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歷史的航道,如入了夔門的三峽,水上水下,布有諸多的暗角旋渦和嶙峋的礁石。船夫和船板是不能觸碰的,如身手不慎,觸碰到的某人某事就如礁石讓議論者血淚模糊。
在敘述辛亥年間人與事的時候,我知道一個人是無法繞過的,那就是汪精衛。
史跡歷歷,青史斑斑,漢奸汪精衛的鐵案是任誰也翻不了的,耿立只是想選取辛亥前后的汪精衛的聲口史實,來還原一少年英氣,一時代的鐵血的剪影耳。
二
少年汪精衛異常清苦,13歲時,母親病逝,14歲時,醇儒清寒的父親病逝。
汪精衛就靠比自己大22歲的同父異母的大哥汪兆鏞撫養,但汪精衛自小聰明異常,五歲時父親教他認字,八九歲時,就可以讀書。汪精衛是父親62歲時晚年得子,父親由于暮年眼花,無法看清書上的小字,就讓汪精衛每天為他朗讀詩書。父親喜歡王陽明和陶淵明陸游,就每天讓汪精衛為他朗讀王陽明的文章和陸游陶淵明的詩。《汪精衛自述》回憶說,父親死前一晚,這功課都沒有間斷:“在我自己,因此所受的益,比在書塾里似乎多些。”
1908年冬,中山先生領導的多次國內的武裝起義相繼被清廷撲滅,大量年輕志士的碧血滲入泥土,無聲無息。是革命還是立憲?梁啟超等攻擊暴力手段的革命,在《新民叢報》上撰文說革命黨領袖們“徒騙人于死,己則安享高樓華屋,不過‘遠距離革命家’而已”。矛頭直指孫中山。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時有人拋出《孫文十四大罪狀》,這文章如一枚威力極大的炸彈,同盟會中反孫運動暗潮涌動,而章炳麟公開站出反對孫中山,宣布脫離同盟會,浙江派恢復以前的“光復會”。黃興的湖南派持中間態度,革命的前途如何?一時間,革命陷入風雨飄搖的境地,陷入低谷。
此時,汪精衛站了出來,提出自己北上,以血來洗刷同盟會領袖不是貪生怕死的“遠距離革命家”的污名,去北京刺殺攝政王載灃。
汪精衛的好友胡漢民得知汪精衛要北上行刺,勸阻汪說:“君是同盟會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君的文才口才和號召力都是無人可以取代的。如果君以一時之激情與虜酋拼命,對革命的損失太大。”
汪精衛則說:“梁啟超罵我們這些革命黨人是‘遠距離革命家’,章炳麟等人又背叛孫先生和同盟會,已經到了‘非口實所可弭縫,非手段所可挽回’的地步。現在我們必須拿出具體的行動來證明我們的革命之決心……”
汪精衛臨北上時不敢向胡漢民告別,他怕胡漢民會硬把他留下,于是咬破手指給胡漢民留下血書:“我今為薪,兄當為釜”。胡漢民拿到血書,一誦之下當場哭得昏厥過去。
汪精衛北上時,尋找愿意和自己結伴一起行刺作革命之薪的人,先是黃復生,黃是四川人,汪精衛把自己北上行刺的計劃告訴黃復生,汪精衛還沒有講完,黃復生就大笑道:“銘兄,有話何不直說。我和你一起去北京。”汪精衛說:“去北京行刺可是九死一生,毫無生還的可能。”黃復生豪爽地說:“我參加革命時早已立志為革命而死,還談什么生還的問題,這次就讓我們一起作革命之薪吧。”
