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門土人

一

土人把土門叫“突蒙子”。河西走廊東頭子，騰格里沙漠邊邊子。土門的土長草也長歷史。漢武帝這一帶設(shè)郡，霍去病這一帶布陣。明正統(tǒng)三年（公元1438年）定名土門。為啥叫土門呢？祖輩從陜西遷來，祖地“有土山，形如門，故曰土門。”人來把地名也帶來，土思是骨頭里扎根肉里發(fā)芽心里長的。鎮(zhèn)上有明清時山陜會館遺址（也有山西遷來的）。

土門有樹名曰穿城柳，百年柳樹枝丫穿越城墻罅隙，漸壯，后竟與高墻渾然一體；有泉名曰漪泉，水分雙股，兩座石橋弓身，緊鄰，便成“三步兩道橋”風(fēng)景。土人楊三詩云：“一株穿城柳引風(fēng)情無限，三步兩道橋集商賈如云。”

二

“突蒙子”當(dāng)年那個名氣不小的娃蛋楊三，大號楊永才，日能得很，能寫會畫，不務(wù)“農(nóng)”業(yè)，字畫謀生。那天，漸老的楊三在一尊孝道碑文前動了土思，懷想土宇，說：“去看看我的老母親吧！”

到了土門鎮(zhèn)，頭頂是大太陽。感覺灰蒙蒙陽光里滿是塵土。有破敗土墻，楊三說：“明長城！”我急忙伸頭，就在路邊那么趴著，骨頭都要朽了，巨獸骨架就要散了，還想起百歲老人顴骨高高眼窩深深。楊三不說還以為是農(nóng)村尋常的廢棄老墻。從狹窄的鄉(xiāng)間柏油路拐到土路上，一層虛土。到了地方，就一排土屋，不到十戶。

那土屋就像小鳥樹上搭窩，野兔地上挖洞，簡簡單單就起來了。遠不是我想象中今日農(nóng)村。會不會是最后的村落？

南頭子有黑衣老太定定看著我們。楊三老母？不是！楊三無動于衷。車到老太太跟前停了，只聽楊三一聲感嘆下了車，對老太太說：“足（做）啥呢嘛！足啥呢嘛！不在屋里，站在外面足啥呢嘛！”老太太孩子一樣聽著，伸手去抓楊三的手，兒子那手卻躲開了。

進了屋熱烘烘的，濃濃的陌生的氣味，不好聞，有點像什么難聞的東西發(fā)熱了。節(jié)制呼吸。沒想到，那氣味會給我留下灰黃的記憶。

墻有字畫。

土炕幾乎占了屋子一半面積。炕前，黑著方方正正大鐵箱子，白著方方正正大小漢字，爐子吧？就是的，縣城工廠制作。

楊母雙手抓了我右手，說：“我俄（兒）子回來了！我高興！”

楊三在老母屋里坐都沒坐，就去了北頭子黑臉妹夫屋里。

墻有字畫。

楊三突然笑了，說：“老母親想摸我的手，我沒讓他摸！”說完又笑，像說別人的事，他有一種喜劇感。一下午楊三沒再和老母照面。

鞋在南方穿多少天都一塵不染，村子里走幾步就一層盡染。

三

歡迎晚宴在楊四屋里舉行。楊母出席，早早來到，坐在偏遠的沙發(fā)上，不時和兩個孫子親熱。還來了位心寬體胖、很有點派頭的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堵墻，先后兩次說道“要繼承傳統(tǒng)文化”。我以為是村干部。酒肉上桌前，他向我鄭重告別。

偏房有堆爛梨，咖啡色。腐爛了，也不扔掉？就任憑它們搞腐敗？！

兩道菜：清燉羊羔肉，清燉土雞肉。楊三說是貴客待遇。

楊母終于有了機會和楊三親熱，輕輕捶打兒子，喃喃說道：“我俄（兒）子！”楊三握住老母手：“白天沒讓你摸！現(xiàn)在讓你摸！”所有人注目母子，安靜下來。楊母低頭說不出話，就要哭出來了。楊三急忙轉(zhuǎn)移眾人視線。

