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寫的官員科學家徐光啟

公元1633年的仲冬，天寒地凍，萬物蕭條，一顆耀眼的科學之星，在大明王朝的京都隕落了，他就是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徐光啟。崇禎皇帝為失去這位重臣悲痛不已，輟朝三日，贈“少?！?，謚號“文定”，加贈“太保”，遣專使護柩南下歸葬故里——松江府上?？h肇嘉浜北原，即今上海市徐家匯南丹路17號“光啟公園”內。

歲月流逝，光陰荏苒。在徐光啟誕辰450周年的初夏之日，出于對這位官員科學家的仰慕，我走進了光啟公園。公園占地約20畝，樹木蔥郁，曲徑幽深，環境肅穆，徐光啟墓位于園北托山南面，高約3米，墓前有墓碑、十字架、石翁仲、石馬、石虎、石羊、石碑坊等建筑，中間有神道相連，凸顯恢弘、氣派。公園西面建有明代民居風格的“徐光啟紀念館”，館前照壁上鐫刻著《明史·徐光啟傳》原文。紀念館院內矗立著徐光啟半身花崗石雕像，身著一品朝服，目光炯炯，眉宇間透出一股智慧和力量。館內陳列有徐光啟的生平及《農政全書》、《幾何原本》、《崇禎歷書》、《徐氏庖言》等主要著作的手跡、原稿，還有他會通中西文化的圖像和文物。展廳門前的廊柱上寫有一副楹聯：上聯“治歷明農百世師經天緯地”，下聯“出將入相一個臣奮武揆文”。楹聯亮化了徐光啟官員科學家的身份及文武兼備的杰出才能。

往事并不如煙，穿行在展館的各個廳室，徐光啟那波瀾壯闊的一生，宛若黃浦江滾滾的波濤，在我眼前鋪陳開來。

徐光啟（1562—1633），字子先，號玄扈，上海人，明末進士。一生活了71歲，生前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在那個時代，看起來他應該算是官運亨通“福壽雙全”了。然而，實際上他的一生卻是非?？部?、艱辛、痛苦。

受家道清貧和社會環境的影響，徐光啟青少年時代就立誓“做官報國、治國治民”。為了實現畢生的抱負，從19歲中秀才起，就開始了他漫長的科舉之路，直到42歲中進士入翰林院，才將這條出仕的必由之路走完，在科舉路上蹭蹬、煎熬了23個年頭，可謂是“久困場屋”了。

徐光啟步入仕途正值“西學東漸”年代，即明朝萬歷皇帝為歐洲傳教士開啟一扇門窗，在優先傳授西方科學文化的前提下，準許來中國傳教。于是西歐一些富有精深科技知識的傳教士相繼來華，一面傳授各種先進的科學技術，一面傳教。徐光啟是一位放眼看世界的知識分子，在這中西科學文化發生碰撞交流之時，他深感中國的科學文化已明顯落后于“文藝復興”后的西歐。于是他的報國之路便增添了新的異彩，從此便鎖定走會通中西文化的科技報國之路。為開啟學習方便之門，他皈依天主教，取圣名“保祿”，相繼結識了學識淵博的傳教士利瑪竇、熊三拔、湯若望等人，經常與他們探討數學、天文、歷法、農業、軍事等西方科技知識。

徐光啟在翰林院任職時，經常與在北京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接觸，并對利瑪竇手頭的拉丁文《幾何原本》（原名《歐幾里得原本》）產生了興趣?！稁缀卧尽肥俏鞣降臄祵W巨著，是學習其他科學的根基，他斷言：“能精此書者，無一事不可精；好學此書者，無一事不可學”，并說：“百年后必人人習之?！被趯Α稁缀卧尽返钠帐佬钥茖W認知，徐光啟頂著社會上“人生有幾何，何必學幾何”等無用論的壓力，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與利瑪竇開始合譯《幾何原本》。

