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史鐵生,大半生與苦難相伴,直面生死,但他卻把病痛視作別開生面的游歷,與死神稱兄道弟,追逐信仰,熱烈地戀愛,以寫作思考生命的價值。也因為這一切,他感激生命,寬待境遇,感到幸運和滿足。“看見苦難的永恒,實在是神的垂憐——唯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zhí),相信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史鐵生說。
似乎21歲史鐵生雙腿癱瘓那年,命運就把“天地不仁”的命題擺在了他的面前,令他比任何人都要勤勉地去探尋生命的奧義,并以此去啟迪人們。史鐵生用一生解出那奧義,就是:愛與寬容。
生死與寫作
在史鐵生的一生中,寫作是和生死并列交織在一起的詞兒,因為后者關乎為什么活,而寫作關乎該怎么活。
那恰是史鐵生21歲生日的第二天,他被父親攙扶著進了醫(yī)院,他在心里和上帝做著交易:要么好,要么死。在病床上的幾個月,他漸漸不能回憶起,腳踩在軟軟的草地上、想走到哪兒就走到哪兒的自由。他沒能再站起來。
在不能走動的最初幾年,他找不到出路,就每天到家附近的地壇去,像其他上班的人一樣,早出晚歸。他覺得這園子像是等待了他四百年,而今終于遭逢。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每一條路上,都曾有他的輪椅軋過的痕跡。那時候,他成天成天地坐著,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以及我為什么要出生。“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
多年后,他終于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夠解決的事……”所以他常常還是要到這古園中,“去窺看自己的心魂”。
史鐵生帶著本子和筆,游走到園中最無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開始了寫作,“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這期間,他得了一些獎,并小有名氣,開始恐慌自己會文思枯竭,便就又想到死,一邊又絞盡腦汁地想著寫作。“可我為什么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么、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么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感之類,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后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
此后,在他的一生中那些與困難相伴、與死神擦身的日子里,他再也沒有停下過寫作。38歲那年,史鐵生被查出患有腎病,后來發(fā)展成了尿毒癥,靠透析維持生命,醫(yī)生判他活不過十年,不想他偏頑強旺盛地活了20年。他不得不每隔兩天就要跑去醫(yī)院做一次透析,不僅使他的體力和精力大不如前,而且他的讀書、寫作的時間也被大大壓縮。在開始動筆寫《病隙碎筆》時,“我覺得我能寫,我不能放下,放下可能就放下了”。剛開始很難,每天寫幾行字。在不做透析的時間里,他上午寫作兩三個小時,相比以前,雖然少,雖然慢,但“我在堅持,堅持每天都寫”。就這樣,《病隙碎筆》大概寫了4年,共十幾萬字。
常年的病痛讓他得以沉潛在生命的深處去體驗和思考,關于生死、信仰、苦難的話題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這是他每天相伴、形影不離的生活,所以文字往往睿智、樂觀和深刻,他也被認為是“生活的勇者,生命的智者和仁者”。
“寫作,說到底,是對生命意義的詢問,對生命困境的思索,也是人們在困境中自勵,并相互攜手的一種最有效的方式”。2004年,史鐵生在擔任中國殘疾人作家聯(lián)誼會會長時說。
他寫過《命若琴弦》的故事,那以彈弦說書為生、將一生的希望寄托于琴弦之上的盲眼師徒。“寫作”對于史鐵生,也許就是他手里的三弦琴,當他彈破生命的玄機,即可坦然赴死了。他在《病隙碎筆》中說:“真正的信心前面,其實是一片空曠,除了希望什么也沒有,想要也沒有。唯有等待,和自我鼓勵。”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史鐵生終于坦然迎來了他必然降臨的那個節(jié)日。這天距離他的60歲生日還有4天。按他生前的囑托,沒有舉行遺體告別,家中也未設靈堂。愿一個人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史鐵生身后,親友們?yōu)樗e辦了生日聚會。他的妻子陳希米在聚會上說:“他寫過: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坦然赴死,你能夠坦然送我離開。我想,這一次,是他認為時候到了。他做到坦然了,我也做到了……”
殘疾與愛情
史鐵生說:“我想,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
史鐵生不喜歡別人將他樹為身殘志堅的典型。“(殘疾被)當成一種特權,并且演變成一種自我感動,自我原諒……那你說健全人有沒有類似的心理?也會有的。”他以身體上的殘疾,看到了正常人精神上的殘疾。史鐵生把生病視為生活體驗,甚至一場別開生面的游歷,“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所以他覺得人是應該有一個信仰的,一種可以試圖逼近的完美境界。但他不喜歡帶有目的性的祈求,“不該以為命運欠了你什么,唯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
殘疾和病痛令他對信仰有自己的思考與追求,而愛情就是他的信仰之一。他曾因為身體的殘缺而被懷疑一份愛情的真實性,而他真心地熱愛,在他人生的最后二十年里,他與妻子陳希米擁有了他們“耀眼的愛”。
“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誰想卻碰上了你!……希米,希米,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聽那天地之極,大水渾然、靈行其上,你我就曾在那兒分離。”四十歲的史鐵生,遇到了正當年的陳希米,兩人生活相持,精神相依。這位散發(fā)著地壇之味、美麗、溫柔而明朗的妻子不僅照顧丈夫的起居,而且聽他的傾訴、牢騷,分享他的思考和領悟,一起走過了二十年的歲月。
“我愛你,以我童年的信仰。”這是他們都珍愛的句子。陳希米稱史鐵生是情種,就是打小就信仰愛情。無論大事小事,他們總是相互商量,達成一致。彼此了解而默契。在史鐵生最后接受搶救的一天一夜里,陳希米一步也沒有離開丈夫。只在要簽署器官捐獻資料時,稍離開了一會,結果史鐵生的身體劇烈地抖動,大家趕忙叫回陳希米,她撫摸著丈夫的額頭說,別鬧,別鬧,我不是在嗎?史鐵生才慢慢安靜下來,如是這樣三四次,陳希米不得不將表格放在丈夫的身上填完,大家驚異于夫妻間的心靈相通,也明白了希米寸步不離丈夫的原因。當史鐵生蓋著自家的棉被、被推往太平間的路上,希米在后面叮囑:把被子給他蓋好,他怕冷……
看陳希米紀念史鐵生的書《讓“死”活下去》,似乎對她來說,史鐵生并未真的離開:“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說話,每時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邊,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么是我呢?我的整個身心都充滿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兒?!……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靜靜地說話,聽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說過,我們要愛的不同凡響!你說我們做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