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豬來窮,狗來富。這意思是說,如果家里平白無故跑來一頭豬,家里就要破財了,做生意虧損,搓麻將輸錢,就是沒事到街上逛逛,說不定就丟錢了,所以,誰家有放養的小豬,一定要照看好,別讓小豬亂跑,跑進誰家,那都不是好玩的。狗就不同了,瞧誰家順眼,進去瞅瞅,誰家就要進財。別的不說,你就是挑擔小菜到集市賣,也許就會比別人多賣幾毛錢。問題是狗比豬聰明,也勢利眼,一般不隨便進窮人家。
我現在要說的事,跟豬狗沒什么關系,是一條蛇,一條蛇鉆進我家了,那意味著什么呢?
那天早上,具體是哪天早上,我記不清了,對日子都記不清的人來說,那生活狀態就可想而知了。每天早上起來,我都會跑到門口透透氣,或者發會兒呆,讓腦子徹底清醒。我家住在城郊,空氣質量比較好,門前的風景也是不錯的。說到風景,我家門前空地上全是果樹,左邊是一排梨樹,右邊是一排柑橘樹。這兩種樹都是又開花又結果的,而且花美果子甜。在鄂西南,你隨便在農家或“半農家”(比如我在城郊的家)走走,每家門前都栽著幾棵梨樹或柑橘樹的,這不是我家的創意。我家的創意,是在大門正前方的空地上開了一小塊菜園。這塊地,一般人家都養花草,坐在屋里也能看見鮮花盛開,心情就像艷陽天。我不種花草,種菜。原因很簡單,如今小菜太貴了,菜市賣的菜,質量也很成問題。所以,在門前種點菜,也花不了多少工夫,采摘方便,吃起來放心。雖說偶爾會在菜盤子里發現一條蟲,總比農藥泡出來的玩意兒營養。
我正想到菜地瞧瞧,我每天有空都要到菜地瞧瞧的,瞧一棵菜的成長,是人生一大享受。今天一瞅兩片葉子,明天一瞅成三片了,個中滋味,跟瞅一個孩子成長的驚喜程度差不多。快走到菜地時,猛然看到有幾片菜葉在動,同時,聽到一種陰冷的“嘶嘶”聲。我本能地驚得跳后三步,看見一條毒蛇,足有一米長,全身長滿幽暗的花斑,毒芯一閃一閃的。剛開始我很害怕,瞧明白后,就覺得很有趣了。那蛇在追一只小蛤蟆,那小蛤蟆只有硬幣大,卻極靈活,左蹦右閃的,讓素以敏捷見長的蛇,也捉不到。那蛤蟆蹦啊蹦的,估計也蹦困了,慌不擇路,向我家大門蹦來。眨眼間,小蛤蟆和蛇已到了我家門檻。一個要逃命,一個貪婪地要吃,都沒把我這個大活人放眼里。我在墻邊撿起兩塊斷磚,準備幫助弱者,對準蛇拍出一磚,沒拍著。那蛇受了驚嚇,不但沒回頭,反而加快速度向門內沖去。我瞅準機會,拍出了第二塊磚頭。這次拍著了蛇的尾巴,蛇在地上滾了一下,一頭鉆我家里去了……
我很憤怒,豬來窮也好,狗來富也罷,毒蛇進家,我都視為一種侵略。平日里,有陌生人來訪,我也會很憤怒,這種情緒,近年來發展到病態的程度。我也不多想,又撿了一塊磚頭,殺氣騰騰進屋打擊侵略者。
“完了。”我一進屋,就恨不能用磚頭拍自己腦袋。
我家大大小小五間房啊,里面亂七八糟塞得像猴洞,這幾年家具換得密,新家具像寶貝,舊家具不想扔,家里搞得像雜貨鋪了,就是鉆進一個小偷,或者鉆進一只老鼠也麻煩,現在鉆進一條以隱藏和偷襲著名的毒蛇,我到哪里尋?有幾個膽去尋?尋得緊了,那不是找死???這么一尋思,我在屋里只轉悠了一分鐘,就不敢再尋了,頭皮發麻跑到了屋外。
我癱在門口,心不甘意難平。一條毒蛇,就這么把我的家侵占了。現在的問題是,蛇不出來,家里是不能住人了。我想,干脆到哥們兒家去躲幾天,等那毒蛇走了,再回來。鎖門時,才發現那門嚴絲合縫,肥點的螞蟻也從屋里鉆不出來。家里裝了空調,門是不能留縫的。我鎖上門,意味著也將毒蛇鎖屋里了,唯一的出逃路徑給封死了。再說,如果門有縫,我走了,又怎樣證實毒蛇逃出家門沒有呢?如果不能親眼證實,誰敢在屋里安睡?