汪精衛再找到會制作炸彈的喻培倫,請他幫助制作炸彈。
和汪精衛一起北上的還有陳璧君。有人對陳璧君說:“你有一張英國臣民的護照,當然不怕死。到關鍵時刻,你把英國護照一拋,英國領事館自會來救你。”陳璧君聽完,當場拿出護照撕成碎片,滿座皆驚。
陳璧君是南洋華僑巨富的女兒,汪精衛到南洋檳城演講時,聽講的陳璧君對汪精衛的風度和才識十分欽服,心生愛慕。1908年的汪精衛26歲,陳璧君只有17歲,汪精衛和陳璧君都已經和別人有婚約。
陳璧君和未婚夫談到自己將來準備投身革命。未婚夫不屑一顧:“革命是男人的事,女人搞革命像什么樣子?”陳璧君最后的選擇是“退婚”。
汪精衛在15歲時,長兄汪兆鏞為他選擇了一同事的女兒劉氏訂了婚。汪精衛寫信給汪兆鏞,表示斷絕與家庭的關系,解除婚約。汪兆鏞接到汪精衛的斷絕信后,退還了劉家的訂婚聘禮。
汪精衛對陳璧君說:“革命家生活無著落,生命無保證,革命家結婚必然陷妻子于不幸之中,讓自己所愛之人一生不幸是最大的罪過。”就是說,革命不成功就不結婚
平素,汪精衛從不碰陳璧君一指頭。汪精衛說:“正因為他太愛陳璧君,他才沒有碰陳璧君一下,他不想毀了陳璧君一生的幸福。”
白馬秋風冀北。
1909年10月,汪精衛一行四人潛伏北京,準備大干一番。他們在北京的琉璃廠租了一棟房子,開了個“守真照相館”,照相館的暗室適合炸彈的組裝,那里飄出化學藥品的味也不至于引人懷疑。
刺殺的計劃目標是攝政王載灃的弟弟載洵貝子和載濤貝勒。1910年2月底,載洵和載濤從歐洲訪問返京,在載洵和載濤走出前門車站時,準備投擲炸彈。
這一天來到了。汪精衛、黃復生、陳璧君三人雇一輛騾車前往前門站。汪精衛和黃復生攜帶裝有炸彈的皮箱在車站門口等候,陳璧君則在騾車上接應,準備載洵、載濤一從門里出來,汪、黃二人就扔出炸彈,然后沖回來跳上騾車就跑。
然而載洵和載濤卻沒有一般官員的出行,而是混雜在一般乘客中一起出站。汪精衛和黃復生無法辨別那么多戴官帽的人中哪個是載洵和載濤,無功而返的汪精衛決定刺殺攝政王。當時中國實際上的最高領導人就是醇親王載灃,溥儀的父親。
載灃的醇王府在什剎海邊上,載灃每天進宮上朝都要經過銀錠橋,這里環境幽僻,而小橋北邊又有一條能容一人的陰溝可容人藏身。于是汪精衛決定事先將炸彈埋在小橋下,汪精衛自己藏身于陰溝里,待載灃過橋時用電線引爆炸彈,和載灃同歸于盡。
1910年3月31日深夜,黃復生和喻培倫前往銀錠橋埋炸彈,住處只留下汪精衛和陳璧君兩人。這是訣別前最后的一夜,明晨8點,只要載灃按老習慣這個時間出門,就是汪精衛和他玉石俱焚之時。
生離死別,此時的汪精衛只是默然在這北京還寒冷的黑夜,執手相看淚眼,默默此情誰訴?
天明意味著什么?汪精衛比誰都明白,流血于菜市街頭,張目以望后來者矣。
夜深了,兩人還是苦熬,陳璧君抬起頭來:“明天你就要殉身了,我沒有別的,也許只有女兒身可以送你最后的一程了。”
如同攢擊,這句話意味著什么,汪精衛握緊了陳璧君的手,倏然又松開了。
在二人生離死別,情與欲搖擺掙扎的時候,埋炸彈的喻培倫和黃復生先后跑回:埋的炸彈被發現!
