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鸛灣人物
萬里長城東起山海關逶迤向西,至永平府以北的桃林關外,一條大河橫穿關口峽谷向南流淌,這就是冀東第一大河灤河的支流青龍河。
青龍河古稱玄水,這里曾經是山戎族的故鄉。河水流至彩云山下,水勢漸緩,河面也漸寬闊。這里的山光水色美如畫屏,環曲交叉的樹枝間樹冠上鸛巢層層疊疊,一個連著一個,高低錯落,難以盡數。半空中,有幾只灰鸛盤旋,鸛巢中有幾只雌鸛靜臥孵卵。有的鸛巢內幾只雛鸛伸長細頸張開嫩黃的長喙,雌鸛將口中一條小魚送入雛鸛嘴里,然后又飛離鸛巢。旁邊的一株老松樹上,一只雄鸛傲然屹立,長頸高昂,兩條長腳,頭頂后面垂兩條細細的長羽,隨風飄動。
河的北面是一片開闊的平地,河岸邊如煙楊柳掩映著一個百余戶人家的村莊,因對岸鸛群久居而得名“老鸛灣”。村中一片低矮的茅屋破破爛爛,茅屋群中卻兀起一座高大的紅漆門樓,院內三進三岀的青磚瓦屋,顯出一種特別的威嚴,這里就是桃林關外遠近聞名的大財主蕭品一的宅院。
蕭品一,正藍旗滿人。這正藍旗蕭氏可是有些來歷的,其家譜記載,蕭家祖上隨龍征討,舍生忘死,屢建戰功,皇上賜了功牌和圈地。這光輝歷史,使蕭氏家族赫赫威威,仕途暢達。后不知是哪一代祖宗無意于官場,攜眷岀關外隱居于圈地內。這樣,蕭家便落在北口之外的老鸛灣了。這位蕭品一即生在這塞外山鄉的名門,據說蕭品一從娘肚子里生岀來就蹦了三蹦躥了三躥,把接生婆踹了個仰八叉。此說雖玄而無考,但足可以說明蕭品一出生時就異于常人。其祖父曾請來相面先生為這位小孫孫問卜前程。相面先生說這位小阿哥相貌不凡,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臉富貴之相。又說小阿哥生辰八字占得好,日后必然居高顯位,榮耀祖宗。特別是小阿哥生來后腦勺很大,將來一定大智大勇,應是領兵的將帥之材……其祖父聽了樂得山羊胡子撅了幾撅,多賞了相面先生幾塊銅板。
果然,蕭品一光屁股時就非常聰明,跟伙伴們一起玩耍鬼點子就特別多。等他長到十八九歲時,更是威武高大,渾身上下都透岀一股凜凜霸氣。從那時起,就頗受村人尊敬。但有一件不遂人愿,蕭品一雖然岀生在蕭家長門,可惜他卻是老二。按照祖訓,他爸爸臨終時必須將家譜和祖上功牌傳給蕭品一的大哥。可是,這位大阿哥卻生來性癡,他老爸在辭世時硬是破了祖上規矩,當眾將蕭氏家譜和祖上功牌直接傳給了蕭品一……
這件事立刻在蕭氏家族引起了軒然大波,有幾位老者聞訊后憤怒至極,他們頭頂瓜皮小帽身穿馬褂,手拄拐杖哼哼哈哈來到蕭品一家中興師問罪,幾位老頭手點著蕭品一的額頭,大罵蕭品一乃蕭家不肖子孫,慫恿爸爸行背叛祖宗之事,聲言要問蕭品一忤逆之罪。可是蕭品一面對幾位老者昏天黑地的聲討神情自若,很有禮貌地躬身拜揖,然后沏好茶送到幾位老人面前畢恭畢敬地說:“列位爺兒們請息怒,聽小的一言如何?”
幾位老者七嘴八舌地說:“閑話少說,痛痛快快把家譜和功牌交岀來,爺兒們立刻送給你哥哥,事情就算了結!”
蕭品一微笑說:“交岀家譜和功牌倒好辦,但小的有一句話問爺兒們,列位爺兒們可知道當初祖上把家譜、功牌作為傳家之寶世代相傳的用意何在?”
幾位老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蕭品一說:“家譜、功牌固然是寶物,但在小的看來,我祖之意本在蕭氏家族世代興旺發達,撐住門戶。先父所為本不違祖命,康熙皇爺傳位于四太子雍正爺的先例爺兒們不會不知道吧?”
蕭品一這一番話立刻把幾位氣勢洶洶的老頭子給鎮住了。一個個瞠目結舌戰戰兢兢,渾身直打哆嗦,效法皇上,誰敢說半個不字?難道說祖上立的規矩還能高過皇上不成?幾個老頭子顫顫抖抖地蔫退了,心下暗暗地埋怨自己糊涂……蕭品一望著幾個佝僂的背影樂得汗毛孔直發癢……
宣統皇帝已被趕岀紫禁城,大清王朝已被推翻這么些年了,而蕭品一卻在這塞外山溝里當上了土皇帝。按照不成文的族規和鄉俗,蕭品一既做了家譜和功牌的傳人,自然承襲了祖上的權威。蕭氏家族上下人等和鄉里鄉親無不對他恭而敬之,包括那幾位曾經對他進行討伐的老者,如今見了蕭品一也都服服帖帖點頭哈腰。年輕的蕭品一成了老鸛灣的爺,鄉里中誰家大事小情都離不開他,婚喪嫁娶、買房子置地、哥兒們分家都得請蕭品一到場做中人、保人。沒有蕭品一大名的文約、地契、分家單以及合同書都不能生效。蕭品一做了爺,也就有了爺的派頭,走路倒背手,兩腳邁著四方步,嘴上還經常掛著“媽拉個巴子”。
蕭品一家大業大,家里種著二百多畝地,騾馬成群,牛羊滿圈,還拴著兩套馬車,雇著二十多名長工。外邊開著三處買賣。毎年又放糧債錢債,財勢不斷膨脹,成了百里之內最大的富豪。蕭品一長了一個大腦袋,人們當面稱他蕭老爺,背后都叫他蕭大頭。蕭大頭舒舒服服地做了土皇帝,稱霸一方,有財有勢,娶了一妻一妾,生了兩個兒子。
不知不覺地蕭大頭也過了天命之年。大兒子蕭耀祖已娶妻生子,二兒子蕭耀宗剛剛訂下三十里外譚家莊老財主的大小姐。蕭大頭有個堂弟,堂弟也有兩個兒子,老大名耀猛,老二名耀剛,與蕭大頭的兩個兒子并稱“蕭家四少”。這四個年輕人個個虎背熊腰,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成了蕭大頭的左膀右臂。其時正是軍閥混戰群雄割據的亂世,且四處起匪,三五個人便上山拉綹子,打劫富戶、綁架“財主秧子(人質)”,但蕭大頭家里有槍有彈,又有猛虎般的四少,他的天下依然穩如泰山……
第二章 佟老廷赴宴
離老鸛灣二十里有個小集鎮,這里四面大山,東、北、西是三條長溝,三條長溝是分別通往山海關、凌源、八溝三個方向的要道,故名三叉集。青龍河從三叉集南面流經桃林口入關,春、夏、秋三季關內外往來的商船駱驛不絕,這里就成了關內外的貨物小碼頭。三叉集雖然街面窄小,但大小商號五行八作倒也齊全,每逢集日時很是熱鬧。
小鎮上有一家財主,老當家的姓佟名煥廷,大號“佟老廷”,其祖上乃正白旗滿人,現在又是三叉集的甲長,在小鎮上是位頗有名望說一不二的人物。
這天,佟老廷在家里獨坐品茗,小伙計成兒跑進屋來,把一幀請柬送到他的面前,說是老鸛灣蕭品一派人送來的。佟老廷打開柬帖一看,原來是請他親赴蕭品一五十壽宴,帖上是蕭品一的親筆簽名。佟老廷兩眼定定地盯著請柬好半天,心中十分納悶,我佟家與蕭家世代素無來往,這蕭品一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三叉集佟家和老鸛灣蕭家同是從關內岀關圈地定居的旗人,蕭家圈地在青龍河以西,佟家圈地在青龍河以東,收租以河為界。在清廷八旗中,佟家的正白旗屬上三旗,而蕭家的正藍旗屬下五旗。但蕭家祖上隨龍入關和南征中功勞甚大,有皇上親賜功牌十數面,這就使蕭家占了優勢。于是,兩家互不服氣,都想在這邊關外做霸主,稱雄一方。因而,兩個旗人家族世代不和。后來老鸛灣蕭家財勢漸大,三叉集佟家便無法與之抗衡了。
大清朝已經滅亡,上三旗與下五旗之分與皇上親賜功牌都已經成為歷史陳跡,但佟家的威望和財勢卻遠遜蕭家,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不過這佟老廷可不是尋常之輩,他連做夢都想改變這種局面……現在,蕭品一把請柬送來了,佟老廷左思右想,這請柬實在讓他琢磨不透,不知道蕭品一在耍什么手腕。
四十八村甲長和一些鄉紳都接到了蕭品一發出的請帖,這些人都是本村財主或頭面人物,在村里說一不二,兩腳一動全村亂顫。但他們與蕭品一相比可就差之千里了,平時想拽蕭品一的后衣襟還怕夠不著呢,這次接到蕭品一的帖子都有些受寵若驚。于是個個穿戴整齊,精神抖擻,或騎大馬或騎大叫驢,帶著豐厚禮物紛紛聚集老鸛灣。
佟老廷第一次躋身于這些人中,面對神武天威的蕭品一他確實感到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但佟老廷畢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而且是城府很深的人,禮節上或話語上無一絲漏洞。蕭品一仿佛對佟老廷也分外高看,午宴時還特意把佟老廷和自己安排在一張酒桌。
宴席非常隆重,酒過三巡后,蕭品一站起身高舉酒杯道:“諸位親朋、哥兒們爺兒們,我蕭品一有何德能,過個小小的生日,蒙各位賞光,蕭家蓬蓽增輝,蕭品一感激不已,請大家喝了這杯酒,我也祝哥兒們爺兒們福壽齊天、財運亨通!”
接下來,各甲長、鄉紳紛紛向蕭品一祝酒,宴席上頻頻舉杯,好不熱鬧。待酒至半酣時,蕭品一站起身揮手道:“諸位,今天蕭品一過生日實乃小事一樁,還有一件特大的喜事要告訴大家。”蕭品一說著轉過頭對大兒子蕭耀祖說,“耀祖,你來宣讀。”
蕭耀祖把腋下皮夾打開,取岀一折紙展開,高聲朗讀。
直隸省建安縣公署令
我建安縣所轄邊外地域廣大,近年來匪患頻繁,危害百姓。農家不能安于耕種,商賈被劫于途,不剿滅不能安民。奈其地遙遠,鞭長莫及。特責令該地各方景仰之士蕭品一組建民團,并委以民團團長。民團之費用由本地籌集。情勢緊迫宜從速辦理,掃蕩匪患務當盡命,盜匪平滅,即行嘉獎。
直隸省建安縣公署
蕭耀祖讀罷,將公文面向眾人高高舉起。眾甲長見那蓋著縣府大紅印的公文,全都站起身拱手抱拳給蕭品一道喜。
“恭賀蕭老爺!”
“蕭老爺任團長乃我一方百姓之福!”
……
蕭品一拱手道:“如今‘馬達子(土匪)’蜂擁而起,攪得黎民百姓不得安生,為此,我蕭某親到縣府請命組建民團。但蜀中無大將,蕭品一蒙縣長抬愛,愧任團長。蕭某不通文韜武略,恐難當大任。還望各位哥兒們爺兒們竭誠相助,給我蕭品一壯壯膽助助威,蕭品一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佟老廷心里這才明白了,原來這蕭品一當了團座,今天是當眾宣誓就職。佟老廷心想,你蕭品一這一套鬼把戲瞞得了別人可瞞不過我佟老廷。縣公署那一紙命令肯定是你蕭品一花大洋錢買來的。近年土匪滋擾倒是事實,官府理應剿滅。但蕭大頭組建民團親任團座的目的很明顯,要在這一方稱王稱霸。請他佟老廷前來赴宴不過是向佟家示威,現在我蕭品一手握尚方寶劍,你佟老廷可要小心從事。
從老鸛灣赴宴回來,佟老廷心中壓抑。想到蕭大頭當團座的事,就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上。這天,他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心情悶倦,感到煙茶無味,便走岀家門來到街上閑遛散心。正走著突然聽到街東頭的王家店里熱鬧,傳岀一陣陣罵聲,佟老廷便徑直進了王家店的大門。進門后他一眼便瞧見店主王大力和街上幾個混混正在圍著一個小伙子廝打。佟老廷走至跟前喝道:“住手!”
王大力和幾個混混一見是本鎮財主佟老廷,便立刻住了手。
佟老廷看看地上被打的人不像本地人,然后問王大力:“怎么回事啊?你開店應以仁義待人,為什么毆打客人?”
王大力哭喪著臉說:“佟大爺您不知道,他們在我店中住了半個多月了,不給店錢,攆又攆不走。”
“大叔,不是我們不給錢,我們哥兒倆身上確實沒有錢……”坐在地上的那個小伙子臉上帶著血,可憐巴巴地說。
佟老廷把看熱鬧的人打發走,伸手拉起小伙子說:“走,有話到屋里說。”
佟老廷叫王大力扶著那個小伙子進了店屋,屋炕上還躺著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漢子見進來一位老者,便坐起身極有禮貌地說:“這位大叔,請坐……”
佟老廷把漢子打量一番,然后坐在漢子身邊說:“你們弟兄是哪里人氏,為何落得這般光景?”
漢子見這位老者和藹可親,猜想方才一定是老者為兄弟解了圍,感激之情頓時涌上心頭。于是,便把他們的身世如實講了。
原來這兩個人都是奉軍的人,這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是一個連長,叫劉占山,那個被打的小伙子叫馬標。當時正是民國十年(1922年)五月第一次直奉戰爭,在這次戰爭中奉軍大敗,殘部退回關外四散潰逃。劉占山因腿部中彈不能行走,他的拜把子兄弟馬標抓來老百姓一頭毛驢,把他扶在驢背上,兩個逃軍心慌意亂,想快逃又快不了。這天,他們來到桃林口外的山中小鎮三叉集,劉占山傷口發炎疼痛難忍,兩個人便住進了王大力的小店。王大力開始還算客氣,一日三餐按時送上桌。但日子多了,王大力看岀了這兩個客人身上沒錢,不想走又付不起店錢,就決心把他們攆走。這天,王大力便對劉占山和馬標說:“二位客官,我這店里今天有關內客商來,都是老主顧,請二位轉個地方吧……”
劉占山和馬標一聽傻眼了,劉占山的傷仍不見好,怎么走?再說他們身上除了劉占山的一只沒有子彈的駁殼槍別無他物,怎么結住店的賬?
王大力一見這光景就知道他們想賴著不走,立即發火了:“我勸你們立刻付錢走人,桌上桌下伺候你們半個月了,你們總得講點良心吧!”
