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爹似乎是不共戴天之敵,打從我記事開始我就對爹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爹對我非打即罵,從來沒有過好臉,我是在爹的拳腳下長大,在罵聲中成長,打架斗毆對于我來說那是家常便飯,我甚至搶過同學的錢物,偷人家的東西,成天成宿地跑到網吧里打游戲,老師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就時常把爹沒鼻子沒臉地數落著。
爹是個手藝人,瓦匠、木匠都會,爹成年累月的走東家串西家給人家裝修,爹的巴掌格外有力,常常打得我鼻口躥血,打得我皮開肉綻,這也不能全怪爹,也怪我太淘了太能胡作了,怕是天下所有的老師也未必能把我調教好,在我們學校老師中間就流行著這樣的口頭禪:誰若是教吉大明,誰就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吉大明是我的大名,我就成了全校出了名的壞學生。我打小就沒了娘,據說在我一歲之時,娘就得急病死了,是爹一手把我拉扯大。別看爹脾氣暴躁,但每每被老師叫到學校之時,爹就顯得很規矩,臉紅得像火燒的云,似乎犯錯的不是我,而是爹,等爹把我像押犯人似的押回家里后,我可就慘了,爹就狠狠地邊沒命地打著我,邊沒有好氣地沖我吼:“你他媽的能不能給我省點心啊?要你這個不爭氣的小子有啥用?真是個累贅。”我真是爹的累贅,打從娘死后,人家沒少給爹介紹,爹卻總是搖頭,說是攤上我這號難纏的小子,誰能受得了呀?爹說得一點兒沒錯,若是爹給我找個后娘的話,我非把后娘活活氣死不可。我早就做好思想準備了,爹能看出,多虧了沒給我找后娘。
爹是從鄉下跑到城里來的農民工,成年累月地干著拆了東墻補西墻的營生,不是給這家裝修,就是給那家拆墻,掙的全是血汗錢,即使爹這么的辛苦,也就弄個我們爺倆將供嘴,我們家住的是那種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筒子樓,一家兩間,中間是走廊,陽面住人,陰面是廚房,有錢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只有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才住在這里,外面都稱之為貧民窟。爹掙不了什么大錢,只能將就著買了這個便宜到家的筒子樓。我曾恨恨地想,攤上這號爹算是倒了血霉了,住著貧民窟,吃的豬狗食,連件像樣的衣裳也沒有。別看爹干那些裝修的活挺聰明,但干起家務活來卻很笨,笨得出奇,連包子餃子都不會包,我和爹成年累月地吃著大饅頭就著大咸菜,有的時候我咽不下去,爹就狠狠地瞪著我一眼:“瞧你那副德性,假如老子死了,你連西北風都喝不上,還挑三揀四的。”我的心里就痛恨無比地罵:你咋不早死呢?假如你早死的話,我活得肯定自由自在,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挨打受罵。爹卻活得挺結實,挺健壯,從來沒看爹倒在床上爬不起來的時候。我對爹就無比的仇恨,恨之入骨。
后來爹一看打不服罵不聽,就來個死看硬守,打從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每到假期,爹怕我上網吧玩個天翻地覆,玩得沒頭沒腦,怕我跟那些渾小子胡作到天上,就把我帶去跟他一塊搬磚頭,和大泥,給他當小工,我若是不從,爹就沒命地打沒命地罵,我只好硬著頭皮跟爹一起干著不是人干的瓦工活計。我在給爹當小工的時候,也免不了爹的罵,爹對我簡直太苛刻了,哪怕是動作稍微慢一點,爹就虎著臉瞪個血紅的眼珠子罵:“真他媽的廢物一個,能不能快點?比懷孕老娘們兒還磨蹭。”等把人家的活計干完了,我背著瓦刀、刨錛、釬子之類的工具跟著爹往家走的時候,爹看著我也氣不打一處來,沒有好氣地吐出:“真他媽的有鬧,你咋長得這么白凈呢?你咋長得這么溜光水滑呢?一瞅你這副德性,就不是什么好鳥。”我不敢說什么,只是恨恨地瞪著爹,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爹也太求全責備了,我長得白,我長得水靈,怨我啥事兒,還不是你爹的產物?爹待我這般,好像我根本不是爹親生的,是他撿來的。別看我爹長得又老又丑,可我卻長得格外的精神,白白凈凈,四方大臉,就連街坊鄰居也常常感嘆道:“白瞎大明這么水靈的孩子了,若是生就在一個好人家里,將來一準是個有出息有前途的孩子。”其實我的腦瓜不糠,若是糠的話,我也不可能成為半大半的孩子王,打架斗毆回回都是我主謀,周圍的孩子們全都聽我的調遣。爹就恨鐵不成鋼地說:“大明,你能不能把腦瓜子用在正地方啊?”但我很少把腦瓜子用在正地方,全都用在了這些不著調的地方了。