這么一尋思,才發現自己惹大麻煩了。進退兩難這個詞,用在我當時的處境是最貼切的。我只好重新亮開門,一門心思指望那蛇奶奶發現跑錯了地方,快點鉆出來。膽戰心驚坐在門口,眼看上班時間到了,盯著大門瞧得兩眼發藍,那蛇估計也是受了驚嚇,就是不出來。心里有一千條驅蛇出門的主意,無奈投鼠忌器,都不敢試用。比如向家里放煙霧、放水、放鞭炮……
我得去上班。我在一家酒廠上班,廠里效益不錯,傳說年底要加工資。最近廠里抓得緊,稍有不慎,動不動就罰錢,稍有不滿,就停你的崗。這種沒人性的做法,是目無法紀的老板們的通病。再就是人多惹的禍,一個崗位,有十幾人排隊等著,你前腳走,后腳就有人頂崗。因此,老板換工人像換二奶似的。不是打工仔不懂法,不懂維權。根本問題是你要講法要維權,可以,先下崗找涼快地方蹲著,老板什么時間有空了,陪你玩。等你哪天餓得流清水了,也許會有個說法的。
我不敢,這份工作,是我二舅的朋友的姐的親戚幫我找的,進廠時,我二舅語重心長對我說:“好好干,聽話些。如果這份工作丟了,我再沒辦法了。”二舅這么說,是因為我老丟工作,盡管不全是我的錯,但老丟工作的人就不是什么好鳥了。
一個成家的人,第一害怕的不是老婆,是丟工作。對,我是有老婆的人了。上班前,我得給老婆示警。不然,我上班去了,她回來了咋辦?她一頭撞進家里,說不定那毒蛇正在客廳吐毒芯……
想到老婆,我的腦袋又是一炸。老婆已經二十多天沒跟我說話了,住一屋像仇人。夫妻鬧成這樣,就為了一張照片。年前,我到省里參加一個網友聚會,大伙在一起很開心很快活,說了很多話,玩了不少景點,拍了好多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我和一個風騷女網友拍的,我當時跟她拍照是什么動機,做了什么表情,全忘了。發到我電腦時才發現,我笑得很不地道,好像有不健康的想法。女網友竟然望著我笑,笑成一朵花似的。妻子看到這張照片,驚得魂飛魄散,翻來覆去地問那女人是誰。我還真記不清她是誰,只知道網名叫什么蝴蝶翩翩飛,網名實在有點輕佻。哪里人?婚否?芳齡?我一概不清楚。越說不清,越可疑,妻子認定我故意隱瞞。沒事說清楚就行了,跟公安局審犯人似的,坦白從寬,態度很重要。我說不清楚也就算了,后來態度也出了問題,她挖空心思地問,無中生有地推測,把我惹得七竅生煙。妻子對事物的邏輯推理能力是驚人的,能把不可能發生的事說得活靈活現。她要是出生在解放戰爭年代,絕對可以當軍統特務。在她驚人的推測和描述面前,我氣得笑了。這種時候是最不應該笑的,幾分陰險,幾分下流。她認定我在省城一定出問題了,一問二審三鬧沒效果,就說不跟我過了。為這么點子虛烏有的事,要跟我離。
昨晚,她干脆沒回來過夜。
妻子對我如此的不信任,我不怪她。我首先應該怪社會環境,妻子在一所鄉村學校當孩子王,多純潔的職業,多清靜的地兒。但是像點樣的男老師幾乎都有“相好的”,為這事,妻子多次痛心疾首地對我說:“都瘋了!”然后,惡狠狠地盯著我說,“你如果在外面不老實,小心我拆你骨頭?!?/p>
早在戀愛時,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有魅力的男人,我曾經胡編亂造過幾個很香艷的愛情故事,幾乎全是美女主動引誘我。在當時,這招的確激發了妻子愛我的斗志。也給婚姻生活帶來了無窮的后患,男人一百個謊言也敵不過編造的情史,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對男人編造的情史深信不疑(就是半信半疑也是可怕的)。從那以后,妻子認定我比較“花”,在燈紅酒綠的社會很容易惹出事來的那種。
戀愛時,女友是愿意男友有魅力的,結婚后,妻子絕對不希望丈夫太有魅力。
盡管妻子宣布不要我了,我還是要對她的安危負責。我寫了張紙條:家里鉆進一條毒蛇,勿進。然后用稀飯將紙條貼門上,無可奈何地將毒蛇鎖在家里,忐忑不安地上班去了。
中午,我提前五分鐘跟頭兒打了個招呼,急火火地趕回家。那門還是鎖著的,好像沒有人動過。我打開門,當然還是不敢進。再一次坐門口守著,眼巴巴盯著大門,只要那蛇鉆出屋來,我的家就又屬于我了。
正郁悶間,老婆騎著摩托回來了。她見我坐在大門口,有點吃驚。但很快就像沒看見我一樣,在門口熄火停車,然后徑直往屋里走。危急間,盡管我發過毒誓不跟她先說話的,每次吵架后,她都折磨我不得不厚顏無恥跟她說話,先說話也就算了,她總是拿這說事,動不動就威脅我說:“誰再先說話,就不是人!”
這次我又不是人了,沖她大喊了一聲。
“別……家里危險!”
老婆嚇了一跳,而且是在原地跳了一下,像腳下踩著了地雷。她天生膽小,是吃不住嚇的。收住正要邁進家門的腳,狐疑地望著我……
“家里鉆進了一條毒蛇。”我喘著氣說。
妻子又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平靜了。對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她是不相信的。她歪著腦袋愣了一下,臉上浮現出鄙夷的笑容,她一定認為我是無話找話跟她套近乎,想和解。
我在她極不友好的目光注視下,將早上發生的事詳細敘述了一遍,說:“請相信我,這是真的。”
她耐著性子聽完,又歪著腦袋愣了會兒,嘴巴很快扁得像瓢,冷笑道:“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
我的冷汗刷地就冒出來了,關鍵時刻老婆的不信任,讓我格外焦急和緊張。我承認,我從男人變成丈夫后,有說謊話的毛病,而且一直保持著這個缺點。我認為,為人之子和為人之父都沒必要說謊話,直面慘淡的人生和事實,父母不會拋棄兒子,子女不會拋棄父親。但是為人之夫不行,很多事必須說謊,否則很多坎過不去。老婆拋棄丈夫,那真是家常便飯的事。所以,天下的丈夫為了“維穩”,基本都會說謊。我以前一共說過多少次謊話,將咖啡廳說成辦公室,將跳舞說成開會等,老婆跟我吵架時說有記錄,后來就不談記錄了。我也承認,在外應酬的確有諸多不方便的地方,對老婆說實話的后果,事后寫論文也解釋不清楚,就像這回的照片事件,屁大點事,我就扯不清了。如果沒有拍照,我完全可以說謊,這次到省城跟網友聚會,全是糙哥,沒女的,這不就天下太平了啊。但天地良心,我每次說謊,事實上也沒做壞事,更沒有做對不起老婆的事,我承認有出格的事,但沒有出軌的事。