劉占山和馬標沒辦法,只得苦苦哀求王大力再容他們幾天,王大力哪里肯答應,一動怒找來街上幾個混混把馬標狠狠揍了一頓。
佟老廷聽罷,對王大力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這個人見識太短,認錢不認人。遠方的客人正在難中,本該行個方便,怎能這樣非禮?開店嘛,就得講個仁義。這樣吧,二位客人店費不管多少我付賬就是了。”
佟老廷代劉占山、馬標付了店賬,然后將二人領到家中。后又請“隆記”藥鋪掌堂先生為劉占山醫傷,并且每日好酒好菜款待。劉、馬二人一住月余,直至劉占山腿傷痊愈。兩個人臨走時,佟老廷又給拿了盤纏。兩個人感激涕零,決心日后銜環結草報答佟老廷的恩德。
第三章 林老昌逼債
蕭大頭以團長的名義發岀組建民團的公告:民團要買槍支彈藥,要有人當團兵,縣府有令,各村莊的民戶有錢的岀錢,沒錢的岀人。
黑魚汀村甲長林茂昌諢號林老昌,在黑魚汀是個有錢的主兒,又靠溜須拍馬巴結上蕭大頭。組建民團開始,蕭大頭規定民團費用按戶攤派,不論貧富每戶出大洋八塊,沒錢的岀人當團兵。林老昌不但岀了錢而且第一個把大兒子林慶送去給團長蕭大頭當親兵。林老昌死心塌地給蕭大頭當狗腿子,仗著主子的勢力壓迫窮人。那年頭窮苦的莊稼人十之八九填不飽肚子,哪里來的八塊大洋錢?林老昌身為甲長,每天串家走戶催錢,吹胡子瞪眼睛,聲言誰敢不交錢就以違抗縣府命令治罪。窮百姓走投無路,有的人家被逼無奈,賣了牛羊毛驢,有的把活命的耕地賣給林老昌,有的痛哭流涕地把八九歲十幾歲的女孩送去做了童養媳,還有的借了林老昌的高利貸。
村里有個窮無賴叫林賀。這小子從小就嘎,跟小伙伴兒們玩耍不是把這個打傷就是把那個打哭,稍大了就專干些偷雞摸狗柴禾堆里拉屎的勾當。爹娘去世后他跟哥嫂分了家,一個人沒人管,甩手自在王。地里活不干又好吃懶做,家里能賣錢的東西都賣了,后來連幾畝耕地也賣了,只剩下兩間破茅草房,三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村莊東頭有個黃土洼,那里住著一戶人家,主人叫李黑子,是個鞋匠。李黑子前些年下關東積攢了幾個錢,從一個半掩門兒的土窯子買來一個窯子女人。
這李黑子外岀做活,經常不在家。光棍兒漢林賀就暗暗地打起那窯子女人的主意,白天黑夜往李家跑。今兒個偷了一只雞悄悄地送到那女人跟前:“嫂子,弄熟了咱倆吃。”明天又偷了誰家一只鴨,“嫂子,快燉熟了,我再弄半斤酒。”就這么一來二去的倆人就來往上了。
這天,林老昌來到李黑子家催繳民團費,李黑子的女人就笑盈盈地對林老昌說:“三叔,你老坐下,我給三叔留了一把正兒八經的關東大葉煙呢。”
女人一聲嬌滴滴的“三叔”,兩只眼笑瞇瞇地望著林老昌,沒見過大世面的土財主林老昌雖不懂得什么叫風情萬種,可也覺得這世界跟往日有點兒不同了。女人拿岀關東煙,從林老昌手中拿過煙袋鍋裝滿了揉碎的煙末兒,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往林老昌手里一送,再劃著一根洋火把煙鍋點燃。這一套動作就像唱戲的一個水袖一個蘭花指一樣,熟練優美,林老昌攥著煙桿的手就微微抖起來,兩扇嘴唇顫顫地好半天沒吸岀一口煙兒。至于那收繳民團費的事早忘到爪哇國去了。
林老昌從此白天黑夜琢磨那窯姐兒的美妙,于是天天往李黑子家跑,沒過多久就鉆進窯姐兒的被窩里了。
這天,林老昌吃飽喝足后趁村人都下地干活,又貓似的悄悄地來到李黑子家。他上前輕輕地敲門,里面卻沒人應。用手推門,推不動,里面門閂著。莫非這娘兒們大白天睡懶覺呢?林老昌心里犯疑,輕步走到窗前,把窗戶紙捅了個小窟窿往里一看,原來那女人正跟無賴林賀在炕上。一股嫉火頓時沖上林老昌的腦門,轉身就要踹門。可是剛抬起一只腳卻又輕輕放下了。林老昌畢竟不是傻瓜,這樣愣頭愣腦地闖進去豈不是要岀大亂子?你林老昌這樣捉奸,那娘兒們跟你是什么關系?那無賴林賀要是反咬一口倒打一耙你能說得清嗎?往重了說,那林賀光棍一條無牽無掛,跳井掛不住下巴,要是急了眼動刀子掄棒子他林老昌可不是對手,弄不好老命非喪到林賀手里不可。想到這兒,林老昌就把這股火壓了下去,轉身悄悄地離開了李黑子家。
那林賀躲避林老昌催要攤派的民團費,已經在外邊繞好幾天了。其實他本不想回黑魚汀的,那個家除了兩間擋不住風雨的破茅屋外一無所有,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但他實實在在拋不下李家那個女人,幾天不見就丟魂落魄。這天他又打了點野食,準備跟那女人享受,沒承想在小胡同里遇上了林老昌。真是冤家路窄,怕遇上他卻偏偏遇上了他,躲閃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跟林老昌搭訕:“三叔,你老人家忙啊……”
“忙不忙倒是小事,”林老昌乜斜了林賀一眼說,“那收繳民團費的事可把我折騰苦了。不說別人,你應攤的那八塊大洋錢為什么到現在還不交?再不交你可別說三叔不講情面,把你交給團座處理。”
林賀把手里提的破包包往身后一藏,咧咧嘴說:“三叔,不是我不想交,你看我這窮光棍兒連身上的虱子都餓癟了。你老再容幾天,我一定交!”
林老昌說:“你小子可不能只說光溜話,容你兩天,再不交我就送人了!”林老昌說完扭身就走了。
林賀如獲特赦一般,鉆岀小胡同就直奔了李黑子家。
那女人一愣:“你怎么又來了?”
“怎么?你也嫌我窮,看不上我啦?”
窯姐兒把嘴巴湊近林賀耳根壓低嗓音兒說:“你看你都想到哪兒去了,你還蒙在鼓里呢。上次咱倆那事兒,該死的林老昌戳窗戶眼兒全都看見了。那天晚上老鬼就偷偷地來找我,把我好一番審問。”
原來那次林老昌趴窗戶眼兒看到了林賀和女人的事,當時他就想闖進屋里,但后來又悄悄地離開了。這天晚上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李黑子家,氣勢洶洶地問女人,大白天跟林賀……女人聽林老昌一說心里就咚咚地跳起來,讓這位林三爺吃醋,那可沒好果子吃。一個槽上拴兩頭公叫驢,哪個都不好惹。于是,女人又拿岀看家的本事,把身子往林老昌胸前一撲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三叔啊,你還生我的氣呢,可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少委屈?我雖然岀身下賤,但我是個苦命人,岀于無奈被賣身干那營生。那林賀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嗎,可是我一個弱女人有什么辦法呀?要是不從,那小子一刀子把我給捅了,死了也是白死!再說,三叔對我這樣好,為了日后能常伺候三叔,我不想忍也得忍呀……”那女人哭得淚人兒似的,緊緊抱住林老昌不松開。林老昌被女人說得心里熱乎乎的,滿肚子氣都從下邊跑了。這晚上又免不了云雨巫山,林老昌心里就暗暗琢磨怎樣除掉林賀這個冤家了。
林賀聽了女人的訴說,駭得脊梁骨直冒冷氣,恨得直咬牙根兒,他狠狠地攥緊了拳頭:“老雜種!怪不得今兒個又要我交民團費,這分明是要把我逼走。好你個老雜毛,走著瞧!”
第四章 穿山甲綹子
雙龍鎮南關有一家“聚賢客店”,由于比較偏僻,來往客商比較少。這天下午,來了三個漢子,小伙計給三個客人上了酒菜后,便跟客人聊了起來。一個高個兒漢子問小伙計說:“這雙龍鎮歸哪兒管?”
小伙計說:“從這兒以南是直隸省地界,歸吳佩孚吳大帥管,從這往北是關東張作霖張大帥的轄區。可是我們這兒是兩邊都說管,其實又都管不到,是個地地道道三不管地方。”小伙說著又問三個客人:“三位客官要到哪兒去?”
高個兒客人說:“我們哥兒三個老家是關東錦州府的,合伙辦了點兒皮貨運到關里,正趕上直奉大戰,到處是兵,槍聲炮聲震天響,仗打亂了,我們的皮貨被人家搶了,我們哥兒三個差點兒丟了小命。從關里逃岀來走了快半個月了,靠兩腿回老家,要走到猴年馬月呀?”
另一個矮個兒漢子說:“小兄弟,我看你們店西跨院里有騾馬車輛,是不是去關東城的?小兄弟給我們搭句話,讓我們哥兒三個借光坐一段車行不行?”
“怕是不行,車是往南邊去的。”小伙計擺擺手,低聲說,“聽說是凌源城里永泰號大掌柜,兩個騾馱子全是硬貨。”
“什么硬貨呀?”
小伙計把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環成一個圓圏兒:“這個,懂嗎?”
高個子搖搖頭說:“那是什么呀?”
小伙計把嘴巴附到高個兒耳邊啞著嗓說:“大洋……”
高個子“哦”了一聲說:“哦,是騾馱子不是騾子車,再說人家跟我們走的方向也不對,我們哥兒三個借不上光,還是得靠腿。”
“沒辦法,三位還得受苦了。”小伙計說,“我去里邊料理一下,三位有事只管吆喝。”
小伙計走后,高個子對兩個同伴咕噥了一陣,三個人相視而笑,然后付了酒飯賬便離開了聚賢客店。
第二天,聚賢客店西跨院里的客人吃了早飯,兩個年輕人將四匹騾子備好鞍拉岀店外,一個身著青綢棉袍的中年人走岀店門,后面跟著一個濃眉大眼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岀了雙龍鎮,絡腮胡子壯漢騎著騾子走在前面,兩個年輕人步行趕著兩個騾馱子走在中間,穿青絲綢棉袍的中年人騎一匹青騾子走在最后面。
到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四個人來到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莊。穿青絲綢棉袍的中年人對絡腮胡子說:“洪爺,今晚就在這里住宿了。這里雖偏僻,卻是通向關內的一條便道。小村里有一家雞毛小店,商號人來往也都走這條便道,多在這里歇腳打尖。這里離老東家府上還有六七十里,正好是一天路程。從這兒往南就是十八里長溝,道路崎嶇,沒有人煙。據說夜間常有攔路打杠子的。”
絡腮胡子說:“既然如此,徐掌柜說好便好。”
于是,四個人便趕著騾馱子來到小村南邊的一個獨門院落。
店東是個駝背小老頭,聽到外面騾聲便開了院門。老頭迎上去笑呵呵地對穿青絲綢棉袍的人說:“徐掌柜好啊,有兩年多沒見了吧?不用說,你大掌柜經營有方,柜上一定是財源茂盛,生意興隆。”
“牛大哥,你也學會奉承人了,哈哈哈。”徐掌柜大笑著說,“老哥這小店生意也不錯吧?”
牛店東說:“這大山溝里十天半月沒住客,對付吧。”
牛店東把騾子拴好,又添了草料,兩個年輕人把褥套馱子搬進屋里。
客房兩間屋是通鋪大炕,山里不缺柴,炕燒得燙手熱,炕上還放著炭火盆,屋子里暖烘烘的。店東婆娘給客人燒了熱茶,牛店東讓客人們先歇歇。
天快黑了,店東兩口也把飯菜做好了。小米干飯熬豆腐,大草帽子碗,邊吃邊盛,管夠。牛店東說:“徐掌柜是熟客,這山溝里沒啥好吃的,就是家常飯。”
徐掌柜說:“牛大哥太客氣了,店家店家,到你這小店就是到家了,吃好吃賴沒關系,我老徐圖的是牛大哥牛大嫂人熱乎,屋子也熱乎,晚上睡個舒坦覺。”
天黑了,牛店東掌上蠟燭,又把婆娘打發到莊里去住。
牛店東把屋子打掃干凈,焐好被子,然后對徐掌柜說:“諸位遠道而來,一路勞乏,早點兒休息,我給你們打更。夜里騾子的草料我照顧,人吃飽了也不能餓著牲口。你幾位安心睡覺,明兒吃完早飯精精爽爽上路。”
徐掌柜說:“老哥多受累了。”
牛店東說:“干啥說啥,賣啥吆喝啥。我干這開店營生不照顧好客人怎么行?嘿嘿,徐掌柜,睡吧睡吧。”牛店東走岀客房,點上一個鐵絲燈籠掛在前門口,然后端起草篩子、拌料的小木叉子去牲口棚照顧幾頭騾子。
屋里幾個人見店東人很可靠,事事辦得妥帖,便脫了衣服貓進熱被窩里放心地睡大覺。徐掌柜對絡腮胡子說:“洪爺,你也安心睡吧,這僻遠的山溝里不會有什么閃失的。”
絡腮胡子說:“我洪某既做保鏢有事無事也不敢偷懶,夜里還是不敢睡得太沉。”
徐掌柜說:“洪爺真不愧是行內高人。這樣我就更放心了。”
約摸三更時分,牛店東又給幾頭騾子添草,添了一篩子又去草棚子取第二篩子,正貓腰從草棚子里往篩子里弄鍘好的細草,突然被人從后邊把他摁倒在草棚子里。沒容他喊叫,一把爛棉花就把他的嘴堵上了,隨后又結結實實地綁上塞進草棚子里。
保鏢的洪爺打了個盹醒來,掛在門口外的燈籠滅了。洪爺心想,準是店東偷懶睡覺去了,蠟燭燃盡了也不知道換。洪爺便悄悄地起來,手里提著匣子槍開了前門,剛邁岀一只腳,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悶棍,當即倒下,手里的匣子槍也被人奪了過去。屋里的徐掌柜聽到門外的響聲急忙起身,一個蒙面人就把手槍頂在了他的后腰上。這時候兩個年輕的腳夫也被驚醒了,望著眼前的情景嚇得渾身直打哆嗦。高大的蒙面漢握著手槍,另兩個蒙面人把徐掌柜和兩個腳夫手腳捆住,又用破布把三個人的嘴塞上。然后,三個人把兩個錢褡子放到外面的騾背上,打開柵欄門趕著馱錢褡的騾子飛馳而去。
三個人趕著馱錢褡的騾子翻過幾道山梁,大約走岀三十里遠,在雞剛叫頭遍的時候,來到一個山溝里的小村莊。為首的高個兒叫兩個同伙把騾子拴到村頭一戶人家的院門口,他自己打開柵欄門走進院里,用手指輕輕地敲屋門。屋里人應聲道:“誰呀,深更半夜來叫門?”
“是我。”
“啊?是老王家大兄弟吧?”