楊四頭發(fā)有型，衣褲也挺，人也沉穩(wěn)，臉也方正。沒想到，他端上一大盤爛梨，像是一堆牲畜糞便。他給我介紹：凍果子（他們把蘋果也叫果子）。把鮮梨凍了，化開了吃，好吃還醒酒，清火又去毒。看我不敢，他剝了皮就吸。我壯膽一吸，爽口不腐敗，甘甜不腐臭，綿軟不腐爛。事后才知，蘭州凍梨被說成是天下一絕。

楊母吃了些肉。楊三咋呼：“少吃點！少吃點！”楊母頂嘴，俄（兒）子來了高興！多吃點咋了嘛？！

楊三堂兄撅著山羊胡子唱曲子，那胡子攪動宴會一大半時間，領(lǐng)略一夜土風(fēng)。

第二天走親戚。黃花灘鄉(xiāng)，屬古浪縣。都是個浪，人也浪，家家柜有圖書，戶戶墻有字畫。

第一家，主人是年輕中醫(yī)，開診所，“一堵墻”的兒子。兩道菜：清燉羊羔肉，清燉土雞肉。第二家，村支書郭泰山，愛好書法。人前人后楊三叫他郭書記。沒有吃肉，節(jié)目是書法。泰山揮筆，楊三獻字。第三家，楊三小妹。兩道菜：清燉羊羔肉，清燉土雞肉。第四家，“一堵墻”，兩道菜：清燉羊羔肉，清燉土雞肉。吃了一天的羊羔肉和土雞肉。第二天還有呢，楊三那細高個大妹夫頭一天就殺了雞。

當(dāng)晚，“一堵墻”、楊三和我同睡一炕。睡前，“一堵墻”掃了掃土炕，騰起一陣灰塵。

四

“一堵墻”王三福，省人大代表，當(dāng)過大隊長，62歲，上世紀80年代末大批農(nóng)民遷出山溝拓荒的挑頭人。一群“浪人”搭窩挖洞荒灘上安家，就有了浪灣村。可稱之為村父。好書法，年輕時自學(xué)，到了50多歲，上了中國書畫函授大學(xué)，三年畢業(yè)，五年研修。作品多次獲大獎。北京宋莊經(jīng)營三年多。有專用書房。夜里，我們在書房說字、賞字。

三福屋里也有楊母家的氣味。家家都有，就要習(xí)慣了。三福女人給我們的早餐是：清燉土雞肉，饃。飯后屋里就我和三福女人。開始都不說話，我破了沉默。三福女人挺愛說話。農(nóng)蔥（村）就是這樣（歉意地）。我們這里木（沒）有你們那里好。那邊的香蔥（鄉(xiāng)村）也比我們這里好一些。沖（春）天、夏天，我們這里也挺好的，地里莊稼長得歪（好，厲害）……

又有發(fā)現(xiàn)。三福女人用碎草和樹葉燒土炕，還摻了些粉末（可能是草木灰）。一下子，我明白了，家家都有的味道是土炕養(yǎng)出來的。查了資料：土炕生炕油。沒有不透風(fēng)的“炕”，暗火與炕油釋放氣味。炕油味。

皮鞋失色，褲腿灰白，上身也是濃淡一層。土里來土里去的，真是掉進了土窩子，就想起那些話：土鱉、土猴子、土屁股，土老帽等。還想起：灰塵功大于過。生命離不開灰塵，灰塵吸收水汽變云彩，云彩聚集變雨雪，不讓水汽飄散太空，還抵擋強光反射藍光，讓陽光溫柔，讓天空蔚藍。沒有灰塵就沒有人。人離不開土氣，土氣接受土地的信息，信息發(fā)酵變思想，不讓人輕飄飄，還抵擋虛無反對虛假，讓生命有重量，讓精神有重心，讓靈魂有重力。沒有土氣就沒有真人。