“是不是將狐貍精勾家里來了,要占窩?”老婆忽然惱怒地嚷嚷道,恍然大悟的樣子。還沒容我說話,她便自作聰明地認為自己的判斷非常正確,抬腿又要往屋里沖。我驚得三魂走了兩魂,知道再說一筐話也是白搭,沖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她惱羞成怒地盯著我,感覺自己的判斷更加正確。她拼命地掙扎著,我抱得越緊,她掙得越兇,演變成了肉搏戰。妻子由于職業關系,是那種講面子的人,她不嚷也不叫,嘴和手指沒有閑著,又咬又抓,我臉上和身上肉多的地方便有了顏色,像開了醬油鋪……結婚三年來,老婆從沒跟我動過手,今天,為了急著抓狐貍精,她的所有動作都充滿了仇恨。是的,仇恨。如果我不妥協,女人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下會玩命的。果然,她虛脫一樣不動了,喘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眼神是那么哀怨和凄苦,囈語變成了哀求。
“你放開我……讓我去死?。 ?/p>
我已經快死了,但就是死也不能松開老婆。
下午,咱兩口子曠工了,一個沒去上班,一個沒去上學。倆人仍然困獸猶斗,精疲力竭地像扭麻花一樣糾纏在門口。我家住在城郊,獨門獨戶,沒鄰居,周圍也沒什么閑人,加上午休時間,連勸架的人都沒有。老婆在我懷里不再掙扎,一雙手無力地揮舞著,連一只蚊子也無力打死了。我也累得沒了一絲力氣,已經揪不住她了。這時,老婆突然掙出了我的懷抱,像瘋子一樣向屋里沖去……
天是黃的,地是黑的。一個因對丈夫的嫉恨奮不顧身,一個因對老婆的安危拼死一搏。如果今天不讓她進屋瞧個明白,憑她剛烈的個性,也是個死。面對屋里潛伏的毒蛇,不知是一種什么力量讓我的身子由面條變成了鋼筋……我順手在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從地上一躍而起,視死如歸緊隨妻子沖進屋去。
一進屋,我就發抖了。曾經那么溫馨的家,突然變得那么陌生,那么殺氣騰騰。平時無論多么疲憊,多么饑餓,多么傷心……回到家,就像回到兒時母親的懷抱!今天,跟老婆沖進家里,像上戰場,更像同赴刑場。老婆跌跌撞撞首先沖進臥室,她為人之妻最溫暖最安全的領地,角角落落搜尋了一遍。確定這塊領地沒有入侵者的時候,我聽到她輕輕噓了一口長氣,還不由自主用手在床鋪上摸了一下,好想在柔軟的床頭靠靠。她只是暈眩般地晃了晃,馬上又沖到衛生間,沖到能夠藏人的房間……都查看過了,她倒在了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
我一直寸步不離跟著老婆,一雙眼睛將地面和陰暗角落瞅得發藍,生怕那毒蛇忽然襲擊。我的緊張,讓老婆更加生疑,以為我做賊心虛,便強打精神搜得更加起勁更加仔細。
“屋里沒藏人,你緊張啥?”
她見我緊張得兩腿發顫,一頭冷汗,馬上眼又橫了,臉又長了,嘴又歪了。
“沒人,但有蛇?!蔽医诡^爛額地說。
她剛在沙發上喘勻了氣,我再一次把她往屋外扯,讓她趕緊脫離險地。這當口,她手機響了,好像是有人找。老婆疑竇叢生地望我一眼,急匆匆走了。我在后面喊:“今晚千萬別回來睡,到娘家去躲躲。”
老婆本來已發動了摩托車,一聽這話,又下來了。沖到我面前,兇巴巴地說:“你給我聽清楚了,這是我的家。要走,也不是我,你滾!”
“好,我滾?!?/p>
在短期內重新確立夫妻誠信是不可能的,但沒有誠信要鬧出大亂子。老婆走后,我急得六神無主。我想起了岳母,只要岳母相信我,老婆是絕對相信自己的娘的,誠信關系就建立了。我給岳母打電話,說家里鉆進了一條毒蛇,家里不能住了,千萬要勸勸女兒,今晚別回家。
岳母像聽天書一樣,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弄明白后也等于沒明白,冷笑道:“你倆的事我都知道了……最近你怎么啦?動不動就給我女兒氣受!我還沒老呢……蛇???城郊沒聽說有蛇啊……沒那么巧吧,哪不好鉆就鉆家去了?讓她不回家是吧,這事我管不了。我警告你,別玩小聰明!”
放下電話,我欲哭無淚。
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想跟岳母建立誠信,橋梁應該是我老婆,她女兒,沒有這個橋梁,女婿是沒辦法跟岳母單方面建立誠信關系的。當她女兒翻臉不認我這個老公時,岳母這個貌似親娘的稱呼也隨之消失,形同路人。
為了老婆的安危,我抱著電話簿翻了一下,想找個可靠的人勸勸我老婆。翻了一百多個號碼,翻到最后一頁,我嘆氣了。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幾乎每個人都是可靠的,又幾乎都不可靠。
捏著手機,我想到了110。
有天我將自己反鎖在家里了,無計可施的時候,我打了110,沒想到這事警察也管,找來個開鎖的,把我從家里放出來了。
接報警電話的是個女的,那聲音真好聽,又軟又甜。我緊張的心如流進了一股清泉。我說明了情況,她說:“先生,你不要怕,我們馬上為你解決……你現在不要進屋?!蔽夷笾娫挘拥脽釡I盈眶。
終于有人相信我了,相信我家鉆進毒蛇了。
不到十分鐘,一輛警車停在了我家門口。我再一次向警察詳細說明了我家鉆進一條毒蛇的情況,有關我和老婆鬧別扭的事,我本來想說說其中潛在的危險,瞧著出警的警察是個小伙子,估計還沒結婚,我覺得很不好意開口,就沒說。警察搞清情況,向我家里瞄了一下,也不敢進屋。兩個警察商量了一下,告訴我說,警察一般是抓壞人的,不抓蛇。不過警察交際業務范圍大,各行各業熟人多,也包括捉蛇專家。
警察很快就聯系到城郊附近的一個捉蛇專家,專家平日并不是沒事抓蛇玩,也不研究蛇,而是專門抓蛇賣給餐館的。據說,這種危險的職業收入不錯,盡管有錢賺,但從事這個職業的并不多。專家在電話里說,正在山里捉蛇,業務很忙,答應第二天早上前來報到。
警察就交代我要保護好現場,最好鎖死門,今晚別住家里,明天一早專家一到,就捉蛇。
警察如此熱情,我心里過意不去,想請他們吃頓便飯,被警察謝絕了。我也折騰得肚子咕咕叫,便把家門鎖好,找了家小館子吃飯。
我趕回家時,天已經麻麻黑了。家里的大門開著,老婆正悠閑地坐客廳看電視。我驚得喊了聲“娘”,冷汗刷地一下就把短褲汗濕了。我沖門抓住老婆就往門外拖,央求她說:“姑奶奶,我說的話絕不是鬧著玩的,家里萬分危險,那條蛇說不準啥時候就鉆出來咬你一口!”