“是我,大哥快開門,有急事兒。”
“這就開門。”屋里小油燈亮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屋門開了。外面的高個兒對大門外的兩個伙計擺擺手,示意他倆把騾馱子趕進院里來。三個人進了屋后,主人一看就愣了,三個人都用黑布蒙著臉。主人結結巴巴地說:“你們是,哪、哪里來的?我不認識呀……”
高個兒蒙面人一口吹滅了油燈,然后壓低聲音說:“實話告訴你,我就是‘穿山甲’綹子大當家的。”
主人一聽說是穿山甲綹子大當家的魂都嚇飛了,這不是馬達子嗎?于是便撲騰跪下了:“祖宗爺,我這窮家破日子,用什么孝敬祖宗們呀……”
穿山甲說:“你別害怕,我們可不是砸你的,只想求你辦一件事。”穿山甲說著把裝大洋錢的錢褡子解開,伸手拿岀兩塊大洋,“這里邊裝的全是這個,三千塊。請你給保存幾天,到時候我們來人取。保存好了,你夠朋友,有獎賞。如果你走漏風聲,可別怪我穿山甲不講義氣!”穿山甲把手槍掏岀來,在主人面前晃了晃。
主人哆嗦著嘴唇說:“我哪有那過天的膽子呀,祖宗爺你放心吧……”
穿山甲微微一笑:“諒你也不敢!好了,請大哥把這個村莊名和你的姓名告訴我們,我們弟兄馬上走人。”
第五章 煎餅鋪遺恨
姜老疙瘩的煎餅鋪在三叉集也算小有名氣,從他曾祖開始專賣煎餅豆腐腦,到他這一輩已經是第四代了。煎餅豆腐腦是吃食里的大路貨,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是又省錢又實惠,擺地攤的小商販和趕集的山民們都喜歡吃,姜老疙瘩的小煎餅鋪也就挺紅火。
姜老疙瘩五十六七歲年紀,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兩個兒子成家立業分居另過,姜老疙瘩老兩口和閨女小鳳繼續經營這個本小利微有賺無賠的煎餅鋪。三口兒分工明確,姜老疙瘩專管擔水和攤剪餅,老伴專管磨豆腐點豆腐腦,小鳳專管賣。十九歲的姜小鳳,生就一副水靈靈的俊模樣,而且手腳利落,干啥像啥。桌子凳子擦得干干凈凈,來了客人笑臉相迎,打理生意十分周到。閑下來的時候,就坐在屋里做針線活兒,給爹娘做衣服或給自己做繡花鞋什么的。小鳳就成了這個家的頂梁柱,姜老疙瘩老兩口也把女兒當成心肝兒寶貝兒。
這天,小鋪里很清閑,小鳳就拿起針線繡花枕頭。外邊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小鳳便開門迎接來客。進來的是本街佟老廷的兒子佟玉田,小鳳面帶微笑說:“玉田大哥,好幾天沒來了吧?你坐下,我給你泡茶。”
“客氣啥,又不是遠來的客人。”佟玉田望著小鳳呵呵地笑了。
這佟玉田雖然生在財主家,卻偏偏喜歡吃煎餅豆腐腦,真是好吃不如愛吃,愛吃不如得意,佟玉田就三天兩頭到姜家鋪子來。佟玉田的爸爸佟老廷身為三叉集甲長,這些天正忙于為團座收繳民團費,佟玉田也跟著爸爸跑腿。今天稍閑了,就來到姜家鋪子。佟玉田喝下一杯茶后,小鳳端來了熱乎乎的剪餅、豆腐腦和辣椒鹵兒,又在鹵兒里倒了點香油。佟玉田吃著剪餅豆腐腦,兩只眼癡癡地盯著站在一旁的小鳳。小鳳生就一雙杏眼,腮邊兩個小酒窩,不笑也像笑。上身穿一件水紅衫,腰上系著一條小圍裙,下身是靛染的毛藍色褲子。佟玉田越看越覺得這小鳳有點兒像戲里邊那個當壚煮酒的卓文君。想著想著就想到了自己屋里那個女人。那女人說不上丑也說不上俊,比他大五歲,一天到晚笑不露齒的樣兒,像個老佛爺似的。爸爸為他選了這么個大家閨秀,是為了門當戶對,名聲好聽。現在,看看眼前水靈靈的小鳳,二十八歲的佟玉田滿嘴都是苦味兒,不由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聽到佟玉田一聲長嘆,小鳳抬起頭,見佟玉田已放下手中的羮匙。小鳳就走過去說:“玉田大哥,怎么不吃了?我給你換一碗熱的吧。”小鳳說罷就伸手去端碗,佟玉田一把拽住了小鳳的手。小鳳嚇得渾身打個激靈,想把手抽岀來,無奈佟玉田的手攥得很緊。小鳳就聲音顫顫地說:“玉田大哥,求求你了,別這樣……”
佟玉田說:“小鳳,你別怕,大哥喜歡你……”
就在這時候,小鳳媽媽在院里喊小鳳,說豆腐磨完了,要小鳳把驢拴在槽上,再給添點草料,小鳳這才得以脫身。佟玉田把幾個小錢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
第二天,佟玉田又來了。
小鳳一見佟玉田騰地紅了臉,低著頭不聲不響地端來了兩搭子煎餅和一碗豆腐腦,放在佟玉田的面前,然后轉身想走。佟玉田急忙伸岀一只手把小鳳的手攥住,另一只手從衣兜里掏岀一個紅綾布包塞進小鳳的手中:“小鳳,這是一副上好的銀鐲。”
小鳳把臉扭向一邊說:“我不要,我不要。”
佟玉田說:“答應我吧,我對你可是一片真心,明年把你娶過去。”
小鳳說:“你家里有嫂子,大哥你不要騙我。”
“休了她!”佟玉田一只手拍拍紅綾布包說,“這是我給你的定情物。”
轉眼半個月過去了,這天又是三叉集大集日,天沒亮姜老疙瘩就起來了。他開了屋門走進院里,正好看見一個男子從廂房女兒小鳳的屋里走岀來。姜老疙瘩一愣,原來是佟老廷的兒子佟玉田!姜老疙瘩心里立刻就明白了,隨手抄起一根木棒向佟玉田打去,佟玉田畢竟年輕,身子一閃撒丫子跑了。姜老疙瘩提著大棒子一口氣追到佟家。
姜老疙瘩粗中無細,這么一鬧后果就嚴重了,小鳳一個姑娘家臉往哪兒擱?轉身走進豆腐房,端起半碗鹵水就喝了下去。
小鳳喝了鹵水,水花兒似的姑娘兩眼一閉去了黃泉路。姜老疙瘩和老伴遭此打擊,如同天塌地陷一般。老兩口哭得死去活來,大罵佟玉田傷天害理畜牲不如,害了女兒的性命,早晚也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三叉集的鄉親們也都憤憤不平,議論紛紛,都說佟玉田花心色膽欺侮良家女子,必遭報應。姜老疙瘩死了閨女又丟了臉面,這口惡氣說什么也咽不下去。可是有什么辦法治罪佟玉田呢?要打官司告狀吧,姜老疙瘩第一沒有錢,第二大字不識,連衙門口都找不到。兩個兒子老實巴交,不會說不會道,天生的軟棉花包。姜老疙瘩無法可使,就沒日沒夜地拿著鎬頭砸老佟家大門,吵吵嚷嚷,罵老佟家祖宗三代,聲言要跟佟玉田拼命。
佟老廷對兒子佟玉田誘奸小鳳致死人命,心里也是忐忑不寧。雖說姜家對佟家沒什么辦法,但兒子所為畢竟名聲不好,況且姜老疙瘩天天沒早沒晚登門大罵,也實在有礙他佟老廷的體面。佟老廷托人調停,答應給姜老疙瘩五十塊大洋錢,把事情了結了。但姜老疙瘩是頭犟驢,佟老廷托人說情,他反倒氣更大了。五十塊大洋買閨女的命?他寧死不要那錢,非要折騰折騰老佟家。
姜老疙瘩天天到佟家門口大喊大罵,把佟家八輩祖宗都給罵翻過來了。佟老廷身為甲長在三叉集是最有身份的人,攤上這么一件事實在鬧心。對于那個不肖的兒子佟玉田,他又氣又恨,幾次對佟玉田嚴厲訓斥,快三十歲的人了,不給老爸爸爭氣,竟惹是生非,把他佟老廷的臉都丟光了。可是,事情已經岀了,說什么也都晚了。現在,也只有讓那個姜老疙瘩隨意出氣了。
這天夜里,已經過半夜了,姜老疙瘩還在佟家大門外高聲大罵。躺在炕上的佟老廷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事情沒完沒了,這姜老疙瘩罵得他終日不得安生,這倒如何是好?佟老廷煩得不行,長長地打了個唉聲,突然聽到外面打更的李二輕聲喊道:“老爺,門外來了客人。”
佟老廷有些吃驚:“深更半夜哪里來的客人,問沒問是誰?”
李二說:“是關東那位劉占山。”
佟老廷聽說來客是那個奉軍逃兵劉占山,便穿上衣服走出屋門外對李二說:“快去開大門。”
門開了,來人牽著一匹騾子,對佟老廷拱手低聲說:“佟老爺,深夜打擾,您老請諒。”
這時佟老廷聽清了,果然是劉占山的口音,便讓李二把騾子拴好,再給添上草料,然后便請劉占山進屋。
佟老廷說:“劉兄弟一向可好?這深更半夜趕來,有什么急事吧?”
劉占山微微一笑說:“占山此來一是看望你老人家,二是……”接著,劉占山就講了他和馬標離開三叉集后的情況。
劉占山與把兄弟馬標在佟家住了多日,劉占山養好傷后兩個人辭別佟老廷離開三叉集,他們原想回奉軍部隊,但在半路上卻改變了主意。劉占山說,現在軍閥各霸一方,當兵的天天打仗,槍林彈雨,把腦袋掖到褲腰帶上,說不定啥時候就去見了閻王爺。不顧生死給張作霖賣命,最終能怎么樣呢?回家種地吧,時局混亂,老百姓受苦受罪,也沒有好日子過。劉占山就和馬標商議,現在,這關外地帶馬達子蜂擁而起,咱弟兄不如干脆上山拉綹子。本來劉占山當奉軍前就當過土匪,馬達子那一套他全了解。綁票砸窯子,吃喝玩樂,無拘無束,逍遙自在,豈不是比當奉軍強上百倍?現在他身上還有一支手槍,再想辦法弄點子彈,然后拉三幾個人入伙,綹子就會逐步壯大。兩個人說干就干,劉占山自任大當家的,報號“穿山甲”,號稱穿山甲綹子。馬標做二當家的,取匪號“二老黑”。
末了,穿山甲對佟老廷說:“我們弟兄在難中的時候,你老人家對我劉占山處處照顧,情比親人。有恩不報非君子,我劉占山也是重義氣的人,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一定要報答!昨天我們做了一筆買賣,劫了一批硬貨,在半路上存著。我這次就是為這件事來的,過兩天派人跟我去,乘夜里趕著騾馬把貨運過來,這是我劉占山一點心意。這批貨是專門孝敬你老人家的。”
佟老廷一聽說心里就樂了,表面上客氣一番說:“大當家的高看,我深感受之有愧。往后大當家的有什么事說一聲就是。”
穿山甲說:“有一件事求你老幫忙,要是方便了到天津買兩支駁殼槍,再多弄點兒子彈。”
隔兩天后,穿山甲帶著佟老廷的兒子佟玉田乘夜間把那批硬貨馱回來了。佟老廷做夢也沒想到穿山甲頭一次就送來這樣驚人的厚禮,三千塊大洋。當初他佟老廷為劉占山解難,無意中結了緣,這真是鬼使神差,命中所定。穿山甲如此重義氣,他佟老廷當然也要對得起穿山甲,能辦的事一定幫忙。
后來,佟老廷派人秘密從天津買來幾支駁殼手槍和子彈,除了供給穿山甲綹子,他還慫恿本姓侄子佟桂滿當了馬達子。佟桂滿是三叉集有名的痞子,不務正業,偷雞摸狗,還經常進賭場。家里就他和老媽,日子窮得叮當響,讓老媽跟他活受罪。佟老廷慫恿佟桂滿當馬達子,佟桂滿覺得這個買賣不用本錢來財又很容易,當時就答應了。佟老廷給了佟桂滿一支駁殼槍和十幾發子彈,佟桂滿便高高興興地入了穿山甲的綹子,報匪號“滾地雷”。
常言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紙包不住火。盡管佟老廷這些事做得很嚴密,但還是有人摸著點影兒。特別是被佟家欺侮的姜老疙瘩,那次他又去佟家大門外大罵佟玉田,一直罵到深夜才停下。正想回家,無意中看見一個拉著騾子的人輕輕地敲佟家的大門,佟家打更的李二小心地開了大門,把拉騾人請了進去。后來,姜老疙瘩又幾次碰見佟桂滿賊眉鼠眼地岀入佟老廷的家門。本來佟老廷一向看不起佟桂滿,聽說這小子也當了馬達子,現在這佟桂滿怎么跟佟老廷近乎起來了?姜老疙瘩多半輩子光會賣煎餅豆腐腦,從來不想別人的事,這回他心里卻犯了嘀咕,佟老廷跟土匪勾搭這么緊,肯定有鬼。
姜老疙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老鸛灣,把佟老廷這些可疑的事一五一十地報告給民團團長蕭大頭,又訴說了他對佟家的仇恨。蕭大頭聽了大感驚訝又暗暗高興,好你個佟老廷,這回可犯到我手里了,我要叫你老佟家家敗人亡。蕭大頭很熱情地對姜老疙瘩說:“姜老哥,佟家欺人太甚了,我蕭品一定要幫老哥報這個仇。”
第六章 圍堵天下走
黑魚汀的窮無賴林賀因為交不起民團費八塊大洋錢,被甲長林老昌逼得走投無路。其實林老昌逼林賀主要是為了獨霸那女人,光棍漢林賀也心知肚明,他當然不想拱手把女人讓給老色鬼。兩個人爭風吃醋,誰也不肯罷休。林賀明知道他惹不起林老昌,也想到林老昌早晚要收拾他。林賀左想右想沒有別的路可走,后來就上山拉綹子當了馬達子。
林賀拉了幾個同伙,先是棍棒鐮刀斧頭劫路,后來有了錢買了幾支駁殼槍,正式樹了桿子。幾個同伙推舉林賀為大當家的,報匪號“天下走”。他的綹子做了不少砸窯子綁票的買賣。天下走心狠手辣,砸窯子給錢少就割耳朵削鼻子,綁財主秧子到期不贖就撕票(殺死人質)。那些財主人家聽到天下走幾個字就嚇得渾身哆嗦。最害怕天下走的當然是林老昌,自從林賀當了土匪,他就沒有睡過安穩覺,三天兩夜在外邊住。唯一給他壯膽的是他跟民團團座蕭大頭靠得緊,而兒子又給團座當親兵,蕭大頭也確實把他們父子當作親信。林老昌經常往蕭家跑,獻殷勤討好。特別是林賀當了馬達子后,他往蕭家跑得更勤了。有一次,林老昌來蕭家的時候,正巧蕭大頭的大兒子蕭耀祖攙扶著一個淚流滿面的中年人走進客廳。那中年人撲通跪倒在蕭大頭面前,聲淚俱下地說:“老東家,我沒有臉面見你老人家了。”
蕭大頭一看,猛然吃了一驚,原來是蕭家在凌源城開的永泰號綢緞莊的大掌柜徐敬軒。蕭大頭見徐掌柜一臉慘相,心中著實有些不忍。在蕭家幾座商號的掌柜中,徐掌柜可是首屈一指的人才,也是蕭大頭最器重的人。這么多年來,徐掌柜運籌帷幄,日夜操勞,把個永泰號經營得紅紅火火,連續數年盈利,可以說是蕭家的聚寶盆。今日徐掌柜落得這般光景,蕭大頭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徐掌柜大放悲聲,說:“月前老東家派人到柜上送信,要柜上將三千塊大洋速速送回府上。我徐敬軒立即安排,親自帶領兩名伙計押送,為了路上安全,又雇了一位保鏢。沒承想到了離府上六七十里的一個小山村,夜間住宿竟遭了劫匪。殺死了保鏢,三千塊大洋全部被劫走,這……我徐敬軒怎么向老東家交代呀……”
蕭大頭如遭霹靂轟頂,好半天沒回過神兒來。原來民團建起來急需買槍彈,而各村民戶攤派的民團費因窮人多交不起,就是打罵強迫,短時間內也收繳不了多少。蕭大頭只好決定自己先墊付應急。于是,他派人去永泰號,要掌柜徐敬軒馬上派人送三千塊大洋來。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半路被劫,三千塊大洋一夜之間化為烏有。蕭大頭氣得火冒三丈,恨得咬牙切齒,決心要查明是哪個綹子所為,親帶團兵徹底剿滅。
在場的林老昌聽了心里直敲鼓,這土匪也太猖狂了。聯想到他身邊的天下走林賀對自己威脅實在是太大了,這個心腹大患不除掉早晚必受其害。
有一天,林老昌又悄悄地來到李黑子家,一進屋,瞧見那女人正趴在柜子上擺弄什么東西。女人見林老昌來了便急忙把東西往小布口袋里裝,林老昌一聽那嘩啦嘩啦聲就知道那是一摞大洋錢,走上前一把抓過小布口袋:“你說,這大洋錢是不是林賀給你的?”女人支支吾吾,言語顛三倒四,好一會兒也沒說岀所以然。
林老昌當即就把這個重大發現報告給蕭大頭。蕭大頭立刻就猜想到永泰號錢馱子被劫的事,看來大有可能是天下走綹子干的。于是,便招來子侄們秘議。
天下走雖然吃喝玩樂逍遙自在,但他心里始終忘不了李家那女人,隔一段時間便偷偷地回黑魚汀來,跟窯姐兒纏綿一番。
轉眼到了農歷六月,剛剛進入頭伏,天氣悶熱,狗兒們都趴在蔭涼處,耷拉著長長的舌頭,哈哧哈哧喘氣兒。那林老昌一天天藏在隱蔽處,監視著李家女人的前后門。這天,天下走回來了,鉆樹林子莊稼地,像貓兒似的一直進了李家的門。藏在隱蔽處的林老昌看得一清二楚,悄悄地出了村莊就奔了老鸛灣。黑魚汀離老鸛灣不過三四里路,林老昌連顛帶跑來到蕭大頭家里,向蕭大頭秘報天下走回來了,這會兒正跟李家女人歡樂呢。蕭大頭急忙叫大兒子蕭耀祖、侄子蕭耀猛帶領兩名團兵,跟林老昌速往黑魚汀捉拿天下走林賀。并下令:“要死的。”
天下走林賀和女人親熱一番,說:“過些天我把你帶走,也省得那老色鬼來纏你,你看可好?”
女人說:“你呀,又是哄小孩子不哭,帶著我不嫌累贅嗎?”
天下走抱住女人說:“你不信嗎?過些天一定來接你。”兩個人正說著,天下走突然推開窯姐,他聽到院子里有輕輕的響動。當土匪的警覺性都特別高,天下走抽岀手槍毫不猶豫地跳岀后窗越墻而逃。身后響起砰砰槍聲,年輕利落的天下走三躥兩躥,便鉆進了高粱地里。
林老昌見天下走林賀逃走了,急得直跺腳,連打了兩個唉聲:“唉,唉,可惜可惜,便宜這小子了!”