翻譯《幾何原本》不是皇上欽定的任務，是徐光啟的個人所為。因白天要到翰林院去辦公，所以，只有利用業余或晚上的時間，去利瑪竇住處研究、翻譯。他風雨無阻，寒暑不避，歷時半年，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春，譯完《幾何原本》前六卷（平面幾何部分），是年，在北京刻版付印。徐光啟原計劃譯完全書，然而，時過3年，利瑪竇不幸卒于北京，翻譯計劃終成泡影。250年后，《幾何原本》后七卷由清末李善蘭與英國傳教士偉烈亞力共同譯出。徐光啟雖然只譯前六卷，可意義深遠。梁啟超曾評價此譯著：“字字精金美玉，是千古不朽之作?！毙旃鈫⑹俏覈鴼v史上引進西歐數學的第一人，他的譯本奠定了中國近現代幾何學的基本內容和術語，是百多年來我國知識分子學習數學的啟蒙教材，對培養一代代科技人才起到了重要作用。

編纂《崇禎歷書》，是徐光啟會通中西天文學的重大事功。明朝末年使用的仍是《大統歷》，實際上是元代郭守敬制定的《授時歷》，300多年沒有修正，已經出現明顯的差錯，在封建社會，歷法的精確與否事關百姓生計與人心穩定，所以朝野上下要求修歷的呼聲日益強烈。以徐光啟為首的革新派主張借鑒西方天文理論進行修改，而守舊派極力反對，修歷工作終因守舊派反對參照西歷修纂而不了了之。

修歷事一擱就是17年，直至崇禎二年（1629年），徐光啟主持禮部工作，修歷才正式啟動。徐光啟仍然堅守“熔彼方（西方）之材質，入《大統》之型?！钡男逇v觀念，即將西方先進的天文學理論和技術融入《大統歷》這個“型模”中，“中西歷會通歸一”，最后編纂出一部新的超過西歷的歷書。為此，他聘用民間通曉歷法的精英，延請以鄧玉函、湯若望為主的4名西方傳教士參加修歷。由于徐光啟的精心策劃指導，中外修歷人員配合默契，進展很快。從1629年到1633年徐光啟病逝前，修歷工作順利完成。因是崇禎皇帝旨令修歷，故定名《崇禎歷書》，計137卷。編纂《崇禎歷書》是中國天文學的一次重大變革，它引入了哥白尼、第谷等西方天文學的各種理論和各種天文表，測算日月食的精確度“十倍前人”。很遺憾，徐光啟晚年嘔心瀝血編纂的歷書還未等頒行天下，大明王朝便轟然坍塌了，直到滿清定都北京才頒布實施，且更名《西洋新法歷書》?！冻绲潥v書》奠定了中國300多年歷法的基礎，我們今天使用的農歷就是依照《崇禎歷法》修訂的。

徐光啟出仕的那一年（1604年），總共存在了276年的明朝已經走過了236年，到他去世的那一年（1633年）離明朝的覆滅只有11年。在他居官的30年間，明朝已是一座“將圮未圮”的大廈，朝政松弛，閹黨惡斗，民反蜂起，邊患日深。尤其是日益崛起的滿洲后金，經常侵犯邊疆，嚴重威脅著大明王朝的安危。常懷“強國必以正兵”理念的徐光啟，愛讀兵書，素知兵略。在國家危難之時，他曾于萬歷四十七年、天啟元年、崇禎元年三次奉御旨赴通州總理練兵事務，其練兵的軍事謀略都集中反映在他的軍事文集《徐氏庖言》里，內容主要有兩條。一條是從全國各地挑選精兵強將，經過合格的訓練，組成守邊守城的精銳之師；另一條就是購買和仿造葡萄牙的“紅夷大炮”，從澳門聘用葡萄牙軍工技術人員。

徐光啟三次總理練兵成就斐然，在抗擊后金入侵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如天啟六年的寧遠之戰，明將袁崇煥用徐光啟從澳門購買的四門“紅夷大炮”擊潰了后金入侵之敵，首領努爾哈赤在隆隆的炮聲中負傷身亡，致使后金數年不敢侵犯邊境。在這次戰役中，一門戰功卓著的“紅夷大炮”，被封為“安邊靖虜鎮國大將軍”。再如崇禎元年，后金首領皇太極率大軍直逼北京，在這千鈞一發之時，時任禮部左侍郎的徐光啟，奉旨護衛京都，指揮守城將領用“紅夷大炮”一舉打退后金的鐵騎，解除了京師之危。