老婆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冷笑了。
“今晚我哪兒都不去。別說是蛇,就是有毒蟒藏家里,我也不怕。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搞啥名堂!”
“沒名堂啊,真的沒名堂!”我哀求道。
老婆是那種犟死牛的性格,這種人,你說前面有個坑她不信,自己掉下去了才信。我不再浪費口水,膽戰心驚檢查了一下她坐的沙發,然后像個衛兵那樣站她旁邊。此時此刻,我沒別的想法了,那蛇如果突然襲擊,咬我好了。
老婆也不搭理我,看了會兒電視,覺得沒什么意思,往浴室走去,估計是要洗澡。我寸步不離地跟著,并搶先一步鉆進浴室查看。燈光下,浴室的地面和墻面光潔照人,蛇是沒地方藏匿的。老婆像沒我這個人一樣,冷著臉做這做那,也很給我面子,沒攆我。她洗澡,我在門外站崗。
上床睡覺時,出問題了。自從兩口子鬧矛盾后,咱倆就分床睡了?,F在的女人都學會用性懲罰男人,實踐證明這招雖說不人道,但比較好使。女人不碰男人是可以過日子的,男人不行。像我這類剛過上婚姻生活的男人,三天不碰老婆就鼻血一把。所以,“不要臉”的男人一般在道理面前堅持不了多久,就向錯誤的女人低頭了。今夜情況特殊,老婆一直不相信家里有危險,睡夢中肯定毫無防備,被毒蛇咬死咋辦?我操一把菜刀,先檢查了她的房間和床鋪,然后死皮賴臉地要跟她睡。
老婆堅決不同意。
說我一天不交代清白問題(就是那照片的事),一天就不是夫妻,同房就是耍流氓。那絕情的態度和口氣,要是放在平日,我寧愿睡衛生間,也不跟她睡。今夜,我得忍。
“我不……不脫衣服,行不行?要是我動你一指頭,我就不是人。”我賭咒發誓說。
老婆本來想搶白我幾句,卻打了個哈欠,她是真累了。沒心情再跟我理論,和衣往被子里一鉆,屁股對著我,睡了。
老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我在床前站了會,小心翼翼地挨著她睡下。我不敢睡著,房里的燈一直亮著。我睜大眼睛,張著耳朵,警惕地關注著房里細微的響動。
這難忘的一夜,我吸了兩包煙,喝了三杯濃茶。我的眼睛,把房間里每一樣東西都看透了,比如墻角落里,原來墻磚上有一塊豆子大的疤痕,那疤痕是怎么落下的?我思考了好一會兒。我的耳朵聽見了門外一個夜行人擤鼻涕的聲音,聽那聲音,我猜想是個賭鬼受了涼……
第二天一早,老婆一起床,我馬上像根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來。又重復昨晚的功課,她走哪我跟哪。這期間,在衛生間門口,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老婆遲疑了一下,上前扶了我一把。當看清我的腫眼泡和紅眼珠時,她一改二十多天冷嘲熱諷的口氣,關切地問:“你一夜沒睡?”
我像一個委屈的孩子那樣抽抽鼻子,眼睛濕潤了,沒回答。
老婆正準備推車出門時,一輛警車停在了我家門口,下來一個警察和一個山羊胡。老婆詫異地呆在門口,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山羊胡一到,沒問情況,就將我攆出了家門,并惡著眼神警告我老婆也不要進屋。
警察告訴我,山羊胡就是那個捉蛇專家,上過報紙和電視。老婆這才相信我家真鉆進蛇了,站門口不停地拍胸口。
我呢,再沒給老婆好臉色。她問什么,我都假裝沒聽見。
山羊胡在我家各間房轉了一圈,然后叉腰站在門口,很有把握地說:“這臟東西還在屋里?!比缓缶筒换挪幻Φ爻闊煛⑻幨虏惑@的樣子,讓在場的人都松了口氣。
估計這老家伙就是傳說中的法海和尚,我想。
一根煙抽完,山羊胡操家伙。從隨身的一只臟得不成名堂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皮人,用嘴一吹,天媽媽,那皮人是個極美艷的裸體美女。在咱們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山羊胡將皮人放地上躺著,又在皮人身上抹了一點油,氣味很芬芳。從懷里掏出一支綠幽幽的骨笛,盤腿坐皮人附近,吹奏起來。
神奇的事情發生了。三分鐘左右,從我家臥室里,也就是我和老婆昨晚睡的房間,傳出“嘶嘶”的聲音。我和老婆的臉上,頓時沒了血色。眨眼間,一條蛇飛快地竄到客廳里。隨著笛音,蛇開始在皮人周圍游走。
笛聲更加悠揚,山羊胡全身抖了起來。蛇游到皮人胸脯邊不動了,看了看皮人,慢慢往皮人身上爬。我背上馬上起了雞皮疙瘩,老婆捂上了眼睛,連見多識廣的警察,也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那蛇盤在皮人的胸脯上,舒服得再也不動了。山羊胡停止了吹奏,笑瞇瞇走上前去,將蛇的七寸捏住,像提一根草繩似的,提了起來……
世上總是一物降一物,白蛇精遇上法海和尚,不可一世的毒霸王就成了弱者。
我堅持要給山羊胡買條好煙,山羊胡樂呵呵地說:“不用了,我今天有這下酒菜就夠了?!闭f著瞧瞧那條蛇說,“這是條菜蛇,沒毒?!?/p>
警車開走后,老婆忽然抱住我,淚流滿面。
“原諒我了?”我撫摸著老婆的臉,有點矯情地說。
“一個徹夜守護老婆的人,要變心都難!”老婆親著我,喃喃道。
那是。
為什么等到這句話,一定要經歷生死劫呢?