本來他們以為在寒冬的夜晚人跡稀少,深夜行事不會有人發現。可是天公不作美,銀錠橋附近一家人的妻子突然和別人私奔,男人晚上妒氣中燒,氣得睡不著覺,深夜走出家門去散氣。該人走到銀錠橋附近,忽然看到有人影在橋下挖土,他立即聯想到人們埋藏財寶的故事,于是潛伏在一旁偷看,想事后取走財寶。可是看到黃復生和喻培倫,埋好炸彈后又開始拉電線埋電線時,該人感覺到情況不對,這不是埋財寶,而是一個重大的陰謀,于是從藏身之處跑出來前去報警。
但歷史記載還有一說,說是一泡屎尿把彈炸攝政王的事兒給毀了。
4月2日這天夜里,一個鴉兒胡同的居民到這邊來方便,沒想到,蹲下來之后,居然發現小橋下面有倆人影晃動。深夜在橋下活動者,非奸即盜。于是,這人方便完之后,提上褲子,還大著膽子到跟前張望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跑,跑回大雜院就嚷嚷起來。警察過來一看,人早就驚走了,橋下已經挖好了一個大坑,坑里有一個二尺高的大鐵罐,蓋子上有一螺絲,擰著一根電線,一直通到旁邊的一條陰溝里,連著一部電話機,明擺著是一件暗殺陰謀,想要炸人,炸的人十有八九是攝政王。
第二天的報紙上果然全是有人想刺殺攝政王的大新聞,把那個炸彈、那個電線、那兩個埋炸彈的人大肆渲染。為了一舉成功,暗殺團制作的那個大炸彈本有四十磅之重,報上說如果爆炸,會端掉大半個北京城;而且各報還分析評論,說這肯定是宮廷內部的爭斗,扯到了慶親王、肅親王和載洵、載濤幾個人身上,官方和輿論都沒想到此事出自革命黨之手。
汪精衛等松了一口氣,擦把冷汗開始策劃下一次行動:讓喻培倫去東京買炸藥,陳璧君去南洋籌款,汪精衛和黃復生繼續潛伏在北京找機會進行下一次暗殺。
誰知4月16日,大批警察突然撲來,包圍了“守真照相館”,將汪精衛和黃復生一舉抓獲。
三
負責審理此案的是統率全國警察機關的民政部尚書肅親王善耆,就是后來被稱為“東洋魔女”的川島芳子的父親。當清廷提審的時候,汪精衛曾一再為黃復生開脫,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提審當日,汪精衛寫下了供詞,將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此行的目的直言不諱地寫了出來。審問官看后,問他:“你沒有同黨?”汪精衛回答:“沒有。”
審問官指著黃復生:“他就是你的同黨,否則不會幫你訂制鐵箱。”
汪精衛:“他對訂制鐵箱的用途并不知情,我跟他講,訂制鐵箱的目的是盛放醬油、醋之類東西的。”
審問官問黃復生,黃復生也說開始的時候確實不知汪精衛托他定制鐵箱的真實用途。
審問官乃激之以友情,對黃復生講:“汪精衛難免一死,你又何忍獨存呢?”
受此刺激,黃復生乃拿起筆來寫供詞,準備將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的身上。而汪精衛則哭著上前搶黃復生的筆,并且說:“你本不知情,又何必冤枉自己?”
黃復生也哭著爭辯:“一切皆我,何與君事?”
汪精衛大聲說自己是主謀,就是炸掉載灃,以“振奮天下人心”。
在生死關頭,汪精衛面不僅是書生本色,倚馬七紙,下筆千言,寫了自己的革命思想和目的,對暗殺之事供認不諱。
我們今天還能看到舊藏北京刑部檔案中汪精衛在刑部獄中兩次親筆供辭——
汪精衛在刑部第一次供辭