我在心里暗想,爹還有臉說我呢,爹也不是什么稱職的爹,爹吃喝賭抽都相當的甚,就差嫖了,要不就五毒俱全了,爹喝起酒來真嚇人,不喝拉倒,一喝就多,一喝就是一瓶,爹喝完酒后就直勾勾地望著我,這個時候我就變得特別順從,生怕惹爹生半點氣,我知道這個時候若是惹著爹,一準沒好,一準會遭到爹的一頓沒頭沒臉的毒打。爹抽起煙來也是那個奶奶樣,一支接一支,把屋子里弄得烏煙瘴氣,弄得我腦袋瓜子生疼。我就來個以毒攻毒,也跟著抽起煙來。爹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笑瞇瞇地對我說:“好小子,行,像個男子漢,男人不沾煙和酒,白在世上走。”若是爹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會怒氣沖沖地對我吼:“小屁孩子抽什么煙?跟老子學什么?”我只好作罷,無聲無息地把煙掐了。爹最大的愛好就是賭,跟那些出苦力的人賭,爹不敢賭大的,爹的兜里沒有幾個錢,只好跟人家賭一塊兩塊錢的,爹常常是因為幾塊錢跟那些人吵個臉紅脖子粗,急眼了,還跟人家打個頭破血流,爹賭錢的時候輸的多贏的少,爹賭輸了錢就拿我撒氣,橫豎瞅我不順眼,這當兒若是我不聲不響,也就這么過去了,假如我頂他兩句,爹就伸出大巴掌玩命地打,直到打得我奄奄一息爹才罷手。這個時候,我就盼望著自己早點長大,若是能跟爹抗衡的話,我非狠狠地把爹毒打一頓,讓他也嘗嘗皮肉之苦。可是我長得實在是太慢了,幾年過去后,還不是爹的對手,爹輕輕地一碰,我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打從十歲那年,爹就在每個假期帶著我去跟他一起干瓦工活,鄰居也都看不下眼,對爹說:“大明這孩子太小了,不能出那么大的力,萬一累壞了,哪多哪少啊?”爹聽后非但沒有改觀還振振有詞地說:“操,不生孩子不知肚子痛,這個渾小子不吃點苦,能學好嗎?我就是讓他好好吃吃苦,將來或許還能學好。”
爹是在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徹底給我改造過來了,說改造過來莫不如說是我被累趴下了。那個寒假爹領著我給人家搞裝修,我一邊給他當小工,一邊掄起大錘給人家刨墻,累得我晚上連床都爬不上去,那家住在八樓,沒有電梯,磚頭、沙子、水泥,全是我一點一點地往上背,那年我滿打滿算才十三,一袋水泥背不動,爹就讓我半袋半袋背,爹在樓上抽著煙喝著水,卻從來不幫我一把。我樓上樓下背了幾趟后就上氣不接下氣了,爹就沒有好眼色地對我說:“小子,這才哪兒到哪兒呀?若你還是那個老樣子,你就痛快地下來跟我干這個行當吧,我可沒有閑錢供你胡鬧。”我就是為了躲避這個暗無天日的活計,才不得不認認真真地努力學習,努力學好,每當我想淘想玩想作的時候,就想到爹領著我沒時沒晌地干那些出力不掙錢的行當,就想到了比地主老財還狠的爹那副表情,我只好作罷,只好硬著頭皮忍了,把精力用在了學習上。我驚喜地發現,我們班主任許老師對我的態度突然間好了起來,時常給我開小灶,還不時地表揚我。我感覺今后有奔頭了,一旦老師對你好,說明你肯定會有前途的。這事兒不知被爹怎么知道了,那天晚上,爹喝完了酒破天荒地面帶笑容對我說:“大明,你們許老師對你怎么樣?”“對我挺好的呀,還天天給我開小灶,我的學習成績也有了提高。”爹就喜出望外地說:“看來我那點苦力沒白出,你們許老師還挺夠交的,往后你就好好學吧。”后來我才知道,是爹白白地給人家許老師裝修了新房,許老師才對我這般好,這般關照,但我一點不領爹的情,時不時地想起爹過去那些殘酷無情的往事。也就是從那時起,爹不再動不動就打我罵我了,取而代之的是,爹經常夸我,夸我有長進,這輩子還能看到后腦勺,夸我跟他一樣聰明,想當年他學瓦匠的時候也是自學成才,跟人家大瓦匠當了兩年的小工,就能獨立找活干了。我沒有閑心聽爹說這些陳糠爛谷子的事兒。