城南有條河街,住的都是小商小販,平日除了做生意就是賭博。
鮑氏兄弟就住在這里,老大叫鮑大平,是個藝人,平日在老年人聚集的茶館說書。老二叫鮑大兵,沒正當職業,餓急了干點販魚賣蝦的事兒。兄弟倆童年喪母,少年喪父,守著“難民營”兩間祖屋相依為命,按理說,兄弟倆身強力壯,日子還是好過的。但鮑大兵賭癮太重,就沒心思販魚。賭場無日月,沉沉浮浮,兄弟倆的生活就不太平了。
那天晚上,大兵又輸錢了,就偷了大平壓箱底下的兩百塊錢去扳本。這天,大兵的手氣特別好,不到兩個時辰,贏的錢將身上能塞錢的地方都塞滿了。回到家里,他越想越高興,將身上所有錢掏出來鋪了一床,一張張摸,一張張數。把玩到雞叫頭遍,也許是某根神經因高度興奮而短路了,腦子突然一片空白……
鮑大平這時在另一間屋里,正在寫一個書段子。猛然聽見弟弟房里笑聲朗朗,而且那聲音還是直的,笑了半天沒起伏、沒打彎兒。大平驚得全身起雞皮疙瘩,沖到弟弟房前推門一看,只見弟弟正盤腿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著一床錢笑得發抖。
鮑大平找了幾個醫生給弟弟瞧病,醫生們拿捏半天,都沒診出個所以然來。鮑家的日子從此過得凄風苦雨,往日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就是大平在茶館說書賣笑,掙點錢湊合著過。如今家里出了個神經病,一驚一乍地怪笑,大平一急一憂,再沒心思說穆桂英、趙子龍。
家里也很快沒了隔夜糧。
往往是弟弟在那邊房里笑,哥哥在這邊房里哭。
這天,縣廣播電臺趙編輯登門來找鮑大平。廣播主要面向農村市場,鮑大平的書段子是廣播電臺收聽率很高的節目,趙編輯來找鮑大平去做節目。剛坐下,才寒暄兩句,從大兵的房間里忽然暴發一陣怪笑,差點將趙編輯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
“誰在笑?”趙編輯緊張地問。
“我弟弟?!滨U大平難為情地說,“他這么一驚一乍笑了個把月了?!?/p>
趙編輯好奇地探頭向房間里望了一下,只見房內一張單人床上坐著個面色蒼白的小伙子,正目不轉睛盯著一堆鈔票,有滋有味地笑著。細細一聽,那笑聲比常人的笑聲竟多了一份親切,少了一份做作,多了一份真誠,少了一份虛偽;笑得那么開心,那么從容而舒暢,簡直動人心弦。
趙編輯癡癡地聽了一會兒,饒有興味地說:“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聽見這么動聽的笑聲了!”滿懷心事地告辭了。
第二天,趙編輯又來了,還帶來個客人,是電臺的李臺長。兩人進門只跟鮑大平打了個招呼,就直奔鮑大兵房間去了。大兵這會兒笑病正發作,見到客人笑得更歡。李臺長側著耳朵聽了會兒,像欣賞音樂一般,然后感嘆道:“一個人面對金錢,竟然能笑出如此動聽的聲音!”
鮑大平在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這倆人今天是啥意思。趙編輯說:“小鮑啊,事情是這樣的。我臺正錄制一部廣播喜劇,為了增添該劇的喜劇效果,想配制一點聽眾的笑聲。你還別說,試過許多聽眾,就是笑不出來,勉強擠出一點笑聲也嚇死人。你弟弟的笑聲,正是咱們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鮑大平大吃一驚:“啥?神經病的笑聲也能派上用場嗎?”
“不錯!”李臺長嚴肅地說,“鮑大兵的笑聲那么自然而豪不做作,這是常人難以做到的!”
沒多久,縣電臺的廣播喜劇就播出了。該劇因配制了鮑大兵的笑聲而錦上添花,一炮打響,成為該臺開播以來最受聽眾喜愛的劇目。聽眾來信多得用麻袋裝,不少聽眾對劇中配制的笑聲印象深刻,贊嘆這笑聲比起諸多電視劇配制的做作假笑更讓人感到親切。有位六十多歲的老聽眾因聽了笑聲,竟然將自己患了十幾年的抑郁癥給治好了。當聽眾搞明白這美妙的笑聲是一個病人配制的時,紛紛打電話對大兵表示慰問。
鮑大兵一時成了新聞人物,名聲大振。
不久,省電視臺的編導也慕名來訪,要跟鮑大兵簽約。該臺正趕制一部一百集的室內劇,因考慮到該劇太長太沉悶,也想配制一點觀眾的笑聲。接著,南方一家著名的音像公司的老板也找來了,他有個別出心裁的策劃,想將鮑大兵的笑聲制成專輯,批發給各地的大商場。如今的人們在高節奏的生活中活得太緊張太神經,非常需要真誠的笑聲……
鮑大平忙得不可開交,迎來送往幫弟弟簽合同收票子。他做夢都沒想到,弟弟生的怪病,竟然讓他成了遠近聞名的“笑星”。鮑家因此發了財,大筆大筆的鈔票賺得讓人直犯迷糊。
鮑家發財以后,大平不惜血本給弟弟治病。鮑大兵康復后。本性不改,賭癮又上來了。如今自己身份不同了,是名人又有錢,賭博的檔次也自然不一樣。幾百塊錢的輸贏已不過癮,小打小鬧不上心,只差沒坐飛機到澳門去瀟灑一回。
一年后,鮑大兵輸得一塌糊涂,重新淪為“難民營”的窮光蛋。鮑大平欲哭無淚,一門心思要尋短路。大兵見哥哥傷心,安慰說:“沒關系,哥。咱身懷絕技,還怕掙不來錢?”