汪季恂別號精衛,前在東京留學時,曾為民報主筆。生平宗旨,皆發之于民報,可不多言。丁未年孫逸仙在欽州鎮南關起事時,曾與其謀。兵敗后攜炸藥軍器等出,潛以此等物件納入書麓內,寄存友人處。后復在南洋各埠演說,聯絡同志。繼思于京師根本之地,為震奮天下人心之舉。故來。又自以平日在東京交游素廣,京師如憲政編查館等處,熟人頗多,不易避面,故聞黃君有映相館之設,即以三百元入股,至京居其處。黃君等皆不知精衛之目的所在,故相處月余。后見精衛行止可異,頗有疑心,故映相館中有人辭去。至于今日,思聞價言相館中有事,故即往閱。知事發,不忍連累無“辜”(親筆原供下半張字跡,已漫漶不辨,而抄本則書辜為“股”字,似為刑部書吏謄寫時之筆誤),故復回寓,擬留書黃君自白。未至寓,遂被收捕。
汪精衛在刑部第二次供辭
自被逮以來,詰者或曰:今中國已立憲矣,何猶思革命而不已?嗚呼!為此言者,以為中國已有長治久安之本,而不知其危在旦夕也。自吾黨人觀之,則數十年以來,其益吾民之悲痛,而不可一日安者,固未稍減于囊昔,且日以加甚者也。今之特立憲之說者,以為立憲則必平滿漢之界,而民族主義之目的可以達;立憲則必予民以權,而民主主義之目的可以達。如是,則雖君主立憲,奚不可以即于治?以吾黨人論之,姑勿論所謂平滿漢之界,與所謂予民以權者,為果有其實否?即以君主立憲之制而言,其不能達濟國之目的,可決言也。談法理者,每謂君主僅國家之最高機關,有憲法以范圍之,則君主無責任,而不可侵犯,故君主立憲,未嘗不可以治國。此于法理則然矣,以事實按之,而有以知其不然也。大抵各國之立憲,無論其為君主立憲,為民主立憲,皆必經一度革命而后得之。所以然者,以專制之權力,積之既久,為國家權力發動之根本,非摧去此強權,無以收除舊布新之效故也。法國當路易十六即位之初,蓋已幾樹立憲君主政體矣,而后卒不免于大革命,其故實由于此。此非惟民主國之法國為然,以君主國言,若英,所謂憲法之母者也;若德、若日本,所謂君主立憲政體之強國者也。今之言立憲者,多祖述之。其亦嘗一按此三國之歷史乎?英國無成文憲法,其所謂權利請愿,與所謂大憲章者,實由幾度革命所造成,其憲法發達之歷史,蓋遞遷迭變以至于今日者。法學者謂英國之國體,雖為君主制,而以其政治而論,實為民主政治,非虛語也。德國之憲政,由日耳曼諸邦自治制度,夙已發達,足以為其根本,故君主立憲之制,可行之而無礙。至于日本,則所謂最重君權之國也。其憲法上君主之大權,還非德國可比,微論英國。今中國之言憲政者,或謂宜以日本為法,或謂其君主大權過重,戾于法理,為不足學。吾以為前說固無足論,即后說亦徒為法理之空談,非事實之論也。夫謂日本憲法,君主大權最重者,于法理上則然耳;至于事實,則大權固不在君主也。維新以前,幕府專制,天皇僅擁虛位,是故倒幕之役,實為日本政治上之大革命。西鄉隆盛以兵東指,德川幕府以兵迎降,政治上之大權,已移于維新黨之手。于是德川歸政,天皇總攬大權,要其實,則天皇高拱,國事皆取決于維新黨之手。是故日本之憲法,以法文而言,則大權總攬于君主;而以歷史而言,則其國家權力發動之根本,固已一易而非其故矣。今以此三國立憲之成跡,衡之中國,乃無一相類,既非如英國憲法之以漸發達,又非如德國有自治制度以為根本,而又非如日本之曾經廢藩倒幕之大革命。其專制政體,行之已數千年,自二百六十余年以來,且日益加厲,而所謂國家權力發動之根本,在于君位,而政府及各省行政官,特為奴仆,供奔走而已!一旦慕立憲之名,而制定憲法大綱,其開宗明義,以為憲法所謂鞏固君權。夫各國之立憲,其精神在于限制君權,而此所言立憲,其宗旨在于鞏固君權,然則吾儕謂如此立憲,適為君主權力之保障,為政府之護符,其言有少過乎?嗚呼!如此之立憲,即單以解決政治問題,猶且不可,況欲兼以解決民族問題乎?夫民族主義,與民權主義,有密切之關系。民族主義,謂不欲以一民族受制于他民族之強權。民權主義,謂不欲以大多數之人民受制于政府之強權。然所謂強權者,即政治上之權力。今號稱立憲,而其目的在于鞏固君主之大權,是其強權,較昔加厲,其終于為民族民權兩主義之敵,不亦宜乎?