我順利地考入了初中,我的學習成績比過去強許多,其實強許多也只不過是中等生罷了,但爹卻歡喜得不行,說是這下子可行了,我考取的那所中學的校長跟他是鐵哥們兒,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爹你就別吹了,就憑你這個臭瓦匠還能跟校長成為鐵哥們兒,若是跟人家有點關系的話,無非是又給人家白裝修,才混個關系不錯。我的猜測真就沒有錯,那位校長對我挺關照的原因真就是爹又白忙活了半個來月給人家裝修。剛一上初中,我們班的班主任就指名道姓讓我擔任紀律委員,我的媽呀,在小學時我連自己都管不了,哪還有臉管別人呀,這就迫使我狗戴帽子裝人,裝得讓老師和同學們看了都順眼都佩服,這樣天長日久裝下去,我真就裝成人樣了,我的那些臭毛病就改掉了許多。
也許是良心的發現,我覺得應該替爹分擔點什么,我開始學著做飯,學著洗衣裳,但萬事開頭難,那飯做得生一頓煳一頓,那衣裳洗得像萬國旗。同住在筒子樓的鄰居江阿姨就主動幫我的忙,教我怎么洗衣裳,怎么做面食,煮大米飯時要放多少水,我做家務的能力也像學習一樣,漸漸地水平在增長,江阿姨的心眼挺好使,動不動就把我和爹的破衣裳拿去幫著補。爹的臉上就有了笑模樣。
我突然有些擔心,擔心爹跟江阿姨好,江阿姨的男人挖煤時死了,家里只剩下江阿姨和一個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女兒姍姍,江阿姨這個人挺好,給人家當保姆,可她那個女兒姍姍可不咋樣,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就知道臭美臭浪,那小臉涂抹得像小鬼一樣,跟那些半大小子混個爛熟,若是我們兩家湊成一家,我可受不了,我故意跟江阿姨家的姍姍打了一架,跟姍姍打架的事兒純屬怨我,姍姍讓我輔導她作業,我故意把姍姍的作業本給撕爛了,姍姍就大哭大叫起來,我不但不認錯,還給姍姍兩腳,我是想把爹那顆活泛的心收攏回來,我的陰謀得逞了,江阿姨無奈地搖著頭說:“大明他爹這個人是挺好的,可是大明這小子太能作了,我可受不了。”爹聽了這些頭就耷拉下來了,可我卻高興得不得了,若是人家江阿姨點頭的話,我跟她家的姍姍沒個處,非打個你死我活不可。
上初二的時候,我破天荒地當上了“三好生”,我知道,就憑我的學習成績和表現,根本不夠格,肯定是校長和老師暗中操縱的結果,我沒好意思把那張獎狀拿回家,爹卻知道了,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大明,你的前途看來是光明的,你們學校找我去了,說你進步大,說你有思想,知恥者近乎勇什么的,說了一大堆讓我聽了極高興的話,看來你真的學好了,只要你能學好,我就是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我突然發現,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里竟滾出了淚,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爹流淚了,我這才知道,爹也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那年冬,放寒假的時候,我依然還像頭些年一樣,要跟著爹一起干活搞裝修,爹卻瞪個牛眼珠子說:“大明,你都成‘三好學生’了,那些臟活苦活累活哪是你這號人干的呀?痛快地呆在家里好好學習吧。”我的心頭就一熱,爹也知道疼愛我了,可我卻不忍心讓爹一個人出去干那些活,想為爹分擔一些,爹就火了:“臭小子,還沒翅膀硬吶,就不聽話了,好好學吧,到時候給我考上個名牌大學,比啥都強。”我聽后心里頭就火熱火熱的,看來當個好學生真好,就連爹這樣殘酷無情的人也能無微不至地關懷我。我的學習勁頭就更足了。