五

“突蒙子”相會袁爺。當(dāng)?shù)匾蝗宋铮筇栐d泰，67歲，農(nóng)民出身，曾是包工頭，現(xiàn)在是文物保護志愿者，領(lǐng)頭人。基本不識字，但千年古鎮(zhèn)熏染，敬仰歷史文化，喜歡文人雅士，身上就有了些文化味。矮小，精瘦，喜歡戴禮帽。專用書房里，墻上滿是字畫，桌上滿是字畫，墻根滿是字畫。這屋子應(yīng)叫膜拜室。

興泰女人不說話，顯得冷漠。也許是內(nèi)里熱，不然興泰就不會成為志愿者。幾個小時沒聽女人說一句話。女人燉雞，楊三等人說吃過了，女人不吭氣，只禮節(jié)性偏一下臉。袁興泰不停地說，不停地讓，不停地敬。

喝著，說著，楊三就奪過了話語權(quán)，一會兒是“哈慫哈慫”（壞家伙）說往事，一會兒是“醋溜普通話”慷慨激昂。眾人或一兩人不時地“哦——”或是“剛就么！剛就么！”（就是的）。

聽到有趣的，興泰女人咧嘴淺笑。

興泰不興家。當(dāng)包工頭掙了些錢，袁爺就歪了。“文革”毀壞了土門文物古跡。他把錢給了文物。偷自己女人的私房錢，賣掉家里的農(nóng)用車。四處化緣。周圍聚攏了一些人。領(lǐng)導(dǎo)對他另眼相看，土門人授予他袁爺稱號。每開始一項文物修復(fù)工程，就成立個臨時協(xié)會，請人管錢，賬目張榜公布。袁爺強調(diào)，賬目有案可查：20年，他家出10多萬，募捐180萬。就這樣土門又出了名人。

六

楊四兒子幾番進出張羅早飯。清秀的小伙子。滿滿一茶幾：花里胡哨的面包，兩盤袋裝咸菜，一盤雞蛋，一摞油果子，一鍋稀飯。面包是裝點桌面的。誰也沒動面包一下，楊四也沒勸吃面包。突然，進來一陌生的年輕女子，俊俏。楊四說是兒媳婦。兒子兒媳再次消失。飯菜是兩個年輕人的勞動，但他們不上桌。

臨行前，楊三發(fā)脾氣。楊母說，我吃點肉你就不高興。楊三耐住性子說：“這么大年紀肉吃多了不好！”楊母還嘴，楊三爆炸了：“行了！行了！行了！！！想咋樣咋樣吧……”老母灰溜溜的。

三福女人看看我把一包東西給了楊三。楊三鄭重地對我說：“晾干的玫瑰花，好東西，送給你！”

上車前，不知哪冒出一群孩子和女人，大部分都沒見過。他們定定看著我們。楊母遠遠地看著，也不過來。我朝楊母走幾步，楊母點頭。我對三福女人說謝謝，她沒反應(yīng)，就看著我。車上我又說謝謝，她還是沒反應(yīng)。隔著車窗向她招手，還是沒反應(yīng)。楊三不知是看到還是感覺到遠處的老母親就下了車，楊母揚一下臉：去吧！

武威直達烏魯木齊的火車，車廂里全是“哈慫”，裝滿了“清燉土話”的嘈雜聲，多是女聲。躺在臥鋪上，手機備忘錄中手寫一段：“地上長草，草里長人，人長文化，文化長思想，思想長精神。可現(xiàn)在的‘文化動物’不文化，‘思想動物’不思想，太物質(zhì)，弄出個物質(zhì)化時代，也就沒了精神，一個個潑煩得很。土人還好一些，城里那些‘紙人’不真實，輕飄飄，思想失真，生命失重。就因為少了土氣。水說：從前土興旺，后來水淹土，‘挾大海以引世風(fēng)’。漪泉水干了，土人燥土中兀自挺立。但草木能綠多久？能不能外面弄來些草木嫁接？土說：云彩滿載灰塵，灰塵背負水滴。小小灰塵包裹大大地球，管護萬千生靈。我們因為土氣才成為人，也因為土氣才真實，更因為土氣才活力四射。”

責(zé)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