論者又曰:此惟國會未開時為然耳;國會已開,則民權日已發達,故為政治革命計,當以速開國會為惟一之手段。為此言者,可謂惑之甚也!夫立憲所以鞏固君主之大權,上文已言之矣,而國會者,即為此大權所孕育而生,如嬰兒之仰乳哺,得之則生,不得則死。如是,國會而欲其能與政府爭權限,以為人民之代表,庸有望乎?吾敢斷言:國家權力發動之根本,未有所變易,而貿貿然開國會,以生息于君主大權之下者,其結果不出三種:
一曰:國會為君主之傀儡,前此之土耳其是也。土耳其嘗立憲矣,其憲法悉模仿歐洲君主立憲國條文。頒布之后,以親佞之臣,組織內閣,以各省總督為上議院議員,以阿附朝廷之小人為下議院議員,粉飾茍且,殆如一場戲劇。未幾,新內閣頹然而倒,而國會亦閉歇不復開,至昨歲而有少年土耳其黨之大革命。
二曰:國會為君主之魚肉,今之俄羅斯是也。俄自與日本戰敗后迫于民變,不得不立憲,其憲法條文之完善,較之意法大綱,相倍蓰也。其憲法由民黨數少年囡囡(此二字原本已漫漶不辨)所購得,較之今日所謂立憲,又不可同日而語也。然而國家權力發動之根本,無所變易,國會終不能與政府之威權相敵,故自有國會后,以持正義之故,屢被解散,議員之逮捕者,累累不絕,膿血充塞之歷史如故,革命之風潮亦急激如故。
三曰:國會為君主之鷹犬,今之安南議會是也。安南隸屬于法,法欲苛斂其民,而慮以是激民怒,乃開議會,以安南人之有資望者,為豪杰員,為會同員。每欲加稅,輒開議會,使議決號于眾曰:此議會所議決也。故安南有議會,實為法國官吏之鷹犬,協力以搏噬其人民者也。
由是觀之,即如請愿國會者之所期,其結果不出此三者,請愿諸人,其果有樂于是乎?醉虛名而忘實禍,其罪實通于天也!
立憲之不可望如此,以故革命諸人,以為欲達民主之目的,舍與政府死戰之外,實無他法,此實革命黨所久已決議者也。若夫避戰爭之禍,而求相安之法,則前此革命黨人……(此段原文有遺漏,據前清刑部檔案封皮上之批注,謂系審案時輾轉傳送所散夫。)憲政體,則民族主義與民權主義之目的,皆可以達,而戰爭之禍,亦可以免,誠哉言也!或有慮此為不利于滿人者,不知果不言立憲則已,如其立憲,則無論為君主國體,為民主國體,皆不能不以國民平等為原則。
謂民主國體為不利于滿人者,非篤論也。或有慮此不利于君主者,然以較諸鼎革之際,其利害相去當如何?歷史所明示,不待詳言也。所謂愿汝生生世世勿在帝王家,及所謂汝奈何生我家者,其言抑何慘也!設不亡于漢人,而亡于鄰國,則法之待安南,與日本之待朝鮮,視去其國王,如一敝屣,而其國王,乃日仰鼻息以求活也。以較之日本德川幕府奉還大政,身名俱泰者,其相去何如乎?