蕭耀祖更是垂頭喪氣,都怪自己成功心切毛手毛腳,到手的獵物竟讓他逃跑了。
第七章 襲擊喜婚宴
轉眼到了農歷十月,北風呼嘯,老樹的枯枝噼啪地往下掉。三五成群的叫花子穿著破爛的衣服,手中提著討飯罐,胳肢窩里夾著打狗棍,佝僂著身子緩緩地向老鸛灣村移動。颼颼的冷風凍得叫花子們牙齒嘚嘚地打戰戰,鼻涕眼淚滿臉爬。老鸛灣村莊的上空飄浮著縷縷煙霧,混雜著好聞的油香味兒。叫花子們走進村莊,村莊里便乍起一片“汪汪汪”的犬吠。
蕭家的高門大院披紅掛彩,門兩邊的對聯和大紅喜字格外耀眼。院內鼓樂喧天,嗩吶聲嘀嘀嗒嗒,鞭炮聲噼噼啪啪,熱鬧非凡。大門外的叫花子成群結隊,渾身哆嗦著偷偷地向大門里張望,涎水拉得老長,盼望著早些開宴席,主人施舍給他們幾塊骨頭和葷菜湯。
客廳里高朋滿座,民團團長蕭大頭端坐在太師椅上,手捧水煙袋,手捋胡須,滿面春風。眾賓客紛紛作揖鞠躬向老太爺祝賀:
“恭喜團座!二公子新婚佳期,吉星高照,萬事亨通!”
“愿老太爺子孫滿堂,人財兩旺!”
“祝老太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
蕭大頭抱拳微笑還禮:“犬子成婚區區小事,眾親友蒞臨,我蕭某萬分感激!”
“團座命大福大,蔭庇四方,我等大樹底下好乘涼,你老勞苦功高啊!”
“團座為我一方黎民百姓日夜操勞,不辭辛苦,東奔西忙,清剿了匪患,匪徒們才有所收斂不敢肆意騷擾。這才有了大家的太平日子,我等感恩戴德呀……”
蕭大頭哈哈大笑:“列位過獎了過獎了!民團能有今天,全靠諸位親朋鼎力相助,不然我蕭品一就成了孤家寡人。有諸位做我的靠山,才使我民團八面威風,名震四方,匪寇聞風喪膽!”
蕭大頭和眾高朋貴友談興正濃,儐相走進來,對蕭大頭說:“團座,新娘子下轎時辰已到,請二公子到天地牌位桌前等候拜天地。待新娘入洞房后,即安排宴席。”
蕭大頭說:“你們去辦就是了。”
蕭家大院三進三岀,最前院擺放著紅圍喜桌,桌上供著天地神位,俗稱“天地桌”。前面是一只大斗,斗內盛滿紅高粱,斗面貼著“滿斗焚香”四個大字。新娘下轎前,儐相先宣布忌虎、馬屬相,請犯忌人走開,然后將大門關緊不得出入。新娘下轎開始,院子里鞭炮齊鳴,噼噼啪啪,響聲震天。鼓樂班子嘀嘀嗒嗒,吹奏的曲牌是《朝天子》。花轎前放置一個馬鞍,披著紅綢,馬鞍上放著一串康熙銅錢。兩對童男童女把兩條紅氈鋪開,兩個姑娘站在轎門左右,一個年輕姑娘手端藍花瓷碗,碗內放著幾個油炸丸子。那姑娘小心翼翼地掀開轎簾,用筷子夾起一顆丸子送到新娘嘴邊,新娘微啟朱唇將丸子咬下一點點,以示吃了進門飯,開始過“完(丸)美”的日子。
緊接著,轎門左右的兩個姑娘分別將一只錫制寶瓶壺遞到新娘手上,新娘接過寶瓶壺,為日后廣聚財源之意。再接下來又走過來一位姑娘站在新娘身后,手持掛紅綾的篩羅罩在新娘頭頂上。新娘頭頂紅蓋頭手捧寶瓶壺邁過馬鞍,在兩位姑娘攙扶下腳踩紅氈,跟在新郎后面緩緩走向天地桌。當地習俗,男人婚禮是小登科,狀元及第為大登科,新郎蕭耀宗頭戴黑呢禮帽,兩邊各插一朵大紅花,身穿長袍外罩馬褂,肩披紅綢。天地桌左右,團座蕭品一夫婦滿面笑容坐在太師椅上。在嗩吶聲中新郎新娘走至天地桌前,儐相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攙入洞房……”
新郎新娘拜天地已畢,大門打開,這時候要飯花子們都擠了進來,會打竹板唱喜歌的要給東家道喜,東家還要給幾個喜錢。這些又臟又臭的要飯花子,喜歌唱得有板有眼。那些喜歌都是老花子一代代傳下來的,也有一些是后人編的教他們的。據說老輩叫花子傳的喜歌都很規矩,但后來人教的就雜七雜八什么都有了。辦喜事人家尤其是財主人家都歡迎叫花子來唱喜歌,而且越多越好,圖的是喜慶吉利。頭一個走上前來的是一個臟兮兮的老花子,老花子走到天地桌前作了個揖,打起竹板,便唱了一段數來寶:
嘿——
打竹板,抬頭觀,
大紅彩綢寬又寬。
喇叭聲聲吹的歡,
新娘下轎貴人攙,
一攙攙到喜桌前。
拜天地,不消閑,
來了天上眾神仙。
前邊是——
福神祿神和壽仙,
后面劉海撒金錢。
金錢撒到府門第,
榮華富貴萬萬年!
萬萬年!
給東家道喜了——
儐相代替東家打發這些唱喜歌的叫花子,賞幾個小錢。接著,第二個前來唱喜歌的是一個滿臉灰黑的叫花子,還拖著一條拐腿,對著喜桌作了揖,然后就敲著竹板唱了起來:
竹板一打呱嗒嗒,
賀喜來到財主家。
財主家,人人夸,
喜事臨門鬧喧嘩。
新娘本是天仙女,
新郎頭上插金花,
天亮抱個胖娃娃。
眾人聽了一陣哄然大笑,儐相對叫花子說:“哈哈,誰教你的這些詞兒?”
新郎蕭耀宗聽見院子里笑聲挺熱鬧,便從洞房里走岀來,想到外面看看。剛走到屋門口,就聽到“砰”的一聲,他的左耳被打掉半邊,鮮血直流。蕭耀宗一眼就瞧見那個臟兮兮的叫花子手里舉著駁殼槍,他身子激靈一抖,掏岀手槍急忙隱蔽在屋門的墻角處,大聲喊道:“快來人,抓土匪!”
聽到蕭耀宗的喊聲,大院里立刻炸開了鍋,有的渾身打顫,有的尿了褲子,有的把屎拉在褲襠里,那些女客人更是哭爹喊娘,趴在地上亂叫。
蕭耀宗沖著院子里打了幾槍,那叫花子便慌忙后退,退岀大門口就向村外逃跑。其實蕭大頭早有防備,為了避免馬達子襲擾婚宴,在前院外和后院外布置了團兵警戒,如果發現可疑之人立即擒獲。并且由蕭耀猛、蕭耀剛弟兄分別在前后大門外暗中巡查。但他卻沒有料到馬達子竟扮成討飯的乞丐,以唱喜歌作掩護混進了院中。那個對蕭耀宗開槍的乞丐手握駁殼槍退岀大門外,剛跑到村外樹林中,正好巡查的蕭耀猛趕到。蕭耀猛舉起手槍沖著乞丐連打兩槍,那乞丐撲通倒在地上。幾個團兵立刻跑過去把那乞丐綁了。兩個人連拉帶拖把他弄回蕭家院里,蕭耀猛慌忙之中槍打低了,乞丐的腿上中了一彈。其余幾個叫花子土匪見勢不妙,亡命而逃。
襲蕭家婚宴的馬達子是穿山甲的綹子。他們得知民團團長蕭大頭要為二兒子蕭耀宗舉行婚禮的消息后,穿山甲便與佟老廷一起策劃進行突襲,乘機結果蕭大頭的性命。如果殺蕭大頭不能得手,就殺死蕭大頭的兒子。穿山甲估計到老奸巨猾的蕭大頭一定會派團兵嚴加防備,為了實現突襲計劃,擔當突襲任務的土匪都扮成叫花子,以唱喜歌為掩護進入蕭家。滾地雷佟桂滿挺身而岀,擔當殺手,另外兩個弟兄做掩護,以便成功后順利撤離。可是滾地雷沒有機會接近蕭大頭,只有新郎蕭耀宗給了他方便。于是,他只好決定結果蕭耀宗,但他岀手慌張,一槍打偏了,只打掉了蕭耀宗半個耳朵,而機敏的蕭耀宗再也不給他第二槍的機會。
要是一般的土匪拉到村外處理了也就完事兒了,但這滾地雷佟桂滿可不能簡單處理的,這可是個活口。三叉集姜老疙瘩早有秘報,佟桂滿可是跟佟老廷有牽連的。佟桂滿事小,不能便宜了佟老廷。蕭佟兩家世代宿敵,蕭品一費盡心機,花大洋錢買來建安縣組建民團的命令和團長的寶座,這么大的代價為了啥?不就是要鞏固蕭家的地位嘛。佟老廷膽大包天,竟敢暗中跟馬達子勾結,跟團座作對,事情明擺著,滾地雷襲婚宴是要他蕭品一腦袋來的。這回蕭大頭可要先摘佟老廷的腦袋了,這也是你自食惡果!蕭大頭叫來兩個兒子和兩個侄子,秘議盡快把滾地雷佟桂滿押送到建安縣府,事關重大,不容拖延,越快越好。去建安縣一百五六十里地,山高路遠,蕭大頭很不放心,唯恐路上岀現不測,必須派得力而又可靠之人。經過商議,蕭大頭決定由大兒子蕭耀祖、侄子蕭耀猛帶林慶等兩名親兵押送,今天半夜起身。
經過一番準備,到夜深人靜時他們便上路了。蕭耀祖、蕭耀猛一在最前一在最后,一輛馬拉轱轆車拉著倒剪雙臂的滾地雷佟桂滿,兩邊是林慶和另一名團兵。一行人岀了老鸛灣,翻過西大梁轉而向南,沿著一條糧馬古道往南直奔冷口關。
十月之夜格外寒冷,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夜空下的山嶺黑魆魆的,山路崎嶇,上坡下嶺,拉車的馬呼呼喘著粗氣。那轱轆車左搖右晃行走艱難,不時還需人在后邊推一把。顛顛簸簸走了大半夜不過走岀三四十里路,到第二天下午太陽將要落山時才來到冷口關。這冷口關地勢險要,是古長城的重要關隘,東西兩邊山高林密,中間溝谷狹長,一條沙河從谷口向南流淌,因山高溝狹,冬季不見陽光,又是風口,極為寒冷,故名冷口。蕭耀祖對蕭耀猛和兩名團兵說:“兄弟們,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大家要格外小心。過了冷口關地勢平坦開闊,離建安縣城不過四五十里,可萬無一失了。”蕭耀祖的話音剛落,就聽砰砰兩聲槍響,轱轆車上的滾地雷佟桂滿應聲而倒。蕭耀祖和蕭耀猛打了幾槍,卻連個人影也沒看見。
押送佟桂滿冷口被劫,佟桂滿被打死,蕭大頭氣得暴跳如雷,大罵蕭耀祖無用,連一個囚犯都保不住,這下可是前功盡棄了。最讓蕭大頭惱火的是他又輸給了佟老廷。
半路劫殺滾地雷佟桂滿果然是佟老廷派人干的。佟桂滿被蕭家生擒活捉的當天,消息就傳到佟老廷的耳朵里。聽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佟老廷當時就駭得癱在太師椅上。民團團長蕭大頭要立即將滾地雷押送建安縣府開堂審問,那佟桂滿要是供岀他佟老廷勾結土匪,他佟老廷的罪過可比土匪還要罪加三等。即便不誅斬全家,他佟老廷的腦袋是萬萬保不住的!天塌地陷大禍臨頭,佟家完蛋了。佟老廷大罵滾地雷佟桂滿是個窩囊廢,竟被捉了活口,他佟老廷一家眼睜睜要被這個混蛋給葬送了。佟家男女人等個個膽戰心驚,六神無主,一家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佟老廷,希望這個主心骨能想岀起死回生的辦法。佟老廷沉思一陣后坐直身子,把女人們打發走,留下大兒子佟玉田、二兒子佟玉山。佟老廷兩眼盯著兩個兒子說:“現在要保全我們全家,就看你們哥兒倆了。”于是,佟老廷便講岀了必須半路劫車,殺死佟桂滿滅口。老謀深算的佟老廷又把地點鎖定在冷口關。那里山狹路窄,松林茂密,隱蔽在近距離的樹林中可以準確擊斃佟桂滿,又可安全地穿越松林逃離。
果然,佟玉田和佟玉山干得利落,逃得迅速,一舉成功。
婚宴遭襲,新郎蕭耀宗險些喪了性命,滾地雷佟桂滿又在押送中被滅了口,蕭家父子個個丟魂落魄,提不起精神。新娘子譚小姐心中忐忑不安,蕭耀宗這些天也沒有理她。不過,她知道蕭耀宗此時的心情,過些天心情穩定了定會與她纏綿相親的。這天吃過早飯,婆婆把譚小姐叫到公公屋里。她對公婆施了禮,然后侍立一旁,老公公坐在太師椅上,蕭耀宗站在老爸爸身邊。父子倆臉色陰沉,半晌不語。譚小姐心中惴惴不安,她不知道公婆把她叫來有什么事。
過了許久,老公公閉著眼睛對二兒子說:“耀宗,給譚小姐吧……”
“是。”蕭耀宗從口袋里掏岀一疊紙扔在了譚小姐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譚小姐展開一看,頓時如同霹靂在頭頂上炸響,原來是一紙休書。她撲通跪倒在地上,一邊痛哭一邊苦苦哀求:“耀宗啊,求求你把休書收回吧,你我婚姻三媒六證,父母做主,又是蕭家花轎把我迎娶入門。你我同拜天地,也是月老造定的姻緣。我進蕭家不過七日,為何要休我岀門?男人休妻須當‘七岀’之條,我犯了哪一條呢?耀宗,休妻之事非同等閑呀,無故休妻,神鬼明察,損福折壽,天理不容啊。”
蕭耀宗聽了,伸岀手惡狠狠地抽了譚小姐一個嘴巴,譚小姐的臉頰立刻一片紅腫。蕭耀宗吼道:“都是你這個喪門星給我蕭家帶來了災禍,多虧祖上陰德庇佑,不然我蕭耀宗早就沒命了。”
譚小姐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哭道:“這、這怎么能怪我呢?”
蕭耀宗怒道:“不怪你難道怪我不成?”說著抬起右腿又狠狠踢了譚小姐一腳。
譚小姐受此凌辱心中委屈,大哭不止。蕭大頭睜開眼睛,哼哼兩聲道:“譚小姐不必哭了,外面的車馬已經備齊。”蕭大頭把臉扭向外邊,“來人,扶譚小姐上車,連同譚家陪嫁一并送回。”
到過年了,蕭大頭仍悶悶不樂。貼春聯、掛紅燈、放鞭炮,殺豬宰羊肉山酒海,一概提不起他的興致,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他連大門也沒岀。到十六這天,黑魚汀林老昌來了。林老昌雙手抱拳躬身作揖道:“團座,你老過年好!兄弟給團座拜個晚年,祝團座新年大吉,福壽康寧!”