那天,鮑大兵大搖大擺來到縣電臺,問李臺長有沒有廣播劇要配制笑聲。李臺長已好久沒見過他了,讓他先笑一下試試狀態。鮑大兵張口就來,擠出的笑聲又尖又亮,簡直比夜貓子哭還難聽。鮑大兵自己聽著也難為情,做夢也沒想到,隨著自己怪病的痊愈,那笑聲絕技竟也隨之消失了。
他垂頭喪氣回到家,見到哥哥就暴跳如雷。“哥,你干嗎要治好我的病呢,你這個傻瓜!”
鮑大平愣愣地望著弟弟,半天沒回過味來……
亮亮在小吃攤上吃了碗面,就匆匆忙忙趕回了宿舍。
對一個打工仔來說,生活只有明天,沒有今天。這話乍聽有點別扭,但只要你在工廠流水線上呆過,就能深刻理解這種說法。每個今天都是拼命熬過去的,希望時間過得越快越好。明天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離發工資的日子越來越近,意味著希望和奇跡有那么一點可能。
亮亮的希望和奇跡,在出租屋里。
今晚PP電視臺又播熱門娛樂節目《明星超級大行動》,這節目讓人發燒,都是一些影視明星大腕參加的冒險行動,或者說作秀的游戲。跟明星在一起玩兒,成為亮亮疲憊不堪的日子里最大的享受??上Ь褪沁@種白日夢般的游戲,每周五才有,令人魂牽夢縈。一盼就是一個星期,正是這種期盼,日子有了一點亮色,讓日子變得非常好混,像飛一樣,從一個星期飛到另一個星期。
本周的節目,是明星們過索橋。生活在大西南的人,對索橋并不陌生,亮亮的家在中原,印象中的索橋,只在影視里見過。本周一共有六位明星參加,四個男的,兩個女的;一個模特,兩個影視演員,三個歌星。這些星們臉兒都熟,在影視上正兒八經亮相,都是角兒。這次,星們都不是演出,是本真出場,終于有了一次“親密接觸”的機會。
回到宿舍,亮亮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腦。這臺很便宜的二手電腦,就是亮亮精神生活的全部了。跟大部分打工仔一樣,省吃儉用買臺電腦不是用來學習的,不是不想學習,而是不知道要學習什么,當人快變成機器的時候,電腦的功能也高度簡化了:一是玩游戲,二是看電視。
電腦打開以后,亮亮掏出手機,摳出電池,用“快充”將電板充足。沒有手機,沒有跟電視的互動,看作秀節目的樂趣就會大打折扣。節目高潮時,觀眾處于高度興奮或高度神經質狀態,就會不由自主地拉風,手指就不聽使喚。發短信時,手機不再是手機,成了一種發泄工具。記得有次看某衛視選秀節目時,亮亮發瘋地發短信支持一美女,到決賽時,只恨媽少給他生了一只手,正手指按得生疼,手機忽然沒電了。更讓人暈菜的是,充上電投了一票,手機又沒錢了。
這種痛苦,是一個打工仔高檔次的痛苦,沒幾個人能懂。
上周的節目,主持人詳細介紹了明星陣容,介紹了索橋。索橋位于西南某山區,懸于一道大峽谷之上。別說走過,就是望一眼就讓人發暈。據說紅軍當年反圍剿時,在這里跟國民黨部隊激戰過,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紅軍戰士是在槍林彈雨中沖過索橋的。主持人將嬌滴滴的明星和天塹般的索橋介紹完畢后,節目就沒了。然后,主持人用了長達三分鐘的時間宣布本周節目懸念:“各位觀眾,你認為哪位明星最有可能患有恐高癥?哪位明星最先走過索橋?移動用戶發送到……聯通用戶發送到……小靈通用戶發送到……如果你猜對了,會獲得該明星的簽名照喲,趕快拿起電話,行動吧?!?/p>
誰都認為自己不笨,誰都想當孔明,所以,高智商地預測,成了一種享受。
這次參加過索橋的明星,亮亮都熟。這年月,80后90后不“認識”幾個明星,是很落伍的表現,就像肚子里裝的全是地瓜干一樣。亮亮最喜歡的影視明星,就是李美女了,李美女主演過多部愛情劇,很悲情的那種,最能打動追女孩子還沒成功記錄的他的心。在無數個寂寞的夜里,亮亮曾對李美女產生過性幻想,想象自己奮斗到什么驚人的高度,才有可能跟李美女睡一覺。有過多次性幻想,亮亮已經在潛意識里把李美女當老婆了,最想得到她的簽名照。于是,決定支持她到永遠。這次,也不管她是不是有可能患有“恐高癥”,胡亂支持一把再說。亮亮一連發了十條短信,怕收不到,中午休息時,又發了十條。
晚上八點三十分,《明星超級大行動》節目開始了。主持人過場秀之后,明星們全部到達索橋,站在山頭上,很陽光地一一亮相。亮亮睜大眼瞧著李美女,激動得連氣都喘不勻,李美女今天穿得既休閑又性感。上身是牛仔短裝,下身穿一條瘦身短褲,中間露著肚皮,下面露著大腿。
“靠,鼻血啊鼻血!”亮亮情不自禁地調整著電腦的亮度,喃喃道。
在這節骨眼上,手機響了。亮亮很不耐煩地摁開一瞧,是工長打來的。工長說,有個工友臨時調休,跟亮亮商量能不能加個班。亮亮一聽頭就大了,正準備摔手機,工長在電話里說:“兄弟,有加班機會我可是都照顧你了……你借我的三百塊錢,這個月無論如何得還我,我要回四川老家看孩子他媽?!?/p>
