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綻放的油菜花,給人的觀感總是特別的。
那時郊外實在沒什么可喜的色彩。山野自然還綠著,江西多的是不落葉的常綠喬木和灌木,也不乏寒不改色的草本植物,只是這些顏色經過一冬的熬煉,難免有些沉悶和灰敗,有種強撐著的無力和無趣。
這時若是爆出點異樣的色彩,就是田野上的花邊新聞了,比如說臘梅。只是臘梅的炸點太小,星星點點,不湊近看還以為是新出的黃葉芽。更現實的是,臘梅基本是人工種植在公園里的,野外基本沒有。
田野要屏住呼吸,靜待油菜花來解放。
有年暖冬,在年前就見到了它的偵察兵,埋伏在郊外的紅壤之上,像用噴霧器噴灑出的黃色粉末。正月,先遣隊來了,在山坳里這邊一塊,那邊一簇,四處圈占著陣地,以待大部隊的到來。
這個時候的油菜花,無法以規模取勝,但確實是田野里最新最亮的色彩,給人的心理暗示也是明確的——春天已經破土而出,你必須激動起來。
正月在鄱陽過年時,它們已經黃成了一小塊一小塊了。
正月初二,去祥環鄉下轉了一天,回程離縣城還有二十多華里時,察覺油菜花開的同時,也發現了雪花在開。
我們都穿著棉衣,手在空氣中暴露久了都會凍僵。
油菜花開在鄱田公路右側二百米外的一處獨立農舍外,農舍是老式的舊瓦房,離最近的村落都有三四華里遠,屋后站著光溜溜的泡桐樹。屋子前、后、右三塊油菜地加起來也才一畝多,但點點嫩黃已嶄露頭角,被無數綠色的手臂托舉著相互簇擁、集合成片;雪花開在空中,薄薄的,時隱時現,時緊時慢,被風攪拌得在油菜地上方舞成一層淺白的霧。其時,農舍的主人正帶著衣著鮮艷的小孩蹲在院中的壓水井邊洗菜,兩條小黃狗望著天空茫然出神。
正月里最后一場雪和第一片油菜花就這樣斗氣般競相綻放。我停車觀賞了足足二十多分鐘,新生的淺黃最終挫敗了強弩之末的粉白,雪花紛紛凋落在油菜綠色的葉片之上,失去形狀,融化成水,順著根莖滲入土中,淪為勝者的養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油菜花傲雪綻放。
年前剛換了個單反相機,我急切地想用廣角拍出遼闊的花海,無奈沒有哪一片可以綿延兩畝之上,東一塊西一塊,怎么拍都會露出雜樹、屋角或灰褐色的田埂,像電影里的穿幫鏡頭,要用花把畫面填滿,必須把鏡頭拉成中景,畫面里就全是油菜擁擠、平庸的軀干,不敢捎上一點天空。
后來就死心了,把周老師請到花叢去,拍搔首弄姿的特寫。
一開始特寫的主體是周老師的臉,花只是背景,有的還被虛化成朦朧的一團。
周老師很得意,因為油菜叢中的光線清澈而柔軟,把她本來就很白的臉襯得更粉嫩了,取的又大多是逆光角度,可以放松地釋放眼瞼的肌肉,充分展示她眼大的優點。更讓她滿意的是,攝影師耐心奇佳,每一個姿勢和表情都會反復校正,不厭其煩地拍上個十來張,腰一彎就是兩三個小時,中午飯都顧不上吃。
她并不知道是沾了油菜花的光,在別處拍照片,我哪有此等耐心。
此時的油菜香味還比較清淡,也少有蜜蜂、蝴蝶和瓢蟲光顧,不過花叢中的光澤是我深深著迷的。你若是俯下身低下頭來,就會發現油菜地也可以變成一片秩序井然的大森林,每一排油菜稈間都有廣闊的道路,覆滿油菜的陰影和前夜被風雨打落的花瓣、莖葉。不過這道路絕對干凈平整,四通八達。尤其神妙的是,在正午陽光的照徹下,每一根莖,每一片葉,每一朵花,仿佛全是人工制作的,一通電就通體明亮了。
那種彌散著圣意的光澤,卻不是人間能有的,我只在教堂的玻璃和佛經的教義上見過它。
