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第一次寫信,是在1976年的冬季。那年被東北人稱之為近20年最冷的一年,白天刮“大煙炮”,晚上下小清雪。我不僅親身體驗了東北的寒冷,而且還遭受了一次銘記在心的劫難。
初冬,我執意拋棄學業,從齊魯大地踏上了通往東北的旅客列車,去投奔在黑龍江農村生活的二舅。從未坐過火車的我,上車后很不適應車廂內的溫度,人滿為患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只好把行李放在通道的端頭,坐在行李上頭暈目眩大汗淋漓,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
我起身離開家的那天,出了家門沒有回頭,怕看見祖父母流淚。父親背著行李送我,我一直走在父親的前面,出了村口淚如雨下,盡量控制哽咽發出的聲音,不想讓父親知道我在流淚,心里有一種遠離家鄉和親人的感覺,后悔自己的輕率。走出村口約一公里到了東面的干渠上,才勉強止住淚水,抹掉臉上的淚痕,放慢腳步接過父親背上的行李,與父親同行。父親和我一路上話語不多,該說的在家里都說過了,只是一再叮囑我:“到了你二舅那里,趕快寫信給我,好讓家里人放心。”我本能地答應著。
帶著好奇心與責任感出走的我,起因是我姥爺家的人早些年都去了黑龍江省生活,二舅多次來信讓我們一家也去那里生活。我父親顧慮重重,下不了去東北的決心,祖父母就我父親這么一個獨生子,既無親兄弟又無親姐妹。祖父母故土難離,說什么也不愿意離開祖輩的家鄉,去那“冬天凍死人,夏天咬死人,毛驢子都不到的地方”。父親是個孝子,又是個重情義的人,對于二舅的好意也是左右為難。二舅也有難處,他們姐弟三人,多年不曾相聚,只有我家搬到他們那里,他們才能經常團聚,想念之情都寫在了書信上。我便產生了先去二舅那里看看的想法。
當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來到了黑龍江省東部的M市車站下車后,萬萬沒有想到,我被M市收容遣送站強制收容了。
在收容遣送站里,我和被收容的幾十號外地人一同被管制起來,與外面完全失去聯系,一切都得聽從“管教”人員的管制與“再教育”,他們把外來人員稱之為“盲流”,即“盲目流竄”,其實就是“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后期遺留的產物,把外出謀生的人抓起來,或半年或一年,湊夠人數后遣送回原籍。
在那種被強制“管教”的情況下,不允許人與人之間交談,上廁所只有一個人單去,兩個人不能同去。聽“管教”人員讀報紙,談論“國家大事”,累了,就叫我們“這些盲流”念報紙。晚上人擠人睡在大通鋪上,連翻個身都困難。夜里躺在大通鋪上,挨著我的人小聲對我說:“進來了就別想出去,不讓寫信更談不上寄信了,你小小年紀不在父母身邊,跑出來干啥?”當年17歲的我,非常后悔不該退學,在里面度日如年,一連幾天心急如焚。到了第四天輪到我讀報紙時,我得到了在收容站里混飯吃的“三管教”的同情,他見我一臉學生相,便暗示我夜間等“大管教”和“二管教”查完房走后,讓我寫封信,他偷著給我寄出去。當時我感動得千恩萬謝,并表示出去后一定不能忘了他。我在夜深人靜時,拿出白天事先準備好的紙筆,在沒有燈光摸黑的情況下,向二舅寫了封求救信。
寫給二舅的信,很短。雖已過去了37年,至今仍記憶猶新——
尊敬的二舅:
您好!
我于農歷10月9日在家走的,11日來到M市火車站,被M市盲流收容站抓去了,請見信后速來救我!
外甥:存在
農歷1976年10月14日
清楚地記得,我被收容站抓進去的第10天上午,二舅拿著在農村公社開的證明信,來到M市收容站把我接走了。二舅把我帶出收容站,才得知家人和二舅他們不知我的下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M市,二舅給我買了新棉鞋,把我穿得不像個樣的舊棉鞋扔掉后,帶我去了一家飯店吃飯,第一次喝到了帶有“馬尿味”的生啤酒,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親情的溫暖。
三年后,我從黑龍江回老家看望病重的祖父。母親流著眼淚對我說:“自從你離開家的第二天晚上,夢見你掉進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大坑里,怎么爬也爬不上來,當時一驚就醒了。你走后半個多月無音信,我們每天晚上睡不著覺,都急壞了……”
在那個年代,何止我爬不上來,在關內吃不飽飯的人總想往東北跑,謀求新的生活出路。現在外出打工的人,不早就走出來了嗎?從農村的地壟溝里走出來后都進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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