亮亮在煽情的音樂聲中,精神已經高度亢奮。工長的一席話,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原形。再看一眼李美女,絕望得想哭。他惱怒地在電話里叫道:“加班加班,一年到頭就是加班!老子餓死也不加了,你那錢,我搶銀行也馬上還你。”
剛放下手機,又響了,嚇亮亮一跳??偸沁@樣啊,特別無聊的時候,盯著手機兩眼發藍,希望手機響一下,他娘的好像全世界都把他忘了。好不容易找到點樂子,手機就不停地響,不把人搞瘋,手機不會沉默。
一看,是工友小妹毛毛打來的。毛毛是亮亮車間的保管員,一個保管員,在平庸的亮亮面前,已經是公主級別了。亮亮追求她好長時間了,工資三分之二成了“追女”專項資金,最近剛有點效果,毛毛聽他胡說八道時,基本不跑人了。毛毛在電話里,破天荒約亮亮出去吃麻辣燙。這事兒要是擱在平時,亮亮準高興得跳過世界紀錄。可這會兒,他滿腦子全是李美女的影子,別說吃麻辣燙,吃人參也沒胃口。
亮亮權衡了一下魚和熊掌,在電話里拖著哭腔說,病了,不是一般的病,高燒到說胡話的地步。兩人的感覺還沒到探視病人的程度,那邊一聽說病了,就掛機了。
坐回電腦前,主持人正說“恐高癥”的事情。讓人喜得發瘋的是,亮亮猜對了,幾個星們,正是李美女患有“恐高癥”。她嬌滴滴地說:“我小時候連小樹都不敢爬,站在小橋上看河水也暈。但是這次來時,經過刻苦鍛煉,基本克服了恐高癥。我不會讓喜歡我的觀眾朋友們失望的,這次絕對有信心走過索橋。”說完,向觀眾來了個飛吻。亮亮感覺就是吻自己,暈了好幾分鐘。
主持人煽情地說:“觀眾朋友們,你猜對了嗎?那么,等著拿我們的獎品吧,親筆簽名照喲。好啦,現在抽獎,請看大屏幕?!?/p>
一大串電話號碼滾動起來,不知是哪些瘋子沒事找事干的,號碼多得都滾不動了。亮亮的心也伴隨著猛跳。李美女喊停,號碼定格。亮亮瞪大眼一瞅,不是自己的手機號。那個幸福的家伙竟然不是他!接下來是廣告,時間比節目長兩倍。亮亮傷心著,忽然嚎叫道:“節目里再插播廣告,就是混蛋?!焙髞矸帕诵┦裁矗恢懒?,他趴電腦前睡著了。在打工生涯里,他從沒在床上睡著過,基本都是隨便在哪睡著,然后找床。
在車間扛了一天皮貨,太困了。要是平時,估計是在衛生間洗澡時就睡著了。
“下期節目的懸念是:哪位明星踏上索橋后,情不自禁喊了一聲‘媽’?觀眾朋友們互動,移動用戶發送到……聯通用戶發送到……小靈通用戶發送到……主持人刺耳的喊叫,把亮亮從睡夢中喊醒了。他抹了把口水,還好,明星們還沒打算過橋。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這節目真夠意思,像停在了他夢中一樣。星們在橋頭熱鬧了一下,本期節目就結束了。
星期一上班,上周五的《明星超級大行動》成了工友們的熱門話題。亮亮剛開始還比較郁悶,因為自己猜對了沒得獎,因為節目沒看全就睡著了。當工友們預測下周哪位明星會喊“媽”,爭論得差點打起來的時候,他興奮了。
“喂,都別爭了?!绷亮撂幨虏惑@地說,“最后喊媽的,肯定是李美女。”
聲音不大,效果奇好,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不知是哪個高人說過,當你在嚷嚷的人堆里說話要引起注意時,要小聲說。果然,亮亮小聲說的話被大家努力聽見了。從娛樂趣味和欣賞水平說,亮亮在工友中是有重量的。
大家驚問為什么是李美女,瞧那樣也不一定是淑女,吃不定還是悍婦。
亮亮仍然無精打采的樣子,分析說,四個男明星打死也不會喊媽,倒不是哥幾個膽量夠足,實在是誰也丟不起這人。你們想啊,你們學會分析呀。紅軍當年在槍林彈雨中都走過了,哥幾個再不濟也是條漢子,如果嚇得喊媽,就他娘準太監,是吧?兩女的吧,喊不喊媽就無所謂了,反正遲早也是要當媽的。比較而言,李美女最柔情,又嬌滴滴的能被一口氣吹化了。
“我敢斷定,她最脆弱,最后喊媽的肯定是她。別說過橋,見一只老鼠,她也會喊媽?!闭f到最后,亮亮很激昂。
工友們一聽,一分析,覺得很有道理。再加上亮亮上次也猜對了,再加上亮亮平日對李美女的專注與感情。于是,工友們紛紛掏出手機,瘋了似地發短信支持李美女。
其實亮亮心里并沒底,見大家都認同自己的意見,很感動。也掏出手機,猛發。正鬧著,工長來了,工長后面更嚇人,廠長的一張黑臉陰得像棺材板。不由分說,廠長將一群在工作期間發短信的瘋子,每人罰了五十塊錢。對這種沒情調沒人性的家伙,亮亮從不生氣。他嬉皮笑臉沖廠長的背吐了口痰,揚長而去。
不就罰錢啊,罰吧,老子一點都不在乎錢,你罰錢有屁用!