漸漸地,我偷換了特寫的主體,讓周老師不斷變換披肩的顏色以配合油菜地里的色系。注意到花冠打在葉片上的投影后,我靈感乍現,讓周老師合上大眼睛,仰起臉直面陽光,以莊敬的姿勢,用鼻子去捕捉花瓣里的粉狀呼吸。周老師以為我在拍她,其實我是瞄上了花冠搖曳的影子。她的臉充當的是我停靠和捕捉光影的曬臺。
一朵花和擎舉著它的柔嫩花枝在微風中弱弱地晃動,蚯蚓般細長的身影在周老師臉上左右移動。我按動快門,一口氣拍了八九張。后來在電腦上放大,效果比想象的還好。其中一張帽徽狀的花冠印在額頭上,花枝虬曲婉約地貫穿在鼻梁、面頰和下巴上,畫面堪稱驚艷。
這是我第一次從暗影的角度記錄油菜花的美貌。
在通往鄱陽湖濕地公園的天鵝大道一側,我發現了一個只有四五戶人家的小村落。小村被栗色的渾圓丘陵環抱,一條黃泥小徑從村口逸出,順著兩個山包間的凹地爬往山那邊的村莊,這一路大概有三華里遠,一邊高聳著兩米左右的巴茅,一邊靜臥著半米高的油菜,山腰上則守護著層層疊疊的馬尾松。
我在這片凹地待了一個上午,只遇上一兩個趕著牛的行人,整個村落酷似一幅無人的彩繪山水畫,只有幾只斑鳩藏在櫟樹叢中東一下西一下地啄破寂靜。
這里的油菜花品種和別處并無不同,不過環境色把它反襯得格外鮮亮,像是被赭紅的巴茅葉和墨綠的松林捧在了手掌心上,嬌嫩如翡翠。
整個春天,我先后三次來到這里,拍照,或躺在油菜地畔曬太陽,一待就是大半天。要上廁所也不去村邊的公廁,直接往茂密的油菜叢里鉆。
2月14日回南昌時,在德昌高速入口附近瞥見一處圩堤,濱水的斜面種滿了油菜。油菜花自壩頂一直蔓生到水邊,蹲在那俯身欣賞自己投在水塘中的影子。
這是我見過的最自戀的油菜地,我停下來拍照,可惜是陰雨天,花朵的色彩濕重黯淡,天空也是灰灰的沒有精神,就憧憬著它在晴天的樣子。
2月19日天一放晴,就從南昌跑過來驗證了。太陽一出整個畫面都被提亮了,天空瓦藍,水面豆綠,油菜花開得熱烈歡騰,風一挑逗,就做出朝水面俯沖奔跑的架勢,不過身體始終固守在堤壩上,只讓影子冒險下水復制自己,遠遠看去,分毫不差,像是上下各有一道對稱的堤壩。
這圩堤有好幾華里長,沒頭沒腦地往遠處的田野伸展著,壩面也開滿油菜花,只在中間留出一線黃泥路,供行人通過。不過你即便側著身子,也要沾染一身的花瓣和黃色花粉,衣服像染了色,拍都拍不凈。只好退下來看它顧影自憐。
三月初花朵快謝時,忍不住又去看過一次。因為夜間在電腦上回味這一處油菜,總會想起笛子名曲《姑蘇行》和《蘇州河畔》,這曲子我20歲時在磁帶上聽過極好的版本,音調是明媚、空透、艷麗的,甚至還有局部的歡快,帶給你的卻是江南水鄉特有的清愁,瞇著眼在陽光下流淚的那種情緒。
三月間,還在江西其他地區探訪過一些油菜花,大同小異,姿色不過爾爾,就一門心思等著四月去婺源江嶺,這是每年春末的保留節目。
江嶺是山區,油菜的花期比山外遲半個多月。那里的油菜全種在梯田上,在地勢的誘導下發育出非同凡俗的美貌。
梯田上不光有黃色的油菜花,也參差套種著碎白的蘿卜花,莖葉也是綠色的,外形和油菜差不多,我一度以為是油菜的新品種。田埂上還零星地開著些水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這些色塊高低錯落地分布,拍照片時常能拍出腳踩桃花頭頂油菜的畫面,不僅色彩豐富,構圖也稱得上奇特。
梯田的另一個優勢是可以俯瞰,能全景式地觀察油菜花順著山勢從山頂一層一層下凡到人間的過程。山腳的村莊,被汪洋般的金黃色圍困成若干個小島,又像是火山熔漿凝固后的景象,有著弧線好看的條狀波紋。孤島們一點也不慌亂,安靜、悠然地吐納著乳白的炊煙。