我如愿地考上了重點高中,若是放在四年前我剛上初中時,我連想都不敢想,因為只要跨入那所重點高中的大門,就意味著你已經一條腿跨入了重點大學。爹在我考上重點高中之時,特意買了幾瓶罐頭一瓶酒,跟我喝個天翻地覆,爹紅著眼睛對我說:“大明,喝吧,男人不喝酒,那還叫什么男人?爹今天高興,你就陪爹好好喝吧。”我就把酒倒滿杯,跟爹好個喝,一杯接一杯,爹看我喝酒的樣子,就樂得嘴巴快咧到了耳根子,連連說:“操,你小子太像我了,天生就是有量的人。”又掏出一張五十元大票對我說:“再買一瓶,爹今天就跟你來個一醉方休。”我顛顛地跑到小賣店又拎回一瓶六十度的純正老白干酒,回來的時候爹已經呼呼地倚靠著床睡著了,我小心翼翼地將爹扶到床上,卻發現爹的頭上已經有許多白發了,爹的臉上皺紋密密麻麻,爹顯得很蒼老,那年爹也就剛剛四十出頭,卻跟他的實際年齡一點不相稱,從表面上看至少蒼老有十多歲。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認真這么仔細地觀察著爹,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傷感。
三年的高中生涯過得很充實,我知道努力了,知道用功了,再也用不著爹管用不著爹打了,我主動自覺地玩命學,因為我知道,像我這樣窮人家的孩子,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就是拼命地學習,只有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將來才能更好地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如愿地實現了目標,按照我當時高考的成績,我報考一個好一點的重點大學,肯定沒問題,但是我沒有報,而是上了一個部隊院校,當時我的想法是,我軍校畢業后,不用為將來就業發愁了,肯定有出路,再說了,上軍校吃的穿的全管,自己花不上幾個錢,爹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替我惋惜,但沒過一天就喜笑顏開的了,還沾沾自喜地說:“在這筒子樓住了小二十年,真正考上大學的我們家大明還是頭一個。”爹還特意把全筒子樓里的男女老少都請到一家小飯店里,比過年還興奮,爹聽到鄰居們的夸獎后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眉飛色舞的。
上大學的四年里,我只有在假期才能跟爹見見面,爹還是老樣子,出力干活掙錢,然后就是喝酒抽煙,但錢是不賭了,還解釋說,兒子都出息了,他也得長長記性,給兒子攢點錢將來成家立業。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爹真就變了,跟先前那個火暴子脾氣的爹簡直判若兩人。有好幾回我發現深夜的時候,我被尿憋醒,卻見爹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我瞅個沒完沒了,我不解地問:“爹,你看啥呢?”爹就面帶笑容地說:“真是爹的好兒子呀,爹怎么瞅也瞅不夠。”在我即將返校之時,爹又顛顛地跑到了超市里給我買了好些好吃的東西,讓我帶著,我看了那些食品大都是些兒童食品,有火腿腸,有可樂還有果汁之類的東西,就有些哭笑不得,爹真把我當成小孩子了,爹怕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忙解釋說:“大明,這些東西,都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我記得你總也吃不夠。有一回還跟人家姍姍為爭搶一根火腿腸竟打大出手。”我說:“爹呀,你不必花這個錢,我已經是大人了。”“不行,你在爹面前永遠也是孩子。”聽了爹這番話,我不爭氣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爹就笑瞇瞇地說:“咋樣,咋樣,說你是孩子你還不信,這么大了還動不動就掉淚。”爹就用粗壯的大手給我抹著淚。
在我大學畢業后在家等待分配的時候,是我上大學以后這些年來跟爹呆在一起最長的日子,我將分配到一個沿海城市的海軍基地工作,那個城市相當的不錯,氣候宜人,經濟發達,富饒美麗,爹聽說后高興得手舞足蹈,問我:“大明,你去過那里嗎?”我說:“去過,在那兒實習了三個多月,是那里的首長指名道姓把我要去的。”爹就興奮地說:“人家指名道姓讓你去,看來是相中你了,你小子可得爭氣呀,千萬得好好干呀。”我使勁地點點頭,說:“爹,過些年,我成家立業了,就把爹接去享清福,那里有海灘有椰林有沙灘,你不是愛釣魚嗎?我就領你到礁石上釣海魚。”爹美美地說:“那可敢情好,我長這么大還沒見大海呢。大明,我沒白養你一回,你小子挺孝順的。”我說:“爹,你說的是什么話呀?我本來就是你兒子嗎?”爹就不語。