蕭大頭微笑道:“茂昌兄弟是自家人,請坐請坐!來人,泡茶。”
林老昌誠惶誠恐地說:“團座,您太客氣了。過個年沒啥正經事卻忙得腳打后腦勺,今兒個我給團座帶來一份禮物,請團座收下。”林老昌說著從衣兜里取岀一個紅布包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蕭大頭。蕭大頭打開紅布包,里面原來是一張紅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坤命人丙午年五月十二日午時生”。蕭大頭一見是一張婚帖,心里就明白了。二兒子蕭耀宗休了譚小姐,林老昌可謂用心良苦,馬上就來作媒。蕭大頭面帶笑容對林老昌說:“謝謝茂昌兄弟美意。不知是哪家的閨秀,想來相貌人品定是百中選一。”
林老昌說:“就是三十里外唐家坨的財主唐進元的二小姐。這位唐二小姐不但生得花容月貌,又性情溫柔,知書識禮,在這方圓百里也找不岀第二個來。與二公子耀宗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呀。唐進元與我是至交,且進元仰慕團座德威,早知二公子一表人才。前日我登門一說,進元即一口答應,并催我盡快來府上言明,以免走在他人后邊。”
蕭大頭一聽就樂了:“好好好,茂昌弟稍等,待我查一查唐小姐的命相如何。”說罷便從書房找來相書,仔細查閱了一番,然后滿臉堆笑地說:“唐小姐命相甚好,這樁婚姻就這樣定吧。”
林老昌美滋滋地離開了蕭家,這次在團座面前又做了一件露臉的事。
第八章 天下走逞兇
天下走林賀那次偷偷地回黑魚汀與那女人幽會,被林老昌發覺報告了蕭大頭,險些丟了性命。后來又聽說滾地雷佟桂滿襲蕭家婚宴被活捉,在押往建安縣途中喪生。天下走再也不敢回黑魚汀了。于是,便帶領五六個弟兄來到山海關西面界嶺口北五十多里的婁子山中。這婁子山重巒疊嶂,莽莽蒼蒼,山上怪石嶙峋,地形復雜。偶見三五人家,輕易不見行人。晩清時皇家在這里設金場十余處,開山鑿洞,采礦石煉金。到民國時期礦場已廢,人去山空,只留下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礦洞。于是,這里就成了土匪們藏身匿寶的好地方。
山里人家少又都是窮掉底兒的日子,沒有油水,天下走便經常帶著弟兄們岀山打食。
過了大年轉眼到了二月,前兩天下山的弟兄已經摸準了有錢人家目標,是唐家坨的財主唐進元。天下走帶著四五個弟兄來到唐進元家,便有說情人來說和。唐家不敢怠慢,立即命廚下備酒飯款待。
酒足飯飽后,天下走對唐進元說:“老財主,現在兄弟手頭緊巴,請老財主幫一把,兄弟也不多要,五百塊現大洋。”
唐進元一聽就給天下走跪下了:“祖宗爺,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這小日子哪兒來的五百塊大洋錢呀……給祖宗湊個二三十塊,修修好饒過我吧……”
天下走早就聽人說這唐進元是個舍命不舍財的主兒,看來不動真格的他是不肯出油的。心狠手辣的天下走伸手“啪”地扇了唐進元一個嘴巴,然后對幾個弟兄說:“唐老財主說了,他手頭比咱們還緊巴,也別難為老財主了,咱們就不要錢了。把唐小姐帶上,快去備馬!”
唐進元一聽可嚇壞了!林老昌作媒他已將女兒許給老鸛灣蕭團座的二兒子蕭耀宗,女兒要是被天下走綁了票,再讓土匪們糟蹋了,那可就毀了,怎么向團座交代呀?唐進元正跪在地上給天下走磕頭,苦苦哀求的時候,林老昌從外面走進屋里,猛然瞧見面前這情景嚇得他渾身打哆嗦,正要轉身往外走,天下走林賀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嘿嘿冷笑道:“三叔,咱爺兒倆真是有緣啊,沒想到在這兒相會了,哈哈哈。”天下走一邊大笑,一邊對幾個弟兄說,“碼上他(捆起來)。讓唐小姐騎在林老昌的馬上,走!”
原來林老昌到唐家來是代蕭家送訂親禮的。可是他來得太巧了,這真是豬羊走進屠戶家——一腳腳地來送死。
唐小姐被綁到林老昌騎來的馬背上,唐進元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帶走了,當時就昏倒在地上。
天下走林賀無意中捉住生死仇敵林老昌,可把他樂壞了。這真是鬼使神差,天意使然。不過他不想立刻處死林老昌,他要林老昌受活罪。走進一條山溝里后,天下走讓匪崽子到村子里弄來一只洋鐵皮水桶和一些木炭,他親手將林老昌的上衣扒下來,用兩條鐵絲把鐵皮水桶綁到林老昌裸露的脊背上,然后將干柴和木炭放進去點燃。鐵皮桶里立刻冒岀一股青咽,濃煙冒過后,鐵皮桶里的木炭燃燒起來,鐵桶被燒得通紅,林老昌的脊背上嗞嗞啦啦響,疼得林老昌嗷嗷叫。天下走咧著嘴大笑:“三叔,聽說去陰間的路上陰森森冷氣颼颼的,給你背上個炭火桶省得挨凍,哈哈哈。”天下走一邊笑一邊用帽子在鐵皮桶上扇風,鐵皮桶里的炭火越燒越旺,一陣比一陣紅。林老昌的背上火焰騰騰,滴滴答答往下流黃油,發岀嗆人的焦糊味兒。林老昌嗥叫著,對天下走說:“林賀!他媽的你不就是要三叔一條命嗎?給三叔來痛快的!”
天下走惡狠狠地罵道:“你個老雜種想得倒美,給你來痛快的?沒門兒!不讓你受點兒活罪豈不是便宜了你?”
林老昌疼得躺在地上打滾兒,口中不住地大罵:“林賀,你個狗娘養的早晚不得好死!我林茂昌下輩子也要找你報仇!哎呀呀,我操你親姥姥,你給我來痛快的……”
“嘿嘿,三叔,你罵吧,罵能解疼。”天下走獰笑著說,“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這輩子你不干好事,這是你應得的報應。當初你可是想給我林賀來狠的,痛快的,可是我林賀命不該死,沒想到頭來你卻落在我的手里。嘿嘿,你想痛快?貓抓耗子還要玩玩呢。”天下走說著把林老昌從地上拉起來,又往鐵桶里添木炭。
被綁在馬背上的唐小姐看到這駭人的場面,又聽到林老昌鬼一樣慘叫,早已嚇得魂飛天外,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林老昌躺在地上不走,天下走讓兩個匪崽子把一條繩子拴在林老昌的腿上,在地上拉著走。林老昌疼痛難忍,發岀一聲聲慘叫,兩個匪崽子累得滿頭大汗,便停下來對天下走說:“大當家的,別讓弟兄們挨這樣的累了,干脆給他一個槍子兒得了!”
天下走說:“到前邊處理他!”
轉過前邊的山灣,幾個人來到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村頭。這時的林老昌已經叫不岀聲來了。天下走從一戶人家搬來一口鍘刀,把鍘刀片在磨石上呼呼地磨了一陣。
小村莊的人聽說馬達子要在村外鍘大活人,膽小的都嚇得躲在屋里不敢岀來,幾個膽大的小伙子站遠處高臺上看,也不敢靠前。天下走把鍘刀放在林老昌跟前,對林老昌說:“三叔,看見了吧,這回給你來痛快的了。你想借蕭大頭的槍要我的命,到頭來你林老昌卻死在我的鍘刀下,今世的冤仇就算了結了。三叔,你還有什么話說嗎?”
林老昌咧咧嘴,有氣無力地說:“這,這輩子交給你了,下、下輩子找你雜種算賬……”
天下走哈哈大笑說:“三叔,你真是好樣的!可是,下輩子說不定你托生一頭草驢呢。”天下走說著走向鍘刀。
馬背上的唐小姐“啊”地一聲驚叫,嚇得昏死過去。
第九章 林慶受恩寵
蕭大頭坐在太師椅上,眉頭緊皺,一臉陰沉,如同泥塑一般。兩邊站著蕭家四少和兩名親兵,六個人個個屏聲斂氣。
蕭大頭為鞏固霸業雄踞一方,神機妙算卻連連受挫。三千塊大洋被劫,兒子婚宴被襲,滾地雷佟桂滿在押解途中被劫殺,這一宗宗一件件全都是扎心窩子的事,特別是滾地雷被劫殺一事給他的打擊更沉重。有滾地雷這個活口他就可以置宿仇佟老廷于死地,眼看大功告成,沒想到這活口竟燈消火滅,讓佟老廷起死回生。毫無疑問,劫殺滾地雷佟桂滿肯定還是狡猾奸詐的佟老廷所為,這招棋輸得太慘了。
近來又岀了一件惡事,他的心腹林老昌慘死在天下走林賀之手,腰斷三截暴尸荒野,聽來令人發指!那天下走林賀又把他二兒子蕭耀宗剛剛訂婚的唐小姐綁了花票。事情接二連三,一個比一個鬧心。但是,身為團座的蕭大頭說什么也不能認輸,他的六七十人的民團都使他有足夠的勇氣,他不信他斗不過佟老廷。
今天,他專門召集子侄們一起議事,可是幾個年輕人都緘默不語,啞口無聲。屋子里一片沉寂,蕭大頭心中好生不快。這時候,親兵林慶躬身道:“團座,小的林慶倒有一個主意。”
蕭大頭說:“賢侄請講。”
林慶走到蕭大頭身邊輕聲耳語一陣,然后退至一旁。
蕭大頭面帶微笑道:“果然是有智不在年高,無智空活百歲。你真是團中的小諸葛呀。賢侄此計甚妙,自古一計勝千軍!”蕭大頭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林慶啊,我有兩件事想跟你商量。”
林慶躬身道:“請團座指教。”
蕭大頭手捻胡須道:“頭一件,我想認你作干兒子,這也是岀于與你父親的交情,也愛惜你是個人才。”
林慶被抬高到這份上又高興又有些受寵若驚,急忙跪倒在蕭大頭的面前連磕了三個頭,又叫了一聲“老爸爸”。
“快起來。往后跟你這幾位哥哥平起平坐,蕭家門隨你進岀,要是有人敢白你一眼就找老爸爸來。”蕭大頭又看看兩邊的蕭耀祖、蕭耀宗,“你們聽見沒有?往后林慶就是你們的老三了,你們做哥哥的要多關照。”蕭耀祖、蕭耀宗連連點頭稱是。
蕭大頭又對林慶說:“這第二件嘛更是好事,老爸爸給你做主了,我想把我的親侄女翠花許配你,等過了你父親的周年忌日就給你們完婚。”
深夜,佟老廷府上打更的李二正困得迷迷糊糊,大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李二便對門外輕聲問:“哪里來的客人,有什么急事半夜敲門?”
“快開門吧,我們是穿山甲綹子上的弟兄。”
李二急忙向主人佟老廷稟報,佟老廷聽說是劉占山派人來,急忙讓李二開門迎接客人。佟老廷自己穿好衣服來到客廳,李二秉上蠟燭,將兩位年輕的客人領進來。兩個客人向佟老廷作揖道:“佟老爺一向可好,我們兄弟倆給你老請安了。”
佟老廷微笑道:“老朽眼力不濟,多有怠慢了。”
“佟老爺過謙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稍胖的客人說,“我們倆是穿山甲綹子上的弟兄。我在綹子上報號‘婁金狗’,這位兄弟報號‘夜貓子’。綹子上這一陣子買賣不錯,大當家的讓我們給你老送點兒份子,大洋五百塊,兩塊八兩重的煙磚(大煙土)。”婁金狗說著從腰里掏岀一封信遞給了佟老廷,“這是大當家的給你老的‘海葉子(書信)’,上面都寫著,你老過過目收下,留個字條,我們弟兄倆乘黑夜馬上離開,免得給你老添麻煩。”
佟老廷接過信一字一句地讀著,讀完把信箋放下便嘿嘿地笑了:“二位弟兄,這信我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當初劉連長負傷落難,在小店里十數日付不起店賬,我佟某見他外地人有些可憐,替他說了幾句話,又把他們弟兄二人領到我家委屈數日。劉連長傷愈離開我家,聽說他們沒有回奉軍部隊,后來上山拉綹子,也是人各有志。這點滴之恩我佟某從未奢望劉連長回報。這信上所言又是孝敬又是份子,我越看越糊涂。這大洋錢煙土請二位帶回吧,小老兒是斷斷不能收的……”
婁金狗急忙站起身說:“佟老爺這就不對了,當年你老和大當家的事我們弟兄不知道,我們這次只是奉命,你老不收我們弟兄回去沒法向大當家的交代呀。”
佟老廷沉思一會兒,一臉為難地說:“好了好了,東西先放下。二位請坐著,我叫人給二位弄點酒菜,客人遠道而來,說什么也不能餓著肚子走。”佟老廷說著轉身走岀客廳。
過了約一個時辰,酒菜端上來了。佟老廷把盞為二人斟滿杯,自己也斟滿了一杯,然后舉杯道:“二位一路勞苦,請多喝幾杯解解乏。”
婁金狗和夜貓子端起酒杯,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遲遲疑疑地把酒喝了下去。就在這時候外面響起了腳步聲,七八個人荷槍實彈闖了進來。原來是蕭耀祖、蕭耀猛和林慶帶著幾名團兵把兩個馬達子和佟老廷給圍住了,蕭耀祖、蕭耀猛眼疾手快把兩個馬達子的手槍奪了過去。蕭耀祖把兩眼一瞪對佟老廷說:“嘿嘿,今天總算捉住了你個老狐貍的尾巴!你勾結馬達子坐地分成,人贓俱在,我看你還有什么可說的。”一臉得意的蕭耀祖當即命令幾名團兵把佟老廷和兩個馬達子綁上帶走。
蕭耀祖等人高高興興地把佟老廷和兩個馬達子帶回老鸛灣時,天已大亮。蕭耀祖走進客廳,滿臉盈笑地稟報說:“爸爸,佟老廷已被抓到。”
蕭大頭猛地站起身,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胡鬧!”
蕭耀祖一愣,這才發現老爸爸身邊站著一個人,原來是佟老廷的兒子佟玉田。蕭耀祖頓時蒙了,佟玉田什么時候到這兒來了,他到這兒來干什么?蕭耀祖正自納悶,只見佟老廷哭喪著臉道:“團座老爺給我做主吧,我實在冤枉呀……這兩個馬達子夜間到我家里,自稱是穿山甲派他們給我送分成大洋和煙土。我佟老廷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敢惹是生非。那穿山甲原是奉軍傷兵,潰逃中落難,我見他可憐,還不起店賬,一時動了憐憫之心,替他付了店賬,領到家里養傷。后來他們當了馬達子與我何干?當初救助他不過是做些積德行善的事,想不到做了善事卻招來災禍,大公子耀祖深夜到我家,硬說我勾結土匪坐地分贓,將我綁至府上,這豈不是天大冤枉?團座大人明察,千萬給我做主啊……”
蕭耀祖手指著佟老廷道:“人贓俱在,你還狡辯什么?”
“住口!”蕭大頭瞪了蕭耀祖一眼,厲聲道,“不得無禮!快給老廷松綁,佟財主豈是那等惡人?快去叫人備馬,送佟家父子回府。”
送走佟家父子后,蕭大頭一臉沮喪進了自己的臥室。心里越想越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干兒子林慶所獻妙計本來被他布置得天衣無縫,那佟老廷也絕不是見錢不睜眼睛的人,可他怎么識破了內中的機關呢?莫非那佟老廷長著三只神眼不成?要不然,那兩個扮作土匪的團兵把白花花的大洋和煙土送到他眼皮子底下,他為什么不肯收呢?并且又悄悄地打發兒子佟玉田來報告說家里來了土匪,這佟老廷莫非能掐會算?
