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安徽蕭縣人,是在那個有名的大槐樹下長大的農(nóng)村孩子。
當(dāng)年,16歲的父親參軍到部隊,幾年后,隨部隊集體專業(yè)來到了兵團。
那一年,父親20歲。
盡管后來,父親常常說起安徽老家,卻很少回家。我的印象中,父親和母親好像只回過不到八次。一來拖家?guī)Э诘牟蝗菀祝斫?jīng)濟有限。倒是每年過年的時候寄錢給老家是雷打不動的。后來,家里經(jīng)濟寬裕些了,我們兄弟姐妹都跟隨父親陸續(xù)回老家認(rèn)祖,就像父親說的:“回家拜拜老祖先,這樣就不會忘本了。”
我11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跟父親回了趟老家。在老家,給我的感覺真是很奇妙。盡管大家以前從未謀面,但一見面就感覺是一家人,一點沒有生疏感。彼此的親近感真是滲透在骨子里的。
那次回家,父親還沒待夠,父親的單位就打電話催早些回去。奶奶就很生氣,躲在臥室不肯見人,父親走的時候奶奶也不出去送。
臨走的時候,父親在奶奶的門口磕個頭,然后一步三回頭地哭著往村外走。叔叔們說:“阿媽是怕你上車的時候看見她傷心,所以不能來送你。”父親流著淚說:“我知道,我知道……”看著大人們這樣,年少的我覺得他們很矯情,不就是告?zhèn)€別么,至于這樣傷心嗎?直到多年后,自己長大成人,好像才明白了一些。
以前,我一直不能理解父母所說的“家”的概念,但當(dāng)我真正回到了安徽老家,看著白發(fā)蒼蒼的奶奶,看著和父親長得極為相似的叔叔們,聽著和父親操著一樣口音的親人,我仿佛一下子理解了父親的所謂“回家”的心情。真的,對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家鄉(xiāng)只有一個。
父親退休后,仿佛一下子犯了思鄉(xiāng)病。一見到我們就嘮叨著說要回安徽老家一趟,看看快要百歲的奶奶。但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連行走都困難,又怎么能夠承受長途乘車的勞累呢?于是我們兄弟姐妹就勸父親說:“等你身體好一些了,我們陪著你回家去,好好的孝敬一下奶奶。”
2004年,父親被查出患了淋巴癌,動了手術(shù),又接著化療、放療,身體越發(fā)虛弱了。等病情稍稍穩(wěn)定些了,父親對母親說:“咱們回家看看吧。”母親笑著說:“好,等你出院了,咱就回老家。”
也許是回家的愿望激勵著父親,父親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好,各項指標(biāo)也都趨向穩(wěn)定和正常。在回團場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后,我和母親就陪著父親再一次踏上了回安徽老家的路。
一路上,父親顯得很輕松,一直貼著火車的窗子往外看,心情急迫得就像個孩子。在火車上,父親給我說第一次離開家來新疆的心情,說他小的時候的趣事。我和母親都笑了:“我們都會背了。”聽了我們的話,父親也笑了。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火車,我們終于在傍晚回到了安徽老家。奶奶聞訊后,早早就已經(jīng)等候在了村口。盡管奶奶早就知道父親的病情,但當(dāng)看到我們攙扶著父親來到她的面前時,看著他虛弱的身體,奶奶還是沒能忍住,一把抱住父親大聲哭了起來,拍打著父親的肩說:“我的兒啊,你咋老成這樣了啊……”父親也哭,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在老家,父親仿佛又變成了孩子,成天跟在奶奶后面,看奶奶烙他愛吃的煎餅,做他愛吃的疙瘩湯,和奶奶說一些村子里的笑話。另外只要有空,父親就會在村里轉(zhuǎn)悠,看看那棵還在的大槐樹,那條小河,還有幼時的伙伴們。父親那幾天很健談,也很高興。
但父親的身體畢竟動過大手術(shù),在一個星期后,父親終于病倒了。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臉色灰白,呼吸困難。我們趕緊把父親送往醫(yī)院。在醫(yī)院里,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虛弱得像個孩子,我的心里真是難受。以前那個偉岸健壯,笑起來像火車開過的男人哪里去了呢?那個輕輕一舉就把我舉過頭頂?shù)哪腥耸裁磿r候離我而去了呢?
經(jīng)過醫(yī)護(hù)人員精心照顧和治療,父親雖然因為神經(jīng)栓塞說話仍不流利,但病情還是穩(wěn)定了。在觀察了一段時間后,父親執(zhí)意要回家住。回到家后,奶奶每天都陪在父親床前,陪父親說話。我有好幾次看見奶奶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哭。
父親的病情還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到最后竟然已經(jīng)不能言語了。有一天,父親突然嗚嗚地說著什么,我聽不懂,叫來叔叔們和奶奶,結(jié)果他們也聽不懂。父親急得汗都出來了。這時出去買菜的母親走了過來,把臉輕輕貼近父親,仔細(xì)聽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對我們說:“他說要回家。”
奶奶一聽就哭了,說:“兒啊,你這不是在家里嗎?還要回哪個家啊?”母親說:“媽,他是要回兵團的家。”父親聽母親這樣一說,才安靜了下來。這下,奶奶哭得更傷心了。她哭這個16歲就離開她一個人去了遠(yuǎn)方的兒子,哭這個讓她日夜思念只會報喜不報憂的兒子,哭這個待在家里卻要嚷著回家的兒子。
拗不過父親的倔犟,我們還是扶著虛弱的父親踏上了回家的路。走的那天,奶奶踮著小腳一直送到村口。直到我們走出很遠(yuǎn)了,我們還看見奶奶站在路口的身影。這時,父親對我說:“明年,你奶奶就100歲了。”我看著父親臉上的淚水,再望望逐漸遠(yuǎn)去的奶奶,我知道,一個叫鄉(xiāng)愁的東西這一刻已經(jīng)種在了我的心里。
父親不遠(yuǎn)千里從兵團來到安徽是為了回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可現(xiàn)在又要不遠(yuǎn)千里地從安徽趕往兵團,也是回家。我不知道,在父親的眼里,到底哪一個家才更重要。
父親去世后,安葬在團場墓地,那里埋葬著許多和父親一樣的老軍墾戰(zhàn)士,那四面八方矗立的墓碑上,刻著五湖四海的地名。此刻,他們的魂魄是不是和活著的時候一樣,一邊惦記著遙遠(yuǎn)的老家,一邊掛念著腳下這片土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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