上之所言,于國內現象,略陳之矣。至于國外之現象,其足使中國一亡而不可復存,一弱而不可復強者,尤令人驚心怵目,而不能一刻以安。國人于庚子以來,頗知敵國外患之足懼。至于今日,反熟視若無所駭,此真可為痛哭者也。夫中國自甲午戰敗以來,所以未致于瓜分者,非中國有可以自全之道,特各國平均勢力之結果而已。庚子之役,俄國乘勢進兵于東三省,久駐弗撤,實啟瓜分之局。日本以均勢之故,遂與之戰,戰役既終,而各國之形勢為之一變。前此日英同盟,與俄德法同盟相對抗。迨日俄戰后,而有日俄協約,有日法協約,有英俄協約。所謂協約,質而言之,實協以謀中國而已。前此欲謀中國,而各國自顧其利害,勢有不均,遂相沖突,今則鑒于戰禍,而以協約為均勢之不二法門,一旦各國勢力平均,則保全瓜分,惟其所欲。顧所以茍延至今者,以英法慮德為之梗,而日本又慮美國之議其后也。比年以來,日美之沖突,日以彌盛,數月前且有日美開戰之說,而日英美同盟之議,囂然大起,日本新聞從而論文曰:日英美同盟成立,則可以制支那老大帝國之死命,其謀我之亟有若是也。夫美富而日強,兩國雖各懷敵意,終不敢遽如日俄之肇釁,則其彼此利害沖突之點,終必以協商定之。誠使英德法俄美日對于中國之均勢政策略定,則自甲午以來中國所賴以茍安偷活者,至是已失其具,保全在人,分割在人,有為波蘭之續而已。分割之慘,夫人而知之矣,抑亦知所謂保全者,其實禍無異于分割,國不能自立,而賴保全于人,已失其所以為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所謂一亡而不可復存,一弱而不可復強者也。識者有憂于此,乃渴望清美同盟。夫同盟之目的,在于互相扶助也。故有兩強國同盟者,而決無以強國與弱國同盟者。以強國而與弱國同盟,是必強者以同盟為餌,而釣此弱者也。前此之清俄同盟,是其例矣。夫國不自強,萬無可以與他強國同盟之理,而非于國家權力發動根本上,有大變革,又無可以自強之理,愛國者可由此以知其故矣。今之談國事者,不以此為憂,而顧以邇來中國與外國交際,其體面較優于前,遂怡然用以自慰。夫曩者中國所以不見禮于外國者,以其有賤外排外之思想,然雖如是,而俄人固嘗以深情厚貌相結,而因以攫大利矣。今日國人之思想,已由賤外排外一轉而為媚外,而各國之智,孰不如俄?知中國之所重者,不在主權,不在土地人民,而惟在體面,遂亦競以深情厚貌相結,以期外交上之圓滑,而中國之人,遂以沾沾自喜。間有一二小小權利,得僥幸爭回,則尤大喜欲狂,而于外國之協以謀我,瞠乎若無所見,此真燕雀巢于屋梁,而不知大廈之將傾也。此無它,由人人心目中以為已預備立憲,凡內治外交諸問題,益可藉以解決,醉其名而不務其實,如相飲以狂藥。猥曰期以八年,迢迢八年之后,中國之情狀,真有不忍言者矣。
由此言之,則中國之情勢,非于根本上為解決,必無振起之望,及今圖之,其猶未晚,斯則后死者之責也。
這一次供詞洋洋灑灑三千言,論及立憲的作用和中國之現實。肅親王讀過汪精衛,被汪精衛的精神和才識所吸引,幾次屈身到監獄看望汪精衛,目的是感化汪精衛,讓汪精衛為朝廷所用。
肅親王說:“汪先生主張中國必須自強自立,改革政體,提倡民眾參政,效法西方立憲,這些與朝廷的主張都是一致的。目前朝廷正在籌辦預備立憲,建立國會讓民眾參政議政,這些不正是先生所爭取的革命目標嗎?”
汪精衛反駁說:“我們革命黨人所主張的絕不是立憲,而是要推翻封建專制,實行三民主義。親王既然讀過汪某在《民報》上的文章,對汪某的革命主張應有所了解。”
肅親王問:“用和平的憲政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不是比用很多人命財產損壞的革命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更好嗎?鄰國日本不正是君主立憲的成功榜樣嗎?”