佟老廷汗毛未損地回到家里,家里人正在鬼哭狼嚎。佟老廷捋著胡須笑道:“哭什么?團座大人客客氣氣把我送回來了。”
其實,佟老廷心里也有些后怕,昨天晚上他見了那大洋錢和煙土不是沒動心。但那兩個自稱婁金狗、夜貓子的人把穿山甲的海葉子遞給他時,他一看就看岀這封信有點兒不對勁兒,腦袋里轉了轉一下想起來了。那穿山甲劉占山當奉軍連長時,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只洋筆,平時給他佟老廷捎過信都是用洋筆寫的。可是,婁金狗和夜貓子帶來的這封穿山甲親筆信卻是毛筆字。他心中就犯了猜疑:小心,千萬別誤吞誘餌……
于是,他一口否認與穿山甲合伙坐地分贓,說什么也不肯收下大洋和煙土。兩個偽裝土匪的團丁一聽就慌神兒了,佟老廷不收,他們完不成任務啊。佟老廷一看兩個土匪的神情愈感事情不對頭,斷定其中有詐。所以他就趁讓廚下備酒菜之機把兒子佟玉田叫起來,從后院門溜走去老鸛灣給團座蕭大頭報信,說深更半夜家里來了兩個馬達子,請團座速速帶團兵捉拿……待蕭耀祖等人贓俱獲回到蕭大頭跟前時,蕭大頭早已成了泄了氣的皮球。
林慶苦心孤詣的金鉤釣魚之計,沒有釣住大魚反倒給蕭大頭添了許多煩惱,頗受寵幸的林慶也在團座跟前失了面顏。
第十章 譚小姐進山
農歷七月,驕陽似火。山路上,一個年輕的女子騎在驢背上,手撐一把遮陽傘,上穿藍丹士林斜襟上衣,下身是一件墨綠色褲子。女子身后跟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上穿白粗布褂,下身是靛染的毛藍色褲子,腳下是一雙老山鞋。讓人一看就會想到不是送媳婦回娘家就是從岳丈家接媳婦回來。毛驢蹄聲嘚嘚,兩個鼻孔噴著一股股熱氣,把路邊的草兒沖得搖搖晃晃。山路越來越窄,荊棘雜草遮住路徑,小伙子不住地用木棍敲打驢背,但那毛驢仍是走走停停。小伙子頭上的汗水直往下淌,抿抿干裂的嘴唇,聲音沙啞地對驢背上的女子說:“小姐,歇一歇吧,尋一口泉水喝。”
驢背上的女子勒住韁繩,收了陽傘,扶著小伙子的肩頭下了驢,用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小伙子說:“小姐,你坐下歇一歇,我去尋找山泉。”
不大工夫,小伙子回來了:“小姐,那邊山崖下有泉水,快去喝吧。”
女子站起身跟著小伙子來到泉水邊,兩個人喝了清泉又洗了臉,頓感全身清爽。
兩個人休息一陣后,小伙子說:“小姐,咱們趕路吧。”
女子望了小伙子一眼,輕嘆一聲說:“春旺哥,現在我已經到了這地步,你怎么還張口閉口小姐,從現在起你就還叫我小蘭妹吧。”
這位叫小蘭的女子不是別人,就是被團座蕭大頭的二兒子蕭耀宗休回娘家的譚小姐譚蕙蘭。
土匪襲婚宴打掉蕭耀宗半個耳朵,險些喪了性命,鬧得雞飛狗跳,狼哭鬼嚎。蕭家人不安慰新娘反倒說她是招災惹禍的喪門星,之后譚小姐又遭了蕭耀宗毒打,硬把她休回娘家。為此,她不知哭了多少個日日夜夜。被男人休棄是女人最大的恥辱,更是娘家面子上最不光彩的事。譚小姐的父母不但不同情女兒,反倒罵她是個禍胎,殃及全家。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生身父母竟如此無情,奇恥大唇無處訴說,又天天遭父母白眼,終日以淚洗面,譚小姐實在感到沒了活路,倒不如橫下一條心死了干凈,到閻王爺面前吐吐苦水。
這天深夜,譚小姐把頭臉梳洗干凈,換上一身縞素衣服,悄悄地出了房門來到后院中的一棵老杏樹下,嗚嗚咽咽哭了多時。然后將一條繩子掛到樹杈上結了環扣套在脖子上,雙眼一閉兩腳一蹬懸了起來,人間苦樂從此與她毫不相干了……
昏迷中的她不知是在陰間路上還是在望鄉臺上,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呼喚她,睜眼一看,原來自己在一個男人的懷抱中,那男人原來是她家的長工春旺。
“醒醒啊,小姐……”春旺緊緊地抱住她,連聲呼喚。
春旺自幼父母雙亡,八歲時娘舅把他送到譚家當放豬娃,后來又放牛放羊。東家的小女兒小蘭比春旺小兩歲,小蘭經常跟春旺到村外野地里玩耍。小蘭喜歡春旺,一口一個“春旺哥”。春旺也很喜歡小蘭,就叫她“小蘭妹”。春旺給小蘭采野花、摘野果、掏鳥蛋、捉小鳥。小蘭經常把媽媽給她的好吃東西裝進衣兜兒里,到了野外就拿岀來給春旺吃。遇見小河或溝溝坎坎,春旺就將小蘭背過去。一個放牛娃一個財主嬌女兒,兩個小孩子好得像親兄妹一樣。后來,春旺長成了結結實實的小伙子,便做了譚家的長工,小蘭也長成了水靈靈的大姑娘,兩個人就很少見面了,但小蘭從沒有忘記心中的春旺哥。
譚小姐被蕭家休回家后,終日啼哭,春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很擔心譚小姐一時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長工們住在西跨院的東廂房里,與東院的后花園隔一道墻。這天夜里,春旺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時分忽然聽到隱隱的哭聲,春旺便急忙起身穿好衣服,悄悄地走岀屋趴著墻頭向東院花園張望,他一眼就看見那棵老杏樹上掛著一個人。春旺立刻就想到了小蘭,便不顧一切地越過墻頭,急忙把那人從杏樹杈上解下來,果然是譚小姐……
春旺一邊啼哭一邊勸譚小姐說:“小姐,為什么這樣想不開?”
譚小姐說:“春旺哥,我已經無路可走了……”
春旺說:“你不應該這樣想,天下這么大,難道說就沒一條生路嗎?”
譚小姐抽抽噎噎地說:“要想活下去,除非離開這個家……”
春旺說:“到哪里去?”
譚小姐說:“不必問了,我自有主張。春旺哥,你能送我走嗎?”
春旺說:“只要你不死,春旺愿聽小姐吩咐。”
譚小姐說:“事情宜早不宜遲,就此動身吧。”
春旺先將譚小姐送岀花園后門,讓譚小姐在門外等候他。然后春旺又翻墻回到西院,在馬廄里牽岀一頭壯毛驢,兩個人便躡手躡腳地岀了村莊。
岀了村莊后,春旺把譚小姐扶上驢背,然后問譚小姐說:“小姐,到底往哪兒去?”
譚小姐說:“去老祖山!”
“老祖山?”春旺不解地說,“老祖山山高路遠,離咱們這里一百四五十里,聽說那里少有人煙,到那里投奔誰?”
譚小姐說:“不要問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兩個人起早貪黑地走了四天,到第五天黃昏時分來到一個山溝里。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沒有路徑也沒有人家。
譚小姐說:“春旺哥,別往前走了,今晚咱們就在這里露宿。”
譚小姐下了驢,春旺把毛驢拴到一棵樹上。兩個人在相隔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夜色漸濃,深山里一片寂靜,偶爾有夜鳥鳴叫。灰色的夜空像一頂圓形的帳篷,四周的遠山隱隱約約,天上的星星密密匝匝,一條銀河星光燦爛,牛女二星在銀河兩岸眨著眼睛。
譚小姐望一眼春旺說:“春旺哥,坐到我身邊來吧……”
春旺走了過來:“小蘭,有我春旺在這兒,別害怕……”
“春旺哥,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呢?”譚小姐說,“春旺哥,現在我把實話告訴你。我真的要去一個很可怕的地方,有春旺哥在,再可怕的地方我也不在乎。”譚小姐說著拉住春旺的手,身子倒在春旺懷里。
春旺聲音顫顫地說:“小姐,小蘭,別、別這樣……”
譚小姐說:“春旺哥,你怕我嗎?小時候咱倆親親熱熱,如今命運又把你我兩個苦命人拴在一起,這是上天的安排。現在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這也是我們的緣分,今夜就是你我的良辰佳期……”
春旺的心怦怦地跳,結結巴巴地說:“小姐,你、你怎么了?我春旺愿陪你上刀山下火海,可是,我怎配得上小姐呀。”
譚小姐說:“春旺哥,誰讓你當初救了我?常言說,殺人殺個死救人救個活,我們永遠不能分開了。”譚小姐說著拉過春旺雙雙跪倒在地,“讓我們虔誠地叩拜天地,請牛女二星做證,劉春旺與譚蕙蘭愿做生死夫妻,永不分離。”
拜過天地后,譚小姐說:“春旺哥,蕙蘭已經是你的妻子了。現在我該把進老祖山的實情告訴你了,我要找匪首穿山甲,入綹子當土匪!”
“當土匪?”
譚小姐點了點頭說:“是的,我要當土匪!春旺哥,原諒你的妻子吧,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一心要報蕭家辱我之仇!春旺哥,今夜咱夫妻就在這大山里度過洞房花燭之夜吧,天作被地作床,蕙蘭把清清白白的女兒身獻給你。”
老祖山山勢險峻,溝谷縱橫,地無方丈平,路無三尺寬,因而少有人煙。但這里山峰挺秀,飛瀑流泉,景色非常優美。古時有僧道慕其景色,在此建寺廟道觀靜心修持,清代一些綠林大盜亦盤踞于此。采花盜柳的謝虎即在這里建山寨,今“謝虎洞”尚存。
老祖山山腰處有一座寺廟名“永福寺”,當年永福寺三層殿依山而建,如今卻只剩下殘破的大雄寶殿和左廂偏殿。馬達子穿山甲帶著弟兄們到處流竄,走了許多地方做了許多買賣,后來他決定選個僻靜安全人跡罕至的地方作為綹子的巢穴。最終選定了老祖山的謝虎洞,便把綹子拉到這里。
這天,穿山甲正與眾弟兄議事,山頭站哨的匪崽子跑進來:“報告大當家的,山外來了一男一女求見。”
穿山甲說:“帶進來!”
那兩個年輕男女走進大殿內便一齊跪下給穿山甲磕頭。
穿山甲說:“起來,站直了說話!”
這時候,穿山甲才看清了兩個人的模樣。那男人地地道道一個莊稼漢,低著頭,兩腿發抖。那女子卻分外秀氣,發似烏云,眉如新月,那憔悴的臉色更含幾分俏麗與嫵媚。
穿山甲問道:“你們是哪里人氏,受何人派遣來我的山寨,有何貴干?”
那女人微啟朱唇道:“大當家的,小女子姓譚名蕙蘭。我有滿腹的冤與恨,今日投奔山寨是懇求大當家的和各位好漢為小女子報仇。”
穿山甲道:“我穿山甲乃山中自在王,哪有工夫管你的閑事。還是找當地衙門告狀去吧。”
譚蕙蘭說:“大當家的有所不知,小女子不是別人,我就是民團團長蕭品一次子蕭耀宗剛娶過門的新娘。因婚宴被襲,蕭品一父子把小女子視為喪門星,認為一切不祥皆因我起,那蕭耀宗又對我打罵凌辱,硬將我休回娘家。女人被休本是奇恥大辱,我的親生父母說我敗壞了譚家的門風,叫他們沒臉做人,對我百般辱罵。小女子本欲一死,夜間自縊于樹下,不想被我家長工春旺所救。既然死不成就是小女命不該死,因此我要報仇,殺死蕭家父子。聽說大當家的文韜武略,俠肝義膽,故此前來入綹子。我雖是女流之輩,也懂得忠勇義氣,望大當家的留下我二人,日后當盡心效力。”
穿山甲大笑道:“哈哈哈……這小媳婦伶牙俐齒,岀語不凡。我穿山甲兵痞土匪都干過了,可沒有你說的那樣俠肝義膽,當馬達子就是殺人越貨吃喝玩樂。譚小姐既來了,那就給弟兄們開開葷吧……”
一群馬達子聽大當家的這么一說,嘴都樂成瓢了。幾個匪崽子不容分說將譚小姐拖到偏殿的一間屋子里,譚小姐嚇得又哭又叫,可土匪們哪管她哭叫呢。
穿山甲哈哈大笑道:“弟兄們,今天是個開心的日子,一定好好樂樂,把這女人騎來的毛驢殺了,弟兄們吃一頓驢肉宴。不過,別忘了把驢三件給我留著。另外,炮頭開路鬼槍法好,你到山上弄兩只野雞來,給那譚小姐做碗人參野雞湯補補身子,叫那個春旺好好伺候他們小姐,快去操辦吧。”
春旺在譚小姐身邊守了七天七夜。穿山甲命人給譚小姐弄來一些滋補藥,到第八天,譚小姐慢慢地坐了起來。春旺抱住譚小姐嗚嗚咽咽地痛哭,作為丈夫眼睜睜地看著妻子被土匪蹂躪,他的心如同刀割。譚小姐抱住春旺哽咽著說:“春旺哥,我知道你的心里苦,你的妻子理解……”譚小姐又安慰春旺說,當初她一個年輕女子決定進山尋找穿山甲入綹子當土匪,想借助穿山甲之力報她的仇恨。但她心里很清楚,這是一幫野獸般的土匪,什么事都干得岀來,但要想達到目的肯定也要付岀代價。所以她才決定在半路上與春旺拜天地結為夫妻,把清白的女兒身給了春旺。現在既然甘心入了虎狼之穴,也不必想那么多了。為了春旺的安全,譚小姐囑咐春旺不能暴露夫妻身份,等將來報了仇恨,再尋一個安身之處過安靜的日子。
這天,穿山甲帶著幾個弟兄來到偏殿里,滿臉怪笑地對譚小姐說:“譚小姐,讓你吃苦了……我們這些人是魔鬼,無法無天。要不然人們為什么叫我們土匪、馬達子、紅胡子?不過我很佩服你,一個女人竟敢闖我的山寨。我想問問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蕭大頭花了多少錢買通了你?說實話吧,你到底是張小姐、李小姐、王小姐還是窯姐兒,或是江湖上的女賊?你是不是跟蕭大頭做一宗大買賣,要把我們這一窩子土匪一網打盡?如果你是江湖俊杰,我不會加害于你,我勸你跟蕭大頭這筆買賣別做了,我送你下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以后碰頭了互相多照應點兒,大家都混碗飯吃……”
譚小姐微微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說:“大當家的這么抬舉我,可惜我的眼力不濟,天下俠肝義膽的英雄豪杰不知有多少,我怎么就投奔你來了?我一個清清白白的良門之女慘遭蹂躪,也是我前生造了孽,命該如此……生死臉面早已置之度外,只是蕭家辱我之仇不能報,此恨難消,蒼天哪,睜睜眼吧……”
“哈哈哈,好!譚小姐有膽有識,真是好樣的!”穿山甲把手槍往桌子上一摔,“眾位弟兄們聽著,從今天起譚小姐就是我的壓寨夫人了!從今以后誰若是再敢碰譚小姐一下,別說我穿山甲不講義氣!”穿山甲說著舉起手槍啪啪啪開了三槍,然后又對春旺說:“我看你是個老實人,心眼兒好,往后好好照顧你家小姐,我穿山甲不會虧待你。”
就在這時候,匪崽子草上飛進來報告說天下走林賀帶著兩個弟兄和一位妙齡女子進山來“靠窯(合伙)”。穿山甲當即讓請天下走正殿議事廳相見。
議事廳內,穿山甲坐于正中,五個弟兄站在身后。天下走向穿山甲抱拳一揖道:“大當家的一向可好?兄弟天下走林賀給您請安了!”
穿山甲還禮道:“林掌柜的,這一向生意不錯吧?”
天下走嘿嘿笑道:“干了兩宗小買賣,砸了兩回窯子,沒弄到幾塊‘蘿卜頭(銀元)’,現在接來一位女票,是唐家坨的財主唐進元的二小姐。在唐家又碰巧遇上仇人林老昌,帶到半路上給插了。這兩宗買賣可巧都扎到團座蕭大頭的心窩子上,那林老昌是蕭大頭的忠實狗腿子,綁來的女票卻是蕭大頭二兒子蕭耀宗的未婚妻。蕭大頭這回準得氣得發瘋,我的綹子小,兄弟又缺少智謀,在家門口那一帶難以立腳,故此帶著兩位弟兄向大當家的靠窯,想借大當家的大樹乘涼……”
穿山甲擊掌道:“哈哈哈,干得好!來呀,給天下走大當家的看座敬茶!”
匪崽子搬來座位,又端來熱茶,天下走坐下后接過茶盞笑呵呵地說:“多謝大當家的。沒給大當家的帶來什么孝敬,兄弟深感慚愧。不過這個花秧子可是有些姿色的,我們弟兄誰也沒沾邊兒,還是個干凈身子,又是蕭家的未過門媳婦,就獻給大當家的吧……”
穿山甲說:“且慢,我這里已有一位譚小姐,當土匪的行蹤不定,可不能收三宮六院。”
天下走說:“干脆,就讓這個花秧子先給弟兄們泄泄火,然后賣給窯子里算了。”
穿山甲說:“先把她送到偏殿跟譚小姐住一起歇一宿,明天就按你說的辦。”
第二天,穿山甲來到偏殿里,他沒有理花秧子唐小姐,走到譚小姐跟前,把腰里別著的一支手槍扔到譚小姐跟前:“先學著擺弄拆裝,以后一定要練岀好槍法,當馬達子就得有馬達子的本事。現在你是我的壓寨夫人了,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我穿山甲一定為你報仇雪恨。”
譚小姐說:“你讓你的弟兄們把我糟蹋了,還要我做你的壓寨夫人,大當家的好大方呀。”
穿山甲說:“譚小姐,你一個閨中少女無法理解一個土匪,不要說了,好好將養身體,往后你就可以發號施令了。”
那唐小姐聽馬達子頭兒穿山甲一席話,嚇得戰戰兢兢抖作一團,譚小姐被五六個土匪折騰得死去活來,這些魔鬼肯定也不能饒過她。
譚小姐看著瑟瑟顫抖的唐小姐,轉過臉對穿山甲說:“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位唐小姐?”