在軍校里,我就經常幫廚,學會做好多的菜,這些菜怕是爹見都沒見過,我就在爹面前好個展示,做了滿滿一桌子,跟爹痛痛快快地喝了起來,爹眉毛胡子一起笑,說:“真沒想到啊,我養你這個兒子比養個姑娘都好,都管用。”我給爹倒滿了一杯酒,爹卻只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說是胃不太好,不能再喝酒了,我委實吃驚不小,什么胃病導致爹連酒都喝不了了?我執意要領爹到醫院里看一看,爹搖搖頭解釋說:“用不著,爹也不是泥捏的,成年累月地饑一頓飽一頓,胃哪能好?沒啥事兒,別大驚小怪的。”我也沒往心里去,沒過幾天,就到好幾千里之外的那個沿海城市海軍基地報到去了。報到之后,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之中,只是偶爾地給爹通通電話,爹總是按套路地說:“大明,好好工作,爹很好不用掛念。”還沒等我把話說完,爹就把電話給掛了。
轉過年的春天,我跟本市一位當教師的姑娘相戀了,這位叫欣欣的姑娘不僅長得俊俏,人品也相當的好,還主動對我說:“若是咱們將來成家后,一定得把你爹接過來好好享享福。”我把這個喜訊告訴了爹,還說:“等過它一年半載我休假時,一定得把欣欣領回家里,讓爹好好把把關。”爹忙說:“大明,這可使不得,你若是同意,爹就放心,千萬別領到咱們這個窮家里來,讓人家姑娘看了添堵。”我說:“爹呀,欣欣不是那樣的人,她很善良很通情達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爹卻說:“那也不行,什么時候你們登記結婚了,什么時候領回家里來看我也不遲。”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那是我跟爹通的最后一次話,沒過多久,我就接到了爹病危的消息,電話是鄰居江阿姨打來的,說是爹已經生命垂危,讓我火速趕回去,若是不及時趕回的話,怕是連爹的面都見不著了。我急匆匆地請完假就往家里趕,我連欣欣都顧不上告訴就往回趕,我急火火地趕到了醫院里,只見爹臉色焦黃,神志不清,守候在爹跟前的江阿姨淚水漣漣地對我說:“大明啊,你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呀,早在你畢業回家等待分配的時候,就查出肝癌晚期了,怕你分心,卻一直瞞著你,直到現在都快不行了,也沒讓人通知你,我是實在看不下眼才給你打電話。”我趕緊找主治醫生深談,主治醫生搖搖頭說:“趕緊準備后事吧,頂到頭能活個十天半個月。”我聽后大腦響個不停,爹呀你真是沒那個享福的命,我剛剛參加工作,你就不行了,這個病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我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我守候在爹的病床前哭個山響,昏迷中的爹突然被我哭醒了,強支撐著身子骨坐了起來,疼愛地摸著我的頭說:“唉,真是的,害得你又得耽誤工作來看我。”我執意要領爹到省城或是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給爹看看,爹吃力地對我說:“大明呀,別費這個勁了,爹明白,這病沒個治,花再多的錢也沒用,留下點錢給你成家立業用吧。”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難得爹在這個時候還惦記著我。
我的歸來委實讓爹精神大振,爹的精神好了許多,不像我剛回來的時候,動不動就昏迷不醒,即使是醒過來的時候也是一言不發,兩眼呆滯。我就陪著爹嘮,爹說:“大明啊,想當年我沒少打你,往死里打,你不恨爹嗎?”我說:“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若是當初你不毒打我,我那顆玩野的心能收回來嗎?”爹就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這就好,這就好,假如有來生的話,咱爺倆顛倒個個兒,你當爹我當兒子,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爹說到這里還樂出了聲,我卻樂不起來,心里頭卻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的沉重。