汪精衛反駁說:“我們主張革命的時候,很多人用日本君主立憲成功的事例來反對革命。但日本明治維新,是西鄉隆盛用武力從幕府手中奪來的政權,絕不是幕府微笑著把政權交出來的。現在中國搞君主立憲,并不能解決長年的腐敗弊害,而且把國會作為民權的支柱不過是一種幻想,國會只不過是君主的傀儡走狗而已。只有民主革命才是救中國的唯一道路。”
肅親王說:“中國的政治十分復雜,各種民意紛纏不一,改革政體豈能操之過急?螳螂在前,黃雀在后,列強不是在覬覦著我們嗎?不忍不謀則亂,還請汪先生三思。”
最后,肅親王大力為他開脫,汪精衛才免去一死。
在獄中的半年中,汪精衛所作詩詞20多首。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被逮口占》(又名《慷慨篇》):
街石成癡絕,滄波萬里愁;
孤飛終不倦,羞逐海浪浮。
姹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
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臺。
《慷慨篇》從獄中傳出后,立即被許多報紙爭相轉載,“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也成為當時革命青年們廣為傳頌的詩句。
四
但監獄畢竟是監獄。
一天,汪精衛正在苦嚼著黃米飯,忽然一個獄卒給汪精衛塞進十個雞蛋。這是誰送來的雞蛋呢?汪精衛拿著雞蛋仔細端詳了半日,在一個雞蛋上寫著一個小小的“璧”字,原來是陳璧君冒死到北京救他來了,是陳璧君買通獄卒給他送來的雞蛋。
雖是冬夜,外面風雪彌漫,牢房里寒氣逼人注意的,但汪精衛捧著雞蛋,心熱乎乎的,甜甜地睡了一夜。
在雪意彌望的深夜,獄卒悄悄地走進牢房,過來“推余,示以片紙,摺皺不辨行墨,就燈審視,赫然冰如手書也。獄卒附耳告余,此紙乃傳遞輾轉而來,促作報章。余欲作書,懼漏泄,倉猝未知所可。忽憶平日喜誦顧梁汾寄吳季子詞,為冰如所習聞”(汪精衛語),于是,汪精衛步顧梁汾原韻寫成一首《金縷曲》送給陳璧君:
別后平安否?便相逢凄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斗。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云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關河知不易,愿孤魂繚護車前后。腸已斷,歌難又。
在《金縷曲》后面,又用血寫了五個字“勿留京賈禍”,讓陳璧君趕緊離開危險的北京。“冰如手書,留之不可,棄之不忍,乃咽而下之”,我們看汪精衛那時的男兒氣概,把心上人的墨跡吞進肚里,把情化成了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過了幾日,汪精衛收到獄卒悄悄轉來的陳璧君的信,信中說:“我們兩人雖被牢獄的高墻阻隔,但我感到我們的真心卻能穿過厚厚的高墻。我將遵從你的忠告迅即離開北京,不過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想和你商談。你我兩人已不可能舉行形式上的結婚儀式,但你我兩人從現在起,在心中宣誓結為夫婦,你看好嗎?”
這時汪精衛咬破手指,用鮮血寫下一個大字“諾”,托付獄卒轉給陳璧君。
陳璧君接到血書痛哭三日,但她的愛沒有白拋,終于在這滿清的牢底有了結果。
辛亥革命成功后,兩個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五
1944年11月9日,汪精衛客死日本名古屋,后歸葬于南京中山陵一側之梅花山。
抗戰勝利后,其墳墓被炸毀。
陪葬品唯有陳璧君親手蓋上的“魂兮歸來”的白幡和一本手書詩稿,其中最后一首題為《自嘲》,字跡歪斜,想是絕命之作:“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縱有先輩嘗炎涼,諒無后人續春秋。”
史學家們對汪精衛的漢奸罪認識較為一致,唯在當漢奸的動機上看法各有不同。一是對權力的追求,即所謂“領袖欲”;二是貪生怕死,患了“恐日癥”和軟骨癥;三是與蔣介石達成默契,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中國無論是勝是敗都不至于亡國;四是確信中國打不贏日本,遲和不如早和,反而主動;五是一貫親日,死心塌地投靠日本;六是與蔣介石內斗失利,負氣出走鑄成大錯,只好一錯到底……
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現在銀錠橋還在,但卻是翻修過的,在一個夜里,為尋找百年前的一幕,我曾在銀錠橋徘徊久之。有人把汪精衛概括為詩意人生,我感到說不出的苦澀,這樣的人生非詩意,而是布滿了暗礁,也許是經過了辛亥的血與火的淬煉,汪精衛的詩有一種豪氣。
在我讀汪精衛翻譯的雨果《譯囂俄共和二年之戰士詩》時,曾多次像讀到龔自珍,那種氣勢,那種底蘊,在斗室讀之,只有徘徊——徘徊不足,只有奪門而出,然后到曠野悲呼:“吁嗟共和二年之戰士,吁嗟白骨與青史……”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