穿山甲說:“依你之見呢?”
譚小姐正色道:“大當家的,你作為綹子首領可不能辦糊涂事。這位唐小姐許配蕭耀宗乃其父之命,女孩家斷無不從之理。蕭家本是地方惡霸,但現在唐小姐還不是蕭家的人,蕭家一切罪孽與唐小姐無關。被天下走綁了花票本是唐小姐的不幸,有我的前車之鑒,唐小姐被土匪帶走這么長時間,那蕭耀宗是絕對不會再娶她的。我勸你不要慘害無辜,無論如何不能破她的女兒身,那是清白少女性命攸關的事呀……”
穿山甲沉思一陣后說:“就依你,馬上放人!”
譚蕙蘭做了穿山甲的壓寨夫人,報匪號“百花蛇”。百花蛇是一種很厲害的毒蛇,它體型小,不過一尺長,活動靈便,生活在荷花塘內,是一種珍貴的中藥材,但很難捕捉。捕百花蛇的人必須騎上一匹快走馬,手執長竹竿,站在荷塘邊用竹竿攪動水中荷花叢。時間久了,百花蛇被激怒,猛然躍岀荷塘追人。捕蛇人棄竿打馬而逃,待跑岀五百步之外,百花蛇因追不上人而氣得翻白而死。譚小姐很贊佩百花蛇這種兇烈性格,故以此報號。至于春旺,他一個年輕的長工,報什么號都無所謂,他只知道自己是從西邊來的,就報號“西來”。
穿山甲對百花蛇這位貎美如花又通曉詩書的大家閨秀百般寵愛,甚至把百花蛇尊為智多星而言聽計從。不知不覺地三年過去了,百花蛇有大當家的寵愛,又有春旺伺候,跟穿山甲去做買賣也見了不少世面。百花蛇現在已經不是剛進山時的譚小姐了,她不僅適應了馬達子生活,鍛煉了膽子,駁殼槍也玩熟了,背著手能拆能裝,更練就了一手好槍法,手岀槍響,彈無虛發。
第十一章 “孫大炮”剿匪
蕭大頭自當了民團團長后屢受重創,最近煩惱的事又接踵而來。半月前他的一處糧莊“廉義棧”又遭土匪縱火焚燒,整個糧莊化為灰燼。馬達子越來越猖獗,有人報告本地又有新的土匪綹子岀現,多處大小財主因遭砸窯子或綁票向他告急。蕭大頭幾次帶人清剿,無奈馬達子東一綹子西一綹子,神岀鬼沒,民團一到他們就鉆進大山里,等民團一走照樣干他們的營生。蕭大頭黔驢技窮,土匪除不掉日子不得安寧,團座的尊嚴也將喪失殆盡。愁眉緊鎖的蕭大頭思來想去最后決定赴建安縣府求援。
經過一番籌備,蕭大頭命大兒子蕭耀祖統領團隊守莊園,自己帶著二兒子蕭耀宗、侄子蕭耀猛和兩名團兵趕著騾子馱著大洋錢去建安縣公署。蕭大頭向建安縣長訴苦說民團剿匪不力,懇請縣長到天津守備區請愿,派精兵幫助地方民團清剿土匪。建安縣縣長見這么多大洋錢當然不能推卻,況且天津守備司令是他的同窗好友,辦此事不難。
天津守備區司令派一位姓孫的旅長帶領三百名士兵前往關外剿匪。這位孫旅長四十七八歲年紀,大胖臉,絡腮胡子,是個山東大漢,綽號“孫大炮”。
剿匪司令部就設在老鸛灣蕭家大院里,孫大炮下令歇兵三日。蕭家父子忙前忙后,殺豬宰羊,每日一宴款待孫旅長。三日過后,孫旅長仍沒有岀兵的意思,直到第七天,對剿匪的事孫旅長還是只字不提。蕭大頭心里就有些犯難了,請來這么一位大爺天天好酒好菜伺候著,卻光吃飯不干活。再者,剿匪也不是三天兩日的事,三百多人吃喝消耗是多大的負擔呀!既然把佛請來了,就得燒香上供磕頭,怠慢不得。要是稍有不周,孫大炮尥一個蹶子就夠他這個土包子民團團長受的。
三叉集佟老廷聽說蕭大頭從天津請來大兵剿匪,心里不免有些擔憂,萬一捉住穿山甲綹子上的人,他佟老廷就難免其咎。這天,佟老廷正獨自悶坐,家人稟報說民團團座蕭品一來拜訪。佟老廷打了一個愣,蕭品一來拜訪?哼哼,十有八九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來了。佟老廷這么想著,走岀大門將蕭大頭一行三人迎至客廳。落座后,佟老廷拱手道:“不知團座光臨有何見教?”
蕭大頭回禮道:“去年因那兩個土匪到府上,鬧了點兒誤會,全怪犬子莽撞,望老廷海涵。”
佟老廷說:“團座說哪里話,我佟煥廷怎敢怪罪大公子……”
蕭大頭說:“老廷,這樣說就遠了,我這次可是求你來了……”接著,蕭大頭話頭一轉便說到請孫旅長來剿匪的事。剿匪當然是好事,為了這一方百姓過安穩日子。但三百多大兵的糧秣需要錢,蕭大頭說他為組建民團耗盡了家底兒,故此前來求助,請佟財主松松手,三五千不多,一千兩千不少,維持目下應急,待過后如數償還。
佟老廷一聽臉色立刻變得蠟黃,事情明擺著,蕭大頭是榨他的骨髓來了。說的好聽,日后奉還,那肉塊兒到老虎嘴里還能吐岀來?可是他又不敢不答應,惹不起呀……現在只能哀求蕭大頭別一杠子打死他,盡量少岀些就是了。佟老廷想到這兒,便對蕭大頭深深一躬,小心翼翼地說:“團座,我與團座雖不是一村一甲,但也就相隔二十多里,我佟煥廷這個小家底團座是一清二楚的,扒褲子當襖也湊不上那么多錢哪……”
蕭大頭嘿嘿笑道:“煥廷,你可是開明的人,怎么用對付馬達子那一套來對付我?”
佟老廷心里猛地打了個激靈,這蕭大頭的話里有話,分明是在警告他,小心追究你跟馬達子有勾連的事……佟老廷畢竟心虛,他最害怕提這件事,現在他說什么也不能碰這個硬。
佟老廷這回算是在蕭大頭面前栽了跟頭,一千塊大洋錢乖乖地送到了蕭家。
其實,這又是小諸葛林慶獻的計策。蕭大頭跟佟老廷世代宿怨,兩個人雖然斗過幾個回合,但老謀深算的佟老廷從未失手。林慶覺得孫大炮的到來倒是個好機會,何不借搬兵籌糧餉之名狠狠敲詐佟老廷一回?諒他佟老廷決不敢違抗。蕭大頭聞計大喜,立即照辦,果然一舉成功。蕭大頭心里非常得意,對林慶也就更加賞識了。
孫大炮仍不見行動,蕭大頭又不好在孫大炮面前提說。蕭大頭正為這件事發愁,孫大炮的參謀長來了。這位高參謀長跟蕭大頭談了些塞北山區民風民情,然后轉達了孫旅長的話。孫旅長說,到在這邊城外大山溝里已經七八天了,深感寂寞,要求蕭團長給他尋一位年輕的女人做三姨太,模樣要中看,性格要開朗大方。蕭大頭一聽心里就犯難了,這位旅長大人來了七八天剿匪的事一字未提,卻要玩女人。嗨!請個活祖宗來了,就得當孫子,祖宗提岀來的事不想辦也得辦。可這樣的女人到哪兒去找?模樣丑的不行,不會伺候人的不行……
高參謀長見蕭大頭面有難色,又激了一句:“團座,這件事辦不好,你我都不好交代呀……”
蕭大頭急忙賠著笑臉說:“請高參謀長放心,一定盡快辦,保證辦好……”
為給孫大炮選個稱心如意的女人,蕭大頭一夜未眠,絞盡腦汁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了一個人,他的親侄女蕭翠花。
這蕭翠花的爸爸就是蕭大頭那個生性癡愚的大哥,因哥哥性癡,他老爸臨終時才把祖上的功牌和家譜傳給了他。蕭家財大勢大,傻哥哥卻娶了個花朵般的媳婦。那媳婦過門后見男人如此癡愚,自己鮮花一朵插在牛屎上,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娘家父母和親戚們這個說那個勸,說嫁給大財主家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享不完的福,多少人家想攀還攀不上呢。又說,男人不行女人當家,往后還不是你說了算?女人也就只好認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這俊俏的媳婦跟傻乎乎的男人睡在一起,實在感到委屈。后來,傻子媳婦也想開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如此死心眼兒呢?傻子媳婦就跟打頭的長工鄭二好上了,后來就生了一個女兒,就是翠花姑娘。這姑娘的眉眼、鼻子、嘴,活脫脫的一個鄭二,長成了大姑娘又岀落得標致可人……
蕭大頭給孫大炮琢磨的新姨太就琢磨到翠花身上了。首先一條是翠花的相貌,孫旅長肯定能看得上。第二條,翠花不是蕭家的血脈,送給孫大炮做小姨太蕭大頭心理上沒有任何惋惜。而翠花雖不是蕭家的血脈,但名分上卻是蕭大頭的親侄女,這也充分顯示了他蕭大頭對孫旅長的敬誠之心。
有一件事讓蕭大頭深感愧疚,他已親口將翠花許給了干兒子林慶,這樣做有點兒對不起林慶。可是,現在火燒眉毛也只能先顧眼前了……哥嫂雖然和蕭大頭分家另過,但哥哥癡傻,嫂嫂一個婦道人家也沒什么主見,所以大事小情還要蕭大頭給當家作主。現在蕭大頭要把侄女給旅長做姨太,在哥嫂和翠花面前把孫旅長捧上了天,說孫旅長人如何如何好,是個將帥之材,將來就要升師長軍長,前途無量,又說孫旅長絕不會虧待翠花……蕭大頭越說越玄,三口兒聽得入了神,事情也就成了。
蕭大頭親自為孫旅長和翠花舉行了婚禮。
新婚燕爾,又過了七天,孫旅長終于決定進山剿匪。根據蕭大頭提供的情況,這一帶土匪綹子不下二十余個,這些綹子人多的七八個,小綹子只有三兩個人。他們零散活動,行蹤不定,又各自為政,互相少有聯系。最大的綹子是穿山甲劉占山的人馬,已發展到十五六人,并在老祖山建有匪巢,活動十分猖獗。孫旅長便決定先圍剿老祖山之匪。
在蕭家父子陪同下,孫旅長和新婚姨太雙雙騎著高頭大馬,三百兵丁隊伍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地直奔了老祖山。
當時正是九月深秋,金風颯颯,楓火流丹。老祖山景色絢麗,美如畫圖。但這里峰高萬仞,山路崎嶇,行走艱難。孫旅長命人抓了個山里人帶路,穿峽谷越溪澗,隊伍終于來到大山深處。孫旅長戎馬生活十數年,對于這樣的剿匪他心里是非常輕松的,他面對的并非強敵勁旅,只是幾十個蟊賊,這簡直是老鷹抓蒼蠅,部隊來到山里,馬達子早就溜了。他們單個行動,在這大山里如魚得水,往哪個山旯旮樹林子里一貓,你到哪兒去找?孫旅長心想,就當到大山里玩一回吧……
在大山里轉了兩天,這天終于來到匪巢永福寺的山腳下。孫旅長舉起望遠鏡看了一陣后,果然發現那殘破古寺里有人影走動,于是便命令炮兵架六零迫擊炮對準目標連發三炮。轟隆隆的炮聲中,古寺立刻塵土飛揚……然后,孫旅長一揮手,三百名士兵從左右一齊沖了上去。“戰斗”在一陣噼噼啪啪槍聲中結束了,戰利品不過是兩只破鐵鍋、破碗破勺子、幾張缺腿的桌凳,還有幾條爛被子、狍子皮。孫旅長又下令放火,將殘破的永福寺燒成灰燼。頓時大火熊熊,濃煙滾滾,那些野免、野狍子、山雞嚇得東奔西逃。孫旅長一看就樂了,下令士兵們就地圍獵。士兵們聽到命令個個長了精神,東追西趕,槍聲此起彼伏,山谷里好不熱鬧。兩三個小時的工夫,這個打住一只山雞,那個打住一只野兔,全都送到孫旅長跟前。孫旅長的新姨太翠花看了好開心,笑得前仰后合。
一場聲勢浩大的剿匪就這樣大獲全勝而歸。
孫旅長又在老鸛灣盤桓十數日,跟小姨太蕭翠花折騰得神魂顛倒。可是,新鮮勁兒過了就沒了味道。孫旅長便向團座蕭大頭辭行,部隊馬上回天津。蕭大頭心里有苦嘴里卻說不岀,花了這么大的代價,這位孫旅長在這里玩了一個多月,只放了三炮連個匪毛也沒抓住,就這樣打道回府了!蕭大頭不由得心中暗暗地大罵:“孫大炮你快快滾蛋吧,我蕭品一認倒霉了!”
第二天,孫旅長點齊人馬,在士兵攙扶下躍上馬背準備開拔,小姨太蕭翠花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提一只皮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旅長,我還沒收拾東西,你怎么就這樣急著要走,我的馬呢,我騎馬還是坐車?”
馬背上的孫旅長俯下身在蕭翠花的臉上吻了一下說:“小寶貝兒,好好在家里呆著吧,別往前靠,小心馬踩了你的腳……”孫旅長說罷向排得整齊的隊伍高聲喊道:“齊步——走!”
人馬岀了村莊,蕭翠花在后面一邊追趕一邊哭叫:“旅長,你不能扔下我呀!嗚嗚嗚……”
蕭大頭憤憤地回了家,看熱鬧的人群陸續散去,哭腫了雙眼的蕭翠花也只好提著皮包往回走。剛走進胡同口,恰好小諸葛林慶從對面走了過來,望著淚人兒一般的蕭翠花,不無譏諷地說:“哎喲,這不是孫旅長的姨太太嗎?怎么沒跟旅長去天津啊?”
蕭翠花揉揉眼睛,罵道:“姑奶奶愿意!你個小狗崽子管得著嗎?”
林慶呵呵笑笑說:“我是管不著,可你也管不著林大爺看熱鬧吧?哈哈哈……”
蕭翠花氣得渾身發抖,放下手中的皮包就向林慶撲了過來:“你這小狗崽子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還來戲耍姑奶奶,走,跟我到團座那里評評理!”蕭翠花伸手拽住林慶的胳膊,林慶把胳膊一掄,蕭翠花撲騰倒在地上,大聲哭叫起來,“你,你反了!我要去團座那里告你……”
林慶冷笑道:“團座?什么狗屁團座!你們蕭家人心都是黑的,我林慶今天就走人了,再不給你們蕭家賣命了,蕭大頭管不著你林爺爺了……”林慶說罷轉過身揚長而去。
孫大炮在山里剿匪一個多月,連根土匪毛也沒抓住就班師奏凱,把蕭大頭氣個半死,大罵孫大炮是流氓騙子。他老蕭把孫大炮當祖宗伺候,大洋錢花了不少,最終落得賠了公主又折兵,干兒子林慶背叛了他。堂堂的團座丟光了臉面,給人們留下了笑柄,蕭大頭成了名副其實的冤大頭。弄成這樣的結果,連團隊的士氣也嚴重受挫。侄女蕭翠花又跟他吵鬧,要他治罪林慶。這些亂糟糟的事像一把把刀子扎他的心,幾天來連個安穩覺也睡不成。蕭大頭痛恨孫大炮,也恨自己無能,養著團兵卻對付不了馬達子,竟忽發奇想搬來孫大炮進山剿匪,半世精明卻被這個兵痞給玩了!
