鎖口壇并排立著。第一次進去的人都會像我一樣,目光不知留在何處適合。
程遠斌內心秩序井然。你問到火壇,他身手敏捷的從書房抬出一只大酒缸,再從缸中掏出一只筆洗,筆洗上面坐著的,便是。你再問花鳥筆海,他用不了半分鐘,又從2000多件藏品中挑選出來。
他在醬黃釉色面前放低身段,本真的像個孩童。第一次采訪結束,回來后朋友告訴我,他曾身居高位,退休后為集中收藏陶器日日流連于鄉野,熟悉了的村民稱呼他,“那個撿破爛的。”
半壁江山是彌勒
它們在幼時的程遠斌眼里,就不是破爛。家里人挑著擔子走漢川,走街串巷賣窯貨,吆喝聲穿過水缸壁,他歡天喜地盼著窯貨換回的京果、麻棗。沒賣完的擱在院子里,陳遠斌成日圍著它們做游戲,楚陶的溫潤和樸素在烙印在他記憶中。
稍大些,每逢父親遠行,或是年節,母親抱著他在家里供案上的三尊彌勒佛前祈福許愿,“笑佛進門,全家安寧”。陳遠斌瞇眼偷看,陶瓷折射出寬厚的光。
文革開始,彌勒化作煙雨。18歲的程遠斌去農家玩耍,一眼望見束之高閣的彌勒,空落落的心即刻被充實。農人見他眼色癡迷,轉手就將佛像遞過來。他取出布包袱緊緊裹好,回家后一聲不吭埋在院中。
那是程遠斌懵懂中得到的第一件瓷塑。仿佛前方真有圣人引導,他循著靈光,收來明清至當代的幾千尊彌勒像。東瀛游客在他家附近游玩,無意瞥見,信誓旦旦約定,2年后交換藏品。
山高水長,程遠斌只當是他人一番宏愿。不料既定的日子,那人竟真帶著一尊罕見的根據印度半跏式思維彌勒造型略加改變的青花彌勒造像再次造訪,換回三尊彩塑菩薩,如獲至寶。
走進程家客臥,彌勒佛在今日還占據半壁江山。他花在彌勒塑像身上的心力,經過歲月篩選,只余下游長子、魏洪泰、曾龍升、喻炳昌、謝長生等瓷塑大師的名家珍品。
幾乎每一尊,程遠斌都能講出其中的故事。藏品所蘊含的生活背景與文化涵義,勝過釉色、造型和工藝。程遠斌的興致發生重大轉移。利用工作閑暇,他跑去跟當地老百姓聊天,讓他驚訝的是,每段歷史都能在尋常人家里的陶器中找到佐證。小到一只陶碗,大至一個酒壺。
尋陶苦旅
來到恩施,當地老人講起抗戰時期恩施作為臨時省會曾建立宣恩陶瓷廠,程遠斌立刻想找到實物。
一只白底藍字,上書中正路(今解放大道)陳家街的陶罐適時出現。當時的中正路已改名,但這段歷史卻鐫刻下來,不容抹去。
回到武漢,程遠斌聽到關于楚陶的沉重故事。朋友送來1959年某大隊書記在漢陽窯定制的一只粥罐,沒過多久,大躍進演變成饑荒,人走罐涼。
挨著粥罐的,是程遠斌順著這段歷史在天門九真找到的兩只大碗。大鍋飯時代的大食堂,出產了300只陶碗,碗上第一食堂的字樣清晰可辨。
湖北陶瓷多年以來一直采用的手拉胚,恰好能生動反映工匠的心情和偏好?!拔煲驯臼敲?,萬物土中生,本來是瓦器,費了多少心?!?/p>
而程遠斌,也將收藏楚陶作為自己的修身之法。“陶是楚文化最原始最根本的記載。有了火之后,你得慢慢盛水啊,涂燒之后形成一種力,它逐漸流傳下來,跟鐵一樣堅固?!?/p>
1998年退休后,程遠斌踏上陶瓷苦旅,步履橫跨40多個縣市。他為自己的陶器收藏定下幾條原則“苦行、廣求、少買、多換、重品”。
老百姓家的,一定花錢買。藏家手中比較珍貴的,盡量以藏養藏。畢竟收藏是對一個人財力和精力的雙重考驗,前期的許多陶器,他用彌勒像換來,最后保留品質最好,能將時間點串聯起來的部分。
聊到此處,程遠斌突然抬頭問我,“你知道湖北陶器有什么不同之處”?“率性自然?”我信口答道。他再追問,“為何呢?”我啞然。