徐光啟的軍事思想，沖破了舊的思想樊籬，挑戰了魏忠賢閹黨既定的格局，無可避免地要遭到佞臣和保守勢力的反對，譏諷他練兵是“越俎代庖”，購買西洋兵器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等。因此，在三次練兵中，曾兩次蒙受“落冠閑住”（革職留薪）的磨難。然而，千秋功罪后人自有評說。順治皇帝在北京登上皇位之后，手捧著《徐氏庖言》一書說：“使明朝能盡用其言，則朕何以至此耶！”至今載入《明史·徐光啟傳》的“通州練兵”、“保衛京師”及文物“安邊靖虜鎮國大將軍”火炮，仍在向后人訴說著他練兵報國的功勞。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這是古人官場失意常見的現象，未免有點頹放?？尚旃鈫⒉唬?0年宦海生涯中，雖屢遭“落冠閑住”不公正處置，但他從不消極、氣餒，依然不忘“做官報國”的責任擔當，精心致力于農學研究。

徐光啟出生在貧苦農民家庭，自幼熱愛農業，深知“富國必以本業”的道理。故此，無論在朝在野，他都精心研究我國農業和西方《泰西水法》，提升農民科學種田的水平，促進農業的發展。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徐光啟在上海為父丁憂期間，為長遠解決農村救荒問題，他在上海試種甘薯（亦稱紅薯）。甘薯原產美洲熱帶，萬歷年間從菲律賓傳入我國福建沿海一帶。甘薯高產、耐旱，是救荒理想的糧食作物。徐光啟決意把甘薯這種熱帶作物引到北方溫帶種植。為此，他破除“風土不宜”的守舊觀念，大力在我國北方實驗種植，試驗成功后寫成《甘薯疏》一書，介紹溫帶種植的管理技術，廣泛推廣，使甘薯成為我國北方貧苦農民的“半年之糧”。

最值得一提的是，從萬歷四十一年秋至天啟七年的14年間，徐光啟受閹黨排擠，曾四次下野，每次下野均回天津、上海進行農業實驗。他躬耕田野，早出晚歸，博覽古今農書，采詢莊稼里手，潛心研究總結各種農業科學技術，先后寫出了《北耕錄》、《宜墾令》、《農遺雜疏》等著作。晚年，徐光啟計劃將他所有的農業著作匯編成一本農書，然而由于忙于練兵和修撰歷法而無暇顧及。直到徐光啟卒后6年，農書全稿才由徐光啟的學生陳子龍、張溥編輯刻印，定名為《農政全書》。此書不僅對我國傳統農業、水利等作了詳細全面的研究總結，而且還引進了西歐的農田水利科學知識，是我國古代農業科學史上最完備的一部農書。

我在展館一份資料上看到，上海某大學一位資深教授在評價徐光啟時說：“他被迫引退，仍潛心研究農學，留下舉世罕匹的百科全書式的《農政全書》。僅不折不撓地將原產美洲熱帶的高產糧食作物甘薯變成北國干旱貧瘠地域普適性作物一項，便創造了中國救荒史的奇跡。”讀了這段文字，勾起了我對紅薯救荒的回憶。我祖居豫東黃淮平原，我的家鄉是徐光啟將甘薯從熱帶引進到北方的主要種植區域。自明末以降，甘薯一直是家鄉百姓糊口、救命的口糧。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百姓生活貧困，很少吃小麥、玉米，紅薯成了老百姓一年四季的主打口糧。特別是“三年困難時期”，全靠紅薯充饑、保命。至今家鄉還流傳著那個時期的一句口頭禪：“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毕氲竭@里，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徐光啟雕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徐光啟是一位多才多藝、學識淵博的科學家，更是一位位極人臣的京官。雖手中握有重權，但他恪守儒家“茍利國家，不求富貴”的為官之道，從不亂用職權。他為官剛正清廉，克己奉公。入朝數十年，“自奉甚儉，取予不茍”。練兵購置兵器的賬目清清楚楚，辦事寧肯自己貼錢，也不亂花公家分文。《明史·徐光啟傳》說他“蓋棺之日，囊無余貲”。還有史料說他臨終遺產不足10兩銀子，遺體上僅蓋一條破被。

徜徉在徐光啟公園，凝望著徐光啟墓地旁的青松翠柏，腦海里閃現出徐光啟《題歲寒松柏圖》中的詩句：“郁郁松與柏，貞心獨凌冬，山月流冷光，積雪明蔥蘢……黛色欲參天，干石枯青銅。幽志自疇昔，持此諧清風?！边@正是徐光啟高尚操守的真實寫照，其為官之德堪稱后世官員科學家之楷模。

責任編輯：黃艷秋