爹又說:“真是淘小子出好的,淘姑娘也巧的,別看你小時候死淘死淘的,但我卻打心眼里高興,將來一準會有大出息,咋樣,我猜想的沒錯吧?瞧瞧在咱們筒子樓里,跟你半大半的姑娘小子哪一個比得上你?張小寶初中沒念完就跟著爹沒頭沒腦地跑出租,累死累活的也掙不了幾個錢,那個姍姍更別提,先是給人家賣化妝品,據說手腳不干凈,被人家給辭退了,再后來給一個比她媽年紀還大的開發商賣樓,樓賣得不怎么樣,卻被人家賣到南方當小姐去了,前些日子才被人家解救出來,瘋瘋癲癲的,像是神經受了刺激。數來數去,頂數你小子爭氣長臉,堂堂正正的大軍官,讓我這個泥瓦匠臭木匠走到哪里都腰板溜直,大明你可得好好干呀,我到陰曹地府也能榮榮光光。”我帶著哭腔說:“爹呀,我對不住你呀,小的時候沒少給你惹禍,沒少給你添亂子,我還想到了將來用刀子捅死你,跟你拼個你死我活,現在想想真是后悔不已。”爹就拉了拉我的手說:“唉,哪有爹怪兒子的呀?再說了,我的心血也算沒有白費,你小子出息了,有正事了,比什么都強。”我說:“爹呀,你不怨恨我嗎?當初我不懂事的時候,讓你在鄰居和老師面前一點面子也沒有,我惹了禍你得給人家賠不是,讓你丟盡了人,現盡了眼。”爹說:“你小子可說錯了,天下的爹哪有不疼兒女的呀?就是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無怨無悔。”我說:“假如有來生的話,我一定得做個好孩子,一個令爹非常滿意的好孩子。”“大明真就是長大了,懂事了,會哄爹高興了。”我說:“爹,不是我哄爹高興,而是說的心里話。”爹還偷偷地告訴我一個秘密,其實他早就相中了江阿姨,江阿姨對爹也挺中意,但爹就是因為我才忍痛割愛,怕一旦跟江阿姨成家后,精力不夠用,看管不住我,因此遲遲不敢跟江阿姨走得太近。總算是盼到我畢業了,剛想跟江阿姨接近接近,卻又患上了這個沒治的病,看來爹這輩子就是打光棍的命了。我內疚不已地說:“當初我看到你跟江阿姨好的時候,我的心里就火火的,唯恐你把江阿姨娶到家,就故意跟姍姍打了那一仗,讓你分散精力,讓江阿姨不敢踏進咱們家半步。”爹不但沒火反倒樂呵呵地說:“大明,看來你小子腦袋瓜子真夠轉呀,這么鬼的招數都能想出來,將來一準能干成大事兒。那時你才多大呀,才十三四歲,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呀。”
爹是在半個月之后離開人世的,爹不像醫生跟我說的那樣,大凡肝癌患者臨死時都是大喊大叫疼痛難忍,爹卻一聲沒喊一聲沒叫,只是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大明,聽……聽爹的沒錯,好……好干,好好活……著。”爹就閉上了眼,就永遠地走了。我哭得昏天昏地,我知道爹這么一走,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爹走了,留給我一個小紅布包,包里面放著一張八萬塊錢的存折,還有一封信,我簡直不敢相信,粗里粗氣的爹靠著出苦力能夠積攢這么多的錢。我輕輕地打開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著爹留給我的遺書,爹的字跟他的人一樣,很丑很難看,就像醉漢一樣,個個東倒西歪。我仔細看著爹留給我的遺書,不禁淚流滿面,我這才知道我的身世,24年前,爹在給一家醫院裝修的時候,聽到了垃圾桶里有嬰兒的哭叫聲,那就是我,爹就把我抱回去了,當時的爹還是個大小伙子,連對象也沒有,可是爹為了養活我,跟那些相親的女人提出一個特別的條件,必須接納我,才能成親,姑娘們全都離爹而去,后來爹干脆不找了,就一直跟我相依為命,終生未娶,我萬萬沒有想到,爹竟跟我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爹在遺書最后寫道:大明,別怪爹,爹本想在你結婚之時再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到那時,你就會有人疼了,不會有太大的閃失,可是現在不得不告訴你這些,請你原諒爹理解爹吧。”
我失聲痛哭著,歇斯底里地叫喊著:“爹呀,你咋走得這么快呀,我連報答你的機會都沒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