走出車間,亮亮就開始肝疼,一天的工錢,就因為發了幾個短信,奉獻給廠長了。月底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肚子!
周五之夜,亮亮宿舍里像過節。幾個支持李美女的哥們兒,無論是真支持還是假支持,都跑到亮亮這里來看電視,組成了一個小小粉絲團。白吃黨們好不容易逮上個白吃的理由,當然不會放過。都像夸亮亮媳婦似的夸李美女,并賭咒發誓說自己對李美女的感情是純潔的。亮亮一高興,屋里就擺上了鹵菜、燒烤什么的,還買了一箱啤酒。節目還沒開始,全喝得暈暈乎乎的了。
節目開播時,李美女的靚影一晃,屋里全體吼叫,像狼叫像狗叫都有。與其說是開心,還不如說是發泄。生活太郁悶,青春需要激情。吼叫,正是血氣方剛者最正常的表現,誰說神經病跟誰急。
六位明星今晚精神,全體著運動服出場。運動裝天生就不是給運動員穿的,不愛運動的人穿上最美。李美女穿上白色運動裝,身上那幾個點,高高低低讓人怎么瞧怎么受用,什么時候瞧什么時候鼻血奔涌。屋里有個長得比較丑的哥們兒當場發誓說:“如果能跟這樣的美女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出門被車撞死也值!”
大家都沒反對,估計想法都差不多。
也許是為了鼓舞星們的斗志,節目專門播放了一段紅軍當年過索橋的紀實畫面。在槍炮聲中,一個小戰士吹響了沖鋒號,紅軍戰士看也沒看腳下,一往無前沖向索橋。橋那端,敵人四挺機槍噴著火花……
宿舍里一下子安靜得出奇,哥們兒的酒杯全放在了桌上。正莊嚴著,畫面很快轉切到明星們身上,馬上又歌舞升平、喜氣洋洋了。歷史的轉切也正是這樣,前線打得熱火朝天,后方的高官也許正在舞池里跳華爾茲,所以,戰爭充滿黑色幽默就不奇怪了。
經過兩周的鋪墊,觀眾的胃口已經被吊足。今天,星們終于開始過索橋了。亮亮眼都不敢眨,他一嚴肅,屋里馬上安靜得像鬼要進門。
主持人又喊上了。
“觀眾朋友們,你認為誰會第一個走上索橋?請拿起你的電話,移動用戶發送到……我們會現場抽獎,有令人驚喜的小禮品送給大家。為了給大家投票時間,先看一段廣告?!?/p>
哥們兒發短信的癮立馬爆發,成習慣了,跟鼓掌一樣。插的廣告是什么,估計全國人民也沒工夫搭理。
亮亮剛剛發了幾組短信,外面有電話打進來了。又是毛毛,這次是約亮亮去歌吧。亮亮有點憤怒,這個屁女孩太沒情趣,放著這么好的電視節目不看,格調實在不高。真不知她是怎么搞的,自己無聊的時候,她總沒時間,自己有事,她又無聊了。又是熊掌和魚,選擇了半天,再一次拒絕了她。理由很嚇人,有個朋友被車撞了,我正趕往醫院。
超長的廣告結束后,響起了很激昂的音樂,一聽就讓人拉風。星們過橋了,注意,要過橋了。
第一個站在橋端的,竟然是李美女。亮亮的腸子馬上糾結成一團,肚子莫名其妙地有點疼。李美女伸出腳在橋上試了一下,那橋馬上有特寫鏡頭,晃悠起來。李美女嚇得捂住眼睛,馬上縮了回去。主持人上去安慰她鼓勵她,讓她放松,讓她不要往橋下看……鏡頭連續在李美女和嚇人的索橋之間切換。觀眾的心都揪得死死的,恨不得自己代替李美女上橋。勸慰了半天,李美女還是發抖……
只好上第二人。
第二個站在橋端的是一男歌星,這哥們兒是拉風流派,平日在臺上表演時很能跳,跳的時間比唱的時間多。歌星英雄蓋世的樣子,做了兩個準備動作,胳膊伸了幾下,胸脯好像還有疙瘩肉。愣頭愣腦一步跨上橋去,沒人鼓勵,就走了幾步。正自我感覺超好,身子就斜了,不得不爬了回來。第三人,是一個男影星,長得五大三粗,彪悍得很,演過不少武打片,動不動就將對手一刀致命。大伙頓時眼睛一亮,緊張得尿急。影星好樣的,一口氣就走索橋中間了。估計是要作秀,主持人在橋頭故意煽情,將氣氛搞得很恐怖。影星冷不防受了刺激,發出驚人的一聲慘叫:“媽呀!”扶著護欄就往回跑。
屋里的椅子馬上倒了一排。
喊“媽”的竟然是這廝,一片失望的叫罵聲,酒杯子摔了一地。
咽口唾沫,再看第四人,節目沒了。
主持人上場。
“觀眾朋友們,誰會第一個通過索橋?請拿起電話,移動用戶發送到……我們將有新的大獎送給大家!”
一哥們兒馬上開罵。
“搞了三周,老子五十塊錢話費都發短信發沒了,還沒一人過橋!”
又是一地酒杯。
工友們鬧了一陣,罵罵咧咧走后,滿屋酒瓶子,破酒杯,沒一人說不好意思。第二天還傳來消息,有一人回家路上還尋釁鬧事,被巡警帶派出所去了。
亮亮正收屋子,有人敲門。他以為是工友們忘了什么回來了。開門一看,是毛毛。還沒說話,毛毛杏眼圓睜,嚷道:“你這個騙子!”
罵完就沒影了。
亮亮想打個電話向她解釋下,一按手機,欠費停機……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發短信把話費搞沒了。本來就煩,這時更煩,一把椅子扔過去,電腦就散架了……
第二天醒來,亮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毛毛。他發誓,以后認認真真在車間扛皮貨,業余時間來點實實在在的浪漫,跟這個模樣很一般的打工妹將愛情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