江嶺最大的缺憾是游客太多,天南海北來此看油菜花的人幾乎像油菜花一樣多,花叢間到處是端著大炮筒的獵艷者,大家不管怎么取景,都有可能淪為彼此的獵物。唯一可以提純畫面的辦法是,住到山頂上,然后,比所有人都起得更早。
這其實也不太現實,因為太陽還沒起床時,勤勞的攝影家們就摸黑上山持槍守候了。
清晨在江嶺拍下的油菜花海溫潤而靜謐,空氣是冷色的寶石藍,越遠藍得越清新。我一直以為,這就是油菜花美的頂峰。
也聽說過廣西和云南的油菜花海,據傳在平原上鋪開,和江嶺的梯田花海大異其趣。只是路途太遠了,那邊的花期一般在過年前后,正是家事纏身的時節,很難抽空過去。我以為要等許多年才有機會見識平原上的花海。
3月17日,偶然在一位朋友的微博上獲悉江西新余有片萬畝油菜花。
鄱陽湖平原上的油菜地,我見過的最大面積也不過百畝左右,說新余有萬畝一片的油菜地不怎么敢信,打電話咨詢朋友,答曰:“說萬畝可能夸張,最大的一片一千多畝應該是有的。”
千畝也足以匯成壯觀的花海!
還是有些懷疑,第二天即出發去驗證。高速、省道、鄉道一口氣跑了兩個多小時,到達那個叫做新溪的小鎮,沿途壓根就沒有油菜地,只零星幾株孤獨地散落在農家的屋舍旁,還不知道是不是模樣相似的其他菜花。
以為找錯了地方,頹然到僅見的一家小餐館吃炒粉,聽見鄰桌三個騎摩托車的中年男女在談論油菜花和寫博客的技巧,一問,果然是從新余市趕來看油菜花的,說油菜在鎮后的河邊。
立馬出發去尋,棄車登上七八米高的巨型圩堤,眼球登時被撐得快要爆裂,上千畝濃艷的金黃色氣勢恢弘地靜泊在河灣的一片巨大平原上。一條小路從堤壩撒著歡沒入花海,但肉眼怎么也望不到花和路的盡頭。
更可喜的是,天空偶爾拋落幾滴水珠,作出要下雨的樣子,把僅有的十來個賞花者都嚇跑了。結果,這一千多畝的油菜花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影。
沿著那條把花海一分為二的小路往前,花香一波一波地涌來,濃得不像是氣體,液體一般有著形狀和厚度,你似乎必須用手劃行,才能順利前行。
蜜蜂的陣勢也大得嚇人,像沼澤地的蚊蠅在花海上空隊形密集地起降,嗡嗡嗡聲波強勁得像馬達。所幸它們對人毫無興趣,彼此相安無事,蜂采蜜,人采景。
17毫米的廣角鏡頭終于可以隨意施展,怎么拍取景器里都是滿眼的花色,沒有電線桿和樹木需要規避。
給周老師和小范留影時,一律取的是遠景,讓人渺小地淹沒在廣闊的花叢中,人自然沒有特寫時那么出挑。周老師毫無怨言,畢竟,她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多油菜花,陣勢強大得讓人忘記自我愣神失語。
不少名貴花卉都是以少為貴,油菜花不同,美艷程度同面積大小成正比。
只可惜沒帶一束五彩氣球來,如果放長了線,讓小范牽著在花海里行走,人家一定驚為是夢中景象了,而且,是心無雜念的兒童的夢中才可能出現的美景。
后來照片都懶得拍了,覺得浪費時間。就那樣空著手安閑地隨意走動,四處打望。
從中午一直留戀到傍晚,天空時而敞開時而合攏,只漏下幾十道細密的金線。一大片積雨云尾隨著黃昏漂移過來時,我們才穿越花海往回趕。
我外表平靜,內心奔突,最后突然發狂,不斷地騰空嚎叫作飛翔狀。
周老師幫我留下影像,因是仰拍,身體離花叢似乎有一米多高,人不像是自下向上躍起,倒像是背著傘包從空中墜落的。
這是我此生第一張離地照,也是第一張舒展四肢并放肆地笑出皺紋來的照片。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