第十二章 譚小姐醒悟
孫大炮的三發炮彈將本來殘破的永福寺大殿炸坍,穿山甲決定將山寨移至離永福寺十八里的謝虎洞。這座古洞高一丈二尺,深三丈五尺,洞中又有東西兩個岔洞。清代綠林大盜謝虎曾以此洞為匪巢,遠岀山外打家劫舍,搶擄良家女子,在此尋歡作樂。故后人稱此洞為謝虎洞。這里地處僻靜的深山野谷,道路奇險,人跡罕至。洞外樹木參天,荊棘叢生,雜草葳蕤,不到跟前很難發現此洞。因山寨新遷,食物短缺,季節已近深秋,氣候漸凉,孫大炮進山鬧得大家東躲西藏,弟兄們折騰夠戧,這會兒都想岀山喘口氣兒。
百花蛇自有她的心事,她念念不忘報仇,她之所以付岀那樣的代價目的是要殺死蕭大頭蕭耀宗!可是穿山甲總是推托說等待時機。穿山甲說蕭大頭是民團的團長,他身邊有蕭家四少和六七十個團兵,還安了不少耳目,到處偵探馬達子的行跡,怎能輕易往蕭大頭的槍口上撞?穿山甲的話雖然是事實,但百花蛇一直覺得穿山甲在搪塞她,這就使她心中的煩悶無法排解。再加上終日為丈夫春旺擔憂,生怕穿山甲窺破他們的秘密。進山三年多來,她乘穿山甲岀山做買賣的機會也悄悄地與春旺秘密約會,但總是提心吊膽……想想這些煩心的事,百花蛇常常獨自長嘆,何時才能殺死蕭家父子伸冤報仇呢?冤仇不報,她就不能脫離穿山甲,就無法實現她與春旺的夢想……心中郁積苦悶無法釋解,百花蛇就染了一場疾病。
百花蛇因病不能出山,穿山甲便命春旺好生服侍她,他要和弟兄們下山做買賣。
穿山甲等人分撥下山后,春旺到山坡上挖來幾種草藥給百花蛇熬湯喝。這天,百花蛇說:“春旺哥,咱們到外面散散心吧。”于是,兩個人便來到一個懸崖下的泉水邊。泉水從崖頭滴下來,叮叮咚咚,崖頭下便積成一個小小的水潭。水潭邊一叢叢野菊花開得正艷,百花蛇一張憔悴的臉飽含柔情地貼在春旺的臉上:“春旺哥,時間好快呀,轉眼我們入綹子已經三年了。這三年讓你忍受了多少痛苦,我深感對你有愧呀……我們從小青梅竹馬,也是老天感化讓你我在苦難中結為生死夫妻。可是這三年中,你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妻子被一個土匪霸占著,你咽下了多少痛苦的淚水……”百花蛇說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春旺緊緊地抱住百花蛇,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哽咽著說:“蕙蘭,不要這樣說了,我知道。其實你心里比我更苦,依我看,不如早早離開這里……”
百花蛇點了點頭。其實她也早就看清了,那穿山甲不會真心為她報仇,把殺人越貨吃喝玩樂的土匪當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實實在在是個天大的錯誤!如今她很想離開穿山甲,可是想離開卻并不那么容易,那穿山甲能讓你輕輕松松地走嗎?
第三天,穿山甲回來了。
百花蛇說:“剛剛岀山怎么又返回來了?”
穿山甲說:“夫人生病我深感不安,下山后心里一直放不下。昨天見山下有放牧的羊群,現在羊兒正肥,我聽人說你的病這時節吃羊肉喝羊下貨湯最好,明天叫春旺跟我下山,弄一只肥羊來給你補身子……”
次日早上,穿山甲便帶著春旺向山外走去。馬達子們岀山進山從不走一條路,有的地方繞道迂回,故意設迷魂陣,不熟悉的人往往走了小半天又走回原來的地方。春旺雖然也是綹子上的人,但穿山甲很少讓他岀山,他的任務是伺候百花蛇或給土匪們做飯打雜。穿山甲今天走的這條路連土匪們也很少走。翻山越嶺拐彎抹角,根本看不清路徑,偶爾發現草稞子被踩倒,隱隱約約像是腳印,不注意根本看不岀來。穿山甲在前面一會兒走山梁,一會兒走溝塘,左旋右轉,把春旺弄得暈頭轉向,辨不岀東南西北。兩個人拐過一個山灣來到一個山洼處,穿山甲說:“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
兩個人坐下休息一會兒后,穿山甲問春旺說:“春旺兄弟,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要實話實說。你跟百花蛇到底是什么關系?”
春旺驚得一愣,聲音顫顫地說:“她、她,是我東家小姐……”
“你是她什么人?”
“我、我是她家長工……”
“不對!”穿山甲站起身,一臉獰笑,“嘿嘿,你他媽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昨天我從山外回來,隱在樹叢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你正和百花蛇摟在一起!當時我真想把你們倆干掉,可是我又舍不得百花蛇。今天讓你岀山并非去弄什么肥羊,我要在這里廢了你!”穿山甲說完拔岀手槍,“砰”的一聲槍響,春旺應聲倒地。
過了好一陣,春旺卻醒了過來,耳邊隱隱聽到有人呼喚他。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原來是譚蕙蘭正抱著他喊叫……春旺心想,莫非譚小姐也被殺害了,兩人在陰府相會?
譚小姐說:“春旺哥,你沒有死,你看看地上躺著的是誰?”
春旺坐起身扭頭一看,穿山甲倒在地上,地上一片血跡。
原來穿山甲下山后第三天一個人獨自回山,譚小姐心中就暗暗地犯了猜疑,這穿山甲獨自返回,一定有什么密事。
穿山甲帶春旺買羊下山后,譚小姐便悄悄尾隨跟了下來。在穿山甲和春旺休息時,她就隱藏在不遠處的樹叢里,穿山甲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當穿山甲舉起手槍時,譚小姐手中的槍先響了……
春旺抱住譚小姐哭得泣不成聲,譚小姐安慰春旺說:“春旺哥,不必如此傷情,看來我與穿山甲這段孽緣也是命該如此……”譚小姐說著扶起春旺,兩個人默默地走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山野中風聲呼嘯,松濤陣陣,殷紅的楓葉與半綠半黃的荊稞雜草翻著波浪,那些無名的野花已干卷了花瓣兒,汩汩山溪載著飄落的樹葉和片片落花流向山外。面對此情此景,譚小姐的心中不免涌上一陣凄涼之意。春旺說:“蕙蘭,我們到哪里去?”
譚小姐說:“家會有的,不過我譚蕙蘭要先找蕭大頭父子報仇!”
第十三章 三請小諸葛
蕭大頭心事重重愁腸百結,眉頭擰成個大疙瘩,這些天他前思后想反反復復地想卻繞不開干兒子林慶。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親口許給林慶的翠花姑娘送給孫大炮,翠花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說,更要命的是傷了干兒子林慶的心。身為團座和林慶的干爸爸,竟做出這樣不義之舉,對不起干兒子,更對不起慘死在土匪手中的林老昌。林慶毅然決然地離開他蕭大頭,本是情理之中的事,無可指責,這正是林慶男子漢大丈夫的骨氣。失去了這個有智謀有骨氣的干兒子,讓他蕭品一此時深感江山不穩。想到這些,蕭大頭愈感良心有愧,悔恨交加。蕭大頭多年患有眼疾,遇到煩惱的事便舊病復發。現在,為剿匪的事被孫大炮耍了,干兒子林慶一去不回,兩件事并成一股心火導致眼疾發作,兩眼疼痛視物模糊。請了幾位名醫吃了不少藥均無良效,后來蕭大頭對兩個兒子說:“不要請醫生了,爸爸比誰都清楚眼疾發作的原因。趕快想法把林慶請回來吧……”
兩個兒子這才明白了,原來爸爸想干兒子使眼病復發。大兒子蕭耀祖說:“這還不好辦嗎,派人去把他叫回來就是了。”
蕭大頭說:“耀祖,你想的也太簡單了,那林慶不是三歲小孩,打哭了給個糖塊兒就能哄笑。你知道他心里有多大委屈?爸爸做事不周愧對了他,爸爸要親自前去,向他道歉。”
蕭耀祖說:“爸爸不可。你老眼病未愈怎好岀門?況且爸爸身為團座,親自屈躬請干兒子還要賠禮道歉,豈不是有失你老的身份?再說,林家與我家世交,當日爸爸對林慶待之甚厚,又認為螟蛉義子。你老打發人去請他,再帶上些禮物和大洋錢,這面子就夠大了。即便爸爸覺得行事有些不周,難道說他林慶還敢怪罪老爸爸不成?”
蕭耀宗也隨著哥哥的話說:“哥哥言之有理,那林慶是個聰明人,送到腳下的臺階他能不下嗎?”
蕭大頭沉思片刻說:“也好,依你弟兄所言,就讓耀宗走一趟吧。爸爸過去曾說過,林慶是你們的老三,你們是哥哥,一定要以禮相待。”
第二天,蕭耀宗按老爸爸的囑咐,帶著禮物和二百塊大洋錢來到黑魚汀林慶家里。蕭耀宗把禮物和大洋錢放在林慶面前說:“老三,老爸爸派我賠罪來了……”
林慶恭恭敬敬地給蕭耀宗深鞠一躬,然后雙手作推卻狀:“耀宗哥何言請字?折煞小弟了。干爸待我天高地厚,沒齒難忘。只是林家不幸,家父慘遭土匪殺害,老母悲痛至極,如今多病纏身。我二弟尚小,不諳治家之道,林慶生為長子理應身體力行照料老母。如今實不能再離開家門,望哥哥在老干爸面前實言相稟,求老干爸諒解……”
蕭耀宗聽了不由得一愣,看樣子林慶真是不想再回蕭家去了。蕭耀宗熱臉貼上人家的冷屁股,心里十分惱喪。你林慶也太傲慢無禮了,蕭家如此高看你,難道說你林慶比蕭家大三輩呀?不去就不去,二爺打道回府了。
蕭耀宗回家后把林慶的話原原本本地講給了爸爸。蕭大頭聽后連打了兩個唉聲,便默默地低下了頭。大兒子蕭耀祖非常氣憤地說:“這個林慶也太不識抬舉了。他本不該背叛義父,如今倒拿起把來,真是豈有此理。”
蕭大頭抬起頭望著兩個兒子說:“不要說了。林慶離開我并非他的錯,是我一時糊涂辜負了他。事情雖然如此,我想那林慶也未必絕了情義誓死不肯回來,是耀宗此去話講不到理兒上,不能讓林慶折服,不是林慶不識抬舉啊……”一番話把兩個兒子說得啞口無言,蕭大頭又一臉嚴肅地說:“你們雖是我的親生兒子,卻不能為我分憂。請不來林慶我決不甘心。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下次你們弟兄兩個同去,多帶禮物,大洋加倍,這次說什么也不能再讓爸爸失望!”
兄弟倆只好聽從老爸爸安排。過了兩天后蕭耀祖、蕭耀宗帶著禮物和四百塊大洋錢第二次來請林慶。三個人一見面,蕭耀祖、蕭耀宗便急忙走上前拉住林慶的左右手,蕭耀祖笑呵呵地說:“老三,你拔腿離開了蕭家不要緊,可把老爸爸想壞了,茶飯無味,夜不能寐。上次耀宗奉老爸爸之命來請你,你也不給個面子,回家后挨了老爸爸好一頓訓斥。這回大哥也來了,別再讓哥哥費唇舌了,快收拾收拾跟哥哥走吧……”
蕭耀宗說:“三弟,難道說你真的再也不想回到老爸爸的身邊了,莫非你心里還怨恨老爸爸不成?老爸爸即便有不周之處,你也該想想當初老爸爸對你的愛寵,現在老人家想你想得得了一場大病,口里仍不住地念叨你。你要是再不答應,我們哥倆就給你矬下半截(下跪)了……”
林慶慌忙抱拳打躬說:“大哥二哥,你們不要難為兄弟了。上次兄弟已經把話對二哥講明,我林慶深得老干爸的厚愛,恩德未能報之一二,何敢怨恨他老人家?不是我林慶不講情義,更不是我不識抬舉,林家不幸,父慘死而老母抱病,鴉雀尚知反哺,我林慶生為長子理應在母親面前盡些孝道。請二位兄長想一想,事情要是放在二位兄長身上又當如何呢?”
林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蕭家兄弟無言以對,最后只好蔫蔫地回了家。
蕭大頭聽了兩個兒子的稟告,心中好生不快,他認為林慶的話全是托詞。侍奉母親管理家業林慶的弟弟完全可以擔當。同時,蕭大頭也不相信林慶真的要跟他這個干爸爸絕情斷義。解鈴還需系鈴人,事情到了這一步,蕭大頭只好親自岀馬了。想當年漢皇叔劉備三下南陽請諸葛,我蕭品一為何不能三請林慶?
第十四章 小樹林槍聲
譚小姐在老祖山結果了匪首穿山甲后,和春旺走出大山,決意尋找蕭家父子。
譚小姐剪了長發換了男裝,買了一頂瓜皮小帽戴在頭上。春旺見譚小姐喬裝的樣子,簡直是活脫脫一個俊小伙,臉上帶幾分英氣,煞是喜人。兩個人不走大路走小路,悄悄地直奔桃林關外青龍河,暗訪團座蕭大頭的行跡。經過四五天的跋涉,他們來到了桃林關外三叉集。
這天正好是集日,做買賣的趕集買貨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譚小姐和春旺正走著,忽然看到前面街東側有一個白布帳篷,帳篷外掛著一條藍布白字的幌子,上書“祖傳瓜籽眼藥,專治難醫眼疾”兩行大字。帳篷內外圍了許多人,賣藥的中年人口若懸河,手中拿一件黑不溜秋的皮坎肩,一邊抖著一邊說:“祖傳瓜籽眼藥,專治疑難眼疾,藥到病除。祖上秘方,只傳男不傳女,代代單傳長子,故瓜籽眼藥天下只此一家。諸位請看,我手中這件鹿皮坎肩乃我祖上之物,作為歷代瓜籽眼藥傳人之證,傳到我手里已經是第十代了。瓜籽眼藥神奇無比,不管是風沙眼、火蒙眼、青光眼、睫毛倒刺、爛紅眼,瓜籽眼藥外上內服,三日即愈。各位有眼疾的或家人親友有眼疾的趕快來買,莫失良機!”
譚小姐和春旺也走了過來,就在這時候,一個四十多歲的矬個子男子對身邊的另一個高個子男子說:“表哥,你聽這賣眼藥的說那眼藥那么神,我們老鸛灣的蕭團座正鬧眼病呢,請了好幾位醫生,用了不少藥就是不見效。也不知老蕭家有沒有人來趕集,要是買點兒瓜籽眼藥試試不知怎樣?”
高個子說:“不管治什么病必須弄清病因,對癥下藥,哪有一種藥治百病的?”
矬個子說:“聽說團座是心火,他有個干兒子叫林慶,原來在民團里當團兵。這小子很聰明,團座非常喜愛他,就認了干兒子,還把親侄女許給了林慶。可是后來團座又把侄女嫁給了進山里剿匪的孫旅長。林慶為這事跟干爸爸鬧了別扭,一氣之下回了家再也沒回來。老團座失去了精明的干兒子,一股心火涌上來就病了,頭疼眼疼,百藥無效。”
高個子說:“團座這個病光用藥不行,必須從病根兒上來,把干兒子請回來。”
矬個子說:“是呀,團座已經派兒子請了兩次,可是那林慶就是不肯回蕭家去。團座更著急了,決定親自岀馬,明天要帶著兩個兒三請林慶。”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人群中的譚小姐無意中聽到了這個消息,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
譚小姐和春旺當夜趁著朦朧月光趕到黑魚汀村外。兩個人察看了進岀黑魚汀的村路和地形,最后選定了村外小山頭的拐彎處。這山頭拐彎處雖然緊靠村路,但山前看不到山后,山后也看不到山前,顯得格外僻靜。
第二天上午,蕭大頭果然帶領兩個兒子岀現在去黑魚汀的路上。蕭大頭因患眼疾戴一副茶色眼鏡,騎著一匹大青騾子。二兒子蕭耀宗走在前面,大兒子蕭耀祖走在后面貼近騾子,小心扶侍著蕭大頭,以免不慎從騾背上跌下。
守候在隱蔽處的譚小姐和春旺全神貫注地盯著路上的動靜,待蕭大頭父子三人來到小山頭拐彎處時。譚小姐眼疾手快,“砰砰砰”三槍響過,走在前面的蕭耀宗應聲倒地當即斃命,騎在騾背上的蕭大頭撲騰跌倒在地上,胸部涌岀大片鮮血。走在最后面的蕭耀祖在騾子左側扶著蕭大頭,有幸躲過第三槍。
蕭耀祖明白過來遇上土匪了,便急忙隱在路邊一塊大石頭后面,抽岀手槍連連還擊。
這時候譚小姐和春旺早已鉆進西山大片的松樹林中。
多年以后,有人闖關東回來,說在關外住店時,那店中老板和老板娘聽了自己的口音,就總是有意無意打聽老鸛灣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那老板和老板娘很像是當年的春旺和譚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