“湖北諸窯的制陶組織結構相對松散:通常從最開始的拉泥、拉柸等簡單工藝,到后來的施釉、燒窯等復雜程序都由一位工匠完成,偶爾想提高某一工序質量會臨時請求高手幫忙。較為細致的分工也只是出現在公私合營和國營陶器廠盛行的那段時間內。
這些被收藏圈內輕視的特點在程遠斌的心里,化成敝帚自珍般的愛。
一只明代的缸,上刻 “有朋自遠方來其為人也”?!坝腥讼映丈系脑挻致?,但工匠生活在人民之中,興致所至靈感油然而生,多么美好的場景?!?/p>
“再看這只超級大茶壺。為什么茶壺到了湖北變成這么大?因為楚人好群居,圍起來喝茶,感情好。”
綠釉剔花將軍罐是粗大罐子中的一抹溫柔。她出身監利,清道光二年“人氏”。頸部堆塑繩索,立四系,腹部剔花花卉,且行且吟,剔刻銘文“垂柳池塘淡淡風 麗日長空朵朵云”。
“每當看到她,我就想起春天里的江漢平原?!?/p>
陶是楚文化最原始最根本的記載。有了火之后,你得慢慢盛水啊,涂燒之后形成一種力,它逐漸流傳下來,跟鐵一樣堅固。
走進程家客臥,彌勒佛在今日還占據半壁江山。他花在彌勒塑像身上的心力,經過歲月篩選,只余下游長子、魏洪泰、曾龍升、喻炳昌、謝長生等瓷塑大師的名家珍品。
在最初,他還能與其中寥寥的幸存者相遇,問好。走到近些年,只剩下形只影單的蘄春管窯,窯火稀疏,匠人四散。
消逝的窯口
我反問程遠斌,“那楚陶中沒有精細,適合把玩的東西嗎?”
他笑笑走進里屋,摩挲一小會兒,手中拿著兩樣東西出來?!耙粋€供器,一個賞瓶,和其他陶器出身不同,達官貴人家里的文房把玩之物?!?/p>
他似乎知道我的意圖,接著補充?!昂痹浻羞^的148個陶器廠不缺巧奪天工的師傅,我90年代找陶的路上少說也遇見過幾十個??上麄冊诤闭也坏教斓?,甚至連棲身之處也徹底消失。很多人被人高薪聘往景德鎮、石灣,蘄春的一批窯匠剛過去就得了第一名,因為拉肧的工藝好?!?/p>
程遠斌所指的窯匠棲身之處,是梁子湖岸邊的鄂城窯、武昌窯,是明清時期的漢川馬口窯、麻城蔡家山窯、蘄春管家窯,是現代漢口、通城、浠水、松滋……等地的陶瓷廠。
在最初,他還能與其中寥寥的幸存者相遇,問好。走到近些年,只剩下形只影單的蘄春管窯,窯火稀疏,匠人四散。
每到此時,憶舊的習慣改不了?!?985年全國首屆陶瓷聯誼會是在蘄春開的,那之前韓美林還帶著學生來湖北陶廠實習,誰說湖北陶瓷沒輝煌過?!?/p>
程遠斌一次次從即將倒閉的窯廠中搶救出心中至寶?!傲粝铝?,根不會滅?!?/p>
2004年,央視鑒寶走進武漢,馬口窯首次進入全國收藏圈視野。起源明代隆慶年間,傳承400余年的馬口窯秉承楚陶的共同特點,出品多為壇、壺、缽、罐、缸、盆、烘爐等民間器皿,紋飾都是陶藝人信手揮刀而成。
程遠斌在上世紀90年代初在民間收藏的馬口窯器皿只要幾元錢,有些干脆是農家白送。這次節目后馬口窯竟然出現在武漢的古玩市場上,品相完整、造型較好的精品陶器能賣到2000-3000元左右。
2005年程遠斌去北戴河療養,帶了一件馬口窯的東西給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耿寶昌過目,他驚覺對湖北了解不夠,提筆寫下“湖北陶瓷館”。
回到武漢,程遠斌站在家中,舉目四望,當即決定租下場地,為楚陶出書立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